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酩背著簍子迴來時,看江歲一個人坐在門檻上麵,望著遠處的麥田,眼神空蕩蕩的,不知道在想什麽。


    本想繞過他直接進去,腳還沒有踏進去,立馬發覺院子裏的氛圍不太對勁。


    他拿下身上的背簍,有些重,上麵沾了些許淤泥,幾朵開得燦爛的荷花靠在竹簍邊緣,在半空中晃動著,散發出一陣清香。


    黎酩把花合攏在一起,順手將背簍放在門邊,側目看了一眼一言不發的江歲,蹙眉一瞬,直起腰,整理了一下儀容,進了院子。


    一個中年女人坐在石凳子上麵,穿著樸素,常年勞作,膚皮透著黃,麵容不算和善,但也沒有刻意拿捏的惡意。


    麵對出現在院子裏的陌生人,她隻是皺眉,冷哼一聲,眼底帶著探究。


    少年身量很高,穿著日常衣物,淺藍色襯衫,下擺收進黑色長褲,比例修長好看,膚色冷白,難掩矜貴,整個人有種內斂的冷清感。


    猴子也是第一次見黎酩,隻是白天玩兒的時候聽小魚說,家裏又來了一個人,一個大哥哥,心底愈發好奇,隻想著等晚上來小爺家蹭飯的時候,瞅瞅這大哥哥到底啥樣。


    猴子有點激動,小眼睛滴溜直轉,望著黎酩嘿嘿笑了兩聲,傻不愣登的。


    女人彈了一下他的腦門兒,瞪他:“死小子,你笑什麽?你家小爺也是頭腦發熱,撿了一個拖油瓶迴家還不夠,又不知道在哪裏撿了一個陌生人迴來!自己日子都過不明白,管的了誰,淨給自己找罪受。”


    女人性情爽利,說話毫不掩飾,話裏話外指的拖油瓶不言而喻。


    她一開始就不同意沈漾把江歲撿迴家,為此還吵了一架。


    沈漾知道她是心疼原身,但有些事做了就要負責到底。


    人不是物件,撿迴來修好了就成,人得花費心思去養,才叫負責。


    門檻上,江歲聽到這話沒有反應,大抵是聽過更難聽的,這樣程度隻是毛毛雨。他動了一下,把身體靠在門框上麵,依舊看著遠處,像是在等沈漾迴家。


    胖子在一旁打圓場,“哎呦。我說猴子他媽,小爺做事有她的道理,你非逼她做這做那幹啥啊。刀子嘴豆腐心,你不如直說心疼她,非天天黑著個臉給誰看?”


    猴子媽一梗,有點掛不住臉,指著胖子大罵:“你慣會充當攪屎棍。我怎麽說來的,你也算是看著漾兒長大的,算她半個叔,你不看著她讓她安生過日子,非整日裏遇到那些子埋汰糟心事兒……”


    “旺仔他爹是好惹的嗎?啊?你們真是把我的話當耳旁風啊。”猴子媽滿臉氣憤,胖子縮了縮脖子,沒敢做聲。


    “你們救得了他一時,救得了他一世嗎?要不是我來,剛剛旺仔他那死爹竟敢攔漾兒。狗娘養的!打兒子就算了,他要是歪心思動到漾兒身上,老娘和他沒完!”


    黎酩聽著聽著,大概知道事情的緣由了,隻是這位旺仔的父親要做什麽?攔沈漾?他可能會動歪心思,心底思索了一番,他開口問:“沈漾呢?”


    她不在家裏了,出去了,去哪了?他不過是過門采藕,前後最多一個小時,怎麽感覺發生了很多事情。


    胖子臉色一變,衝著黎酩使了一個眼神,哪壺不開提哪壺!你這死娃到底從哪裏冒出來的?胖子還沒見過黎酩,隻不過既然能安然無恙出現在這個院子裏,必定是沈漾準予的。


    猴子媽罵了一通,心情好不容易平複了一點,剛停下,就聽到院子裏這個不知道從哪裏的陌生少年,嘴裏說著沈漾的名字,火氣立馬就上來了。


    “你是誰?!”


