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再次恐慌。


    皇帝一臉驚恐地撒開侍衛,麵朝祭台後方,視線惶惶無措地瘋狂尋覓,喃喃自語道“後麵也有,後麵也有”。


    皇帝腳步連連後退,中人張開手擋在皇帝麵前,將皇帝牢牢護在身後,掩護他撤退,侍衛則立馬朝箭的來處追去。


    那邊謝玿追著刺客的身影,遠遠看見圍追堵截的羽林軍,中間一個身著褐衣草卦的人在慌亂逃竄。


    這個距離,已經夠了。


    謝玿停下來,仇恨與怒火使他瞬間將弓拉滿,充滿血絲的眼緊緊盯著那人,箭脫手而出的那刻,弓弦隨之繃斷,彈過謝玿的臉,立馬在顴骨與右眼角處留下一道血痕。


    謝玿眼睛一瞬不眨,親眼見那人中箭倒地,弓弦再偏一點點,他右眼就會作廢。


    羽林軍一下圍上去,又不知所措地朝謝玿這邊看來。


    謝玿將弓一丟,朝祭壇跑去,心裏沒有複仇的快感,隻有冰冷與痛苦。


    左敬與衛邈目睹謝玿殺人全過程,他們瞬間愣在原地,麵麵相覷,一時之間不知是驚還是嚇。


    從對方的眼神中,他們品出一點,真的出大事了,謝玿他瘋了。


    “瘋了……真是瘋了……”


    左敬喃喃道。


    見謝玿朝二人靠近,左敬吞了口唾沫,立馬上前一步,開口喚了聲:


    “謝玿……”


    衛邈也關切地上前,然而謝玿對此視若無睹,越過二人徑直向前跑。


    左敬麵露驚恐,求助般地看向衛邈。


    衛邈眼裏盡是擔憂,他望著謝玿漸行漸遠的身影,問道:


    “謝玿侄兒叫什麽?”


    左敬愣愣道:


    “你傻了吧,謝伯遠啊。”


    衛邈麵色陰鬱,聲音暗沉:


    “你說對了,謝玿瘋了,好一出狸貓換太子,死的是謝伯遠。”


    衛邈雙手驟然成拳,抬步朝謝玿追去。


    左敬也迴過味來,事發突然,來不及細想,光顧著逃命了,此刻就算衛邈說開了,他仍然覺得不可思議,除了皇帝,誰還能這麽幹?


    這簡直……就是禽獸。


    謝玿迴到謝伯遠身邊時,謝伯遠小小的身體已經被風吹冷,血已經不再往外流,地上的血顏色也變深,成為紅褐色。


    謝伯遠整個人毫無血色,謝玿抱著他,將他胸口的箭頭拔下,丟在一旁。


    眼淚一顆一顆砸落,謝玿抱起謝伯遠,走下天壇,他要帶謝伯遠迴家。


    衛邈此刻追上來,視線一觸及謝玿懷裏幼子的模樣,他頓時兩眼一黑,不敢再看。


    慘不忍睹。


    謝玿整個人的狀態都不對勁,叫人看了心碎。


    衛邈眼眶也紅了,他攔住謝玿,對他道:


    “謝玿,你冷靜,你現在還不能走。”


    “你若是走了,皇帝必定降罪。”


    謝玿停了幾秒,抬步就想繞開衛邈。衛邈立馬擋在他麵前,眼淚一下就流出來,哀求道:


    “謝玿,求你了……還不能走,求你冷靜一點。”


    謝玿終於聽見衛邈的聲音,他抬頭,紅腫空洞的眼看著衛邈,滿臉髒汙,渾濁的淚混著血。


    衛邈於心不忍,卻還是緊緊拉著謝玿的袖子,紅著眼對他道:


    “求你……留下來。”


    左敬趕來時,就看到這樣的場景。他立馬上前,看清謝玿的神情後,他的視線下移,落在那渾身是血皮膚僵白的幼子身上,周身血頓時如同凝固般,叫他窒息。


    左敬也是有孩子的人,與謝伯遠一般大,他見不得這種場景。


    左敬嘴唇發白,低罵一聲“荒唐”,而後對謝玿道:


