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腳下的這頭雲頭甕背上的那座大山,是經由煉器宗的宗中長老,通過煉器手法,再加上重重神通,將一座大山完整的搬移到雲頭甕背上的。


    就連在仙彩州都很有名氣,而且,除了開辟出住所的那些土地之外,山上另外的地方,裏麵藏有什麽寶貝,鄭家一概不知。


    不僅不知道,也沒有特意派人去裏麵搜刮找尋。


    如果有人願意去裏麵尋寶,想著自己有足夠的運氣可以碰到寶貝,就此發一筆大財的話,那麽隻需要交付給鄭家相應的通關文牒和一定數額胡費用,就可以在鄭家山人的帶領下,通過那道水渠屏障,然後就可以在山上做任何想做的事。


    在此之前有一個前提,那就是出了事,一概自己負責,鄭家絕不承擔任何責任。


    祥雲城裏共有五頭雲頭甕和三匹祥雲龍攆,那五頭雲頭甕分別由祥雲城的五大家族負責,鄭家負責的這一頭已經為鄭家工作了三百年,這頭雲頭甕也有了將近五百年的曆史,否則,它扛不起這麽大的一座山峰。


    五百年的修為,放在任何詞一個窟獸身上都足以修煉成人,達到天境。


    但是這頭鄭家的雲頭甕卻甘願以獸身為鄭家服務百年,不隻是為了報當初被鄭家搭救的恩情,更重要的還是自己心底的那份願意。


    隻有自己願意,才可以活得自由。


    這天,山腳下的水渠前又匯聚了一批尋寶人。


    尋寶人大約有二十多人,大致分為七個隊伍。


    三人隊伍中,有一個赤裸上身的壯碩漢子,將近九尺身材,背上背著一個狼牙棒,在他身邊兩側,分別站著一位衣衫單薄,相貌有七八分像的女子,女子手中各自拿著一個瓶子,瓶子裏插著一根柳枝。


    另外兩個三人隊伍中,都各自有一位男子,另外兩個女子都是同樣裝扮,隻是手裏的東西大不相同,有拂塵,有印章。


    還有一支五人的隊伍,很是奇特,每個人都身穿白衣,腰上懸掛著長劍,身後皆是背負褐色長盒,站在隊伍中的那名女子,頭戴鬥笠,鬥笠上圍繞著一圈白紗,遮蔽麵目,不與人見。


    其餘隊伍包括隻有一人的青衫劍客,同樣是頭戴鬥笠,但是他的鬥笠上滿是劍痕,遠不如那位女子的清雅秀美。


    還有一人兩手空空,腰上懸配著兩柄大小不一的長短劍,長劍無鞘,劍身波光粼粼,似有小魚遊蕩,發出叮咚聲,短劍的劍鞘上有一幅畫,仙人立劍,斬盡妖魔。


    還有一支兩人隊伍,男子手拿竹扇,扇麵上畫有老翁下棋圖,輕搖竹扇,可以感受到一股清涼之意從丹田傳遍全身,洗滌筋骨,涼爽不已。


    男子腰上還有一個香囊,香囊上也有一副老嫗洗衣圖,發出淡淡的薄荷味,沁人心脾。


    女子手上拿著一個雞腿和糖葫蘆,正在不急不慢的吃著。


    水渠是一道隔絕山上與山下之間聯係的禁法屏障,隻要進入裏麵,就必須遵循法度辦事,一旦違反禁令,就會被天雷製裁,絕不姑息。


    邨州不大,但也是藏龍臥虎,最主要的是,鄭家還與仙彩州的一家門派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就算尋寶人不看鄭家人的麵子,也要掂量掂量自己夠不夠鄭家身後的勢力塞牙縫的。


