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的那朵巨大無比,黝黑如夜的黑蓮漸漸枯萎,黃沙屏障的憑空消失,緩緩升空,瘋狂汲取雷光的黑蓮也隨著那聲破裂聲,消散於空中。


    單膝跪地,僅剩獨臂的老人,胸口處那道觸目驚心的刀口,此刻已經半點精血都不再流出,隻剩下斷臂處的不足三寸的黑蓮還在逐步綻放,劉懷河猙獰的麵孔如今已經變成了早間的那副慈悲為懷的佛相,黑衣麻布的劉懷河,渾身衣衫破爛不堪,身上的一道道黑色紋路也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便是隻有年邁老人才會出現的如同枯槁一般的身軀。


    反觀比起劉懷河更加顯得狼狽的李壞,右手無力地耷拉在身側,一掌印出之後便收迴那柄雪白長刀的左手,單刀杵地,嘴角處地猩紅還在緩緩流淌。


    “白楊柳教你左手劍,你卻學成了左手刀,李煉山教你右手刀,你卻學成了右手劍,這身雜亂無章的章法路數,能用到這般地步,是挺讓人刮目相看的,不過如今竅穴毀了七七八八,李壞,就為了殺一個已經無力爭奪天下,乃至將來也僅僅是隻能再西域做一個傀儡親王的趙思敏,這筆買賣,你李壞真是虧到姥姥家了。”劉懷河聲音沙啞,臉上卻帶著微笑,緩緩看向李壞。


    輕輕握了握長刀,體內氣機蕩然無存,連從武當山之後便一直遊離於全身的那股玄之又玄的氣息,都已經消失不見,僅剩下的那點東西,也僅僅是白楊柳安置在自己身上的劍氣,可李壞卻微微抬頭,眯著眼睛看向隨著黑蓮和屏障消失,而再次籠罩住這片方圓之地的烈日,突然咧開嘴,長刀插入地麵,笑道:“我入一品了。”


    明明是在武夫眼中,已經再無任何武道能走的李壞,明明是已經無力再握刀的李壞,明明是無半點修為內力在身的李壞,此刻卻快慰的笑著,發自內心,一種連在大坑邊上看著這邊的陳寶兒,都未曾見過的快慰。


    劉懷河瞬間哈哈大笑起來,卻又止不住地咳嗽著:“真是好一個一品境界,天下如你這般可憐的一品,能有幾人?空有一品的境界,卻無一品的實力,哈哈哈。”


    李壞依舊在笑著,左手手掌微微向前,輕輕伸向劉懷河的頭頂,緩緩說道:“前聽說過一句‘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劉懷河,你如今是佛了吧?那我撫一撫佛頂,會如何?”


    劉懷河臉上閃過一抹愕然,緊接著便放聲大笑,袖口處的黑蓮底部,那抹金色微光逐漸顯眼,任由李壞的手掌伸向自己的頭頂,大笑換成輕笑:“前十年,劉懷河渾渾噩噩,不知要往何處去,隻知道隨著流民四處流竄,京城半碗餿了的麵湯救了奄奄一息的劉懷河,此後二十年,劉懷河殺人無數,依舊是渾渾噩噩,但總歸知道活著不是為了將來如何,僅僅是為了償還那半碗麵湯,再往後的三十年,入報國寺,終於不再渾渾噩噩,一心向佛,連當年王爺橫刀報國寺,都未曾出手,你問我是不是佛,劉懷河不知,報國寺的那個和尚也不知,劉懷河不過是一個走不出半碗麵湯的惡人,也不過是個棲身報國寺的和尚而已,連佛都未曾麵過,如何能知什麽是佛。”


    手掌印上劉懷河那顆光禿禿的腦袋,李壞麵帶微笑,當空一道粗如手臂的雷光,自上而下,蜿蜒曲折,驟然落下。


    三寸黑蓮騰空而起,金色微光漸漸擴散,劉懷河緩緩閉眼,吐出最後一句:“固步自封的劉懷河今日身死,報國寺的黑衣和尚今日往西。”