    “謝玿,我知道你很痛,我……”


    那句“不能走”堵在左敬喉頭,怎麽也說不出口。


    他頓時發泄般的拽下頭上烏紗帽摔在地上,該死的皇帝,吃人的皇權。


    謝玿既沒有動,也沒有說話,整個人宛若失魂的木偶。


    突然,人聲躁動,原來是羽林軍扭著抓到的另一個刺客過來。而另一邊,羽林軍亦將被謝玿射殺的刺客屍體拖過來。


    皇帝確定周圍再無危險,才又在人群簇擁下走過來,那些逃竄的臣子見狀,也陸陸續續靠過來。


    屍體擺在皇帝麵前,皇帝凝眸一看,此人身材矮小,樣貌猥瑣,左胸中箭,而另一個刺客則被五花大綁丟在死去的同伴身旁。


    左敬與衛邈的注意力被那邊吸引,剛看過去,左敬懷裏就被塞了一個冰涼的重物。左敬迴神,謝玿已衝了出去。


    皇帝睥睨著那刺客,開口問道:


    “你是什麽人?誰派你來的?”


    話音剛落,一個人突然衝過來,拔下那屍體上的箭,撲在那個刺客身上,對著胸口就是一頓狂紮。


    箭頭入體的聲音並不好聽,每一次拔箭都伴隨著血肉橫飛。


    人群尖叫著散開,皇帝嚇得後退一大步,以為又是刺客,而後他看清了這個一臉猙獰的男人是誰,當即怒目圓睜,吼道:


    “蠢貨!攔下他!”


    左敬與衛邈暗叫不好,左敬要守著謝伯遠,衛邈則立馬擠上前。


    場麵一片血腥,謝玿被羽林軍壓著跪在皇帝麵前,他周身浴血,冷風吹散血氣,有幾位大臣當場就嘔了。


    刺客抽搐了兩下,就停止了動彈。羽林軍上前檢查刺客情況,對皇帝搖搖頭道:


    “陛下,人已死。”


    皇帝當即雷霆震怒,指著謝玿怒罵道:


    “謝玿,你混賬!你竟敢藐視君王,蔑視國法!”


    謝玿血目直逼皇帝,目眥欲裂,他一開口,就咳出一口血,質問道:


    “為什麽?是你幹的,為什麽?”


    謝玿此刻宛如惡鬼閻羅,眾人紛紛被他的樣子嚇到,隨即開始迴憶方才發生的事情,眾說紛紜,好奇的目光朝左敬那邊投去。


    皇帝被謝玿的氣勢唬到,他愣了兩秒,反應過來謝玿在說什麽,既有憤怒也有心虛。


    謝玿則是掙紮著靠近皇帝,羽林軍立馬按緊了他,謝玿嘴裏咳出更多血,他額上青筋爆出,大聲質問道:


    “你為什麽這麽做?你為什麽這麽做?你要殺我就殺我啊,你衝我來啊,你為什麽要殺伯遠?”


    困獸般的嘶吼,每一字都伴隨著血珠噴出。


    一時之間,臣子的目光都變了變,他們猜出了個大概,看向皇帝的眼神變得晦暗不明,對謝玿生出一絲同情。


    皇帝察覺到了,麵色立馬變了,壓低聲音惡狠狠地對謝玿說:


    “朕沒有殺他!”


    “朕也不知道是怎麽迴事!”


    “能為皇長孫去死,是他的殊榮!”


    謝玿不信,他想掙開羽林軍的控製,卻被更多人摁住,看向皇帝的眼中盡是恨意。


    “畜生!禽獸!”


    謝玿處在崩潰的邊緣,口無遮攔地破口大罵。


    “放肆!”


    皇帝氣得跳腳,侍衛立馬上前將謝玿的頭壓在地上,按著他的臉,不讓他說話。謝玿掙紮著,臉上沾滿泥沙,皮膚也被冰冷堅硬的地麵磨出一道道細密的傷口。


    忽而,由遠及近傳來稚子的唿聲:


    “伯遠!謝伯遠!謝伯遠!”


    “殿下!皇長孫殿下!”


