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十六年春,東陽郡長山縣丞桓老爺辭官歸故裏。路過長山鄉外一條小溪,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風,騎在馬上的桓老爺扭過臉避讓,清溪邊浣紗的女子便不偏不倚正好映入了眼簾。


    流水落花,美人如畫,桓老爺頓時想到了那位赫赫有名的美人西施。


    他也如那名將範蠡,下了馬,牽在手中,如散步般狀似不經意間走到那棵梨花樹下。美人看見水中映出的人影,迴眸一看,俊俏男子嗅花的模樣便刻進了她心裏。


    桓老爺見美人投來目光,淺笑著吟道:


    “靈溪美眷,願與卿枕流漱石,不複出也。”


    美人不解,問何意,桓老爺一笑,就這麽一笑,便抱得美人歸。


    桓老爺成了鄉裏遠近聞名的大儒鄉紳,清溪旁帶迴去的女子是他第四房小妾,桓家人叫她浣娘,桓老爺喚她卿卿,而她就是桓漱石的生身母親。


    桓老爺年至不惑,有一青梅竹馬的結發妻子,長子與浣娘年齡無異,更別提其餘妾室所出,算下來,桓漱石有三位哥哥,四位姐姐。


    可浣娘迷在這儒雅文士的一句句“卿卿”中,心甘情願又膽戰心驚地隨他迴了桓府,卻發現桓家女子對她格外熱情,對桓老爺倒是冷淡,她也放下心來,與桓老爺恩恩愛愛。


    不多時浣娘有了身孕,桓老爺歡喜非常,常扶著她漫步園中,與她幻想未來。


    桓老爺問起將給未出世的孩子取什麽名字,浣娘羞澀一笑,她選了“枕流漱石”,分別來做孩子的小字與大名,那是她與桓老爺結下的緣。


    待園中花謝了葉黃,浣娘就不常與桓老爺待在一處了,桓漱石出生那天,桓老爺喜迎第五房小妾,喜上加喜,可把桓老爺樂開了花。


    花謝花開,燕去燕來,桓漱石在家人的寵愛下成長。


    五歲的桓漱石爬上榻,趴在小幾上問浣娘:


    “小娘,什麽是小字?”


    浣娘倚在窗邊繡著桓漱石的汗衫,笑了笑道:


    “小字就是,喜歡小漱石的人,對我們小漱石的愛稱。”


    桓漱石露出明白的表情,又問:


    “那為何爹爹說我的小字是枕流,卻沒有人叫我枕流,是不是沒有人喜歡我呢?”


    浣娘笑著點了點桓漱石的額頭,捏著他的臉蛋道:


    “因為你還沒長大啦,隻有你成年變成一個大人,才能真正擁有這個小字。”


    桓漱石不解:


    “小娘,為什麽一定要等到我成年變成大人呢?”


    浣娘可沒有被這個問題刁難住,她拍拍胸脯,教育桓漱石道:


    “小笨蛋,不管是對你,還是對其他人都是這樣的呀,你也隻有在別人成年後,才知道對方的小字,才能喚別人的小字。因為喜歡是一種責任,隻有長大才有真正承擔責任的勇氣。”


    桓漱石對浣娘說的深信不疑,他重重地點了點頭,學著浣娘的樣子拍了拍胸脯道:


    “小娘,我一定會成為能承擔責任的人。”


    浣娘非常滿意,莞爾一笑後繼續低頭繡桓漱石的汗衫。


    可桓漱石安分了一會兒,又問道:


    “小娘,我為何要叫漱石?”


    浣娘無奈搖頭一笑,不厭其煩道:


    “那是因為呀,我們小漱石要磨利自己的牙齒,誰欺負你,你就罵誰,誰敢打你,你就亮出你的尖尖牙,嚇退他。尤其是對負心郎,絕對不能客氣。”


    桓漱石歪了歪頭,這和父親說得不一樣,他依言張開嘴,露出自己的小虎牙,用手指指著問浣娘:


    “小娘,用這顆牙齒嗎?”