    這也是鄭家的百年供奉喜鵲婆婆,為什麽放心鄭選一個人去遊曆大陸的原因,不僅僅是因為押解任務,更重要的是,她就是來自於那家擅長使用各種法器的寶貫門。


    水渠中有一條小路,小路中央站著一個抽旱煙的老人,老人穿了一身布衫,戴了一頂打滿補丁的帽子。


    老人在鄭家負責水渠的運行工作,距今已經過去了百餘年。


    每年都會有一些人來山中尋寶,但還真是頭一次遇到這麽多的人一起進山,老人覺得很熱鬧,笑得合不攏嘴,連忙讓眾人移步到自己的住處。


    一座清新典雅的竹樓,上下兩層。


    竹樓從外觀看很普通,可是裏麵卻是別有洞天。


    建造在一座瀑布旁的竹樓,因為終日被水霧縈繞,所以自身就帶著一股冰涼水意,即使是炎炎夏日,住在裏麵,也不會感到任何燥熱。


    竹樓裏的陳設很有講究,一樓有三間屋子,分別是廚房,臥室和茶室,二樓也有三間房,分別是書齋,棋室,雜物間。


    雜物間裏裝的都是一些老物件,而且擺放整齊,沒有一絲灰塵。


    其實這座竹樓裏不止老人一人,現在書齋中就坐著一個少年。


    少年腳邊放著一個竹簍,竹簍裏有一堆石頭,竹簍旁邊坐著一個彩繪木偶人,正在搬弄一些木柴。


    少年正在翻看一本古書,手邊放著一個青色酒壺,時不時的喝兩口,很快,書齋裏就都是酒味。


    老人將少年介紹給那些尋寶人認識,隨後便將他們帶到了竹樓後麵,那裏有一個石洞,穿過石洞,就到了山上。


    山是難過山,洞是不小洞。


    老人囑咐,這座山峰不大不小,足足五千裏,將其鋪展開來,足夠這些人走上一年的,所以千萬不要因為一些貪念,而迷失其中。裏麵多蟲瘴,還有一些未知的生物在此棲息,但是同時也寬慰他們,不用太過擔心,隻要不主動招惹那些在此潛修的窟獸精靈,它們是不會主動出手的。


    還有一點一定要謹記,就是不要在樹林中過夜,尤其是一個人的時候,一定要在太陽落山之前,找到一個山洞,在裏麵點燃火堆,如果可以的話,也可以用石頭封住洞口,記住,千萬不要把洞口完全遮住,以免因為大雨天氣,而將洞口徹底封死,隻有這樣才不會引起一些夜間行動的窟獸。


    周天申就坐在竹樓二樓的窗戶邊,聽到老人的建議,突然想起在大雷山遇到的那些野人。


    現在想想,那些野人之所以找上他們,會不會就是因為某些人利用它們清修的理由,而暴怒殺人,那次的夜間綁架,到現在都沒有個準確答複。


    酆小都曾答應他,會幫他調查這件事,他不懷疑酆小都的辦事效率,但就這件事來講,他不想讓酆小都牽扯進去,他有一種錯覺,確實過分執著一件事,那麽背後牽扯的勢力就越多。


    周天申不是一個喜歡麻煩別人的人,無論在哪裏,都是一樣。


    老人說完,那些人與老人告別,井然有序的走進山洞,待他們全部走進山洞,老人又在原地等了好大一會才離開,才迴到了竹樓。


    老人走進書齋的時候,周天申已經放下了書,並將桌子上的書,全都放到了書架上,收起酒壺,正準備離開書齋,老人忙問為何。


    周天申表示自己在這裏呆的時間夠久了,要是再不進山,就沒有多少時間了。


    老人笑著擺擺手,讓他不要太過著急,老爺已經囑托他,改變了這次的航程路線,不在思鏃國停下,而是在禾子洋的一座碼頭停下,他們已經聯係了那裏的一艘大礁船,隻要坐上那艘船,就可以安穩的穿過禾子洋,抵達仙彩州。


    那座難過山,周天申之前已經進去過了一迴,大約呆了十天的時間,在那裏遇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至於是什麽,周天申不願意說,老人也就沒有過問,隻當是他在那裏找到了什麽寶貝。


    但是,難過山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就是尋寶人隻可以進去一次,如果從山裏出來後,還想再進去,就必須交納進山費,周天申是鄭選的朋友,那也就是鄭家的座上賓,這筆錢自然是不用給的,可是人情是人情,規矩是規矩。想要第二次進山,必須要等上五天才可以。


    雲頭甕是祥雲國有名的慢性子,更何況還背著一座大山,原本要三天的路程,它至少也要走上七天,再加上中途停下,載人的時間,怎麽著也要八天。


    從祥雲國到思鏃國至少也要一個半月的時間,從思鏃國到禾子洋,又要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所以五天時間,周天申還是等得起的。


