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夜晚,父親又想再一次收拾琴,琴一把推開父親道:別碰我,我懷孕了!這是琴第一次和父親說話。當父親得知琴懷孕的那一刻,他樂瘋了,一直從床上滾到地下,在地下又滾了三次之後,躺在那兒手舞足蹈地大喊大叫:我小石頭有兒子了,有兒子了!


    父親懸著的一顆心也就落下了,他高興的是不僅自己有孩子了,更讓他高興的是,這個孩子是他和琴共同擁有的,也就是說,他和琴之間的關係被一顆釘子釘死了,琴想跑也跑不了。


    從那以後,他撤迴了小伍子。但在琴演出之後,他會讓小伍子去接琴,他怕天黑路遠,琴有什麽閃失。那時父親不再騎馬了,那匹高頭大馬換成了美式吉普車。


    晚上,父親一聽到吉普車響,便開始張羅著為琴加夜餐,鍋碗瓢盆結婚那天父親就預備好了,可惜一直沒有派上用場。這下用上了。父親忙碌著這些,心甘情願,他覺得這不是在為琴一個人勞碌,還有他尚未出世的兒子。從琴懷孕那天開始,他就堅信,一定是個兒子。後來的事實應驗了他的預感。


    琴進門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坐在床上喘息一陣子,琴的肚子已經很明顯了,她走起路來也有幾分吃力了。但她仍然要去文工團上班,演出是無法進行了,她隻能幫助其他演員進行排練。琴坐在床上,父親便嬉皮笑臉地走過來,用極溫柔的聲音說:丫頭,想吃酸的還是辣的?自從結婚後,他一直稱琴為丫頭。丫頭琴的口味沒譜,今天想吃酸的,也許明天就想吃辣的,弄得父親一直很惶惑。有一陣,他也吃不準琴到底懷的是男孩,還是女孩。


    辣的!辣的!琴不耐煩地說,同時舞動雙腳,把鞋踢飛出去,順勢躺在床上。


    父親這時一點脾氣也沒有,他搓著手走到灶台旁,衝小伍子說:生火,生火!


    小伍子很快把火生了起來,父親笨手笨腳地開始下麵了。小伍子看著父親的樣子於心不忍地說:師長,我來吧!


    父親說:我來,我來!還是我來!


    吃完麵的琴,便開始脫衣服睡覺了。自從懷孕之後,琴再也沒讓父親脫過衣服,但她仍然不理父親。睡覺的時候,她時常把後背衝著父親。父親不計較這些,他在心裏笑一笑,心想: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從琴自己不主動脫衣服到主動脫衣服,從不說話到說話,琴已經有了顯著的變化。父親相信,這種變化還會繼續下去的,一直到他們完全融合在一起。父親錯誤地估計了琴,雖然在以後的生活中,琴接納了父親,但直到父親生命結束,也沒能和琴融合在一起。


    琴的確在慢慢地承認著眼前發生的事實,但她的心裏仍無法接受父親。她仍在緬懷她夭折的愛情,那才是她真正的愛情。琴一生都在刻骨銘心地懷念著她的愛情,是父親毀了她的愛情,這是她無法和父親融為一體的關鍵所在。


    父親對琴沒有太多的挑剔和不滿,他已經感到很知足了。一個吃百家飯長大的野孩子,不僅進了城,又討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馬上又要有兒子,他能不滿足高興麽?就是夢中他也是笑著的。


    琴的父母雖然膽小怕事,但在琴的身上所做的努力,可謂遠見卓識。琴的家庭雖不是書香門第,但文化的基礎源遠流長。早幾輩他們就意識到了文化與生意的關係,他們一邊做生意,一邊對子女的教育進行大量的投資。琴是個受益者。琴在七八歲的年紀,家裏便為她請來了先生,教她識文認字。那時,金店的生意已經開始敗落了,但琴的父母仍然堅信,金、銀都是身外之物,唯有文化才屬於自己。文化是打開聰明之門的鑰匙,人要是聰明起來,還愁日子過不富裕?琴在十五歲那一年,以優異的成績考取了沈陽城內唯一一家私立女子師範學校。琴在這所學校裏,不僅學了許多知識,同時還學會了唱歌跳舞。琴是個很聰明的人,家族中優秀的血液遺傳給了她,她沒有理由不聰明、漂亮。琴在唱歌跳舞方麵又極具天賦。沈陽城一解放,東北軍區的留守處去學校招文藝兵時,很快便挑中了琴。於是琴順理成章地成了一名解放軍的文工團員。


    琴來到文工團不久,她就認識了楓。楓是從上海千裏迢迢投奔延安的知識青年。楓沒去延安之前,在一所藝術學校裏學習作曲。楓經過延安的洗禮,很快就成為了一名合格的共產主義文藝戰士,後來他又隨大軍開赴到了東北。於是他就在東北紮根了。楓是文工團的創始人之一,老文工團長是他的恩師。楓和所有搞藝術的人一樣,情感豐富又多愁善感,也脆弱也堅強,這是所有搞藝術的人無法擺脫的情結。


    按理說,楓這樣的性格,不太會討女孩子的喜歡,但他很快贏得了琴的愛情。因為楓的性情已經贏得了琴的理解和溝通,況且,楓又是那麽的才華橫溢。楓創作的歌曲廣泛地在部隊裏流傳。是一首又一首廣為流傳的歌曲,以及楓骨子裏固有的氣質贏得了琴的歡心。琴在演唱楓的歌曲時,可以說是全身心地投入,這時她身體裏的每一個細胞都是含歡帶笑的,唱到**處,琴會流下激動幸福的眼淚。


    琴的一往情深也很快打動了楓,楓在那些美好難忘的日子裏堅定不移地認為,琴就是他理想中的佳人。兩顆青年男女的心在藝術的氛圍中,終於緊緊貼在了一起。練功房裏、宿舍中留下了他們美好而又感人的一幕又一幕。