    浣娘的心都快被萌化了,她丟下手中的針線活,一把將桓漱石抱進懷裏,貼著他的臉蛋蹭了又蹭,這是她的心肝寶貝,永遠永遠。


    七歲那年,桓老爺來看桓漱石,考了他幾段《大學》,桓漱石的迴答叫桓老爺高興壞了,抱著桓漱石帶著浣娘去田間收租。


    桓老爺在向農夫們展示自己的幼子,臉上滿是驕傲,農夫們賠著笑臉,無一不是誇讚。


    可有一人家交不出足夠的糧食,桓老爺沒了笑臉,將懷中的桓漱石交給浣娘,走過去低聲詢問了些什麽。


    桓漱石站在浣娘身邊,好奇地看著自己的父親和那位一直在哀求的農戶,他看見父親露出一個無奈的表情,丟下那農戶朝二人走來,而父親帶去的拿棍子的人派上了用場。棍棒落在身上,慘叫求饒遍地。


    桓漱石嚇得躲進浣娘懷裏嚎啕大哭,浣娘連忙捂住他的耳朵,自己也不忍再看。桓老爺過來,看著桓漱石這模樣,憐愛地捏了捏他的臉蛋。


    “走吧,迴家。”


    桓老爺往馬車上走,桓漱石突然從浣娘懷裏探出身子,含淚看了看挨打的農戶,掙開浣娘的懷抱跑到桓老爺麵前,問桓老爺道:


    “阿爹,您為什麽要打那個可憐人?”


    桓老爺依舊慈愛地捏了捏桓漱石的臉,道:


    “傻石頭,那個人種著爹爹的地,欠爹爹的糧食,還不了的話就要挨打。”


    桓漱石不理解,他哭起來道:


    “可是為什麽一定要打他?打他也不能還給阿爹糧食呀?打傷他就更不能替阿爹種好糧食了,不是嗎?”


    桓老爺有些不高興了,他的權威被一個幼子質疑了,可他到底是喜愛桓漱石的,隻對他道:


    “石頭啊,你不懂,爹爹隻有兇,才能管住他們。今日爹爹放過他,明日就會有更多人不願意交。”


    桓漱石眼淚汪汪,桓老爺叫來浣娘,他不打算陪母子二人迴去了,讓她帶著桓漱石先走,他要親自去那農戶家,拿走他該收的地租,無論以什麽方式。


    馬車上,桓漱石一直埋在浣娘懷裏,浣娘安撫地拍著他的背。桓漱石抬起腦袋,抽抽嗒嗒地對浣娘說:


    “小娘,他好可憐,我感覺好難過。”


    浣娘亦是一臉難過,她懂這種感受,她的爹爹當年也被員外帶來的打手這般痛打過。她對桓漱石道:


    “小漱石,這是曆來如此的規矩,欠了人家的東西,就是要還的,你爹爹也隻是在按規矩辦事,否則大家都不會再乖乖聽話了。”


    桓漱石卻道:


    “可是我並沒有挨打,哥哥姐姐、母親、阿爹還有小娘,都說我很乖很聽話。為什麽對那個人,一定是挨打才能讓他聽話呢?打人就是對的嗎?”


    “不……應該不是……”


    浣娘不知道她現在是否應該和桓漱石講更深的道理,關於人的劣根性。她正猶豫,桓漱石又道:


    “那個人也真是,他為什麽不把欠的東西還給爹爹呢?”


    浣娘聞言歎了口氣,道:


    “因為他欠了太多東西,欠朝廷的,欠郡縣老爺的,欠你爹爹的。一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也許租給他的地不好,也許有人欺負他,也許今年天公作美不作美,也許他家隻剩他一個人,總之他還不了那麽多。”


    “那他為什麽會欠那麽多?”


    “因為這是規定啊。”


    “那這是誰定的規定?”


    “朝廷,那些官老爺們。”


    桓漱石聽得小臉氣唿唿地,他可算是聽明白了,指出來道:


    “欠那麽多是因為規矩,欠太多還不起要挨打也是因為規矩,規矩又是官老爺定的,所以錯的是這些老爺們,明明他們隻要不定那麽多別人做不到的規矩,就不會有那麽多可憐人了。”


    浣娘愣住了,隨即她抱著自己的兒子,欣慰地笑著說:


    “小漱石是對的,因為這些規矩不夠好,所以外麵才會有那麽多可憐人。”


    桓漱石的觀點被認可,別提多高興了,隨即他又憂愁起來,問浣娘:


    “外麵有很多可憐人嗎?”


    “有的,很多,天下到處都是受苦的人,有的比你看見的還要更苦。”


    “小娘,我們能幫幫他們嗎?”


