裴盛撣去長袍的塵灰,入座將裴兮寶攬在膝上,緩緩道:“自打半年前,周遭郡縣早有暗查,南郡出了事後便一直在嚴防,白耳營守的是西南道,枳首則護東南域,在蟒山、拾脈等地安置號營,各州府衙無不想著一網打盡。”


    裴兮寶在堯鬆的意外遭遇,反成了引蛇出洞、投石問路。


    “我瞧著難……”趙姨娘愁眉不展的,“聽說和京裏有關係。”坊間眾說紛紜,她最頭頭是道。


    怕查個半途而廢。


    “我倒是想起來了,雲頌說那掌櫃送的酒是什麽千歲寒,我說他糊塗了,千歲寒是瓊波的貢酒,怎會是個縣城小民能有的,如今想來,反而不假了。”方大夫人和趙姨娘眼一對,比裴盛還能“順藤摸瓜”的模樣。


    正堂裏眾人心頭原本懸著的大石頭落了地,這就七嘴八舌起來,南郡通天少女略賣案的確鬧的沸沸揚揚。


    裴兮寶聽著難得能齊聚一堂的嘰嘰喳喳,她不打斷,輕輕扯了扯老太太的衣袖。


    “祖母,溫家的桑苗……”裴兮寶險些把這事兒給忘了。


    老太太伸手“噓”聲,顯然,她已經清楚了來龍去脈,派人與溫家和十三商行協調重新收購安置。


    “你莫著急。”她寬心的拍了拍裴兮寶的手。


    小姑娘這才安下心來。


    直到午膳時,她才發覺,喲,少了個人。


    是誰。


    可不就是“罪魁禍首”裴雲頌嗎。


    那男人一臉羞愧難當畏畏縮縮的站在堂門口,方大夫人裝著視而不見,隻將最好吃的夾給裴兮寶。


    得,母親的氣還沒消呢。


    老祖宗雖然怨惱著,還是忍不住朝那可憐兮兮的大男人招手:“過來一同用膳吧。”


    裴兮寶才知道,裴雲頌這迴心知自己闖了大禍,小堂妹被救後,索性老老實實的跪去法堂。


    罰,那是鐵定該罰的。


    裴雲頌慚愧,挪著腳步不敢踏進門,要不是他糊裏糊塗,要不是他貪杯誤事,要不是——老祖宗說他是個混賬東西,罵的一點兒也沒錯。


    裴兮寶還是頭一迴看到這厚臉皮的二世祖眼眶透紅的。


    “大堂哥。”她跳下桌子歪著腦袋微微笑道。


    裴雲頌“哇啦”一下,眼淚鼻涕全下來:“兮寶你可真是嚇壞我了,一晚上我都在想著,寶兒、寶兒她要是這輩子不理我不原諒我了,可怎麽辦呀。”


    大男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哭的情難自禁。


    老祖宗看了連連搖頭,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這下,罵也罵不出口,打也打不下手,裴雲頌還真“無賴”出了境界。


    裴雲錦在一旁偷偷抹眼睛呸聲,可扭頭環著大夫人的手,說著大哥知錯,母親別氣。


    好歹,裴雲頌還有擔當。


    滿屋女眷是又想氣又想笑,一頓飯吃的比滿月樓還要熱鬧。


    隻是裴兮寶這“大難不死”,耳根子可清淨不了,除了噓寒問暖、叮嚀囑咐,腳一踏進拙藤園,月嬋早就哭哭啼啼的候著了。


    哇,這輩子再也不離開小姐身邊半步!


    小姑娘忙著安慰丫鬟,好不容易才能喘口氣重新拆洗梳妝,脂粉黛眉俏玲瓏,月嬋卻能看到她掩藏在輕薄衣領下的傷痕。


    是被繩索勒出來的。


    月嬋不想多提及被擄時的惶恐,悶聲不吭卻心疼的很,尤其看著自家小姐還裝著漫不經心抹了厚厚的鉛粉。


    也不知道要多少時間才能消去。


    月嬋悉心為她順過長發盤起小髻,嚐試著換了話題:“可惜燕岐,失了接見薛將軍的機會。”


    昨夜裴家大亂,可滿月樓卻沒有受到波及,人人酩酊大醉,聽說正午薛將軍酒醒就帶著列隊去了行館整修,午後啟程趕往旱營巡視白耳和枳首,隨後轉迴老家三日啟程行南道複迴京城。


    自然不會再與燕岐有所交集。


    裴兮寶抓著手裏的鳥羽點翠簪,翻來覆去的琢磨:“我總覺對他不住。”


    明明是想多幫助幫助未來燕大人,結果卻不止一次的讓燕岐費心了。


    月嬋聳著肩:“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他救了小姐,想要什麽,老太太都會答應的。”金銀珠寶、名望地位,南郡,還有什麽難得倒裴家。


    隻要,他想出人頭地。


    “更愁了!”小姑娘嘟囔,就是因為老祖宗什麽都能送,自己反而沒有可以拿來聊表心意的。


    “要我說呀,小姐你安安穩穩的,就是最好的感恩了。”


    月嬋就喜歡瞎說大實話。


    “多嘴。”裴兮寶呲牙咧嘴的。


    小丫鬟嘻嘻一笑,抽走她手中的點翠,簪花在髻。


    裴兮寶聽著月嬋嘮嘮叨叨說昨夜滿月樓的經過,突然眼睛一亮。


    拙藤園裏的赤紅駿馬帶著翻羽時不時躍蹄,叮叮當當,脖領兒響。


    瓊脂伽南,珍品沉香,煙絲嫋嫋與午後晴光連成一片。


    房中少年正摩梭著手中箭矢,箭身竹材以絲緊纏表麵髤漆,銜口精妙,鐵剪鋒銳,箭羽乃是鵬鶻翅翼。


    竹身上刻著胭脂作染的“海棠”。


    那是裴兮寶在八駿馬會日,贈與他騎射奪魁的那支菱葉箭,一直藏在身邊。


    哢。


    木門輕響。


    是裴盛。


    都尉大人負手漫步,隻是站在少年跟前,不問話也不道謝。


    燕岐覺出那目光多少有些搜掠和探究姿態,裴盛雖也曾是個武將,可心思細敏、謹小慎微。


    別人看到的,是他燕岐救下了寶小姐。


    可裴盛看到的,究竟是什麽。


    “三老爺。”燕岐頷首輕道,不卑不吭。


    一貫的態度,一貫的腔調,哪怕當著李太守的麵已將他認為“義子”,可燕岐卻從來不改這份隔離生疏。


    似乎,裴盛義子——這樣的名頭,他不稀罕。


    “白於副統已將始末都告知我與李太守。”他第一句話,是托出了白於,見燕岐那沉寂眼底並無波動,男人這才緩緩道,“他隻言昨夜山中夜勤察覺有異,恰遇你上山尋營,故而分兵相助。”


    裴盛的話並無意有所指。


    白於顯然將燃烽火,封城門,圍追堵截的一切理由都歸結為自身,與任何人無關。


    “正是。”燕岐不假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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