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來到文工團以後,卻如魚得水,他先是寫歌詞,後來就學會了作曲。時間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海創作的愛情歌曲曾風靡全國,傾倒了許許多多的少男少女。一時間海紅了起來,報紙上、電視裏都稱海是天才作曲家。於是,海頻頻地在電視上拋頭露麵。向海求愛的年輕漂亮女孩子多得不計其數。認識的不認識的,海每天都能收到幾封求愛信,可海卻一個也沒看上。一晃,海都三十歲了,海仍沒找到合適的女朋友。


    後來母親急迫地問海:你到底想找個啥樣的?


    海的迴答讓母親吃驚,海說:我要找像姐那樣的女朋友!海這麽說,不能不讓母親吃驚。母親曾挖心掏肺地開導海:你姐晶那樣的女孩有什麽好?沒心沒肺的,還不會過日子。


    海這迴堅定地說:找不到晶那樣的女孩,我就不找了!


    父親歎氣,母親也搖頭。他們又想起海是得過病的,對一個得過精神病的人,他們還能說什麽呢?


    晶隔三岔五地總要在家住上一陣子,然後又出車了。晶每次迴來,都是海最愉快的日子,他總要找理由待在晶的房間裏,和姐說說笑笑。晶一走,海就沒了笑聲,他把晶用過的東西,老鼠搬家似的運到自己的房間裏,然後關上房門創作他的愛情歌曲。


    父親在五十六歲那一年,被一紙命令宣布提前離休了。像父親這一級別的軍人,正常情況下是可以幹到六十歲的,並且還有榮升的可能。但父親卻在軍區參謀長的職位上提前離休了。


    父親被宣布提前離休,有兩件大事和他有關係,也就是說這兩件事構成了父親一生中最大的錯誤。一件是,他把部隊裝備的軍車賣給了老家的縣裏。父親賣軍車不是一輛二輛,而是一批!在這之前,老家的縣裏領導幾次三番地找到父親,讓父親幫助買一些能夠運輸的卡車。父親的老家很偏僻,一直沒有能夠通上火車,交通的任務,隻能由汽車來完成。由於交通的不發達,直接影響了父親老家所在縣的落後。這是件大事,父親也在為老家的落後貧窮而著急。當時的經濟情形是,一切都在計劃經濟下運作。一汽生產的解放牌汽車,由國家統一分配,別說父親老家所在的縣,就是省裏一年也得不到幾台這樣的汽車。


    老家的人為交通著急,父親更急。終於有了機會,軍委為父親所在的部隊配備了一批軍車。文件落在了父親手裏,父親眼睛一亮,他想都沒想,便大筆一揮,在文件上批示這批軍車支援給地方。地方當然就是父親老家所在的縣。在老家縣內的每條公路上,都可以看到染著草綠色的軍車,在忙碌地奔馳。


    父親沒想到的是,這會是個錯誤。他了解部隊的裝備,此時部隊的裝備比幾十年前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令父親感到很滿意。他盼望著新的一輪戰爭打響,可他等了十幾年也不見有什麽戰爭,於是父親失望了。沒有戰爭的部隊,要那麽好的裝備幹什麽?簡直是浪費!還不如讓這批裝備去支援地方建設。父親理由充分地把這批軍車賣給了老家。這是父親的想法。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父親老家所在的縣,為了感謝父親多年來的厚愛和關懷,在父親老家選了一塊風水寶地,為父親建了一座寬大豪華的墓地。父親對這塊墓地卻一無所知,這是縣裏領導背著父親做的。原因是,父親曾不止一次地說過,將來死後要安葬在老家,而不去什麽火葬場。這又是父親思想的一種局限。那塊墓地一切都準備就緒,就等著父親“葉落歸根”了。按照縣領導的想法這也沒啥,家鄉出了一位將軍,這是幾百年沒遇到的大事。將軍死後迴到家鄉,這也是人之常情。況且,將軍又為家鄉謀了那麽多的好處,為將軍修塊墓地又算得了啥?