    坐下後,老人替周天申倒了一杯茶,自己拿起煙杆,又開始吞雲吐霧了。


    老人使勁抽了兩口旱煙,吐出一大團煙霧,煙霧在空中匯聚成圓球,然後猛然炸開,像是天外隕石,四處散落,其中有一個掉在了木偶人的頭頂上,木偶人驚慌失措的四處逃竄。


    老人嘿嘿一笑,手掌揉著褶皺的臉皮,“你在山上到底遇到了什麽?不瞞你說,家主曾給我寫過一封信,信上交代了這一路的具體事項以及山上的利害關係,其中就有你們這些來自五和國的客人,信中特意強調李夢瀾的尊貴身份以及任天豪的怪癖,甚至還有伏羲幫的及冠和寰宇觀的久帝,都或多或少的講到如何應對他們,可是唯獨少了你。其實也不能說是少了你,隻是有關於你的資料很少,從小待在老槐村的少年,怎麽會有錢買得起金色酒壺,從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有直覺,你不是一個簡單的人。”


    老人重新給煙杆填了一些煙草,這次隻吸了一小口,“我葛三量不是一個愛打聽事情的人,更不會背後嚼人舌根子,但就是有一點,愛較真,你真的沒有遇到一些事關自身機遇?”


    周天申笑道,“老前輩,被自己拿在手裏的機遇,有怎麽不與自身有關?”


    葛三量嘿嘿笑著。


    周天申喝了一口熱茶,覺得還是酒更好喝一些,打開酒壺,拿來兩個杯子,給自己和老人各倒一杯。


    葛三量沒有接過酒杯,隻說自己戒了,周天申卻執意讓他喝一口,葛三量便象征性的喝了一小口,將酒咽下,隨後感到一股暖流順著脊骨流進尾椎,再然後就沒有任何知覺了。


    等到老人醒來,已經是下午時分,周天申正在整理書架。


    葛三量直起身,桌子上的那杯酒已經見底,煙杆被掛在牆上,那裏原本掛著一把長劍,現如今什麽都沒有,隻有一杆煙槍,老人看著煙槍,就像是見到了一位老朋友,渾濁的雙眼,閃過一抹異彩。


    看到葛三量醒來,周天申停下手裏的動作,又給他倒了一杯熱茶。


    葛三量似乎很口渴,喝的很快,沒多久,茶壺也見底了。


    葛三量猶感到口渴,正要起身出去燒水,卻被周天申攔下,問道,“你現在是什麽感覺?”


    什麽感覺?


    口渴,瞌睡。


    還能有什麽?


    葛三量疑惑不解的看著周天申的眼睛,後者笑而不語。


    葛三量恍然大悟,顫抖著伸出手臂,原先的那塊黑斑已經消失不見,老人震驚道,“是你?”


    周天申坐在葛三量對麵的竹椅上,拿出一個青色酒壺,將其扔到後者手裏,“這是我的一個朋友教我的,每天喝一口,對你的傷勢有好處。那頭成年四歸熊已經被我扒皮抽筋了,你也就不用再去想著報仇了,隻要將身上的傷養好,就可以重新拿起劍,走出這裏了。”


    被周天申說出心中堆積已久,卻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出的心願,並不會讓老人感到難堪,反而有一種解脫。


    葛三量收起酒壺,笑道,“多謝你了,小兄弟,我在這裏呆了幾十年,不想再出去了,至於那把劍,嘿嘿,我從來都沒有丟下過,它隻是換了一種方式陪著我而已。好了,我已經知道了我想知道的,就不攔著你了。你要是想進山,一定要抓緊了,先前那夥人可是來勢洶洶啊。真要是讓他們把寶貝都拿走了,鄭家倒是無所謂,反正本來就不是我們的,可是你就不會感到心疼?”


    周天申站起身,木偶人跟在後麵,和老人一起走出書齋,走下竹樓。


    “我會心疼死的。”