    眾人朝聲音的來源看去,隻見一身常服的皇長孫朝這邊跑來,身後一大群宮人在追他。


    官員麵麵相覷,既然皇長孫在此,那麽遇刺身亡的,就隻能是謝玿侄兒,也就是他口中那位,謝伯遠。


    一個大臣頓時覺得惡心,朝地上大聲啐了一口。


    皇帝猛迴頭,卻找不到方才是誰這般行徑,耳邊臣子們竊竊私語,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變得鄙夷,隱隱間仿佛聽到諸如“禽獸”“不齒”的字眼。


    皇帝的心態瞬間被擊垮,朝四周發怒道:


    “閉嘴!都給朕閉嘴!”


    而莫文泰也注意到現場一片狼藉,視線在人群中搜索,滿麵焦急。


    當他目光觸及左敬懷中人時,他先是愣了愣,不敢相信地停下來,視線瞬間模糊了。


    宮人上前來拉著他要走,口中不住道:


    “殿下,走,此處危險。”


    莫文泰的視線落在那懷中人的手腕上,一串美麗的血膽金蓮瑪瑙手串。


    “伯遠!”


    莫文泰頓時嚎啕大哭,撲上前去,聲音悲慟:


    “伯遠!伯遠!對不起!我對不起你!對不起!”


    聞者無不動容,心軟者更是落下淚來。


    皇帝瞬間暴怒,朝左右怒吼道:


    “還不快把皇長孫帶走!”


    左右上前,莫文泰瘋了一般推開他們,哭著道:


    “滾開!都滾開!不要!不要!伯遠,對不起,是我害死了你,對不起……”


    中人束手無策,不知如何是好。


    皇帝頓時不樂意,撥開人群,上前去扯著莫文泰便要走。莫文泰哭鬧不已,皇帝怒罵道:


    “閉嘴!”


    莫文泰哭著哭著,視線忽而落在謝玿身上,他害怕至極,竟一把推開皇帝,跑到謝玿麵前,“咚”地一下跪倒,哭著道:


    “對不起,對不起,謝大人,對不起……”


    謝玿停止了掙紮,任由侍衛壓著,嘴裏血絲不斷,卻絲毫沒有要理會莫文泰的意思。


    皇帝簡直要被氣死了,堂堂皇長孫竟然給一個臣子下跪,這成何體統!皇帝暴跳如雷,一口氣堵在胸口,他氣勢洶洶朝莫文泰走來,剛抓住他的手臂,嘴巴還沒張開,就聽見一聲憤怒至極的:


    “荒唐!”


    侍中宋益掙開人群,闊步走出來,眉頭緊鎖,兩手一掀衣袍便跪下道:


    “陛下,何故今日祭祀,皇長孫換作謝氏子,以致其遇刺身亡,望陛下給出合理的解釋,莫叫忠臣寒心。”


    隨即他麵朝眾人道:


    “謝大人入仕以來,盡忠職守,憂心社稷,諸位同僚有目共睹。如今,遭此橫禍,叫如此幼子無辜喪命,其後隻怕是小人作祟。”


    他轉向皇帝,高聲請求道:


    “望陛下,查出真兇,給謝小公子、謝大人一個交代。”


    宋益話音剛落,便有一片臣子下跪,請求皇帝徹查此事,莫叫幼子無辜喪命,忠臣寒心。其中大多數人有自己的孩子,故而更能感同身受。


    左敬也抱著謝伯遠上前來,一腳踹開壓著謝玿的羽林衛,將謝伯遠的屍體小心翼翼交給謝玿,而後跪在地上,指著謝伯遠聲淚俱下道:


    “陛下,您瞧瞧,這孩子,他才八歲。為何明明是皇長孫殿下祭祀,卻變成了謝伯遠?為何守備森嚴的獵場,卻混入兩個刺客?啊,陛下!”


    “臣的孩子,和他一般大,甚至比他大一歲,為人父母,孩子便是軟肋,臣不忍看這孩子。臣甚至不禁想,若是今日不是謝伯遠,而是臣的孩子呢?亦或是錢大人的、張大人的……”


    被點到名的官員心裏一驚,忍不住想,若今日是他們的孩子呢?