    紙裏包不住火,兩件事加起來,事情就鬧大了。先是軍區領導知道了,軍區領導覺得這件事情非同一般,又上報了軍委。軍委在派出工作組調查了兩件事之後,在鐵證如山的情況下,一個命令將父親召到了北京,由總部領導親自找父親談了話。在事實麵前,父親啞口無言,但父親不明白的是,這怎麽能算是錯誤?!在父親從北京迴來不久,便被宣布離休了。


    離休後的父親一下子就蒼老了。他閑在家裏一時竟無所事事,他不知該幹些什麽才好。更年期綜合征降臨到父親身上,他開始不停地發脾氣,衝母親,衝孩子。


    那時,林和晶都已參軍,家裏隻剩下了海一人在讀書。那一年,母親四十剛出頭,她已春風得意地當著文工團的團長。孩子們都大了,家裏也沒有什麽需要她操心的了,她就滿懷熱情地把自己的生命投入到事業之中,她要把年輕時耽誤的時光補迴來。


    父親在家裏經常一個人發脾氣,他先是摔碎了自己正喝水的杯子,然後又揪扯自己過早花白了的頭發,他的火氣因沒有對象而不得不偃旗息鼓。然後他就從這個房間流竄到那個房間,嘴裏不停地罵罵咧咧,並一遍遍地說:等你們迴來,看老子不收拾你們!他看什麽都不順眼了,包括母親收拾好的房間。結果是,他誰也收拾不動了,他真的老了,關鍵是他的心老了。


    他隻能不停地抽他的喇叭筒煙,喝高粱燒。他的酒量也大不如以前了。他看著酒,力不從心了。喝了幾口酒就醉了的父親,流下了英雄淚。然後,天還不黑,倒頭就睡,屁照放,牙照咬,腳不洗,牙不刷。母親對父親這一切,已經受夠了,她無法再忍受了。於是,母親提出了和父親分居的想法。令母親大感意外的是,她這一想法,得到了父親熱烈的響應。其實,他也早就受夠了母親的管束,這麽多年他也被管夠了。他要翻身求解放,他要暢快地唿吸自由的空氣。很快,父親便和母親正式分居了。那時,家裏的房子多的是,隨便找一間,父親便逃離了母親。


    父親在職時,最愉快的工作是站在沙盤前或者作戰地圖前,研究假想敵。他把假想敵已經研究得爛熟於心了,包括我軍的部署。可一直沒有派上用場,但這並沒有影響他這一愛好。他想,現在用不上,遲早有一天會用上的。說不定到那時,軍委領導會再次請他出山,讓他指揮千軍萬馬和真正的敵人大幹一場。他一想起這些,便熱血沸騰。


    於是,父親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用來製作沙盤和繪製作戰地圖上來了。他對沙盤和地圖早已了如指掌,做這些對父親來說輕車熟路。很快父親的房間便被一個又一個沙盤和一張又一張作戰地圖占據了,父親在擁擠中得到了安慰。父親在他的假想中獨自激動著。他長時間地沉浸在自己的亢奮中,隻有吃飯的時候他才走出自己的房間。母親對父親所做的一切一直采取不聞不問的態度,這正合父親的心意。那一陣子,父親和母親一直和睦相處。


    後來,軍區文工團精簡整編,母親也過早地退休了。母親一時也閑在了家中。父親和母親同時閑在家中,大部分時間裏,他們各自幹著自己的事情。母親仍然愛讀書。不讀書的時候。母親就望著春夏秋冬的窗外發呆。她一次又一次想起了她夢想中的楓,這時母親的內心感慨萬分。她時常會看到窗外的路上,一對又一對老年夫婦相扶相攜地在黃昏中走過。這時她多麽希望楓在身旁,陪伴著她在黃昏中走一走哇。


    有一天,父親又喝得醉醺醺地迴來。看見母親坐在窗前發呆垂淚,父親的酒一下子醒了,很驚訝地問:丫頭,你怎麽哭了?母親沒理他,突然問:你鬧革命為的什麽?父親很奇怪,隨口答道:要解放,要過上好日子唄。母親淒然地一笑:討一個好老婆,生孩子傳宗接代,對不對?父親怒不可遏,他想起了楓,你還不是為了他!母親眼裏泛起了淚光,默默地低下了頭……


    不知道是這一次的談話對父親的刺激呢,還是父親自己領悟到了什麽,他一下子蒼老了,不僅頭發全白了,動作也開始變得遲緩了。他有許多事情需要求助於母親了。他有求於母親時,就尷尬地,訕訕地喊道:丫頭,過來幫幫我……


    母親聽到父親的喊聲,總要擦淨自己的淚水才走過去,幫助父親這樣或那樣。不管母親的態度好或不好,父親一點脾氣也沒有了。因為他知道,自己離不開母親的幫助了。


    晚年的母親,不再和父親有什麽摩擦了,她徹底地認命了。


    這就是命運,這就是曆史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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