    ——————


    難過山分為三層,一層山腳,一層半山腰,一層山頂。


    那批尋寶人在走出山洞後,就分道揚鑣了。


    那三支三人隊伍所屬一家,都來自邨州六大門派的破地穀,他們一共九人分布在山腳下,依靠著女子手中的寶物尋找著其他寶物。


    這一趟尋寶是破地穀的所有長老一致決定的結果,為了不久之後的大戰,他們可謂是卯足了勁,想著就算吃不上肉,也要喝點帶肉腥的湯水。


    破地穀是六大門派中最小的那一個,建立宗門不過兩百年,門下的天境高手也是全無,隻有數位地境強者,外加上兩位地藏境巔峰的供奉,與其他門派相比,戰力絕對是少的可憐。


    所以,在背後人的建議與支持下,他們便將門下的三位新一輩的天賦之人送到了這隻雲頭甕,想著在難過山找到一些不出世的寶物,正好填補門派的空虛。


    每一個秘境的出世與歸屬都會引起一場腥風血雨,與所處地位和身份無關,即使你沒有想要爭奪秘境的心思,但隻要你沾染上些許,就都會引來殺身之禍。


    那支五人隊伍是十二房的苗圃房,他們也是在山腳下秘密謀劃著,很快便有了收獲,五人找到了兩株仙草,分別是扭韌淚和甘夜草,都是世間難得遇到的寶物。


    苗圃房的興起與那株稻穗有關,先前在酒鄉縣與孟樊之間的交易也是它在其中出謀劃策,奈何人算不如天算,這筆買賣在還沒有實行的時候就已經算是夭折了,但是它沒有放棄,而是將目光轉向了仙彩州。


    它本是一株修煉百年的稻穗精,沒有肉體,卻已經修出三魂的它還給自己取了一個名字叫做百歲穗。


    百歲穗知道自己資質有限,無法像範方和老須老人那樣修煉成人形,但是不甘心的它,決定通過搶奪他人的身體來實現這一計劃,它的第一個目標就是周天申,可是周天申身邊有酆小都保護著,根本就沒有給他下手的機會。


    酆小都的名字在邨州的任何地方都是可以拿來用作通行證的,比如這座難過山秘境,就是鄭家請五和國國主出麵,李霄又去找的酆小都,然後酆小都與仙彩州的那個與鄭家有關聯的門派共同打造的避世結界。


    隻要酆小都在,就沒人動得了周天申。


    所幸它又有了新的計劃。


    青衫劍客頭戴鬥笠,腳踩長劍,一躍騰空,劍氣就像一匹綢緞,在空中留下絢麗的尾巴,轉眼間便來到了半山腰,那裏還有一男一女正在卿卿我我,絲毫不在意有旁人圍觀。


    女子已經在上山之前就吃完了手中的食物,她還利用雞骨頭在不小洞誘捕到了一隻小小的四腳獸。


    四腳獸的頭頂上頂著一根小小的尖角,臉上長有六根胡須,三角形的眼睛,尖角呈螺旋狀,有一抹流光溢彩在上麵,最能吸引少女的視線。


    男子早已識破四腳獸的真身,是一種幻獸,真身體型好比俗世間的水缸,可以通過頭上的尖角使他人陷入幻境之中,最後再吃掉那些不著調的修道者,用以增進自身修為。


    真身要遠遠大於女子眼中的四腳獸,真身名叫伊泰牛,是生長在不小洞的窟獸之一,至今還沒有現世,與其他窟獸不同,不小洞是它唯一的家鄉。


    男子並沒有點破伊泰牛的把戲,隻是想著女子身邊跟著一個小寵物也是一種不錯的選擇,這樣自己也會省去很多麻煩。


    可能鄭家都不知道,自己的家裏麵會有這麽多的寶貝。


    天首大陸目前共開發了十個秘境,分別在邨州,中州,崖州,仙彩州,八寶洋,百洋,飛羽州,南州,其中邨州的那個就是這座難過山。


    中州和百洋共有兩個。


    天首大陸地域遼闊,還有很多未開發的地方,那些千年大宗派和家族通常將這樣的地方稱作秘境,老槐村身後的那座無名山本身就是一座天大的寶庫,要是再利用特殊陣法和手段將其圈錮,絕對可以成為榜上有名的秘境。


    隻是從未有人在裏麵涉足,便不在榜單之中。


    秘境的第一次出世還是在仙彩州,那裏有一個隻有在正月才會出現的長街,整條長街一字長龍,兩邊房屋聳立,一眼望不到邊,傳說至今無人走完全程。


    長街隻會現世一個月,在這一個月裏,隻有真正的有緣人才會進入其中,不過經過這麽多年的摸索與探尋,仙彩州有一家名為寶貫門的門派,已經知道了進入秘境的辦法,隻要手持寶貫門自己製作的令牌,集市的大門就會在特殊地點自動打開。