    如果沒有父親的胡攪蠻纏,琴和楓在以後的歲月中,肯定會成為一對模範恩愛的革命伴侶。他們料想不到的是,這時,父親出現了。


    其實在父親出現後,他們仍然是有機會的。如果這時楓再果決一些,三下五除二地和琴結婚,父親也會一點脾氣也沒有。正是楓的優柔寡斷,葬送了他們的愛情。


    琴也曾提出快刀斬亂麻地結婚算了,楓一時顯得猶豫不決,搞藝術的人的劣根性在此時暴露無遺。楓彷徨無助地說:革命剛剛勝利,有許多大事還沒有幹,咱們都年紀輕輕,這時結婚怕不好吧。


    琴在楓的優柔麵前一點脾氣也沒有了。


    就在琴被父親強行搶到三十二師去吃飯那一次,琴已經清楚地看見自己的末日就要來到了。那天晚上演出之後,她找到了楓。楓一籌莫展,他在琴的麵前流下了軟弱的淚水。琴在絕望中顫抖著身體說:那你就一槍把那個混蛋師長崩了。說完從楓的腰中掏出手槍塞在楓的手裏。那時,男文工團員都配有武器。楓握住了槍,他握槍的手似被蛇咬了一下地那麽一哆嗦。楓自從參加革命後,還從來沒有殺過人。他不知如何殺人,更不知道如何才能殺死同在一個戰壕裏戰鬥著的一位戰功卓著的師長。楓害怕了,他抖顫著身子,用顫抖的聲音說:讓我想一想,讓我想一想吧!


    琴絕望地摟抱住楓,楓在琴的擁抱中“當啷”一聲把槍扔在了地上。琴這時,是又愛楓又恨楓。那時她就想,要是楓的身上有一點點父親的豪氣,她就是死也不會讓父親得逞。琴哭了,她一邊哭,一邊緊緊地擁抱著楓,楓是她的夢。楓在琴熱烈溫暖的擁抱中,終於迴過神來,他小聲地說:那我就殺了他!


    在以後的日子裏,琴多想聽到那一聲清脆的槍聲啊,結果什麽也沒有。琴徹底絕望了,在她的麵前,是一副更加蒼白的臉,還有一雙無助迷離的眼睛,那是楓痛苦無奈的形象。


    就在這時,父親先下手為強了,他幾乎是把琴搶進了洞房,在新婚之夜,狠狠地收拾了琴。


    軟弱無助的楓終於失去了琴,失去了他的初戀。他絕望了,迷惘了,最後他隻能選擇死亡了,卻沒有死成。活轉過來的楓,覺得活著還是件挺有意思的事,他不再尋死覓活了,隻是他顯得更加蒼白,更加少言寡語了。


    琴雖然生活在父親身邊,又懷上了孩子,但她仍然在懷念著自己的初戀。


    琴在用沉默和不情願與父親對抗著。她生下了林。在以後的生活中她理所當然地成了林、晶、海的母親。


    正如父親預感的那樣,林果然是個兒子。林一落地,便嘹亮地大哭,樂得父親大著嗓門,衝所有的人高喊:我有兒子了!我石光榮也有兒子了!嗬嗬,他媽的——


    伴隨著林落地時的號哭,著名的抗美援朝戰爭爆發了。


    在沒有戰爭的歲月裏,父親就像沒有地種的農民那樣無著無落。在父親進城後,這短暫的和平歲月裏,如果沒有母親琴的出現,他將會憋瘋的。好在生理的饑渴和生活的願望暫時填補了父親生活的空白。現在,他老婆也有了,兒子也有了,他現在啥都不怕了。於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他率領三十二師雄壯有力地跨過了鴨綠江。


    母親生了林,在文工團裏請了長假,她隻能一心一意地坐她的月子了。


    父親的部隊出師大捷,殺得美國鬼子抱頭鼠竄。第一戰役結束後,雙方都在調兵遣將,準備迎接下一輪的拚殺。在這間隙中,父親想起了母親和剛剛出生的林。此時此刻,他無比地思念遠在沈陽城內的琴和林。這是他以前從沒有過的,從那以後,父親有了對家的無限牽掛。有了牽掛便覺得有許多話要對琴和兒子說,於是他喚來了小伍子。


    他衝小伍子說:我要寫信!


    父親說他要寫信,並不是他要親自寫信,而是讓小伍子替他寫。在延安學習時,父親是學過一些文化的。在學文化方麵,父親天生有些愚笨,往往是這耳朵聽,那耳朵出了。他承認自己天生是打仗的料,對學文化並沒有什麽興趣。好在,在那個年代,對一位將軍文化方麵沒有什麽苛刻的要求。


    小伍子很快找來了紙筆。以前父親有什麽事要對上級匯報,都是父親口述,小伍子執筆。父親就說:老婆、兒子你們好!


    小伍子抬頭看著父親,建議道:師長,這麽稱唿不好吧?


    父親不滿地道:我說啥你就寫啥,別囉唆!


    於是小伍子就寫。


    父親又說:離別兩個多月了,真想死你們了!第一戰打贏了,我一根毛都沒少,就是想你們哪!


    小伍子邊寫邊笑,又不敢大笑,就那麽難受地忍著。


    父親不管小伍子笑不笑,仍一本正經地說:老婆你要把兒子給我帶好嘍,要是兒子有半點差錯,我不饒你!


    父親說到這兒就吸煙,紅暈慢慢地在父親粗糙的臉頰上擴散。他又想起了和母親的新婚歲月,此刻,他真的思念母親了。


    小伍子這時提醒道:師長,寫完了麽?


    父親揮了一下手,仍紅著臉說:老婆,我真想你呀!等打敗了美國鬼子,看我迴去怎麽收拾你!


    小伍子一臉不解地問:師長,“收拾”是什麽意思?你是要打她麽?


