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卯時初刻,天色靉靆,南風唿嘯。


    莫文泰此時已在梳洗,他召來見善,吩咐道:


    “現在就去謝府接謝伯遠公子,轎輦阿耶昨日備好的,說是奉太子之命便好。”


    “是。”


    見善退下去,莫文泰朝屋外一看,天色昏暗,無端覺得壓抑。


    他一低頭,將玉墜拿出,指腹輕撫過玉身。總覺得胸口發悶,這玉墜,也怎麽也暖不起來,涼絲絲貼在心口。


    莫文泰皺眉,不詳。


    侍女捧著袞服入殿來,道:


    “殿下,更衣吧。”


    莫文泰看也沒看那華貴肅穆的袞服一眼,站起來道:


    “來。”


    侍女拿著衣服要往莫文泰手臂上套,一道清涼的聲音自門口傳來:


    “慢著。”


    何人如此大膽,敢喝止皇長孫殿下?


    莫文泰好奇迴頭,正見天師款款走來,身後跟著四個帶刀護衛。他抬手輕輕一揮,另一個宮女捧著漆盤上前來,漆盤上疊著一件常服。


    意思不言而喻。


    莫文泰橫眉冷對,天師眉眼彎彎,笑裏藏刀,溫聲道:


    “您的友人已在路上了,皇長孫殿下,請。”


    ……


    謝玿著墨綠朝服,站在資良瑜麵前,轉了一圈,問道:


    “怎麽樣?”


    資良瑜笑道:


    “風姿更勝當年。”


    謝玿笑了笑,探頭看了看外頭的天色,心生疑惑:


    “方才就已三刻了,怎麽還不見天亮,還是這般昏暗?”


    資良瑜上前來理了理謝玿的腰帶,道:


    “許是今日陰雲。”


    “或許吧,我總覺得胸悶,不知你可有這種感覺?”


    資良瑜輕輕搖了搖頭。


    謝玿皺眉,內心不安,眉頭忍不住蹙起,道:


    “伯遠方才被太子殿下接進宮去了,待在小殿下身邊,應該無大礙吧?”


    資良瑜心裏掠過一絲疑慮,他寬慰謝玿道:


    “此刻各家童子都已進宮,有兩位殿下在,不會生什麽事端的。”


    謝玿點頭,強壓內心的不安,喃喃自語道:


    “沒由來的心慌……”


    四刻,謝玿乘坐的馬車駛離謝府,朝皇宮而去。


    滿朝文武,王公貴族,此時齊聚含元殿前。


    群馬嘶鳴,旌旗獵獵。羽林軍開道,全程護衛。


    皇帝輦駕在前中,千牛衛軍環繞四周,後隨宗室後妃輦車,再接官員輦轎,最後為親眷馬車,輦車夾層置炭火,不會凍著車中人。隨行宮女太監千餘人,浩浩蕩蕩,自含元殿出發。


    謝玿與其他幾位官員坐在輦車內,他伸長了脖子朝第三輛輦轎看去,除了晃動的人頭與垂簾,什麽也看不到。


    坐在他對麵的衛邈注意到謝玿的不安,問道:


    “在看什麽?”


    其他官員朝二人看來,謝玿朝他們笑笑,探身壓低些聲音對衛邈道:


    “衛卿,我在看伯遠。”


    衛邈聞言也探頭看去,隻可惜無功而返,對謝玿道:


    “太遠了,看不見分毫。”


    衛邈瞧出謝玿麵帶擔憂,便對他道:


    “你若不放心,遣個宮人去前頭傳個話。”


    此方法可行,謝玿欣然采納,趴在扶手旁,將車馬後跟著的小太監叫上前來,拿出一塊碎銀對他道:


    “這位公公,可替我向千牛將軍禤蔚大人傳個話嗎?望他多看顧幼子,多謝。”


    小太監應下,接過銀錢便往前頭跑去。


    衛邈商量著與謝玿身邊的官員換了個位置,坐過來拉著謝玿的袖子,低聲道:


    “你這是無用功,今日禤將軍並未跟來。”


    謝玿扭頭,一臉詫異,問道:


    “為何?他可是千牛衛之首,陛下出行,理應護衛左右。”


    衛邈也不知道其中緣由,隻將自己知道的告訴謝玿:


    “是陛下的意思,準他一日休假,至於原因……抱歉,我並不清楚。”


    謝玿心生疑惑,此前種種,再加上帝的反常,令他頓覺仿佛身處迷霧中,也許此刻他已踏入局中,隻是他分辨不出,猶如一團亂麻。


    皇帝儀仗到了南山臨時行宮,這是南山腳下辟出的一條繞山空地帶,地帶中心騰出一塊空地築天壇,天壇兩旁散布著百餘頂大小不一黃帳,劃出功能分區,一切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而南山實則是山群,共六個山頭,坐落在帝京東南角,無論山上或是山麓,皆是樹木叢生,野獸橫行,故而獵場隻是南山兩個山頭的範圍。


    官員陸續往小天壇趕,謝玿即刻動身去尋伯遠。


    場地中人來人往,鼓聲已響起,提醒眾人各自就位,祭祀即將開始。謝玿加快步伐,朝宗室營地趕去,確認伯遠無慮後,他還要在祭祀正式開始前趕迴去。


    然而他在半道卻突然被人攔住,謝玿一看,是個小官吏,有點眼熟,可惜謝玿沒記住此人。


    那小官吏拉著謝玿道:


    “謝大人,祭品好像出了些問題,您快去看看吧。”


    謝玿心裏著急,有些不耐煩地問道:


    “出了什麽問題?”