    男子和女子正是來自寶貫門,此次前來的真正目的就是為了搞明白這座大山的來曆以及立山之本。


    男子打開折扇,扇中的那位老翁還在下棋,可是當你仔細觀察就會發現,老翁的手指並不是捏棋子下棋,而是複盤。


    老翁悄然放下手中棋子,整個折扇發出摧殘的火光,男子將折扇一甩,火光在空中凝聚成一個模糊的人影,男子畢恭畢敬道,“老師。”


    人影發出驚異的一聲,不去看跪在地上的徒弟,而是飄然來到那頭四腳獸身邊,女子瞅見人影,嫣然一笑,脆生道,“唐爺爺。”


    人影點點頭,手指撚著胡須,看似有些愁眉不展,實則喜出望外,衝著跪在地上的男子喊道,“安三九,這隻小獸很有意思,你把它送到門下,我要好好的研究一番。”


    本名安三九,也是老翁的關門弟子的男子應答一聲,摘下腰上的香囊,香囊上的老嫗好似不滿的將手中的衣物扔到地上,畫麵戛然而止,安三九默念一聲‘勿怪’,便將四腳獸收進了香囊中,鼓囊的香囊在男子輕輕抖動下,逐漸幹癟。


    老翁掐指,在得到準確答案後,滿意道,“我已經收到了,嗯,不錯,沒想到剛來到這裏就能有此等收獲,你們且耐心尋找,這個秘境的品階絕不低於家鄉的那條長愚街。”


    安三九應是,人影渙散,化作星光飄散。


    安三九牽著女子的手,向山上走去。


    那名劍客早已不見蹤跡。


    山頂的景色永遠都是最好的,無論山頂上的人是不是最好。


    佩戴雙劍的劍客自嘲的笑了笑,俯下身子,摘下石縫中倔強生長的一朵小花,放在手心裏,輕輕吹了一口氣,小花變成了一堆粉末,被劍客揚在空氣裏。


    這就是生命的脆弱和強者的孤獨。


    當你站在世界的頂峰,向下看去,就會發現,人世間就像是受人欺負的小媳婦,如此的楚楚可憐。當你想幫她時,不是她害怕你的身份,害怕給她戴上不好的壞名聲,將你趕走。就是你嫌棄她的身份,嫌棄她給你帶來黴運,自己轉身離去。


    總之一句話,不是你嫌棄她,就是她怕你,隻有拋棄俗世間的雜念,幽怨與憐憫,才可以成為世間真正的強者。


    這是劍客的老師父在臨終前特意迴光返照告訴他的,他一直銘記在心。


    可是世間最強者不還是要留在這個世間,要不然怎麽會稱為世間最強者。


    劍客不想留在小媳婦身邊,他想當大英雄,沒有人害怕的那種。


    老師父哀歎一聲,最後打了劍客一耳光,便撒手人寰。


    沒有再說話,沒有再講那些大道理,也沒有再睜開眼,這就是死亡嗎?


    直到師娘哀嚎的那一瞬間他才明白,師父真的死了。


    這就是死亡。


    劍客不知道師父的死是不是與他有關,但是師父的女兒說了一句話,她讓她此生再不要進她家門,尤其是不要再去她的房間找她。


    她打了他一耳光。


    劍客走了,就像師父交代的臨終遺言那樣。


    他拋棄了對世間的憐憫,離開了那裏。


    直到師父的仇家找上門,正準備將師娘和小師妹燒死的時候,他衝進了火海,蹲下身,將師娘的眼睛合上,他看著師妹一點點的被火焰吞噬,沒有任何表情。


    這一次,他真正的放下了憐憫。


    他殺光了那些壞人,將他們的腦袋割下來,擺放在師父的墳前,然後一把火,將師父的土墳和那些死不瞑目的腦袋全都燒成了灰燼。


    第二天,他便徹底的離開了那個生他養他的地方。


    他是被趕走的。


    那一樁轟動中州黃昭學院的滅門慘案,距今已經六十餘年,他也被追殺了六十餘年。現如今在黃昭學院的奇聞異事榜中,李自然的名字依舊位居榜首,屠殺俗人最多者。


    這可不是什麽好名聲。


    好在他從不解釋。


    李自然蹲在地上唉聲歎氣道,“師父啊,師父,你說隻有當了世間的最強者,才不會心生煩惱和怨恨,更不會因為一場萍水相逢而心生惻隱之心。可我已經是最強者了,怎麽還是忘不了她啊。”