    少廢話,讓你寫你就寫!父親紅頭漲臉地叱小伍子一句。小伍子就聽話地把他不理解的“收拾”二字也寫進了信中。


    就在父親在遙遠的朝鮮戰場上,牽腸掛肚地思念母親和兒子時,家裏發生了一件事。這件事和楓有關。


    楓所在的文工團,並沒有隨第一批入朝的將士開赴朝鮮,仍在沈陽城內待命,他們在忙著排練一批新節目。他們知道,這些節目遲早會派上用場的。


    滿月之後的母親,在家裏待得實在是沒什麽意思了,她就抱著林來到了文工團。文工團是她戰鬥過的地方,這裏不僅有她的初戀,同時還有她的青春和歡樂,她無法忘卻這裏。她抱著林一出現在文工團,她便看到了楓,楓正用一雙憂鬱的目光望著她。


    母親一見到楓,心裏便說不清是什麽滋味,她期期艾艾地衝楓說:你為什麽不去看我?


    楓垂下了頭,腳尖搓著地板,低低地說:我,我,我——他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母親的到來,很快引起了戰友們的注意。他們將母親團團圍住了,七嘴八舌地問母親這呀那的,他們還輪流著把林抱在懷裏,他們異口同聲地誇獎著林。唯有楓站在遠處,一往情深地望著母親。楓的目光,讓母親的心在流血。


    母親很快又迴到了自己家中。楓的目光,已使她無法承受了。迴家後的母親流下了傷感的淚水。


    就在那天晚上,楓輕聲地敲開了母親的房門。此時三十二師營院,人去屋空,隻有少數一些和母親一樣的女人留在家中。這樣一個寧靜的夜晚,使昔日的戀人有了一個美好的約會氛圍。這時,林已經睡著了。母親和楓相對而坐,他們彼此望著對方的眼睛,說著昔日早已說過的情話。說著說著雙方都動了感情,母親再一次把自己的身體投入到楓的懷中,楓似被燙了似的哆嗦著。母親在沒有嫁給父親之前,她對楓的愛情朦朧而又迷惘。在和父親生活了一段時間後,她對男女之間的事情有了清醒而又深刻的認識。以前,她和楓隻是相互擁抱而已,並沒有實質性的接觸。再一次和楓纏綿在一起,她的**被點燃了。在這寂靜美好的夜晚,她的目光直接而又明確,那就是,她要把身體獻給自己所愛的人,哪怕就一次,她也知足了。母親一邊親吻著楓,一邊脫掉了自己的衣服。她躺在床上,目光迷離地望著楓,喃喃道:楓,你來吧。今天我是你的了!


    母親沒有料到的是,楓突然蹲下,雙手抱住自己的頭。他哭了,一邊哭一邊說:不哇,我怕!我不能呀!


    母親在等待著楓,她在等待著與自己所愛過的人相互占有,結果卻等來了楓的哭聲。母親的身體冷卻下來,心也冷了。她開始默默地穿衣服,穿好衣服後的母親說:楓,你走吧!


    楓已經停止了哭泣,慢慢站了起來,淚眼蒙矓地望著母親。楓可憐巴巴地說:那我就走了?母親點點頭,楓真的就走了。


    從此,楓在母親心中死了。活在母親心中的隻是夢中的楓,母親仍一往情深地愛著夢中的楓。


    父親不知道這些。


    不久,楓入朝了。在一次去前線演出時,被一顆流彈擊中,楓便再也沒有迴來了。


    其實母親也很想隨文工團入朝的。沒結婚前她是文工團的台柱子,她年輕的夢想和激情已經和舞台連在了一起。當她麵對台下的觀眾時,她喜歡那一雙雙真誠熱烈的目光,還有那一陣又一陣經久不息的掌聲。這一切構築了她青春的夢想。


    母親在一天天盼著林長大一點,再長大一點,那時她就可以把林寄養在父母家裏,然後她就可以一身輕鬆地入朝去尋找屬於她的舞台了。是父親沒能使母親的夢想成真。在這期間,父親迴國休整了一段時間。在這一段時間裏,母親再一次懷孕了。不久,晶出世了。晶是個女孩,但她的哭聲一點也不亞於林。晶呱呱落地時,父親在朝鮮正艱苦卓絕地打著第四戰役,他沒能聽見晶的哭聲。


    在這期間,父親的職務也有所變動,他由師長晉升為軍長。他的部隊在三八線附近和美國鬼子展開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


    母親在晶出生之後,入朝的夢想終於破滅了。她用年輕的生命,哺育著林和晶。那時林已經會走了,晶還在吃奶。母親年輕的生命,在哺育孩子的過程中,一點點地消損著。母親的父母在這段時間裏,也忠實地成了母親的幫手,他們差不多每天都要過來,幫助母親照料林和晶。隨著林和晶一天天地長大,母親因愛情夭折而失落的心,又重新找到了寄托。她可以不愛父親,但她不能不愛自己的孩子,況且林和晶在她的眼裏是那麽的可愛,招人歡喜招人疼。母親原本愁眉不展的額頭,終於舒展了。


    朝鮮戰爭進入到第五次戰役之後,雙方便僵持住了。又過了不久,雙方簽訂了停戰協議,戰爭結束了。這件事,父親一直耿耿於懷,他是個主戰派,但他又不能不服從毛主席的指示,最後他還是班師迴到了國內。在那些日子裏,他逢人就說:媽的!仗要是再打下去,老子兩個月肯定把美國鬼子趕迴老家!


