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幽人行，沈歎臨孤亭。
（有一個心地高潔的隱士，在明月下獨行，而一聲沉歎之後，移步登臨上一座草亭子。）
舉樽涕沾衣，雁去江色澄。
（舉杯欲飲，淚落卻濕了衣襟。向遠了望去，一隊大雁飛去後，秋空下江色一淨。）
遠目橘夾戶，木葉下幾重。
（眼所及之處，在一片橘樹裏隱有幾戶人家。大雪般墜下的落葉，早已在秋風裏飄了好幾遍。）
獨酌一瓢月，自弈半枰風。
（自己斟了，再自己飲下去，瓢酒映月，月滿瓢空。自己下棋，卻無人對弈，隻有棋枰清風而已。）
何當謝娘至，共指響蜀桐。
（心上的人兒什時候會迴來呢，好一起淡淡下指撫響了蜀桐做的琴。）
玉軫繞騷思，寂寞又從容。
（琴軫寄托了他美好的期望，但在這個夜晚，他反而越發的寂寞，而又從容不迫。）
舉頭月如洗，誰悵秋夜冷？
（舉頭一望，月明如洗，是誰在悵惘著秋夜的冷清呢？）
愁多反清狂，吟骨見古風。
（他無時無刻不在牽動無限的離愁，人也變得癡情入骨。從他以往的詩作中，便可看出他身上有這種古人之風。）
身本嵇氏嗣，名『萸』字『奴癡』。
（他姓嵇，叫嵇萸，表字『奴癡』。）
劍成人未冠，威名煊河山。
（劍法大成時，他還正是弱冠之年。但卻已經在當世名揚天下了。）
秀顏琢白玉，衣敝天姿顯。
（嵇萸麵容俊美，風神秀徹，像一塊琢磨過的白玉。雖然穿著一身破舊衣衫，但掩不住他的天人風姿。）
清吟若蘭馨，出塵如謫仙。
（清哦吟詩，有如蘭花的品格。出脫塵世，如同一個從天上降下來的仙人。）
孤僻不入群，子夜誰為伴？
（由於性子孤幽，難以與世人相處。到深夜無睡時，有誰能陪他呢？）
身負一部琴，琴匣一葉劍。
（自有身後的一部古琴相陪，自有琴腹中藏的一葉長劍相陪。）
操琴聲古幽，舞劍光流轉。
（撫琴之時，琴聲與世無爭，是多麽的古意悠然。而舞劍之時，劍光流轉如水，令人自癡。）
琴芳流蘅薄，劍情兼雅怨。
（琴雖靜默，但卻自有它的芬芳，從杜蘅叢生的地方散發香氣。劍雖無言，卻也有它的情感，兼具雅正和怨苦。）
撥琴橫膝上，冷笑蔑江山。
（將琴橫置膝頭，撥弦給風聽，撥弦給雲聽。必當冷笑而已，蔑視萬裏江山。）
身為嵇康後，忍把汙淖沾？
（身為琴聖嵇康的後人，會忍心隨波逐流，沾染塵埃嗎？）
仙姿卓如鶴，妙指輕如棉。
（每當他撫琴，身姿卓美如芭蕉樹下靜睡的鶴兒。他指法精妙，無須著力，輕輕撫過弦絲，就可撫出來動人的聲籟。）
一劍引於手，傲眼獨仰天。
（如若抽出琴底一劍，仗劍一揮，必當傲視群雄，仰天獨傲。）
鞘叩少林門，劍掃武當雲。
（少林稍遜，武當略輸。）
天下誰敵手？唯有獨孤玨。
（天下有誰可與爭鋒相對，也唯有『劍魔』獨孤玨可以與之並肩。）
蕩劍江湖過，撫琴降宮闕。
（他一劍漂泊，隻是從江湖之間驚鴻而過。琴癮犯了，會飛身降在皇城之巔，風夜撫之。）
激揚昆侖雪，指摘西湖月。
（昔時曾在昆侖險峰處，激濺蓋天飛雪。也曾在西湖旁邊，指點過湖心映月。）
都雲幽者狂，一人獨沉默。
（世人都說，這個人太過狂放不羈，但又有誰能夠領悟得他獨自一個人陪琴陪劍的冷默。）
迴步蘚階下，滅跡木橋左。
（他沿著生滿苔蘚的石階走下亭台，走著走著，突然在獨木橋的左畔銷聲匿跡，無所尋從。）
落葉自飄飄，身影獨翩翩。
（秋天的落葉自顧自地飄飄而落，在這片林子裏，有他輕功翩翩飛過去的身影。）
夜挨明月落，佇看流螢散。
（反正睡不著，就等著看明月會在何時落下去。忽然他收住了輕功不再飛，站在那兒，他在看秋草間的螢火蟲飄動，自己卻一動不動。）
拆字卜玉繩，月圓恐又殘。
（拆字暗卜了一卦，星移鬥轉，但是月滿了後又將如何，還不是一點一點地再虧蝕。）
一琴一天涯，一劍一人間。
（一部琴就是撫琴之人一生所求的天涯，而一口劍，則是愛劍之人相依為命的人間。）
茫茫無一伴，嵇萸忽起歎。
（茫茫天地，竟無一人為伴，嵇萸忽然輕聲一歎。）
負手漫步走，須臾轉九彎。
（背負著手，月下漫步走，不用一會，就已經轉過了九道彎路。）
過江平野敞，泱泱海棠滿。
（越過江水，遼闊的平野向四麵大敞開，滿滿地一大片海棠樹。）
個個風姿弱，一墓淒零慘。
（海棠樹一棵棵的，皆是輕弱若扶病，大近乎女兒風姿。在其中一棵海棠樹下，一座墳墓顯得格外淒零。）
墓前一碑直，碑刃表六言。
（墓之前尚自立著一塊石碑，碑麵上刻有六個字。）
上款『阿喬墓』，下款『萸淚唁』。