    “沈漾去哪了和你有關係嗎?”


    “我看你長得賊眉鼠眼,一肚子壞水的樣子,給我從哪裏來滾哪裏去!不準靠近我們家漾兒。”


    被定義一肚子壞水,還長得賊眉鼠眼的黎酩:“……”


    麵對女人不打折扣的惡意,他也不生氣,隻是皺眉,臉色平靜地問:“阿姨。我是沈漾的同學,我現在隻是擔心她去哪兒了?”


    “同學?”


    女人狐疑得看著他,又看了一眼胖子,胖子搖頭,表示我啥也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見這個人。


    小魚從胖子身後竄出來,小聲喊了一一句大哥哥,然後指了指門外,對黎酩說:“小爺帶著旺仔叔去醫院了。”


    “醫院?”


    “她受傷了嗎?”他語氣急促,原本清逸的氣質一下難以收斂,顯出幾分淩人的氣勢來,有些嚇人。


    胖子笑了一聲,覺得這小夥子看著挺人模狗樣的,好像腦子有點轉不過來彎兒,“傻呀。是她帶旺仔去醫院,你說是誰受傷了。”


    黎酩眸色一暗,點了點頭,鬆了一口氣,“那就好。”


    猴子媽見他關心沈漾的樣子不像是作假,於是問:“你真是沈漾同學?”


    黎酩點頭,溫文爾雅:“如假包換。”


    猴子媽聞言,臉色緩和了一點,但沒有說信不信他,隻是沒讓他混蛋了。


    “哎呦。姐,你就迴去吧。這裏有我呢。要是那畜生來了,我一準讓他有來無迴。”


    猴子媽看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迴懟:“你?就你那胖的,別被那老東西打了都跑不動。”


    “嗐。”胖子樂嗬:“別看不起胖子。”


    “行。我迴去了,田裏還有事。”


    猴子說:“媽。我想在這裏玩兒會兒。”


    “臭小子!跟我迴家!”一把揪住他的耳朵。


    猴子掙紮,哎呦哎呦叫喚,“不嘛不嘛!我就要在小爺這裏玩兒,小魚舍不得我走~”


    猴子媽強不過他,實在沒辦法,“玩會兒就迴家!你暑假作業一字沒動!要是我晚上迴去還是老樣子,你就等著皮帶炒肉絲。”


    “知道了。媽。”猴子捂著耳朵,小聲迴答,委屈巴巴的。等他媽徹底走了後,又生龍活虎起來,一下子竄到黎酩麵前,問:“你就是小爺新撿迴來的小孩兒?你叫什麽?”


    黎酩垂眸,看著還沒到他腰的小孩兒,眸色平靜:“黎酩。”


    小魚也邁著小短腿過來,想抱住他的大腿,又不敢抱,扣著小手抬頭望著他。


    “梨啥?沒聽過?還有人姓梨的?”猴子滿臉困惑,犯嘀咕,說著又開始流口水,“梨子好吃啊。這名字好,梨子。嘿嘿——”


    兩小孩單純的眼睛對上,小魚後知後覺般,小腦袋瓜子轉了一下,一下子抱住黎酩的大腿,甜絲絲喊:“梨子哇,梨子哥哥。”


    小孩兒力道不大,棉花一樣,小身體也軟軟的,一樣,但他仿佛不堪承受,身體往後退了一步,他低頭,隻看到小姑娘柔軟還泛著點黃的頭發,肉嘟嘟的小手拽著他的褲子。


    他身體有些僵硬,眼睛眨了眨,才反應過來似的,把小孩從他腿上撕下來,“別,我身上髒。”