    父親迴國不久,他的職務再次榮升。胡麻子參謀長當上了副司令,在胡麻子的力薦下,父親接替了他的職務。


    隨著朝鮮戰爭的結束,全國人民的所有精力都轉移到大建社會主義上來了,部隊也隨之穩定下來。在這樣的大背景下,父親的小家也安穩了起來。


    在晶蹣跚學步時,母親又生下了海。海是個男孩,海出生時的哭聲一點也不響亮。等在產房外的父親聽到海有氣無力的哭聲時說:x,這小子一點也不像我。


    母親一口氣生了林、晶、海三個孩子,家裏一下子就熱鬧了起來。那一年母親二十六歲。二十六歲的母親隻能一心一意地照顧三個孩子了。


    父親當上參謀長之後,有許多事情需要他忙。現在雖說不打仗了,但身為軍區參謀長的父親卻每天都在為打仗做著準備。他和下屬們商量作戰計劃,一遍又一遍地琢磨著假想敵,跟真事似的在沙盤和地圖上圈圈點點。總之,父親滿腦子都是戰爭。


    迴到家以後,他仍不能從虛幻的戰爭中走出來。這時林、晶、海不停息地哭鬧,從這個房間跑到另外一個房間,他們發動一場戰爭似的,把家裏的一切都搞得天翻地覆。母親天天守著孩子,對這一切都已經習慣了,況且她也照顧不過來。她有許多事要做,洗洗涮涮、縫縫補補,還要一日三餐,為孩子為父親做飯。父親對這一切是不習慣的,林和晶出生時,他正在朝鮮打仗,孩子的哭鬧離他很遙遠,可現在不行了,他隻能麵對這些哭鬧的場麵了。一會兒林把晶推倒了,晶就扯開喉嚨沒命地哭鬧,等晶不哭了,海和林又一起哭了起來。原因是林打了海的屁股,晶又把林的耳朵咬了,一時間雞犬不寧。父親生氣了,他站起來,來到三個孩子麵前,大吼一聲:都給我住嘴!再哭,老子把你們統統都斃了!父親真的拿出了自己的槍,槍洞烏黑地衝著三個孩子。果然,他們不再敢哭了,他們迷惘、惶惑地望著父親及黑黑的槍口。


    父親的敲山震虎,換來了片刻的安寧。待父親離開他們,隻一會兒工夫又和從前一樣了。這時,父親真的被激怒了,他不分青紅皂白地每人都打了屁股。剛開始,他們在挨打之後哭得愈發響亮了,他們越哭父親打得越起勁。父親是真打,而不是恫嚇,有幾次打得他們的小屁股無法坐下了。後來,他們真的害怕了,在父親叱喝一聲之後,他們果然大氣也不敢出了。


    父親打孩子時,起初母親在冷眼觀看。這八年中,母親仍很少和父親說話。母親用無言抗拒著父親。父親不在乎這些,他有老婆了,有孩子了,他就啥也不怕了。父親狠命打孩子時,母親心疼了。這些孩子都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平時,她舍不得動他們一根指頭。她會出現在孩子和父親中間,指著父親的鼻子說:你算什麽父親,你給哪個孩子擦過一迴屎把過一迴尿?你沒權利打孩子!母親說得千真萬確,這三個孩子他的確沒有盡過心。但父親畢竟是父親,他衝母親嚷:你懂個屁!棍棒出孝子,不打不成才!再不打,他們都反了!


    母親仍然不躲,冷著臉看著父親。母親站出來為三個孩子撐腰,三個孩子就理直氣壯嗚哩哇啦地又亂叫起來。父親眼見著自己的計劃要前功盡棄,也急了,他衝母親吼:你給我滾開!孩子是我的,打死了我願意,你管不著!惹急了,老子連你一塊揍!說完把母親搡到一旁,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揪住一個就打。


    母親有理說不清,躲在一旁痛哭流涕,她暗自想:這都是命啊!怎麽嫁給了這麽一個粗暴野蠻的家夥?


    三個孩子終於在父親的淫威下屈服了。在以後的日子裏,他們隻要一聽見父親迴家時的腳步聲,不管當時玩得有多開心,也會馬上扔掉手裏的玩具,龜縮在一個房間裏,大氣都不敢出。他們之間的交流,也換成了擠眉弄眼,還有一些意義不明的手勢。


    在父親又一次離開家門後,三個孩子集體找到母親說:媽媽,以後不要讓這個人迴來了!自從父親殘暴地打過他們之後,他們便不再稱父親爸爸了,而是改成了“這個人”。


    母親歎口氣說:他是你們的爸爸呀!


    三個孩子異口同聲地說:我們不要爸爸!


    父親對孩子雖然殘暴得不近情理,但對母親的父母,也就是他的嶽父嶽母卻孝順異常。父親很小就失去了父母,他沒有嚐到父愛和母愛。於是,他把對父母所有的感情都集中在了對嶽父嶽母的厚愛上。


    每到星期日,他會派出自己的司機(那時父親已有了一輛華沙牌轎車了),去接嶽父嶽母來到自己家中。同時讓炊事班長過來掌勺,做一頓可口的飯菜。那時,雖說不上富裕,但身為軍區參謀長的父親,養活一家老小還是綽綽有餘的。每個星期天,是一家人最和美最幸福的時光。飯桌上,年邁的嶽父嶽母仍不時地誇獎著父親,誇父親的戰功卓著和前程似錦,同時也誇母親的眼力和眼前這美好的生活。嶽父嶽母說這些時,母親一聲不吭,她不停地為父母夾菜,勸吃勸喝,就是不搭理父母的話茬。


    父親此時的心裏洋溢著無比的溫暖和幸福,就是三個孩子放肆一些,他在這時也不會管教的,任他們放肆和瘋狂。父親對眼前的生活無疑是滿意的,能有今天的父親,他把這一切都記在了嶽父嶽母的賬上。要是沒有當初嶽父嶽母對自己的婚姻的支持,哪裏會有他美好的今天?父親的心裏,真心實意地感激著嶽父嶽母。


    時間過得很快,一轉眼,林開始上學了,晶和海也分別上了幼兒園的大班中班。母親在孩子身上終於熬出了頭,她又重新迴到了文工團,但她再也無法唱歌跳舞了。文工團經過朝鮮戰爭的洗禮以及和平年代的成長壯大,演員的隊伍有了質的飛躍。況且由於母親連續地生養孩子,她的身體比起以前有了顯著的變化,清脆甜美的嗓子也大不如從前。母親重新迴到了文工團以後,她隻能管一管服裝和道具了,在遇到有大型演出需要大合唱的時候,她才會再一次走到前台,站在合唱的人群中,充一迴數。母親過早地結束了藝術生涯,她把怨和恨都記在了父親的賬上,是父親讓她失去了這一切。那時母親仍然很年輕,剛剛二十九歲,母親仍然有許多理想和對生活的追求。