    浣娘高興得眼睛都紅了,她想到了很多人,想到了那些苦難,她對桓漱石道:


    “能,我們一定能。就算小娘不能,我的漱石也一定能,能去幫助別人,盡自己所能。”


    桓漱石終於笑了,浣娘看著自己兒子的笑臉,眼淚卻不爭氣地流了下來。桓漱石抬手擦去她的眼淚,安慰她道:


    “小娘不哭,小娘是不是也受過這樣的苦?以後都不會有了,我會一直保護小娘的,也保護其他人。”


    浣娘一把將桓漱石抱進懷裏,緊緊抱著,既自豪又難過道:


    “我的小漱石,我不要你保護所有人,也不要你一定十全十美地保護我,我隻要你好好的,好好的長大,一直開心,我就知足了。”


    桓漱石稚嫩的聲音裏帶上心疼,對浣娘道:


    “我會好好的,保護自己,也保護大家,小娘,你不要哭了。”


    不料浣娘哭得更厲害了,桓漱石主動抱住了自己的小娘,像浣娘安慰自己一樣輕輕拍著她的背,一直念著“不哭不哭啦”。


    桓漱石像在貧瘠土地上開出的最純潔的花,在浣娘的用心澆灌下,越發怒放。


    目不識丁的浣娘,教出了最勇敢善良的兒子。蟲魚鳥獸,他無一不喜愛,對人對物,他無一不真誠。


    而桓漱石的至真至善,也贏得了家裏一眾兄弟姐妹甚至主母的喜愛,他們對桓漱石毫無保留,除了遵守必要的嫡庶分明長幼有序,給桓漱石的一律是最好的。


    桓漱石很聰明,學什麽都快,他得的嘉獎是孩子裏最多的,可他也是孩子裏最樸素的那個。


    隻因他偷偷將自己的東西拿去換銀錢,去救濟路邊的流氓餓殍,而這也成為他積極上進的主要原因。


    浣娘將一切看在眼裏,卻不阻止,她的孩子有這份善心不是壞事,再說了,有桓家這棵遮風避雨的大樹在,她不怕桓漱石會吃什麽苦。


    這件事自然不能瞞過家主家母,很快桓老爺將桓漱石攆到中堂,不許他再這樣私濟外人,可桓漱石不語,隻是一味地救人,桓老爺奈他不得,也就隨他去了。


    主母也被桓漱石影響,在歉歲去寺院發放善粥。


    桓老爺是位有些古板的儒士,他最是討厭佛學,因皇帝的喜愛,寺院在宋的土地上遍地開花。


    桓老爺破口大罵佛學無稽之談,說如今處處是妖僧淫寺,桓漱石和主母相視一笑,吐了吐舌頭,第二天依舊去發善粥。


    桓漱石本以為他們會一直溫馨地待在長山鄉。


    元嘉二十七年二月,魏帝率十萬步騎南侵,強攻懸瓠不下,四月退兵。


    在魏帝南侵期間,桓老爺再也鎮定不了,元嘉七年的慘敗在他心裏埋下恐懼的種子,如今戰火再起,桓老爺頓時生出不祥的預感,早早做好準備,派人先去都城建康打望。


    果不其然,七月,文帝再度舉兵北伐,兵分四路,可除了西路軍收迴陝城和潼關中間一帶,中路和東路一路潰敗,諸將奔退,好不狼狽。


    桓老爺知曉東陽已經不再安全了,故而他早在拓跋那攻至東陽之前,拖家帶口,一路南逃,最終在大軍趕到之前進入了廣陵城。


    豈料拓跋那直接略過東陽、東安、下鄴等城池,直取廣陵,駐紮在廣陵城下,兩軍對戰,桓老爺哪裏還敢再出城?


    不過好在宋軍頑強抵抗,最終魏帝宣布同時四線撤兵,而桓老爺,也在廣陵城定居。


    一路上逃亡,親眼見證戰火與流民,給桓漱石幼小的心靈帶來極大震撼,他第一次看清長山鄉以外的世界,屍橫遍野,哀鴻遍野,滿目瘡痍。


    桓漱石突然發現他活得真幸福,他為這些苦難而落淚。


    桓家初來廣陵,要打點的地方不少,尤其是廣陵城裏的權貴,想在廣陵好過,巴結是少不了的。桓家的銀子如流水一般花出去,加上逃亡路上散失了不少,桓家家底一下子空了一大半。


    好在花出去的銀子有了迴應,桓家終於在廣陵城立足。


    隻是桓老爺迫不得已跟著廣陵豪強焚香禮佛,對桓漱石的約束也少了許多,才給了他四處行善的機會。


    桓漱石在廣陵城周四處奔走,自掏腰包幫助那些可憐人,甚至機緣巧合下,桓漱石還跟著一位老郎中學了些皮毛醫術。


    二十九年,文帝北伐未果,翌年,為太子劉劭所殺。劉劭沒高興多久,就被文帝第三子劉駿鎮壓殺害,也就是後來的孝武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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