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掌燈時分,內院東廂房內一片寂靜,香蓮坐在床榻邊,靜靜地幫定國收拾著行李,一邊收拾一邊默默地抹著眼淚。


    定國在旁邊忍不住說道:“夫人你就別忙了,這些事交給下人去做就好了。”


    香蓮擦去眼角的淚水,吸了吸鼻子,小聲地說道:“下人們怎知道你在行軍路上需要些什麽?我可不放心!”


    她的聲音微微有些哽咽,手上的動作也跟著一頓,隨後又繼續埋頭整理起來。


    定國無奈地苦笑道:“我說夫人,這也不是我第一次上戰場,你別這麽緊張,隨便收拾些常用的東西就好了。我這一去又不是不迴來了,高興點兒,別哭了。”


    聽定國這麽一說香蓮嚇得臉色一白,瞬間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連聲嗬止道:“呸呸呸!出征在即,你可別說這些喪氣話,太不吉利了!”


    定國這話說出口,也覺得有些不太妥當,於是走到香蓮身邊坐了下來,將她摟進懷裏,安慰道:“放心吧,滇黔兩省地勢險要,易守難攻,清軍是斷然打不進來的。隻要擊退了清軍,我便立刻返迴滇都,夫人不用為我擔心,安心在家等著大軍凱旋的消息!”


    香蓮將頭輕靠在定國寬厚的肩膀上,低聲呢喃道:“寧宇哥,禦醫上迴曾向我囑咐過,讓你遇事千萬不要著急,也不要動怒,隻有心平氣和的養上個一年半載,上次留下的病根才能徹底痊愈。另外現在你可是一軍之主,上了戰場千萬不要衝動逞能,不到萬不得已莫要親自衝鋒!必須完好無損的給我迴來,聽到了沒有?”


    定國見香蓮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堆話,不禁玩笑道:“既然夫人如此擔心,不如這迴就隨我同去可好?”


    香蓮猛地抬起頭,興奮地注視著定國:“此話當真?”


    定國嚇了一跳,連連擺手道:“戰場並非兒戲,我不過是跟你開個玩笑,夫人聽聽就好,莫要當真!”


    “當年跟隨著老營轉戰南北,我不也是在死人堆中摸爬滾打出來的,現如今成了晉王妃,怎就變得嬌貴,上不了戰場了?寧宇哥,不論你怎麽說,這迴我都一定要隨你出征!”香蓮麵沉如水,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定國,眸中閃爍著堅毅與柔情。


    望著香蓮深情的麵容,定國心中一軟,不禁伸手輕撫向她的麵龐,改變了主意:“好吧,那就讓嗣興扈衛老營,這樣我也能夠放心些!你也趕緊去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咱們便出發。我還有些緊急公務需要處理,你收拾好,就先睡,不用等我了。”


    說罷,定國旋即起身離開東廂房,往書房去了。


    定國走後,香蓮獨自一人在屋中繼續翻整著箱中的衣物,忽然她感覺自己的雙手觸摸到了箱底一件冰涼的器物。香蓮心中感覺有些奇怪,連忙撥開箱子上麵的衣物,借著屋內微弱的燭光仔細一看,居然是一整套金漆山文甲及一頂鳳翅頭盔。


    香蓮用盡全力才將這套甲胄從箱子最底層抱了出來,然後費勁地擺放在了桌上,伸手輕輕摩挲著甲片上清晰的紋路,香蓮不禁思緒萬千。


    這副甲胄的主人正是定國,當年他穿著這副金漆山文甲轉戰南北,兩蹶名王,成就了一番不朽的功業。後來定國授封晉王,永曆帝親賜了他一套雙蟒魚鱗罩甲,此後這副金漆山文甲自然也就被定國珍藏在了箱中,再也沒有穿過。


    “娘,聽爹爹說,這迴您也要隨軍出征?”嗣興推門而入的聲音瞬間將香蓮從記憶中拉迴到了現實。


    香蓮扭頭看去,隻見嗣興氣喘籲籲地來到她的麵前,忿忿不平地說道:“娘,您去跟爹爹求求情,別再讓孩兒保護老營了,孩兒想要上陣殺敵!”