    父親仍然很忙,他除了激動地研究那些假想敵外,工作上他還要有許多應酬,父親迴家吃飯的次數便明顯地減少了。父親每次迴來,都是一嘴的酒氣。父親是有酒量的,在外麵應酬喝這點兒小酒不在話下。父親迴來時,母親早就安頓好了三個孩子上床睡覺,她躺在床上,借著台燈的光亮正在研讀《紅樓夢》。母親早已被《紅樓夢》的氛圍感染得一塌糊塗,她正在為寶玉和黛玉的愛情傷心不已。在母親這樣一種心情下,父親滿嘴酒氣地迴來了。迴來後的父親,坐在床沿,很有內容地望了眼母親。這時,他仍然不急於上床,他要讓這個美好的過程延長,他要吸支煙。父親吸的不是紙煙,而是喇叭筒。父親吸不慣紙煙,他吸自己卷的喇叭筒才過癮。父親的喇叭筒衝勁十足,很快房間裏便烏煙瘴氣了。這是母親無法忍受的。不管是冬夏,也不管是什麽時間,母親無論如何都要爬起來,乒乒乓乓地把門窗打開。父親不理解母親這一係列舉動,他仍滿眼內容地瞅著母親。雖然母親一口氣為他生了三個孩子,體態已有所改變,但母親的形象在父親的心中仍是完美的。父親終於吸完了他的喇叭筒,這時他站起身開始寬衣解帶了。父親一邊動作,一邊滿懷內容地微笑,迫不及待地鑽進了母親的被窩。母親是要反抗的,父親這時就可憐巴巴地央求母親道:丫頭,整一招吧!我都兩天沒整了!母親道:你這頭豬,滾一邊去!父親這才想起,自己還沒有洗腳、刷牙。隨著生活的穩定,母親對父親的要求也苛刻起來,父親不洗腳不刷牙是無法和母親親近的。但父親無論如何也養不成洗腳、刷牙的習慣,這是父親的前半生養成的無法改變的陋習。在戰爭歲月中,別說洗腳刷牙,就是臉也有一連十幾天不洗的紀錄,行軍、打仗哪有那麽多講究。


    父親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隻好不情願地爬起來,把腳伸到水龍頭下衝一衝,拿著牙膏胡亂地漱一漱口,然後火燒火燎地跑迴來,關掉台燈,死乞白賴地往母親身旁湊。母親無法抗拒父親的要求,忙亂一陣之後,父親倒頭就睡,並不時地伴以響亮的鼾聲。父親睡覺的毛病很多,不僅打鼾,而且還伴以咬牙放屁吧唧嘴。


    母親無法入睡,她在這臭氣熏天、鼾聲嘹亮的環境中怎麽能睡著呢?她隱忍著父親的惡行,一遍又一遍地想象著《紅樓夢》裏的情景,落紅、殘雪、吟詩作賦,那才叫生活。母親對《紅樓夢》裏講述的生活一往情深,男男女女極有情致的愛情生活,真是太美妙了。然而,現實又使母親的幻想變得支離破碎了。她怎麽能不痛苦不失眠呢。


    由身邊的父親,她又想到了楓,夢想中的楓。要是和楓結合在一起,眼前的日子會是這樣一番景象麽?不,絕不會!母親毫不猶豫地斷定,楓決不會像父親這個樣子。楓是多麽纏綿和有情致的人啊!她和他躺在床上,一起讀《紅樓夢》,談楓創作的歌曲。楓的腳自然是認真洗過的,牙也是刷過的,他的嘴裏會飄出一陣又一陣中華牙膏的氣味。他們在床上、台燈下說說笑笑,相親相愛,那將是一番什麽樣的景象呀!母親在無法入眠的夜晚再一次想起了她夢中的楓。對母親來說,無法得到的,才是最美好的。


    母親除了看《紅樓夢》,還看別的書,古今中外的名著,以及其他的書,拿到什麽就看什麽。母親愛好看書,父親一直不以為然。


    母親還無法忍受父親的吃相。父親每次吃飯,食欲都極好。吃飯時,父親異常專注,大碗盛飯,大塊吃肉自不必說。父親吃飯時,總是要節奏有力地吧唧嘴,父親吧唧嘴的聲音一點也不亞於快板打起來的聲音。父親在吞咽食物時,也總是咕嚕有聲,喉頭上下那麽一滑動,一口食物就咽下去了。每次吃飯時,母親總不忍心看父親這種餓死鬼的樣子,她每次都在碗裏夾一些菜,躲到別處去吃飯。父親一直沒弄明白,母親在吃飯時為什麽總是躲著他。有幾次,孩子們也想躲開他,他及時發現了,用仍在咀嚼食物的嘴大喝一聲:站住!


    孩子們就站住了,他們也常常被父親的吃相驚呆了,而忘記了自己吃飯,呆呆地望著父親。父親發現了,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叱一聲:看啥看?你們的老子也不認識了?孩子們馬上埋下頭,真真假假地吃,等父親一離飯桌,他們終於忍不住,“轟”的一聲笑了,他們交頭接耳,小聲地說:餓死鬼,餓死鬼!


    孩子們的話是母親衝他們說的,母親說:瞧你們的爸爸,那餓死鬼的樣兒!孩子們記住了,他們小聲說“餓死鬼”時,心裏麵充滿了快感。


    許多年之後,大起來的孩子們,斥責父親的吃相時,父親聽了,久久沒有言語,他的神情有些黯然。許久父親才說:你們沒挨過餓,知道個屁!父親說到這兒,便再也不說話了。他的目光,透過窗子望著極遠處的天邊。這時,他又迴想起了吃百家飯時的童年,那是怎樣的一段歲月呀!在這家吃了上頓,還不知何時在另外一家吃到下頓呢。父親一想起童年,心酸無比。


    三個孩子中,父親最喜歡的還要數晶。晶雖說是女孩子,但膽子比林和海都大。星期天,父親沒有什麽大事,總要帶上三個孩子去打靶。他一個星期不聽槍聲,渾身上下就不舒服。每次打靶,林和海都躲得遠遠的,還用雙手捂住耳朵。唯有晶不捂耳朵,她隨在父親身後,睜圓了眼睛,看著父親手裏的槍,一張小臉激動得通紅。父親先是讓林來打,林不敢。在父親的強迫下,他雙手握住了槍,閉著眼睛,扣動了扳機。隨著槍響,他把槍扔了轉身就跑。父親大罵:沒用的東西!