    雷光驟至,黑蓮升空,迎麵相撞,那道威勢驚人的雷光瞬間消融,隻剩下一點點的光芒跳動著,反觀那朵三寸黑蓮,在雷光砸中的瞬間,蓮花瓣上的黑色,如衣物一般,點點剝落,金光從碎裂開來的縫隙之中逐漸刺眼,直至徹底散發。


    西北方向,那名從狂奔改為疾走,再從疾走,變成大步的舍利法師,身影終於出現,手中的那串巨大的佛珠串,垂至膝蓋。


    “阿彌陀佛。”


    隨著這聲響起,那朵從黑色蛻變成金黃的蓮花,緩緩飄向舍利法師,此間狂風不再,黃沙停轉。


    李壞沒有從地上抽出長刀,大步走向盤坐在坑邊,臉色泛白地看著自己的趙思敏,終於衝入大坑的元苗,手中的小刀高高拋起,插入趙思敏的身前,轉身便一臉警惕地看著那名將金蓮收入囊中,緩步走向這裏的赤腳番僧。


    趙思敏看著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李壞,臉上那張常年在京城王府中溫養的白皙臉龐,在被風沙不過片刻的吹襲中,便已經開始紅絲遍布臉頰,嘴唇也開始逐漸出現裂紋。


    “李壞,你真敢殺我?雖說我已經失去了京城那把交椅的爭奪資格,將來也不過是個在西域充當傀儡的王爺,但總歸還是個皇孫,你李壞這麽大張旗鼓,又是小刀騎,又是白羽輕騎的,除了造反之外,我還真想不出京城那幫子言官,還能把什麽罪名扣在你頭上,怎麽?王爺在京城給你求的那世襲罔替就這般不值錢,你李壞說不要,就不要了?”趙思敏看著眼前的小刀,嗬嗬笑著。


    直到離這趙思敏身前三步,李壞才停住身形,彎腰抓過腳下的一把黃沙,攤開手掌,黃沙緩緩從指間流下,“成王敗寇,你趙思敏從離京之時,就應該知道你的下場會是如何,就算到了西域,沒有我李壞,你也難逃一死,趙靖一封書信,就能讓你扔下忠心耿耿的嚴鴻傑,獨自出京往西域,你說你趙思敏是不是就是該死了?謀逆的罪名,我李家當得起,我李壞擔不起,不過殺一個起事失敗,倉皇脫逃的賊子,這一個名聲,我李壞有何道理不收?”


    趙思敏雙手插入沙地之中,微微蠕動著,臉上露出不知是哭還是在笑的表情,嘴唇微微聳動:“嗬嗬,嚴鴻傑那五萬人,原本就是奔著攔住你李家大騎的,隻不過沒想到你北地僅僅是扔出了八千小刀騎,你就不想知道,為什麽原本南林的六萬兵馬,在嚴鴻傑五萬大軍壓下的時候,會選擇按兵不動,甚至連我父王都覺得可靠忠心的林蒼,會在收到我親自傳出的那一封密信之時,依舊隻顧著遊山玩水?”


    李壞沒有迴答,雙眼目不轉定地看著手上即將流盡的黃沙,趙思敏哈哈一笑,黃沙瞬間湧入,雙手插在沙地上的趙思敏,猛然咳嗽著,直到那名赤腳番僧站在大坑的邊緣,趙思敏才接著說道:“因為我從來沒入過皇爺爺的眼,因為我晉王一脈從未在皇爺爺的心中占據一點點的地位,我所做的一切,隻在我眼裏才覺得是驚天動地的大事,在他們一個個都是把我當成了過家家,當成一個笑話!”