    香蓮並沒有直接迴答嗣興,而是將桌上的那一整套金漆山文甲重新抱了起來,然後重重壓到嗣興手中,嗣興一時沒有防備,差點兒沒把腰給閃了,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道:“好家夥,這玩意怎麽這麽重?”


    “這是你爹當年穿的甲胄,壓在箱底也是浪費,你且穿上試試合不合身。”香蓮邊說著話,也不管嗣興是否答應,立刻親自動手將甲胄披在了嗣興身上,從膝部到護心明光鏡一一穿戴整齊,最後再給他戴上那頂鳳翅頭盔。當嗣興全副武裝地站在香蓮麵前時,隻見金漆山文甲配襯著嗣興那張白皙俊朗的臉龐,顯得格外英武不凡。恍惚間,香蓮仿佛又看到了年輕時的定國。


    嗣興的身材原本就與定國別無二致,因此這套甲胄穿在身上自然顯得格外合身,就好像是為他量身定製的一般。嗣興滿意地抬了抬胳膊,邁開腿前後走了幾步,接著又使勁拍了拍胸前結實厚重的護心鏡,然後迫不及待地來到銅鏡前,左照照,右照照,興奮得是半天合不攏嘴。


    可這興奮勁還沒持續上多久,嗣興便又突然懊惱起來:“娘,我這一身穿得再好又有何用?還不是得守著老營,又不能跟哥哥們一樣上陣殺敵!”


    香蓮拍了拍嗣興的肩膀,安慰了他一句:“你爹爹也是關心你,畢竟你年齡還小,經驗不足,戰場上刀劍無眼,可不是鬧著玩的。放心吧,娘向你保證,以後有的是你上陣殺敵的機會。你爹爹因為信任你,才會將保衛老營的重任交給你,你可莫讓你爹爹失望。況且老營距離前線那麽近,平日裏多學學,多聽聽,積累些經驗也是好的嘛。”


    在香蓮的勸說下,盡管嗣興心中仍有著不小的情緒,但還是無奈地點頭答應了。


    次日,定國親率大軍離開滇都,踏上了東征之路。


    但沒想到大軍這才剛離開滇都沒不久,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便拖延了行軍的速度,一路秋雨綿綿,道路泥濘不堪,大軍行進速度及其緩慢,日行不過二三十裏,一時間人心惶惑,士氣不振。


    短短三百餘裏路程竟整整走了十多天,方才進駐了素有“滇黔鎖鑰”之稱的曲靖。


    曲靖是通往雲南的咽喉要地,清軍若想從遵義進入曲靖必須經過畢節衛、七星關、可渡橋、宣威關、沾益等地,此為北路。其中七星關隸屬於畢節衛,山勢蜿蜒盤旋,五百多級台階或是直接由石崖鑿出,或是以青石鋪就,自古以來就是兵家必爭之地。


    若想從貴陽進入曲靖,則必須經過雞公背、鐵索橋等要隘之地,此為中路。其中雞公背在永寧以東,與關嶺對峙,形同雞背,下臨烏江上遊的雞公河,山路險峻難行。至於南路,則是由廣西南寧經田州、涼水井、安龍、黃草壩抵達曲靖,沿途南盤江、羅顏渡等地皆可以憑江據守。


    鋪開輿圖,在研究了清軍目前的進攻態勢後,定國很快做出了決定,打算以三路拒敵之方略,阻止清軍主力突破曲靖防線。


    其中,以慶陽王馮雙禮、威寧伯祁三升領兵一萬,控扼盤江東岸,在雞公背布防,拒敵於中路;真寧侯李承爵、荊江伯張光翠領兵一萬屯駐於普安黃草壩,防守左路;鞏昌王白文選、泰安伯竇名望領兵四萬出七星關,扼天生橋,挺進至距離遵義僅有數十裏的生界,佯攻遵義,以牽製北路吳三桂所部清軍;定國則率四萬將士,據守北盤江鐵索橋,居中策應。