（上款三字寫的是『阿喬墓』，下款三字則是『萸淚唁』。
風末人去後，萸眼久作泉。
（自從阿喬離開後，嵇萸便時不時地會哭。）
芳影時來夢，是思何以奩。
（阿喬還經常來到夢裏。醒來後，對她的無限想念，該怎麽安放呢？）
秋月冥冥照，海棠輕輕散。
（秋月照人，冷冷冥冥。海棠花經不起冷風一過，隨即輕輕落去。）
月下冷寂寂，情深動寒川。
（月下清苦寒冷，情到深處，能使寒江水都蕩漾起來。）
把瓢且靜飲，拊碑好不厭。
（持一瓢濁酒，自己靜飲，撫摩著碑上字，互述衷腸。）
延佇墳野闊，望月有深感。
（久立在一座孤墳邊，平野深闊，舉頭望明月，良有感觸。）
一人望一月，一月照幾人？
（一個人隻能望著一輪明月，但是這一輪明月，卻照向多少似他這樣子的多情之人呢？）
思緲詎可舒，欲吟絀紙硯。
（思念過於縹緲，怎麽能寬解呢。想吟詩，可惜卻缺了筆墨紙硯。）
有劍如湖筆，望石擬玉宣。
（他挑動了劍，就像揮起了蘸墨的湖筆，望著碑石，看作是一張玉版宣紙，便要題詩。）
口占奪七步，劍詠即五言。
（脫口即成詩，而劍鋒流走成字，刻落在碑上的詩正是一首五言絕句。）
明月傷客心，哦月徒愴然。
（千古以來，明月曾使多少人傷心流連。但仰月吟哦也是徒然惆悵。）
墓前題五絕，劍豎傍碑寒。
（在墳墓之前題寫了這首詩，就信手把劍挨著碑旁插立。）
『一輪明月白，望月人待旦。
不知在泉下，怎得今夜圓？』
（碑上寫的詩是：『一輪明月白，望月人待旦。不知在泉下，怎得今夜圓？』）
字如耕人粟，詩成不廢箋。
（每一個字都像是農夫耕田種下的棵棵粟苗。詩已寫成，沒有用一張紙。）
隱然惜別意，彌於筆劃間。
（神遊曾經，感懷今夕，種種離愁別緒，皆彌散在一筆一劃之間。）
詩雖未蘸墨，筆筆鋒入骨。
（詩雖然未經筆墨所寫，但每一筆都是愁意淋漓，鋒芒徹骨。）
詩盡情未盡，詩裏聞人哭。
（詩已盡，但是餘情未了。依稀能體會到詩中有淚欲哭的悲傷。）
生者存人間，逝者歸塵土。
（生者尚在人間留存，但是過去的所有，已經歸於塵土。）
墓裏墓外人，相思怎相訴？
（墓中魂，墓外人，雖然相思，卻怎麽才能對訴離別之苦？）
低身坐墳邊，端琴徒自顧。
（委身坐落在墳頭一邊，端琴膝上，徒自顧憐。）
淚落琴尾傷，手撫弦絲疏。
（淚水打落在琴尾處，將琴尾也給渲染了傷心。兩手來迴輕撫著蕭疏的弦絲。）
十指頓挫間，聲韻始淒楚。
（十指在弦，時而流暢似水，時而惜彈如凝，就在這一停一頓間，琴聲開始發出淒楚的韻味。）
似西施啜泣，如閨怨難抒。
（似是一個絕代的美女低聲哭泣，嗚咽動人。又如同是一個閨中少婦幽怨的一歎，傷心欲絕。）
乍撫月色冷，次撫海棠枯。
（才剛撫琴時，琴聲鬱鬱，摧人心肝，使得月色登時一冷。再撫一會兒，聽得海棠愁落，一樹而枯。）
三撫亂鬢發，四撫靜孤墓。
（又撫一會兒，頭發散開，青絲飛揚。再撫一會兒，琴聲便悠悠然了，一墳寂靜。）
五撫催腰折，六撫惹眉蹙。
（又撫一會兒，聲如天籟，行雲流水，催人為之折腰。再撫一會兒，境界漸入，曲高和寡，讓人聞之蹙眉。）
七撫佳人歎，八撫君子俯。
（又撫一會兒，婉轉百迴，鳥語間關，佳人不禁搖銅鏡歎，奈何流年。再撫一會兒，琴聲趨微，繁花落盡，君子就此雲煙一俯，年華若夢。）
撫琴人難過，蕭然對落木。
（操琴自陶，終究是難解愁滋味。徒自麵對著落葉如潮，心底一派蕭然。）
拔劍輒一躍，月下競起舞。
（於是拔起了碑畔的長劍，如鴻一展，揮劍冷月下，翩翩起舞，與影爭姿。）
揉展擬蝶翅，迅狡勝狸步。
（輕功動處，好似身有彩蝶雙飛翼，飛來飛去。在地上躍高竄低時，又勝過狐狸的迅速狡猾。）
一招『鬥鶴式』，揮劍何跋扈。
（揮動起長劍，將一招『鬥鶴式』飛舞開來，是何等的縱橫飛揚。）
飄忽浮雲飛，沉猛驚雷兀。
（飄忽不定時，如白雲飛走。沉定而猛時，如雷電欲出。）
氣遏長江水，威殺南林虎。
（劍氣截住了長江之水，劍威嚇泥了南林之虎。）
一劍泰山崩，誰敢決勝負！
（一劍斬出去，泰山崩裂，有誰敢來一決勝負！）
清風一陣冷，收劍佇立孤。
（忽然感到清風徐來，他便收了劍，靜靜地站住了。）
明月孤墓畔，形影相顧憐。
（在有明月光的孤墓邊，自己對著影子發起了呆。）
破袍風飄舞，一鍔月光滿。
（破袍子在風中飄動，提劍不語，滿劍鍔明晃晃的流轉著明月光。）
誰能邀閣下，花間對一盞？
（像他這樣孤幽的人，又有誰能有幸邀到他，在海棠花下對飲一盞呢？）
出沒獨一身，質本潔無染。