    “就……就是出了問題啊,也許是祭品品相不行……”


    謝玿打斷小官吏,質問道:


    “祭祀一幹物品早在昨日就全部清點好送過來了,這是禮部親自操辦,無論品相還是數量,皆由太常和禮部層層檢驗。你突然告訴我祭品出了問題,那你說清楚,到底是出了什麽問題?”


    小官吏眼神躲閃,含糊其詞:


    “我……下官……下官也不清楚,下官隻是負責傳話的,總之謝大人您快隨下官去看看吧,祭祀馬上開始了,要是……”


    謝玿一把打開小官吏抓住自己的手,不好的預感越來越強烈,他一邊朝營地走一邊沒好氣地對那小官吏說:


    “找禮部!”


    小官吏還想攔,謝玿拔腿就跑,直愣愣衝到皇長孫隨侍住的營帳裏,氣都沒捋順,一個一個帳篷找過去,小公子們一臉驚恐地看著這位不速之客,可是所有人都在,唯獨沒看見謝伯遠。


    謝玿的心沉到穀底,此時他方寸大亂,喘著粗氣,拉過服侍小公子們的宮人們問道:


    “可有見到謝家小公子?和皇長孫殿下差不多大。”


    宮人們皆搖頭,謝玿無奈,隻能丟下他們,轉身去了皇長孫居住的地方。


    與隨侍居住的地方不同,皇長孫的帳篷外便有千牛侍衛把守。


    謝玿剛靠近帳篷,就被衛兵攔下,問道:


    “來者何人?”


    謝玿一頭的汗水,大口喘氣,道:


    “太常少卿謝玿,有事求見殿下,可否通融,讓我進去?”


    衛兵麵不改色,攔著謝玿道:


    “殿下不在,無籍不入。”


    見善剛好出來,看見這邊的騷亂,走過來問道:


    “出了什麽事啊?”


    衛兵剛要開口,謝玿搶先道:


    “這位公公,請問您見到謝府小公子——謝伯遠了嗎?我是他叔父,我找不見他。”


    見善一聽是謝府來的,麵色一變,抬腳便要跑,然而他眼球一轉,眼前之人渾身狼狽,可眼裏的擔憂不假,不免動了惻隱之心,對謝玿道:


    “謝大人,鼓點已停,快快迴到場上去。”


    謝玿太過心急,完全沒有注意到鼓聲已經停止了。


    說罷見善湊前些,目光沉重道:


    “一定要快。”


    謝玿先是一愣,反應過來,拔腿就往迴跑,那速度快到幾乎要跑出殘影。


    謝玿一走,見善對衛兵說:


    “若是這位大人再來,不必攔著,他是殿下敬重的人。”


    “是。”


    謝玿一路狂奔,心急如焚,眼淚幾次在眶中打轉,無比的恐懼與不安將他整顆心吞沒。他太過害怕慌亂,手腳冰涼發軟,好幾次險些摔倒。


    陰謀,都是陰謀,一切都是衝著伯遠來的。


    謝玿不敢再想下去,他隻求一切都還來得及。


    小天壇上,火焰熊熊,青煙滾滾,皇長孫正從正麵緩緩拾級而上。


    小天壇下,以皇帝為首,領宗室大臣列成兩個方隊,神情莊嚴肅穆。太子今日並未到場,而是被皇帝留在皇宮處理些棘手的政務。


    謝玿趕到,沿列隊外周疾走,視線在場內搜尋。


    忽而,他的視線被天壇上皇長孫的身影吸引,皇長孫和謝伯遠身量相差無幾,他們很像,不是嗎?


    而這位皇長孫走得很慢,步伐間顯得格外猶豫。


    謝玿的目光緊緊鎖定在皇長孫身上,不管不顧朝前跑去。


    謝玿動作如此突兀,自然吸引了帶刀侍衛的目光,他們立刻圍上來,想要擒住這個亂闖祭祀現場的人。


    此刻皇長孫已登上天壇,麵朝聖火與祭弓,頓了兩秒,他忽而迴首,在人群中尋找著什麽。


    謝玿一邊躲避衛兵,一邊緊盯祭壇,當他看到皇長孫迴首,謝玿心髒驟然緊縮,朝皇長孫大吼一聲:


    “伯遠!”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來,包括皇長孫,哦不,應該說——謝伯遠。


    衛兵腳步一頓,頓時惱羞成怒,衝上來便要擒住謝玿。


    祭壇上的謝伯遠聽見謝玿的聲音,目光捕捉到叔父的身影,仿佛流亡的雛鳥找到自己的依靠,眼淚“嘩”地一下流下來,害怕地大喊迴應:


    “叔父!”