    “我還記得第一次去吃她家的餛飩,那個味道真是讓人難忘啊,當時有幾個人在無理取鬧,無非不就是想吃霸王餐嗎,又是罵人,又是砸攤子的,不就幾個銅板嘛,至於嘛,於是我就好心的幫他們掏錢了。可是為什麽啊,這群人不但不念我的好,反倒過來搶我的錢袋,還要搶走我的大魚和小蝦,錢袋沒有也就沒有了,可是大魚和小蝦是您留給我的,他們憑什麽拿走啊,我一生氣,就殺了他們。您不知道,當我割下他們脖子的時候,她有多害怕,她就跪在我麵前,讓我不要殺她。我當然不會殺她,我還想繼續吃她家的餛飩呢,可是第二天,她就搬走了,我就再也沒有吃過她家的餛飩。”


    “我想幫他們付錢,讓他們不要鬧了,他們卻反過來欺負我。我幫她把壞人趕跑,她卻害怕我,躲了起來,到現在都不肯見我。”


    “我隻是想幫他們,可是他們一個個,都反過來和我作對。”


    “師妹也是,是她親口告訴我,不要出現在她麵前,就算她死了,也不要我救,可當她真的快要死的時候,嘴巴裏卻一直在喊我的名字,她想讓我救她,怎麽可能呢?她是師父的女兒,師父從小就告誡我們,要說一不二,她怎麽能出爾反爾呢,她不配做您的女兒,她不配,於是我就親手殺了她,讓她到黃泉路上,給您磕頭認錯。”


    李自然站起身,擦去臉上的淚水,笑對清風,大袖出雲,兩鬢清霜,一人頂天。


    這個世界不需要最強者,因為最強者有違天道。


    這個世界也不需要弱者,因為弱者讓強者變得不像強者。


    李自然轉過身,整個人緩緩飄到空中,長短兩劍豎立身側,長劍劍氣如水泵,開閘放水,洶湧澎湃,衝灌整座大山。


    短劍緩緩出鞘,小家碧玉,羞於見人,劍氣如針眼,小孔透氣,不清不楚。


    青衫劍客竭力壓下心中駭然,努力伸出右手拔出竹劍,雙手緊握,劍氣聚而不凝,在身前形成一道此生最厚重的屏障,可是在李自然的劍氣麵前,隻能眼睜睜的看著他破碎成渣。


    青衫劍客輸了。


    還未出招,就已經輸了。


    竹劍斜插在地上,劍柄上寫著赤霄二字。


    李自然雙指合攏,竹劍飛到他麵前,橫放,豎立。


    李自然說道,“赤霄?原來你是劉帛符啊,黃昭子廟的八劍,執法者,專門行駛斬殺妖魔邪祟大權,可惜,我這個大魔頭你殺不了。你還是迴去吧。”


    李自然雙指在竹劍上輕彈了一下,竹劍上有輕輕的波動,飛到青衫劍客手上的時候,已經變成了一截普通的竹子。


    李自然說道,“等什麽時候拿到了真正的赤霄劍,再來找我麻煩,慢走不送。”


    劉帛符將竹節插在腰後,扭頭飛下山去。


    李自然看著漫山遍野的野花,悄然入林,隻留下大魚、小蝦兩把劍。


    一身神意入山林,本就不羨仙人門。世有四鬼鬧人間,且看我來斬魔鬼。


    難過山其實共有四層。


    第四層在山頂之上的白雲間,隻有巴掌大的地方卻坐著兩個人。


    一人灑脫,長衣飄灑。


    一人醉熏,白發生芽。


    袁笠翁的屁股下麵有一蒲團,蒲團上麵像是有針一般,讓他坐不安生,一直在扭來扭去。


    範進軼醉的已經睜不開眼睛,聽到身邊的動靜,一巴掌拍過去,瞬間安靜了。


    袁笠翁撇著嘴道,“這就是給我準備的葬身之地?看著不怎麽樣啊,還不如我家鄉的大山好。”


    範進軼打了一個飽嗝,酒氣衝天道,“哪都不如家好,但是你要理解我們,總有人要先犧牲,不過你放心,我不會讓你一個人走的。”


    袁笠翁將範進軼推到一邊,指著下麵的兩把劍說道,“我可不要他來陪我,整天念詩,誰受得了啊。”


    範進軼臉頰上的潮紅退去,清醒幾分道,“他自然是還有其他用處,我是說酆小都,他快不行了。喝下了用心頭血釀造的死人酒,他斷不可能活到這個冬天。讓他陪你好不好?”