（但他總是獨自來，獨自去，品質高潔，未被世俗所染過。）
徒令天下人，把酒空長歎。
（徒然讓天下人隻能把酒長歎，歎不能與其對酒當歌。）
獨自癡茫茫，有人忽淺唱：“
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
不知明鏡裏，何處得秋霜。”
（在他正一個人茫茫然地發著呆，忽然聽到有人淺唱起李白的詩：“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裏，何處得秋霜。”）
『霜』字還未落，人已到身旁。
（唱到『霜』字還沒有落音，人就已經到了嵇萸身旁。）
悠然一折扇，白衣正飄揚。
（那人悠悠然拿著一把折扇，如霜雪的白衣在風中獵獵飄動。）
趨帶騷者風，柔轉書生腸。
（走動間，有騷人墨客的風度。麵目清柔，像一介心腸婉約的書生。）
劍鬢秋水目，舞袂花之央。
（兩鬢如劍長，雙目含秋水，在海棠群中央衣袂飄飄。）
揖首向嵇萸，挺眉氣勢張：“
（他朝著嵇萸作了一個揖，隨即眉毛一挺，神氣飛揚，說道：“）
幸能拜劍仙，不才乃衛鷲。
（有幸能夠拜見劍仙，在下不才，叫衛鷲，）
客宿姑蘇外，賤字為『羨香』。
（賤字『羨香』，近來客宿在姑蘇城外。）
天地一過客，江湖任流浪。
（我隻是天地間一個小小過客，在江湖中任我流浪。）
匹驢訪武夷，片筏過瀟湘。
（曾經騎一匹青驢到訪過武夷山，也曾自己撐一片筏子飄過瀟水湘江。）
愧對人抬愛，唿我『三筆郎』。
（不想大家對我如此抬愛，都稱唿我叫『三筆郎』。）
一筆撼王嶽，二筆決大江。
（是形容我出動第一筆時能夠撼動大嶽山形，出第二筆就能夠決堤大江大河。）
三筆鬼狐逃，筆筆顛滄桑。
（出第三筆時，鬼魅野狐全紛紛嚇跑了。每出一筆都能夠顛覆滄海桑田。）
筆在收複間，風雲入手掌。
（判官筆在一收一出間，武林風雲已然盡在我的掌握。）
一橫萬裏水，一縱千仞岡。
（判官筆一橫去，有萬裏奔水的壯勢。一縱下來，有千仞立崗的勁頭。）
一捺星鬥移，一撇大地晃。
（判官筆向天空一捺，星鬥為之動轉。向下一撇，大地都跟著晃上一晃。）
夜唿劍閣雨，旦飲長城霜。
（深夜曾在崢嶸劍閣上練筆法，下雨了也沒輟筆。也曾在崔嵬長城上一直練到破曉落霜。）
輕輕一筆落，不慚楚霸王。
（所以我現在將筆輕輕一點，就如有神助，即算楚霸王複生，也不遑多讓。）
而今世無英，徒使青絲蒼。
（隻歎當今世上並沒有了楚霸王，歲月徒然催人老。）
顧盼千萬人，誰共爭流芳？
（看遍這芸芸眾生，有誰能夠與我一塊流芳後世呢？）
天下共酌者，使君與羨香。
（世間能夠入我眼的人，也就隻剩你與我，二人而已。）
候於海棠下，已挨三夕霜。
（我在這裏等你，已經等了三天三夜。）
冀得敵與爾，論招舞飛揚。
（希望能與你大鬥一場，論一論招，在明月下起舞弄影。）
劍含秋風勁，筆吐明月光。
（你的劍一揮，挾帶著淩厲秋風。我的筆一抖，吐納著雪白月光。）
天既生瑜亮，一決誰桀湯！”
（老天既然生了一時瑜亮的你與我，就看看到底誰是夏桀，誰才是商湯！”）
言畢立秋風，渺若孤鴻影。
（話說完，他站在秋風裏，被明月照出飄渺的身影，不禁想起蘇軾的那句：飄渺孤鴻影。）
海棠自飄落，秋墓自伶俜。
（海棠樹自個兒無聲飄落花瓣，墳墓也孤零零不說一句話。）
嵇萸目似冰，負手一聲哼：“
（嵇萸目光如寒冰，反負了手，哼了一聲，說：“）
嵇某蔑群英，一身風雪冷。
（嵇某從來不願交結江湖豪傑，到現在孑然一身，衝風冒雪，冷暖自知。）
漂泊誰所伴？琴妻與劍兄。
（漂泊中誰能陪著我呢？也隻有娶琴為妻，奉劍為兄。）
我劍為陶冶，並非為虛名。
（我的劍是為了陶冶情操，並不是為了贏取什麽虛名。）
閣下請自去，莫負此月明。”
（閣下還是請走吧，萬不要辜負了今夜明月的皎潔。”）
衛鷲忽一嘯，撩筆在手中：“
（衛鷲忽然大嘯一聲，已經把判官筆撩在手中，說道：“）
衛某隱空穀，幽居已十年。
（衛某隱姓在空穀裏，獨自過了十年。）
兩筆對孤影，一瓢還獨傾。
（天天隻有一雙判官筆陪著我，有酒也隻能自己獨飲。）
為淩百家首，磨筆出銛鋒。
（為了能夠贏過天下諸家門派，我苦練筆法，漸漸才顯露出鋒芒。）
一生忍寂寞，徒為筆光冷。
（我這一生是受足了寂寞，就隻為了能讓筆法寒光大射。）
筆上染人血，不遜徽州墨。
（判官筆一旦沾染了人血後，一點兒也不遜色於質地絕佳的徽州名墨。）