    雙眼瞪大,臉色瞬間漲紅,趙思敏此刻的神情,明明是淚流滿麵,卻暴怒無比,“嚴鴻傑不過是想讓他那個惡臭如泥的名聲,順著我這一個過家家一般的造反,盡數抹去,讓他兒子嚴白狼名正言順地登上朝廷的軍界,至於林蒼,嗬嗬,那封密信他根本連看都沒看,連碰都不敢碰,原封不動地送去了皇爺爺的禦書房,可笑的是父王還覺得林蒼可托付大事,還覺得南林六萬大軍他已經緊緊在握,更荒唐的是皇爺爺,在我做出這一係列大逆不道之事的時候,僅僅是一封所謂的家書,就讓我離京,哈哈哈,我趙思敏就算是造反,都是這把微不足道。”


    李壞可憐地看著這名不過繼任晉王之位不到一月的趙思敏,冷笑道:“趙思敏,你這些話,對我來說根本就微不足道,我殺你牽扯不上那麽多理由,你們趙家如何,都跟我沒有關係,隻不過是你趙家所欠的,李廷不想去討要,那我李壞便親自來問一問。”


    趙思敏臉色漸漸平靜,嗬嗬問道:“江南已經鬧得人盡皆知了吧?”說出這句,趙思敏似乎並不指望等來李壞的什麽迴話,砂礫之中的雙手,猛然抽出,一把抓過眼前的小刀,看著到身上緩緩流過的黃沙,輕聲笑道:“獨子李壞,手足尚在,我趙思敏呢?孤家寡人罷了,哈哈哈哈!”


    鋒利的刀身抹過,癱軟在地上的趙思敏雙眼睜大,看向天空,被喚做靳先生的中年書生,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跪坐在地,臉上的淚水,再被黃沙覆過,顯得狼狽不堪。


    李壞轉身走向那名赤腳番僧,明明體內已無半點內力,臉上卻還是帶著挑釁:“你師兄成佛了,你也想成佛?”


    舍利法師緩緩搖頭,微閉著的雙眼,隱約能看見一抹金色,“殿下,西域如何?”


    李壞直視著這名位列三大宗師之一的舍利法師,嗤笑一聲,臉上的譏諷毫不收斂地顯露出來:“趙思敏死了,你跟趙家的買賣就轉到本世子頭上了?舍利法師,本世子知道你是打的什麽算盤,本世子也可以告訴你,你西域除了我北地,任何人都不能染指,北庭不行,趙家也不行,這十萬精壯流民,要什麽你隻管開口,前提是西域十八國,不管你用什麽辦法,拉攏也好,結盟也罷,本世子要你在三年之內,盡數蕩平,若是辦不到,讓你西域變成北地第六洲,本世子並不介意。”


    舍利法師臉色瞬間陰晴不定,手上的佛珠輕輕轉動著。


    李壞卻沒有再看向他,而是對著坐在白馬背上,自顧自撥動著輕弩的陳寶兒輕聲笑道:“第一個。”


    陳寶兒停下手上的動作,白皙的手掌從懷中掏出一本精致的小本子,輕輕撕下一頁,揉成一團,扔在腳下,再小心翼翼地收好那小本子,緩緩走向李壞。


    .................


    盤坐在一片青黃交接草地上的李子,歪頭看向天邊飛來的那抹朱紅,將手中空蕩蕩的劍匣,放置在前方。


    身後,不知從何處悄然出現的老白,一手拍向李子的後腦勺,隨口說了一句:“走了。”


    李子抬頭看向身上無半點異常的老白,可卻能清晰感受到老白體內微微紊亂的氣機,小心翼翼地問道:“老先生沒打贏?”


    老白頓時豎起眉毛,沒好氣地說道:“什麽叫沒打贏,那叫輸了!”


    李壞撓了撓頭,心裏有些迷糊,不是說劍仙白楊柳,已經天下無敵了嘛?怎麽會輸?


    又是一聲清脆,李子瞬間收起心思,抱起已經將紅光收入的劍匣,連忙站起身,不再多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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