    海更是膽小如鼠,他還沒摸到槍,就尿了褲子,氣得父親一腳把他踢出老遠。輪到晶時,她不慌不忙,拿起來就射,她一邊射擊一邊呀呀地喊著什麽。


    從此以後,父親再去打靶,便隻帶晶一個人了。晶的槍法在父親的**下,差不多每次都能射在靶子上。父親對林和海失望的同時,對晶燃起了希望之火。


    一轉眼,父親就五十歲了。


    五十歲的父親想起了老家靠山屯。在這之前,父親曾無數次地想起過老家,但隻是匆匆而過的一個念想而已。五十歲的父親心情卻不一樣了,靠山屯一旦從他的腦海裏冒出來,便再也揮之不去了。


    於是父親決定迴一趟老家。父親迴老家時,是坐著自己的專車走的。父親原來那輛華沙牌轎車,已經換成了上海牌。父親帶著警衛員還有秘書便匆匆上路了。父親先到了家鄉所在地的省軍區,省軍區早就接到了父親要來的通知。他們熱情地接待了父親,並一再要求父親要有所指示。父親心不在焉地在省軍區的院裏走了走看了看,胡亂地指示了兩條,便歸心似箭了。以前,父親迴老家的心情從沒有這麽迫切過,馬上就要到家門口了,父親實在無法忍受思鄉的煎熬了。當天父親就奔靠山屯而去。省軍區為了使父親高興,同時也為了使父親這次返鄉之旅愉快,他們做了周密的安排。除派出一個警衛排外,另外又派出了兩輛卡車,車上裝滿了大米,還有豬肉粉條子。省軍區的領導也親自陪同,於是,一個車隊,浩浩蕩蕩地開到了靠山屯。


    靠山屯的父老鄉親做夢也沒想到,當年的小石頭還活著,他們以為,父親早就被凍死在了深山老林裏。因為當年,那些抗聯戰士,沒有幾個活著走出深山的,他們不是被日本人打死就是凍死餓死在山溝裏了。父親卻奇跡般地迴來了,而且還這麽大的排場。全屯老少都擁出家門,一睹父親的風采。當年的老人大都不在了,父親的同齡人大都健在,他們站在父親的麵前不敢認了,父親也認不出他們了。於是,他們相互啟發著迴憶著,終於想起來了,然後他們的手握在一起,眼淚橫流。父親又一次想起當年掏鳥蛋、騎牛背的種種細節,唏噓不止。在父親的眼裏,靠山屯還是靠山屯,隻不過現在的靠山屯人更加興旺了。此時的靠山屯比過年還熱鬧,孩娃們唿爹喊娘地走出家門,圍在父親的身旁,看車隊,看親人解放軍。


    父親為了酬謝靠山屯所有的父老鄉親,他命人在屯中心搭了兩個大灶,燜了一鍋又一鍋白米飯,燒了一鍋又一鍋豬肉燉粉條。父親少年的夢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吃上豬肉燉粉條。這不僅是他的夢想,同時也是所有靠山屯人的夢想。父親今天就要向人們還這個願了。


    父親的壯舉一連持續了三天。這三天中,不僅驚動了公社領導,就連縣裏的領導也來了,他們都想親眼見識一下從家鄉走出的大人物。他們一律稱父親為首長,一時間,小小的靠山屯熱鬧異常。


    三天以後,父親戀戀不舍地告別了他的父老鄉親,告別了他的家鄉靠山屯,又迴到了沈陽城。在這幾天中,父親的心情波瀾難平,他一家家坐過了。每到一家,他都會想起一串童年的往事,李家曾給過他一個餅子,張家曾送過他一碗高粱米飯……這一切的一切,使父親既傷心又親切。迴到家中許多天,父親仍然處在亢奮中。


    父親迴老家不久,鄉親們便帶著老家的特產成群結隊地開始迴訪父親了。他們沒想到父親會當這麽大的官,在他們的眼裏,軍區的參謀長和****已經沒有多大的區別了。鄉親們的心是熱的,情是真的。


    鄉親們坐滿了家裏的大小房間,他們一邊和父親抽著家鄉煙,一邊談天說地,敘說著靠山屯這些年的變化,詢問著部隊及城裏的大事小事。此時的父親是高興的,他盤著腿坐在屋地中央,鄉親們也這麽坐了,他們坐不慣城裏人的沙發和桌椅、板凳,他們盤腿坐在地上,就像坐在自家炕頭上那麽從容不迫,順理成章。一時間家裏烏煙瘴氣,臭氣熏天。


    母親早就無法忍受這一切了,白天的時候,她還能躲到單位裏眼不見心不煩,可下班之後,她沒處躲藏,隻能迴到家中。平時,父親一個人她都無法忍受,一下子來了這麽多人,把她都快逼瘋了。家裏每個房間裏都混亂一團,她更無法忍受的是鄉親們的粗鄙。見到母親那一刻,鄉人們都驚呆了,他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母親會這麽年輕,又這麽漂亮。他們親切地稱母親為嫂子,雖然,母親比他們還要小。在父親的家鄉,凡是被稱為嫂子的女人,是可以打鬧取樂的。雖然他們在母親麵前不能放肆,但他們對母親卻真誠地熱情著,他們掏出大把大把的核桃往母親手裏塞。有人卷好一根紙煙讓母親吸,父親家鄉的女人是有吸煙這一習慣的,他們以為母親也會吸煙。母親終於無法忍受了,她躲到廁所裏,此時家中唯有廁所是最後一片淨土了,因為鄉親們用不慣抽水馬桶。每天有鄉親們上廁所時,父親都讓公務員小李子引領著他們去院內的公共廁所。母親躲在廁所裏,她第一次感受到,廁所裏是這麽安寧,這麽潔靜。香皂散發出淡淡的幽香籠罩著母親,籠罩著廁所。母親的眼淚也隨之流了出來。


    父親叫來了炊事班長,讓炊事班長做了一大鍋豬肉燉粉條,然後父親就陪著這些童年的夥伴,大碗地喝酒了。父親一邊大口地喝酒一邊大聲地讓酒讓菜,父親說:二哥,整酒!父親還說:三弟,整酒!