迎月獨起舞，未肯下荊軻。
（迎著白月光在空穀裏揮筆大舞，自信我的所學並不在刺客荊軻之下。）
一朝可縱橫，仗筆江湖行。
（有一天，覺得筆法純青了，便出穀而去，憑仗著一雙判官筆在江湖上橫行。）
愁煞十七派，氣震三千峰。
（找了十七派的高手逐個比試，皆在判官筆底下铩羽。我一時名聲大噪，震動了天下的名山大嶽。）
唯獨閣下劍，至今未睹容。
（隻有閣下的劍，到了現在，我還未得一見。）
此願若不償，何以慰平生。
（這個願望若不能實現，怎麽對得起平生鴻誌。）
是夜我欲狂，劍仙請叮嚀。”
（今夜我要造次了，冒昧出筆，還請劍仙指點一二。”）
提筆一揮手，遞招已然攻。
（話說完，提起判官筆，揮手間已經攻了一招。）
快如電光閃，狠似落雷霆。
（判官筆出招極快，有如電光閃動，兼且狠，似驚天大雷不斷轟落。）
一招接一招，招招欲奪命。
（一招接著一招，每一招都想要殺人般危險。）
筆勢展如虹，嵇萸牢於中。
（判官筆像彩虹一樣飛動，嵇萸被困在了筆風中間。）
一筆連點之，九穴即為封。
（衛鷲一下子連續點了九筆，認準了嵇萸的九個穴位。）
險入瀲澦堆，飛舸未可橫。
（嵇萸便如一張小舟拐進了瀲澦堆，亂石叢生，不能任意東西。）
樊籠屈猛虎，池潢羈蒼龍。
（像猛虎屈臥在鐵籠子裏，像池塘絆住了天上龍。）
嵇萸手撫劍，不肯出冷鋒。
（嵇萸用手輕撫著劍柄，卻始終不願出劍一鬥。）
舉頭一片月，佇足聽筆聲。
（舉頭望起了湯湯明月，他站在那兒，靜聽著判官筆嗤嗤揮風的聲音。）
招招險筆下，遐憶偏多情。
（每一筆都是生死之虞，他在如此筆影紛飛裏，猶在自顧自地追憶往事，多情自惘。）
歎罷忽揮手，筆若悲狐鳴。
（後來，他歎了一聲，就揮了揮手。筆聲一時大作，如若狐狸的悲叫聲。）
微踱幾步轉，輕姿出筆圈。
（隻見他微微踱起了腳步，曲盡其妙地飄動了幾步，就輕描淡寫地走出了筆風的圈繞。）
虎應吼山林，龍豈池中泛。
（猛虎就應該山林為王，天上龍又怎能總留在池塘裏。）
步似淩波行，轉瞬風煙散。
（他將才走的那幾步，渾如洛神淩波而行，轉瞬之間風煙吹散，將一場大鬥彌於無形。）
嵇萸拄劍佇，舉眸怨月圓。
（嵇萸拄著劍，站著望月亮，月滿了，他反而有怨，怨滿月不體諒他的孤獨。）
低頭已惆悵，對影自嗟然。
（低下頭，就惆悵起來，對著自己的影子自歎自嗟。）
衛鷲一橫眉，冷對月下仙：“
（衛鷲忍不住一橫眉毛，冷冷朝著明月底下仙人一般的嵇萸說道：“）
歎兮嵇先生，何故不出劍。
（唉，嵇先生，你為什麽不出你的劍呢。）
可是吾雙筆，難入君之眼？”
（莫非是我的筆法，入不了你的眼嗎？）
嵇萸淡著身，臨風訴冰心：“
（嵇萸一身淡影，朝著風說起清白的情操：“）
劍乃我至友，並非手中刃。
（劍是我的至友啊，並不是殺人的兵刃。）
豈讓一滴血，汙得鍔森森。
（怎麽能讓鮮血玷汙了它白森森的劍鋒呢。）
月照我身上，三尺不堪引。
（明月照在我的身上，風月靜好，是用不著揮動三尺劍的。）
獨我蘭花畔，怎忍沒劍魂。”
（僅有我在愛惜著蘭花的品格，所以我怎麽會大煞風景去辱沒了劍的魂魄呢？）
月下人無愧，說劍繞徵音。
（月下的他無愧於心，說起劍來，其聲雅靜，仿佛撫琴時的徵音。）
柔指撫皓鋒，黯然對青墳。
（他溫柔撫過皓白的劍鋒，轉身一瞥，墳邊青草幽幽，不禁黯然神傷。）
衛鷲淺蹙眉，風吹一縷鬢。
（衛鷲輕輕皺起了眉頭，冷風吹起了他那一縷長鬢。）
手把紙扇折，輕步了無痕。
（又拿出了紙扇折起，展開輕功走了過去，足不沾地。）
落步墓碑前，卻見詩五言：“
一輪明月白，望月人待旦。
不知在泉下，怎得今夜圓？”
（止步於墓碑前頭，便看到一首五言詩：“一輪明月白，望月人待旦。不知在泉下，怎得今夜圓？”）
讀完四行碑，舉頭仰蒼天：“
（讀完了碑上的四行詩，仰天而說道：“）
不意嵇先生，元是多情仙。
（沒想到嵇先生原來是個多情的人。）
但問塚中魂，卻是誰家人？”
（請問墳墓裏埋的是誰呢？”）
嵇萸移清影，神遊已微醺。
（嵇萸走了幾步，神遊起往事來，還未飲酒便已經微醺了。）
海棠落紛紛，愁殺夜半人。
（海棠花紛紛揚揚灑下來，卻愁死了夜半無眠的人。）
人死花不知，花損人傷心。
（人死了花兒不知道，依舊無情地花開花落。但是輪到花兒落了，人們卻總是為它的凋零而傷心。）
做詩思遠道，傷見月如盆。
（寫首詩，思念一下遠方的人。滿月如一個盆，讓人發愁。）
貪歡隻一晌，瘦極蓬蒿人。