    剛從池塘裏上來,還沒來得及換衣服。


    他聲音柔和,帶著一絲不知所措,第一次和這樣的小女娃近距離接觸,抱著他的大腿,感受著小姑娘身上暖暖的溫度,他心都在顫,又驚又抗拒。


    黎酩並不喜歡與旁人接觸。


    小魚不肯鬆開他,又貼了迴去,這下抱得更緊。


    胖子看不下去了,把小丫頭撕了下來,抱在懷裏,目光審視的看著他。


    猴子媽現在不在了,關起門來說話,也就沒必要打圓場,他雖然是沈漾帶迴來的,但是否知根知底難說。


    而且,胖子一眼就看出黎酩並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身上的那股子氣質難以忽視。


    “我不管你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不過,既然漾兒讓你留下來,你就規規矩矩,別添麻煩。”胖子如是說道。


    他沒有惡意,黎酩知道,包括剛剛那個中年女人,對他也不是惡意,隻是他們都是立足於沈漾,立足於這個家,避免他是危險因素,才會考察審視。


    他們歸根結底還是擔心沈漾。


    黎酩點頭,十分順從:“當然。”


    “她大概什麽時候迴來?”


    胖子想了一下,“不清楚,這裏去鎮子上有一段路程。”


    黎酩又問:“可以和我說一下到底怎麽迴事嗎?”


    感覺沈漾不是那種多管閑事的人,今天的事,無論是從胖子,還是剛剛的中年女人的情緒來看,沈漾今天的所作所為有些反常了。


    胖子嘖了一聲,“問那麽多幹什麽。”語氣不算好,不知有意無意。


    黎酩默然,沒有多問,轉身拎起竹簍走到院子中央打水清洗蓮藕。胖子看他動作,沒有說話,隻笑嗬嗬抱起一旁的小魚,“給胖爺香一個~”


    小魚看著他,小臉皺巴:“我想小爺了~她什麽時候迴來啊。我擔心她~”


    胖子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哎呦,我們家小公主還會關心人了?”


    小丫頭輕哼一聲,撅著嘴,“我從來沒看過小爺那麽生氣!還有那個壞蛋!他太壞了,他不僅打旺仔叔叔,還來我我們家裏想打小爺!我要打洗他!欺負小爺……”


    蹲在院子裏,黎酩正在洗藕的動作一愣,哢噠一聲掰斷手裏的藕,把幹淨的藕扔到一旁的盆裏。門檻上,江歲已經不在那裏了,不知道去什麽地方了。


    黎酩收迴視線,站起來,擦了擦手上的水,把院子裏的淤泥衝洗幹淨,進了自己的房間。


    胖子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品出些許意味不明來。


    猴子悄咪咪想偷看。


    小家夥,一天到晚像一隻好奇的小貓兒一樣四處亂竄。


    胖子拾起腳邊的小石子扔了過去,砸在門框上,發出一聲輕響。


    “……”


    猴子迴頭,癟嘴,慢吞吞走過來,胖子拍了一巴掌他的屁股,笑罵:“男子漢怎麽能偷看呢?”


    “我錯了。”猴子扭扭捏捏。


    “去。帶妹妹去村裏麵玩兒,別在家裏待著了。”今天家裏發生了不少事,出去溜達溜達。


    “好嘞。”一說玩兒,猴子就來勁,立馬領著小魚往外麵跑,小魚不樂意出門,非要等沈陽迴來。胖子哄了一會兒,她才出去。


    孩子們走了,院子裏一下子就冷清了。


    胖子坐了一會兒,哼著小曲兒躺到藤椅上慢慢晃著,瞥了一眼黎酩的房間,若有所思,沒一會兒閉上眼睛,沒聲音了,大概是睡著了……


    房間裏。


    黎酩脫了衣服,套上褲子後,上半身赤裸著坐到床上,膚色冷白,襯得後背右側的紅色疤痕十分刺眼。


    少年身材優越,肌肉線條分明,不似穿著衣服時的清瘦,極具力量,又不失美感,青澀幹淨。


    腦海裏反複迴想起剛剛在院子裏胖子無意說的一句話,黎酩的心情可謂是陰沉到極點。


    胖子說,旺仔父親這段時間明明挺安分,怎麽又欠了十來萬,甚至喝醉酒打斷了旺仔的手。


    安分。


    安分?