    於是,眾人就整,整來整去就都整高了,鄉親們說話也不那麽規矩了,每句話都帶著粗話了。整來整去的,就想起了母親。他們大唿小叫地向父親提議,讓母親來敬酒。父親這時也有些喝高了,他大著嗓門喊母親:丫頭,來來來,敬酒,敬酒哇!


    母親聽到了,她不動。父親喊了一氣見母親沒動靜,然後起來敲廁所的門,一邊敲一邊喊:敬酒,敬酒!這些都是我光腚眼的朋友。母親不能不出來了,她出現在鄉親們麵前,這時已有人為母親倒上了酒,然後碰杯,然後幹杯。母親不喝,她從來沒喝過酒,別說讓她喝酒,眼前狼藉的場麵早就讓她作嘔了。趁著酒勁的鄉親們,七手八腳地把一碗酒倒進母親的嘴裏,母親一頭撞開廁所的門,她翻江倒海地嘔吐起來。


    父親還在說:大哥整酒!小弟整肉!


    從那以後,隻要農閑時節,鄉親們總要前唿後擁地來到家裏。他們來看望父親,順便走一走,到靠山屯外的世界開開眼。每次來人,都是父親車接車送的,他們平生還是第一次坐上轎車,僅憑這一點,就夠他們在家鄉人麵前說上半年的了。


    母親再也無法忍受了,她警告父親說:不要再讓那些人來了,要是再來,我就和你離婚!“離婚”這個詞對父親來說又新鮮又陌生,他以為母親隻是說說而已。在又一次老家來人時,母親真的搬到文工團去住了。後來鄉親們走後,父親親自跑到文工團好說歹說,母親才迴來。


    以後,再有鄉親們來找父親,父親就不往家領了,而是把他們安排在招待所裏。在那幾年中,隻要在軍區大院裏看到手提蘑菇、肩扛核桃,在招待所食堂裏大碗喝酒大塊整肉的鄉下人,十有八九是父親的家鄉人。


    鄉親們來過一陣之後,便明顯地稀疏下去了。相反的,老家再來人,就換成了公社和縣一級的幹部。他們不再單純地來看父親,而是有求於父親。在計劃經濟下,什麽都緊張,例如農機、化肥、種子、布匹……都是農村基層緊缺的。他們來求父親,想購買這些緊俏商品。父親對家鄉是有求必應。父親雖身在部隊,不管地方上的事,但父親有許多老戰友、老下級,不少人都已轉業到了地方,在各條戰線上戰鬥著。這些對父親來說並不是什麽大事,隻一個電話一張條子,家鄉人無法解決的問題,在父親這兒迎刃而解了。這些東西到手後,父親並沒有完成任務,他還要想辦法幫助鄉親們把這些東西運迴去。有時父親要到鐵路局為他們申請車皮;鐵路緊張的時候,父親就直接命令部隊的軍車為他們送迴老家。


    那些年,父親為老家辦了許多大事。


    父親在陪縣委書記喝酒時說:老家以後有求我老石的就說,沒有老家那些鄉親,我老石早就餓死了。我老石死後也要埋在家鄉。父親說的是實話,他萬沒有想到的是,正是他的實話,給他埋下了一個禍根。後來父親犯錯誤了,正是他這一席話引起的。


    父親十三歲來到了部隊。從他參軍那天起,便把自己的一生交給了部隊。幾十年的戎馬生涯,父親的生命已完全和部隊這個大家庭融在了一起。父親認為軍人這個職業,是世界上最光榮的職業。


    父親這一看法,體現在他對三個孩子的安排上。林首先高中畢業,他毫不猶豫地把林送到了部隊。父親對待子女體現出了他的大公無私,他沒有把林留在身邊,而是送到了邊遠的哨卡。那裏是冰天雪國。父親的人生觀是:溫室裏的花草成不了什麽氣候,隻有在大風大浪裏才能百煉成鋼。他十三歲參加抗聯,這麽多年不就是這麽摸爬滾打過來的麽?


    一年以後,林就無法適應邊防哨卡單調艱苦的生活了。於是他一封封言辭委婉地給父親寫信,希望父親看在他們父子的情麵上,拉他一把,把他調到條件稍好一點的環境下為祖國守好北大門。父親接到林的信並不為所動,他一根火柴把林的求救都化為了灰燼。


    林對父親失望了,他又求助於母親。母親早就對父親的做法存有異議,當初讓林去邊防哨卡,母親就曾和父親爭論過,最後還是父親大手一揮道:孩子是我的,就這麽定了!父親一直把三個孩子看成是自己的,甚至連母親都沒有份兒。在感情上,他把三個孩子已經據為己有了。


    母親畢竟是母親,母親無法忍受林的受苦受難。她通過熟人的關係,為林開好了調令。那時母親已經是文工團的團長了,母親還是有一些號召力的。那件事被父親發現了,他生氣了。當即打電話撤銷了林的調令,使母親和林的希望落空了。


    這件事之後,林曾給父親來過一封信。林在信中說:我沒你這個父親,你也沒我這個兒子!父親接到信後,好長一段時間情緒都不穩定,在家裏他無端地大罵晶和海。晶和海都在讀高中,已經算是個大人了。他們無端地受到了父親的辱罵,隻能向母親哭訴。母親就說:忍一忍吧,等你們畢業了就離開這個家!你們走了,我也離開他,讓他自己衝自己罵去!