（美好的時光總是去的太快，愁得這個貧如水的人越來越瘦了。）
往事不堪憶，憶者恐傷春。
（不能再迴首往事了，害怕這樣子傷春悲秋，有礙心懷。）
嵇萸枯如木，月光落一身：“
（嵇萸像棵樹一樣枯了，月光撲簌簌落了全身，他說：“）
絕代有佳人，山居蘚屋深。
（有一個美人，當世無雙，就住在山穀深處，一座蘚痕階綠的木屋子裏。）
長思欲依依，含眸望北辰。
（經常心心念念一個人，總不忘懷，夜裏望著天上北鬥的時候，也是含情脈脈的。）
連夕壓金線，更更繡嫁衾。
（連續幾夜挑用金線刺花，繡裁著出嫁的衣物與衾枕。）
纖指抽針冷，月夜盼推門。
（美麗的手指一遍遍抽針覺得很冷，在明月夜裏，會偷偷盼著心上人早點歸來。）
卷簾猶待字，吾與畫眉親。
（卷起簾來看他現在到哪了，其實她還是待字未嫁的少女呢。與她畫眉的情郎就是我啊。）
涼夕瞭織女，風來撫瑤琴。
（夏天清涼的夜裏我們一起看星星，起風的時候就一起撫動瑤琴聽。）
誰堪別離苦，世事改如雲。
（沒想到世上的事說變就變，像雲朵一樣。有誰能抵得了這分開的苦味呢。）
雨摧海棠驟，飄淚能不紛？
（我倆就像被一場大雨驟然打落的海棠花，就這樣散了，怎不讓人潸然淚下呢？）
人去未嫁時，餘我悵一身。
（她走的時候，我們尚沒有成婚，隻留下我一個人獨自悵惘。）
明月感君子，海棠息芳魂。
（我聽說，明月能感動君子，想必海棠花也能叫美人安睡吧。）
憶伊不可得，人間誰為鄰？
（天天想她，卻再不能像之前那樣看到她。沒了她，人世間已經無人可親近了。）
傷懷取琴操，愁腸將酒斟。
（傷心了就彈彈琴，生愁了就喝喝酒。）
秋霜悲長發，過溪投金樽。
（白霜落下來，長發有如全白了。踏過小溪，隨手將酒樽扔掉。）
怎解傷心事？聊以把君問。”
（今天我暫且問問你，怎麽才能看開這樣的傷心往事呢？”）
衛鷲狂態斂，手抖筆鋒轉。
（衛鷲一時收了狂態，手一抖，判官筆隨著轉動。）
揮袖手一揚，飛筆劃碑麵。
（他袖子飛揚，揮起判官筆劃向了石碑表麵。）
手起書唐楷，筆落著下款。
（起手刻起了字來，用的書法是唐楷。最後收筆時，在結尾處落了款。）
下款『三筆郎』，和詩飄冉冉。
（結尾落款是『三筆郎』，寫的是一首和詩，意氣冉冉飄動。）
同為寂寞人，何故皆愁然？
（都是被造化捉弄的寂寞的人，為何全要愁眉苦臉呢？）
今附一首詩，共待一輪圓。
（如今附和一首詩，一起期待以後的每一個月圓之夜。）
但見詩碑上，二詩競輊軒。
（隻見寫滿詩的石碑上，兩首詩不分上下。）
宋體墨跡瘦，唐楷字腴滿。
（嵇萸書寫的宋體，字跡中瘦骨崢崢。衛鷲書寫的唐楷，則字字都豐腴，大有褚遂良的遺風。）
此夕欲悲秋，吟詩人已瘦：『
花下畫明月，僧問我知否。
流水負落花，伊人空待漏。』
（今夜，衛鷲也有點多愁善感，做完詩，似乎整個人都瘦了。他的詩是：『花下畫明月，僧問我知否。流水負落花，伊人空待漏。』）
最是多情誰？落花待流水。
（誰才是最為多情的呢？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落花明知流水無情，兀自還要等流水。）
誰為君子憂，今夜又不寐？
（有誰會為了衛鷲憂愁，今夜又要無眠了呢？）
衛鷲手攬月，收筆負後背。
（衛鷲伸手，攬住了滿把月光，收了判官筆斜插在身後。）
冥冥月將升，默默淚已垂：“
（秋色冥冥，明月緩緩升入秋空。衛鷲在無聲裏落了淚，說：“）
聽君一席話，衛某心欲碎。
（聽完你說的這一番話，我的心都要碎了。）
零落花如淚，折枝欲寄誰？
（看這裏的海棠花飄落的有如眼淚，我該折下一枝來寄給誰呢？）
令我憶往昔，往昔故人美。
（讓我不由得想起過往，過往的她是多麽的姣美。）
故人不堪憶，憶之青腸悔。
（不能總是想她啊，一想到她，我的腸子都要悔青了。）
曾經閨中人，為我廢十春。
（曾經的她，為了等我，白白用掉了十年光陰。）
獨立河之洲，眸斷淚雨紛。
（自己一個人在河邊的芳草洲上，望斷了眼睛，也沒能等到我的歸帆，豈不淚下如雨。）
秋水人不歸，伶俜自昏晨。
（她要等的人一直沒有迴來，她就從早到晚，從夜到明，都是伶仃一個人形影相吊。）
斜月落孤城，桐葉墜屋根。
（自個兒看後半夜落下的明月斜倚在小城邊，自個兒看梧桐樹葉一片片墜落在屋根下。）
去伊成遠行，恨我不解吟。
（當日離她而去，獨自走遠方，真後悔當日的我是這樣的不解風情。）
但為礪筆刃，隻身空穀隱。
（就為了練好我的絕世筆法，獨自到空穀隱居。）