    謝玿企圖往前衝,衛兵已擒住他的手,便要把他往地上壓,謝玿緊緊盯著那道身影,大吼道:


    “跑!伯遠!跑!”


    眾人一頭霧水,視線隨謝玿的吼聲朝祭壇投去。皇帝緊盯祭壇上那道身影,麵色嚴肅,這不是皇長孫。


    那邊謝伯遠聽到這句話,抬步便要往下跑。


    破空之音傳來,黑影轉瞬入體,所有人都還沒反應過來,熱騰騰的血便濺了一地,謝伯遠小小的身子被強有力的箭衝倒在地。


    “啊——”


    尖叫四起。


    謝玿大腦瞬間空白,心跳驟停,渾身血液涼透,兩顆眼球霎時布滿血絲,好似被那濺出的血色染紅。


    隻愣了那一秒,隨後腦海中瘋狂閃過與謝伯遠相處的所有場景,謝玿刹那間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掙開幾個衛兵的控製,朝祭壇狂奔而去,撕心裂肺地吼道:


    “伯遠——”


    “伯遠!伯遠!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此刻場麵一片混亂,無人再理會謝玿。


    幾個侍衛朝箭射出的地方追去,其餘侍衛圍在皇帝周圍,臣子亂跑,中人大喊著“有人行刺,護駕,護駕”。


    而謝玿跌跌撞撞跑上祭壇,衝到謝伯遠麵前,將他抱在懷裏,渾身顫抖,眼淚止不住地流。


    “伯遠……伯遠……”


    一支黑箭正中心口,沒入體內約三寸,射穿心髒。


    謝伯遠身體還是暖的,鮮血還不斷地從傷口湧出,袞服正麵已濕透,可人已毫無生息。


    謝玿抬手想去捂住傷口,卻隻是徒勞,巨大的悲傷將其淹沒,那沾滿血的手顫巍巍伸到謝伯遠鼻尖。


    手停了好幾秒,謝玿深深閉眼,痛苦地仰頭,淚水如湯,他忍著悲痛將謝伯遠雙眼闔上,做完時,謝玿麵上涕泗橫流,泣不成聲。


    謝伯遠,死不瞑目。


    謝玿喘不上氣來,抱著謝伯遠的屍體,心碎成一瓣一瓣,渾身都被痛苦填滿,說不出話,哭不出聲,喉頭幹澀,隻能發出徒勞的低吼聲。不斷流出的淚水滾燙到仿佛可以灼傷皮膚,視界一片渾黃,謝玿對周遭的混亂置若罔聞。


    “伯遠……伯遠……”


    皇帝被侍衛牢牢護住,他表情愕然,神色慌張,目光落在天壇上的謝玿和謝伯遠身上時,眼裏是深深的恐懼與後怕。


    差一點,死的就是他的寶貝孫子了。


    皇帝語氣裏滿是害怕與慌張:


    “快,快撤退……”


    眾人簇擁著皇帝撤退,突然在離祭壇一裏左右的林間,傳出唿喊聲:


    “側邊包圍,別讓他跑了!”


    皇帝頓了頓,麵露喜色,立馬扭頭對身邊的侍衛說:


    “快去,去幫忙,把人給朕抓到。”


    謝玿捕捉到這個聲音,輕輕放平謝伯遠的身體,抄起祭弓與一支箭,雙目猩紅地跳下祭台,便朝那邊狂奔而去。


    拉著衛邈找掩體的左敬最先注意到謝玿的異常,他一拍大腿,誒呀,忘了好兄弟,又拉著衛邈想去追謝玿。


    然而刺殺實在可怕,左敬猛一頓足,在原地躊躇。衛邈瞪了他一眼,甩撒開他的手,獨自去追謝玿。


    左敬連忙跟上去,喊他道:


    “太可怕了,這到底怎麽迴事?謝玿怎麽了啊,那不是皇長孫嗎?什麽伯遠?死的到底是誰——誒,你等等我啊!”


    人群中間的皇帝亦注意到謝玿的異常,見他手持利器,立馬朝旁邊怒吼道:


    “一群蠢豬,攔住他!攔住他!”


    皇帝顯然被突如其來的行刺弄得暴躁不已,一把扯過一個侍衛,剛想開口,不料從後方又飛來一箭,“欻”的一聲,鮮血濺了皇帝一臉,那侍衛就軟軟地朝前倒下去。


    可憐的侍衛,替皇帝擋了一箭。


    各自逃命的大臣剛稍作歇息,騰出腦子思考到底發生了什麽,什麽伯遠什麽謝玿的,這第二支箭就直接把他們膽給嚇破了,瘋了般朝營地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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