    林從那以後,再也沒有給父親來過信,這是父親無法理解的。1979年,南線那場戰事,身為營長的林也參加了那場局部戰爭。結果林再也沒有迴來。他永遠地留在了南方的叢林裏。在林的遺物中有一封寫給父親的信,後來那封信輾轉地送到了父親的手裏。林在信中說:爸爸,你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犧牲了。以前我恨你,但現在不恨了,因為你是我的父親……


    父親讀著林的信,老淚縱橫。他小心地把這封信珍藏起來,隔一段時間,就要拿出來看一看。每看林的信,他都淚眼模糊。


    三個孩子中,晶的性格最像父親。她從小就天不怕地不怕的,而且脾氣暴躁。父親不在場時,她生起氣來,會摔東西會罵人。氣得母親就罵她:看你那德行,跟你父親一樣!所以父親異常喜歡晶。


    在晶高中畢業以後,關於晶未來的前程父親征求了晶的意見,晶不假思索地說:我要當騎兵!誰也說不清晶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想法,在她的意識裏,騎馬馳騁,也許是最高的人生境界吧。


    她的這一想法,卻使父親為難了。軍區不是沒有騎兵,而是騎兵部隊中沒有女兵。但這事難不住父親,晶還是很快地被送到了內蒙古草原上一支騎兵部隊中。


    於是從那以後,騎兵部隊裏多了一個晶,多了一名唯一的女騎兵。當時,這在部隊裏成了新聞。


    晶不像林那樣叫苦叫累,她在給父母的每封來信中都是滿足的幸福的,她在一封信中還提到,她要征服那匹脾氣暴烈叫黑子的馬,那匹馬已經摔殘了兩名騎手了。


    一天夜裏,晶偷偷地把那匹黑馬牽了出來,結果不幸就發生了。晶從馬背上重重地掉了下來,小腿骨折了。為這,晶住了一個多月的醫院。這一切,父親並不知道,她自己沒有告訴父親,同時也不讓她的領導告訴父親。她在住院的三十多天裏因行動不便而吃盡了苦頭,因此,她恨死了那匹黑馬。當她出院以後再次接近那匹黑馬時,它似乎對她有了深仇大恨,衝她齜牙咧嘴,並不時地伴以蹦跳嘯叫。這下就惹急了晶。在又一個夜裏,晶氣憤地用刺刀把黑馬捅殘了,從此黑馬從軍馬的序列裏消失了。


    晶受到了記過處分。她不服,為這事還和領導大吵大鬧了兩年,她摔碎了團長的杯子,同時也把團長家窗子上的玻璃砸了。晶在騎兵部隊裏,像那匹黑馬一樣難以馴服。後來,這樣的事又發生了幾起,騎兵部隊沒有辦法,在征求了父親的意見後,把晶送了迴來。就此,晶結束了她短暫的騎兵生涯。


    退伍迴來的晶,又一次向父親提出了要求。騎兵當不成了,她要去開火車,當一名女火車司機。不知道為什麽,父親對晶的要求會百依百順,他真的成全了晶的夢想。那時,父親以前的警衛員小伍子正在鐵路上當著一名不大不小的領導。晶很快成為了鐵路局中唯一的一名女火車司機。這件事,又一次成了新聞。晶駕駛著火車,飛馳在祖國的大江南北,那份感受一點也不亞於在草原上騎馬奔馳。晶對自己能成為一名火車司機感到心滿意足。


    不知為什麽,晶都二十八九了,還沒有找到男朋友。這可急壞了母親,她開始求熟人托朋友廣泛地為晶張羅對象。不是男方看不上晶,就是晶看不上男方。最後終於在公安局為晶找到了一位民警,兩人結婚還不到一年,又離婚了。原因是兩人剛結婚就吵架。有一次,晶把民警的槍繳獲過來,還把民警綁在了床上,然後就拿著民警的槍把玩,還揚言要把這支槍帶到火車上去,說這槍戴在民警的身上簡直就是個裝飾……民警無論如何沒法和晶再生活下去了,於是提出了離婚。離就離,誰怕誰呀!晶幹淨利落地辦完了離婚手續,完事之後,她又瀟灑地開上火車,大江南北地飛奔了。從那以後,晶再也沒有提結婚的事。一直到現在,她仍一個人快樂地生活著。


    海是最令父親頭疼的一個孩子。他生性怯懦,多愁善感,為一片落葉、一點殘紅也會傷心不已。他時常淚水漣漣,抑鬱寡歡。海喜歡讀書,經常可以看見海躲在自己的房間裏,讀一些中外愛情故事。他時常一邊讀書一邊抹眼淚。氣得父親不止一次地罵他:沒出息的貨!就連母親也為海這種樣子,不停地歎氣。她知道海的性格很像自己,如果海是個女孩也沒什麽不好,可他偏偏是個男人。母親明白這其中的道理。因此,母親為海的性格長籲短歎。


    海高中畢業,當父親提出要送海去當一名海軍時,母親沒有提出異議,她也以為把海送出去鍛煉鍛煉對改變海的性格會有好處。父親認為讓海去當海軍,那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到大風大浪裏去磨煉。於是,海別無選擇地當上了一名海軍。海當的是潛艇兵,訓練時潛艇在海底一待就是一個月,有時甚至幾個月,真正的是海底世界。一艘艇上幹部戰士也就是十幾個人,在狹窄的空間裏大部分時間是在洞穴一樣的空間裏生存,別說是海,就是有二十幾年兵齡的潛艇長也吃不消。海又生性孤獨,無法排遣。於是,不滿一年,海的精神就出現了問題。後來,海被送到了精神病醫院。從那以後,隻要有人當著海的麵提起海軍和大海,海便會渾身發抖目光呆滯。從此以後,家裏沒人再說有關海軍的事了。海出院以後,被母親調到了自己的身邊,在文工團裏當上了一名文藝兵。


    父親對不爭氣的海也死了心了,他不相信海以後還會有什麽出息。他曾對母親說:就當我沒這個兒子吧!他對母親如何安置海也聽之任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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