恍然及十年，深辜伊人心。
（一晃十年過去了，我是深深辜負了這一份深情。）
一朝終於醒，出穀而獨尋。
（有一天，我終於醒悟，從空穀出來去找她。）
敲門不見伊，月夜問旁鄰。
（去到她家裏，卻隻剩了空屋子。我問住在她旁邊的鄰人。）
深巷人去後，銜淚委商人。
（鄰人告訴我，她最後一次從深巷離開後，就噙淚嫁給了一個商人。）
煙雨過沈園，撫牆傷吾神。
（我去到她夫家的庭園外頭，那天煙雨迷蒙，我撫摸著一麵牆，傷心欲絕。）
詩舊伊所題，十年味更深。
（因為牆上有一首詩，是她的筆跡。是十年前她曾吟給我聽得一首舊詩，如今十年後再讀這首詩，詩裏的滋味反倒更加深了。）
人因相思瘦，魚為眼淚沉。
（人因為相思而憔悴，魚為了尋一滴淚，願意沉入海底。）
淪落秋風裏，一夜我失魂。
（那一夜，我失魂落魄在秋風裏，不知何去何從。）
不及長相思，追憶已無痕。
（我還沒來得及好好地想她，她就這樣渺無痕跡了。）
雲鎖峭崖頭，一人獨登臨。
（以後，都是我自己一個人站在懸崖掛壁上，看雲霧繚繞，看日落黃昏。）
試問還複誰，慕我傾全心，
（請問世上還有誰，能像她那樣，會傾全心地愛我，）
思我夜不寐，憶我淚長噙？
（思我思的輾轉反側，想起我就流下了眼淚？）
欲見徒傷心，倉皇我獨飲。
（還想見她一麵，卻隻能徒增彼此的傷心。我隻能心緒亂紛紛地飲下一壺酒。）
鴻孤向千山，愁誰風中損。”
（就像一隻失侶的大雁，獨自飛向千山暮雪，唉，其中到底憔悴了誰呢。”）
背予飄袂長，傍眼下淚殷。
（衛鷲說完話，背過身去，長袂飄動，眼邊有淚湧下。）
愁意催落木，木葉為誰沉？
（也許是愁意太多了，傷了秋天裏的樹，滿天的落葉是為了誰飛落的呢？）
嵇萸自顧癡，望月有所思。
（嵇萸發著呆，望明月，心有所思。）
愁待盡夜霜，無眠誰人知。
（過了今夜，依舊愁不減，有誰懂得呢。）
多情最不堪，古今乃如此。
（自古最沒用的就是多情了，至今也是這樣子。）
千根愁白發，把刀誰割拭？
（滿頭青絲也將被愁成白發，能借誰的並刀割了它呢？）
衛鷲側耳聽，遠處腳步似：“
（衛鷲忽然側起了耳朵，依稀有腳步聲從遠處傳來，說道：“）
左右有高人，先生請慎之。”
（林子裏來了高手，嵇先生，請小心。”）
嵇萸略低首，手已撫三尺：“
（嵇萸略微低下了頭，輕撫著劍身，說道：“）
來者身如蝶，輕功已絕世。
（來的這個人，是身輕如蝶，聽他的輕功，已經是驚絕天下。）
腳步輕且穩，落地如風至。
（腳步聲那麽輕，而且很穩，落在地上有如吹來的一陣風。）
少林輕雲步，江湖無所似。
（正是少林派的輕功，輕雲步，江湖中沒有別派的輕功似這般的。）
不知高僧誰，深夜獨到此？”
（不知是哪個高僧，深夜裏來到這裏呢？”）
人影還未見，聞得一聲叱：“
（還沒看到人影，就先聽得有人叱聲說道：“）
老衲苦慚僧，拜見嵇居士。
（老衲是苦慚和尚，幸會嵇居士。）
今夜擾閣下，莫怪和尚恣。”
（今夜打擾了居士，不要怪和尚放肆。”）
話猶未說完，飄然一人至。
（話還沒有說完，一個人已經飄然到了近前。）
清風一老僧，雙手已合十。
（清風裏一個老和尚，雙手行著合十禮。）
風動青袍卷，近膺飄白髭。
（風卷動他的青色僧袍，胸前飄起一部白髯。）
一佇輕為揖，悠然屈中指。
（剛站住就作了一個揖，悠悠然屈動著中指。）
駢指曲複彈，指風聲嗤嗤。
（並起兩根手指，曲指又彈出，於是聽見一陣嗤嗤的指風聲。）
指端真氣直，揮灑之一時。
（從指端發出的一股真氣，直擊嵇萸，這一手功夫，真是瀟灑啊。）
嵇萸左移步，撩劍略橫持。
（嵇萸往左動身，撩起長劍來，隨手劍一橫。）
一指如飛矢，盡被一劍止。
（如飛箭般的一指指氣，全被這一劍給截住了。）
老僧稍拂袖，再揖收五指：“
（老和尚拂了拂袖子，又作了一個揖，收了五根手指，說道：“）
明哉嵇居士，苦慚鞠於此。
（嵇居士向來俊賞，苦慚給居士作揖了。）
一手『無我指』，不堪讓君試。
（將才這一手就是『無我指』，在居士手下不堪一試。）
末技不值哂，先生請評示。”
（微末小技本來不值得方家一哂，還是請居士給評評吧。”）
嵇萸收劍讓，揖首還拜之：“
（嵇萸收了劍，也作了一揖，說道：“）
有僧訪風林，幸如上邪賜。
（有大德高僧來到這座海棠樹林，真三生有幸，有如上天所賜。）
獨魁天下者，向來少林寺。
（執江湖牛耳的門派，一直以來都是少林寺。）
嫋嫋輕雲步，冉冉無我指。