    左敬繼續道:


    “陛下,小小幼童,如何能拿到皇長孫袞服,並避開人耳目,在眾目睽睽下登上祭壇?其中必有奸賊作祟,臣不求別的,隻求真相大白,望陛下——徹查此事。”


    話音剛落,臣子盡數跪地,連素來與謝玿不和的付肴也被此事震驚到,他是真沒想到其中手段如此下作,看著孩子的慘狀頓時心生一絲憐憫,隨著眾人跪下去。這既是一個人的良心,也是識時務者為俊傑。


    官員們異口同聲道:


    “臣隻求真相大白,望陛下徹查此事。”


    皇帝被逼得連連後退,麵如土色,胸口被氣得劇烈起伏,卻說不出一個字。


    皇帝知這是引發眾怒了,自知理虧,哼了一聲,拂袖離去,走之前不忘吩咐太監道:


    “把皇長孫給朕拉走。”


    語氣頗為咬牙切齒。


    皇帝走了,皇長孫哭著喊著也被人架走,眾人紛紛圍上來,麵帶哀傷地對謝玿道:


    “謝大人,節哀。”


    謝玿誰也沒理,抱著謝伯遠,起身時踉蹌一下,被衛邈扶住。


    謝玿木然地說了一句:


    “伯遠,叔父帶你迴家。”


    說完,他抱著謝伯遠朝出口走去。


    左敬與宋益等人一臉擔憂,左敬想衝上去,卻被衛邈拉住。


    左敬質疑地看向他,衛邈眼圈紅腫,搖搖頭道:


    “讓他一個人靜靜。”


    左敬瞬間炸了,怒罵道:


    “你就這麽丟下他?沒馬沒車,讓他一個人走迴去?”


    說完,他眼中淚光閃爍,看著衛邈哽咽道:


    “孩子都僵了……你就要這樣丟下他嗎?”


    衛邈亦不忍心,他煩躁迴懟道:


    “你讓他靜靜好不好?你去了又能怎麽樣?讓孩子活過來嗎?”


    謝玿此時已走出去百米遠,兩個人眼見著要吵起來,宋益推推二人,指著前方道:


    “別吵了,你們看——”


    遠遠的,一輛馬車駛來,在謝玿麵前停下。


    因為發生這種事,獵場守衛盡數打亂,那輛馬車或許就是這樣進來的,也或許是用了別的手段。


    幾人凝眸,見車上跳下一人,雖有疑惑,可見他停在謝玿麵前,都閉嘴靜靜看著。


    “謝玿。”


    馬夫駕著馬車而來,資良瑜一直掀簾看著,滿臉焦急。一看見謝玿的身影,他便從車上跳下來,在看清謝玿的臉時,他眼裏盡是心疼與自責。


    資良瑜停在謝玿麵前,低頭看了眼謝伯遠的樣子,周身情緒又染上一絲無奈與悲傷。


    謝玿聽見資良瑜的聲音,希冀般地抬頭,在看見那張熟悉的臉時,他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無措的像個孩子。


    資良瑜兩手捧著謝玿的臉,眼角帶上淚水,眼裏的心疼要溢出來了。


    他的額頭與謝玿的額頭相抵,撫摸著謝玿的臉替他擦拭汙漬,安撫著他的情緒,而後低聲對謝玿道:


    “謝玿,不哭了,我們迴家。”


    資良瑜從謝玿懷裏接過謝伯遠,孩子身體已經變得有些僵硬,他頓了頓,心情沉重,細細揉開僵住的關節,將謝伯遠平放在車內。


    而後他扶著謝玿上車,將他摟抱在懷裏,謝玿則在資良瑜懷中哽咽痛哭。


    資良瑜心都要碎了,對車夫道:


    “迴家。”


    馬車走了,左敬等人目睹全過程,心情複雜。


    “那個人……是不是很眼熟?”


    宋益沒接這句話,隻是道:


    “有人陪著,他會好受些,走吧。”


    左敬點點頭,拉著衛邈與宋益一同離開。


    真好,至少在這個時候,謝玿不是孤身一人,至少謝玿信任那個人。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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