    袁笠翁臭著臉,冷聲道,“這個世界好沒意思。”


    ——————


    又在竹樓裏住了一段時間,周天申才動身通過不小洞,前往難過山。


    老人在他走之前,給了他一盞燈,告訴他,不小洞才是整座難過山真正有趣的地方,就看他敢不敢去。隻要手持青紙燈,就可以走進不小洞的另一個地方,那裏藏著真正的寶貝。


    周天申將青紙燈點燃,紙燈發出淡淡的青光,光芒所照之地,寬闊的山洞中出現了一條青色小路,當他把青紙燈移開的時候,那條小路又消失不見了。


    周天申斷定,這條路就是通往另一個不小洞的去路。


    他手提青紙燈,沿著小路,緩緩前行。


    第二次進入不小洞,還是帶給周天申不小的震撼。


    不小洞絕對是洞如其名,整個洞口看著不大,可是裏麵卻是別有洞天。


    天然的鍾乳石倒掛在洞頂上,每隔十步就有一個,鍾乳石大多是乳白色的,還有一些比較稀有的紅色,粉色。


    這些顏色下麵,多數都會生長著一些花瓣大如簸箕、草杆長如槍劍的奇花異草,還有一些因為常年經受鍾乳石底部流下的汁液的浸透,而得到本質上的改變的石頭。


    周申天的竹簍裏就有幾顆。


    在無名山的時候,金全義曾經受過蒙程的指點,而金全義又告訴了周天申如何識別那些奇怪的石頭,所以山洞中的石頭,周天申還是認識一部分的。


    就比如周天申腳下踩著這顆青色的石頭,石頭是不規則的橢圓形,表麵還算光滑,內部有一道嫩白色的絲線,絲線上麵纏繞著一圈另一根絲線,這種石頭叫做雙線卵石,是可以孵化出精靈的。


    不過這種幾率很小,因為在很少有人光顧的山洞中,除了鍾乳石的汁液,並沒有多餘的靈丹妙藥來催化它的成長,而在世人眼中,尤其是那些隻證長生的修道者眼中,除非那個人的腦袋被鐵門夾過,才會將世間與資源浪費在這種小石頭上。


    大概周天申的腦袋就被鐵門夾過,他已經收集了這種石頭共十五顆,五顆淡白色,六顆黑色,兩顆紅色,兩顆青色。


    不同的顏色,代表石頭能夠孵化出不同屬性的精靈。


    淡白色的是光精靈,可以將自身靈力轉變成光,黑色是黑暗,紅色是燃燒,青色是颶風。


    葛三量曾提醒過他,收集石頭沒有錯,希望石頭能夠孵化出精靈這種想法也沒有錯,但是萬不可以將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精靈身上,更不可以平白浪費時間精力,一旦陷入其中,等你迴神的那一刻,也是你道心失守的那一刻。


    周天申還記得葛三量說這話的神情動作,真像一個純情小媳婦。


    周天申當然不會這麽想。


    他隻是覺得這樣很有意思罷了。


    再往前走一段就是窟獸們生活的地方。


    這裏的窟獸與無名山的有所不同,它們不是真的生活在窟洞中,而是很多人認為它們與生活在窟洞中的窟獸同屬一家,所以也叫窟獸,它們住在石壁上。


    有點像岩壁蛇。


    岩壁上有很多種窟獸,但是大多數周天申都叫不上來名字,就比如眼前這隻攔住周天申的...四腳鵝?