    同時,定國又為當地土司羅大順提供了一批糧餉,命其率土司軍繞道水西,作為遊擊部隊,相機而動。


    金維新此時也察覺到形勢萬分危急,他認為明軍自身兵力本就捉襟見肘,若再分兵抵擋,實在並非良策。為此,金維新立刻來到後帳麵見定國,向他諫言道:“殿下,如今我軍分路抵擋清軍,在下以為不妥!”


    定國將目光從與圖上移開,抬頭望向金維新,奇怪地問道:“那依先生之見,應當如何用兵?”


    金維新連忙抱拳言道:“依照當前的形勢,盡管清軍實力強勁,兵力數倍於我,但卻較為分散,並未完成合軍,其中吳三桂部駐遵義、多尼部駐武陵、卓布泰部駐獨山,隻有洛托、洪承疇一路在貴陽,若我軍能夠趁此機會集中兵力主動出擊,擊破其中一路,然後再與清軍決戰,大局尚有可為,此方為上策!”


    定國耐心地聽金維新把話說完,隨口反問了一句:“如今清軍已全部進入貴州,並占有城池。我軍無論攻其哪一路,隻要數日內不能攻克,必將吸引其他各路清軍合圍,將我主力聚而殲之,屆時卻該如何是好?”


    金維新沒有放棄,繼續勸說道:“話雖如此,但我軍若分兵對峙,更加難以取勝。敵強我弱,惟有等待時機,待敵一翼突出,便立刻重兵圍殲,方有一線生機。”


    然而定國對原秦藩舊部並不信任,他擔心這些人若是在野戰中臨陣倒戈,大勢休矣。出於謹慎考慮,定國並沒有認同金維新的計劃,擺手言道:“敵強我弱,惟有憑險據守才可以抵消清軍的兵力上的優勢,況且曲靖乃控扼雲南的咽喉,守住這裏比破其一翼更加有價值。先生不必多言,本帥自有用兵之策!”


    部署完畢,定國當即帶著各營諸將來到雞公背南麵關嶺的漢前將軍祠。


    這座漢前將軍祠年久失修,早已破敗不堪,主體結構就隻剩下了儀門和正殿,而正殿的牆體也有好幾處坍塌,四麵透風,雜草叢生。


    定國正了正衣冠,先向著正殿供奉的關公神像敬香禮拜,旋即又下令眾將士殺牲祭祀。


    待至禮畢,定國從地上站起身,麵朝著關公神像起誓道:“本帥奉命興師,不以身殉社稷、佐中興者,神威當截其頭。”


    誓畢,定國又轉身掃視一眼正殿四周,正色對諸將言道:“諸公皆身受國恩,可不於神前自明赤膽忠心乎?”


    一番慷慨陳詞,在場諸將皆激動得淚光滿麵,正殿中的氣氛立時顯得異常悲壯。諸將於是紛紛跪在關公塑像前,齊聲鏗鏘盟誓道:“某等有不與晉王殿下戮力同心,以報君父之恩者,神明殛之!”


    盟誓既成,定國突然大喝一聲道:“拿酒來!”


    話音未落,就見一名親兵雙手高擎著一隻盛滿十多斤清酒的大海碗從殿外走了進來。定國從腰間抽出匕首,徑直向著自己左手心處輕輕一抹,登時鮮血如注,流進了碗中,在場諸將也各自齧破手指,依次將血滴入酒裏。定國率先接過大碗,先向地下輕灑了少許,然後舉起碗猛飲一口,隨即遞給旁邊的靳統武,其餘諸將也挨次接碗捧飲。


    飲畢,空碗被捧還至定國手中,定國立刻將碗狠狠地往地上一摔,頓時把碗摔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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