（其中嫋嫋兮春雲的輕雲步，冉冉兮秋風的無我指，都是少林寺的絕技。）
大師指藝淳，非有一瑕絲。
（大師您的無我指指法淳清，沒有一點瑕疵。）
來時如輕風，去時已無蹤。
（再說您的輕雲步，來的時候有如輕風無聲，去的時候忽而就沒了影。）
令人唯仰視，誰人敢爭雄。
（讓江湖人隻能望塵莫及，沒人敢於犯虎須。）
但是為僧者，六根怎未淨？
（可是作為一個僧人，怎麽六根還沒清淨呢？）
不俯山上鬆，不聞鍾鼓聲。
（不在滿山青鬆裏打禪，也入耳不聽山門裏的鍾鼓聲。）
指訣雖窈深，塵埃自重重。
（一部無我指訣雖然美妙精深，但其中也能惹來無窮無盡的煩惱。）
還勸大師悔，禪修佐青燈。
（還是想勸大師迴頭，深夜多讀讀經書，多悟悟禪。）
大師本高士，不敢擾佛聽。
（大師本是世外高人，不敢在您耳邊聒噪。）
晚生愚薄論，聊作耳畔風。”
（晚生的話也淺薄愚昧的很，您不用在意，就當做是耳邊閑風吧。”）
風吹海棠醒，雲散秋空澄。
（一陣風吹醒了滿林的海棠樹，雲散去後，秋天的夜空澄淨無塵。）
月照僧人頭，反映月色明。
（月光灑在和尚的光頭上，反而映照著月光更明晃晃了。）
輕拂衣上塵，苦慚如出定：“
（輕手拂去僧衣上的塵埃，苦慚像剛出定一樣，說：“）
今聞賢士勸，大覺方為驚。
（聽到好心人的勸言，沉睡入一場大覺的我，才被驚醒。）
老衲三十年，焚香與誦經。
（想老衲三十年來，在少林寺裏焚香誦經。）
曉起掃黃葉，夜臥聽梵聲。
（早晨起來掃去滿寺院的公孫樹落葉，深夜臥在床榻，耳聽著唱經聲。）
安禪旦及夕，尚憐虛浮名。
（坐禪從早到晚，依舊忘懷不了名聲這種身外物。）
為練無我指，終年手彈鍾。
（為了練好無我指，長年用手指彈響大鍾。）
為行輕雲步，時攀忘我峰。
（為了走出輕雲步，經常去爬寺上的忘我峰。）
指法雖雋永，難滅佛前燈。
（指法雖然練成了，但終究比不得佛法深奧。）
輕功縱飄逸，不及萬惱空。
（縱使輕功再奔逸絕塵，卻依舊擺脫不了煩惱。）
心本孽欲多，何計製毒龍？
（我本就比旁人心事重重，該怎樣能夠陵製心底貪念呢？）
俗聽汙靈鷲，苦憶纏蓮梗。
（聽多了人間的世俗，聽經多少年也是無用功。我天生一副情身情骨，始終擾亂著我的向佛心。）
入定多騖思，焉不礙修行！”
（打禪的時候總有亂紛紛的念頭，怎麽會不妨礙修行呢！）
延項望長天，逗眉思舊年。
（他翹起了脖子，望長空，皺眉想起了從前。）
飄飄愁無根，霜下滿僧肩。
（愁緒本就沒有根，飄飄蕩蕩。秋霜一時落滿了他的肩頭。）
嵇萸踱幾步，月已上中天：“
（嵇萸踱來踱去，明月已經湧到中天，他說：“）
一語不慎口，勾起三千憂。
（一不小心說出的話，倒勾起了大師的諸多煩惱。）
嵇某乃妄談，大師請見宥。”
（嵇某說錯了話，還請大師見諒。）
苦慚撩袖歎，難撩一身愁：“
（苦慚歎了一口氣，依然滿腹愁緒，他說：“）
憂思本我有，何須施主勾？
（煩惱本就一刻也沒離開過我，哪用得著施主勾起？）
過往似飄風，不堪人迴首。
（往事隨風飄去了，難以再迴首前塵。）
曾經傷心事，每歎月如鉤。
（想起曾經的那些事，我傷心無處發泄，還總埋怨月光太弱。）
月照傷心人，相思誰消受？”
（月下我這個傷心人，相思不斷，怎麽受得了？）
衛鷲又搖扇，低吟輕晃頭：“
一滴相思淚，愁得人白首。
情絲誰剪斷，往事一揮手！”
（衛鷲又搖起了紙扇，輕輕晃著頭，小聲吟了一首詩：“一滴相思淚，愁得人白首。情絲誰剪斷，往事一揮手！”）
嵇萸坐石上，把琴橫膝頭：“
（嵇萸也犯了書生氣，坐一塊白石上，將古琴橫在膝頭，說：“）
既然同天涯，不必臨西樓。
（既然我們仨都有情傷，就不必再獨自舔傷口了。）
嵇某撫一段，聊消君子愁。”
（嵇某在此撫一段古曲，暫且給你們消愁。”）
五指落琴腹，須臾轉晚秋。
（五根手指落在琴上，天氣忽然就深秋了。）
低頭一撫之，織女已然瘦。
（低下頭，才撫過琴身，琴聲愁茫茫，聽得天上織女也消瘦了。）
手撥琴有怨，單雁移汀洲。
（琴聲裏分明有怨氣，仿佛獨隻的大雁飛過水島，孤恓恓的。）
淒零不堪聽，梧桐落一宿。
（琴聲太淒零，不忍再聽下去，淒零的仿佛一棵梧桐樹落了一夜的樹葉。）
如此冷冷曲，怎消三人愁？
（這樣冷冷鬱鬱的琴曲，怎麽能消三人的愁緒呢？）
撫者愁遐思，聆者愁撓首。
（撫琴的人在愁裏長相思，聽琴的人在愁裏一直撓頭。）
愁發不著簪，愁腸長思酒。
（愁的頭發越來越稀，已經插不了簪子。愁入腸子，隻想大醉一場。）