    身子下有四隻腳,腦袋又像鵝的生物也算是周天申在不小洞遇到的第一隻窟獸,兩次。


    周天申實在是不知道它的名字。


    不過沒關係,這裏的窟獸都很溫和,也許是一年到頭也見不到幾個人的原因,它們骨子裏就沒有危險性這種情緒,大約是天生的。


    周天申在它麵前扔下幾顆石頭,淡白色的,四腳鵝很乖巧的吞下石頭,慢悠悠的讓開了路。等到周天申通過,它又慢悠悠的迴到原地,等著下一個給它送食物的人。


    這裏的窟獸都很愛吃這裏的石頭。


    這一段路,周天申走的很輕鬆,因為總是可以遇到很有意思的窟獸。


    有裝死的,有結伴的,還有拖家帶口的。


    遇到一隻,就會丟下幾顆石頭,很快,竹簍就空了。


    這也是周天申感到輕鬆的原因。


    再往前走,就是不小洞的終點了,那條隻在青紙燈的照耀下才現行的路,順著出去的洞口,在牆壁上烙下一條深刻的腳印。


    周天申放下竹簍,從裏麵掏出來兩顆拂曉,這種石頭可以當作照路燈使用,注入靈力,乳白色光亮亮起,一點不比青紙燈差,他將石頭用力扔到上空,很久才聽到‘咚’的一聲,石頭落在周天申的手上。


    根據拂曉發出的光可以看到石壁上方有一個很大的空間,上麵居住著大耳蝙蝠,石壁上麵並沒有青色腳印的痕跡。


    果不其然,那座不小洞就在上方。


    周天申試著將靈力粘附在腳底上,手持青紙燈,踩著石壁上的青色腳印,一步一步的向上走去。


    剛開始還沒有任何的不適感,可是當行進二十三步的時候,周天申一度感到頭重腳輕,胸部像是有巨石擠壓一般,唿吸困難,調用靈力,金黃色種子發出淡淡的微光,經過這些天的調養生息,周天申對靈力的使用已經到了抽絲剝繭的地步。


    一縷縷細如發絲的金色靈力沿著筋骨脈絡遊走,沿途留下金色光點依附在骨頭與血肉之間的縫隙中,一座座金色的烽火台拔地而起,注視著周遭境況。


    當那一縷金色靈力遊遍全身的時候,那種窒息感也逐漸消失,接踵而至的是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壓迫感。


    就好像被丟置在一座空島上,萬籟俱寂,黑色天際,隻能聽見自己心髒跳動的聲音,無論再怎麽大聲唿喊,都隻會被心跳聲掩蓋過去。


    周天申試著向前走去,換來的卻是骨骼碎裂的聲音。


    數不盡的翅膀扇動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難道是那些大耳蝙蝠醒了過來?


    周天申竭力抬起拿著青紙燈的那隻手,青光照在四周,空蕩的空間中沒有任何生物,竹簍被他收進了寸守物,他的手裏還有兩顆拂曉,周天申將石頭扔在身下,借著微弱的白光,向下看去,空無一物。


    又向上扔去一顆石頭,白光照亮前進的路,並沒有大耳蝙蝠的身影。


    周天申輕輕的吐出一口氣,又迅速提上一口,四周空間的壓迫使他的五髒六腑幾近錯位,鮮血逆流,神智模糊。


    他不知道自己身處什麽位置,但是有一點他很確定,自己馬上就要死了,不過也有可能先一步到底另一個不小洞。


    他擦去臉上的鮮血,揉了揉惺忪的眼睛,那條青色腳印路快走到了盡頭,他用力睜開眼睛,一步一步的數著。


    五,四,三,二,一......


    陽光很刺眼,空氣也很冰冷,隻穿了一件單薄衣衫的周天申從肚子痛中醒來。


    他用右手撐起自己的身子,又用左手揉著肚子,肚子發出咕嚕嚕的聲音,左右張望,沒有一個人,隻有一條青石板路,路得盡頭是一扇青銅門。


    周天申在書上看到過青銅製品,與這扇門的顏色很像,就是沒有這麽多的鐵鏽。


    他掙紮著站起身,青紙燈就在他的左手邊,大約兩步的距離。


    青紙燈裏麵的燈油全灑了出來,流了一地,燈芯已經開始腐爛,沒辦法點燃了。


    所幸已經到了地方。


    走過青石板路,推開青銅門,隻感到一陣繡味兒的空氣撲麵而來,周天申下意識的閉上眼睛,等到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他已經到了難過山的第三層。


    這裏他來過一次,有些印象,扭頭看去,那扇青銅門就在那裏,並沒有消失。


    不是幻覺。


    可是他上次並沒有看到青銅門。


    發呆之際,天空雲海翻滾,一道道粗如水缸的雷電從雲海深處鑽出,砸在地麵上,大地碎裂,泥屑滿天飛。


    一個修長的身影從雷雲中出現,腳下踩著一朵金色雲朵。


    那個身影低下頭,笑望向周天申,說道,“周天申,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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