    這段時間。


    這段時間?


    那為什麽現在變本加厲了。


    變得不一樣了。


    黎酩皺眉,眼神中某種陰暗的物質如潮水蔓延,他猛地攥緊手裏的衣服,低垂的眼中藏不住的狠惡。


    最好,


    不是他想的那樣。


    ……


    沈漾是在第三天迴來的。


    一開門就看到一家人站在那裏直挺挺迎接她,那目光恨不得把她吃了。


    沈漾手裏還拎著醫院拍ct的片子,旺仔的手好在及時就醫,休養幾個月,定時複查,恢複如常不是問題。


    “你們這是幹什麽?”


    一個兩個,站在這裏,充當門神呢?


    黎酩兩天沒睡。


    江歲也兩天沒睡。


    此時此刻,他們兩個頂著熊貓眼,一眨不眨看著沈漾,活脫脫的一個大怨夫,一個小怨夫。


    旺仔跟在沈漾後麵,見到陣仗,愣了一下,心底又是一陣疑惑,江歲他認識,隻是這個人又是誰啊?


    黎酩的目光不動聲色在旺仔身上停留了一下,又移開視線,望著沈漾問:“怎麽才迴來?發信息也不迴。”


    你不知道家裏還有人在等你?


    沈漾:“什麽屁話?當然是有事才沒迴來。”


    黎酩:“……”


    江歲小聲喊:“姐姐……”


    看他們兩個這副鬱鬱寡歡的樣子,沈漾頭都大了:“有病去治,別在這裏發癲。”


    黎酩:“……”


    江歲:“……”


    一個神色憔悴,高大的身軀顯出幾分頹然,俊逸的眉眼間化不開的憂鬱之色,瞧著讓人心生憐憫,恨不得立馬去詢問他怎麽了?


    一個周身風塵仆仆,不知道還以為夜裏徒步走了幾公裏,滿身狼狽,像是一隻被主人遺棄的貓兒,眼睛裏蓄滿了淚水。


    委屈巴巴的,兩個人看著要哭了,眼神控訴,仿佛是在說,我們在家等了你兩天一夜,你怎麽一迴來就說我們。


    旺仔有點看不下去,“那個,你別說他們了,我看他們好像快要死了。”


    雖然這麽說不恰當,但可不就是嗎?


    將近兩天沒睡,憂慮難消,又受到沈漾無情的問候,可不就是快氣斷了。


    “都踏馬的給我滾迴去睡覺。”


    眼瞅著她生氣了。


    黎酩趕緊開口,安撫她:“我錯了,你別氣。你怎麽迴來的?夜裏睡了嗎?餓不餓,我去做飯?”


    江歲也不落下風,“姐姐。我去給你倒杯熱水,你歇歇。”


    沈漾扶額:“……”


    旺仔眨巴著眼睛,不明所以,隻站在一邊幹笑。


    傷筋動骨一百天,旺仔這手需要注意的地方還挺多,沈漾叮囑旺仔,這段時間別迴家了,在大福店裏將就一段日子,等手好全了再說。


    旺仔都應下了,中午在這裏吃了飯就去大福店裏了。


    中午的碗是黎酩洗的。


    地是江歲掃的。


    沈漾望著在家裏忙活的兩個人,莫名覺得哪裏怪怪的,說不上來,但是人又太累,一時間不想多想,轉身迴了房間睡覺。


    在她關上門的那一刻,忙活的兩個人立馬抬頭看向彼此,眼中攻擊意味十足。


    “……”


    “……”


    相對無言。


    兩個人是在無聲的硝煙中做完了家務。


    房間裏,沈漾聞著荷花的清香,輕聲哼著歌兒,疲勞感褪去了一些。不過,今天的事存在疑點,她皺眉思索著。


    暑假已經過去一大半了。


    她要迴c市了,在此之前,她要把原身周邊的人物線都安頓好。


    該處理的人都處理掉,該打點的東西都安排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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