一曲一瓢飲，飲空萬世憂。
（彈一曲琴，飲一瓢酒，將古往今來的萬斤愁恨都飲掉。）
嵇萸手撫琴，暫吟將進酒：“
多情徒寂寞，飲者遺千秋。
何惜五花馬，何惜千金裘。
明月借一鬥，同銷萬古愁。”
（嵇萸一邊撫琴，一邊唱起了李白的《將進酒》：“自古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五花馬，千金裘，唿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衛鷲感此言，鬱鬱摧心肝。
（衛鷲有感於李白詩，愁鬱鬱的，心都近乎碎了。）
和身隨風舞，起舞筆淩亂。
（取出了判官筆來，身隨著風舞動，筆法淩亂。）
有悲向誰訴，挾筆共纏綿。
（心有悲，給誰說，隻好與判官筆相親相依。）
落葉秋天早，人似已瘋顛。
（秋天還未盡，落葉就快飄盡了，他舞起判官筆，仿佛整個人都瘋癲了。）
揮筆驟雨落，擊筆電光閃。
（揮一下筆，有如下一場驟雨。狠狠一擊，又如電閃雷鳴。）
如風掃秋葉，殺人於閑閑。
（真有秋風掃落葉的陣勢，若用這樣的筆法殺人，豈不容易的很。）
一筆千仞勢，劃過不周陷。
（一筆劃過去，有千仞的威勢，連不周山都塌陷了。）
不敢輕此筆，寧可輕泰山。
（寧可小看了泰山，也不敢小看了這一對判官筆。）
驚得無塚鬼，有魄皆碎散。
（嚇得飄蕩在平野上的那些沒入土的鬼魂，都魂飛魄散了。）
駭世大手筆，誰敢謂其慚！
（就這樣驚駭天下的筆法，有誰還敢說他武功不如人呢！）
飄逸王羲之，狂飛唐張顛。
（論筆意，王羲之善寫飄逸的行書，唐朝的張旭則喜歡狂飛亂草。）
書聖愧不及，草聖已喪亂。
（但如果與衛鷲相比，書聖王羲之恐怕要自愧不如，草聖張旭也要跟著甩墨草書了。）
忽然清嘯起，罷筆向嬋娟。
（忽然，衛鷲清嘯一聲，向明月一指，就此停了筆。）
海棠也動心，散飛入雲滿。
（海棠花也悄然動了心，飄散的花瓣飛入雲間，滿滿一雲朵的海棠花。）
苦慚歎花敗，信手挾一瓣。
（苦慚為落花可惜，隨手從風中挾住一瓣飄過的海棠花。）
感此人也癡，我見猶可憐。
（看著花瓣，發著呆，讓人看了覺得心軟。）
延頸而深思，秋雁沒天邊：“
（伸長了脖子，迴首往事，一隻秋天的大雁越飛越遠，他說：“）
此去三十載，貧僧尚少年。
（往前數三十年，當時我還是青春年少。）
苦吟多禿筆，詩名已不凡。
（寫詩寫禿了很多筆，在文人中，我是很有些名氣了。）
霜紙騰紫煙，月冷咽鐵硯。
（我揮毫潑墨在霜白宣紙上，有如騰起了紫煙。寫詩寫到深夜，月冷了，硯裏的墨凍僵了。）
打傘斜橋過，蛾眉多卷簾。
（我從橋邊打著一把傘路過，樓上的少女多會卷起簾來看我。）
夜徊蘚徑幽，佇聽東風酸。
（夜裏徘徊在苔蘚小徑上，聽東風酸了心。）
一時之風雅，不下晉陶潛。
（那時好風雅，和陶淵明差不多。）
東城有妙女，好姿淡若蘭。
（在東城，有一個好女子，姿容美好，素淨的好如一朵蘭花。）
慕之我癡極，夜永魂長牽。
（我太愛她了，長夜漫漫，我忘不了她。）
欲得伊人瞥，抄詩遞高軒。
（想讓她看我一眼，就抄了一紙詩，托人送到她的樓上。）
未見先薄怒，紅袖丟詩箋。
（她還沒見到詩，先起了薄怒，看也不看，就將詩箋丟下樓去。）
感之愁茫茫，深忖寸腸酸。
（有感於此，我是愁壞了心腸，深琢磨這件事，不禁泛起了酸意。）
流淚伊院旁，落魄西廂前。
（那一夜，我在她樓下偷偷落了淚。）
坐落朗月下，一人秋夜寒。
（坐在明朗朗的月光下，我坐了一夜。）
獨身不堪愁，寂寞書生遠。
（孤身一人，受不了這種愁緒，翌日，我就離開了故裏。）
三千愁長發，把刀痛割斷。
（將滿頭長發，一並割去。）
一訣入少林，打坐三十年。
（我就此墮入空門，在少林寺一呆就是三十年。）
朝朝憶佳人，暮暮空思凡。
（在三十年裏，我依舊無時無刻不在想她，日日夜夜都在向往世間的愛情。）
恍恍三十年，六根最難斬。”
（三十年，彈指就過去了，我依然六根不淨，不是全僧。”）
飛英落滿襟，望月複低吟：“
人怕茱萸瘦，花怕水多心。
我怕幽人嗔，不敢輕敲門。”
（花瓣落滿了他衣襟，他對著明月，小聲吟了一首詩：“人怕茱萸瘦，花怕水多心。我怕幽人嗔，不敢輕敲門。”）
彈指仿古書，將詩題碑刃。
（然後，他臨摹古書法，彈指用指氣將這首詩題在碑麵上。）
秦篆跡婉約，與月奪神韻。
（他所寫的秦篆婉約動人，勝過了天上月的神韻。）
筆筆指力透，落款『傷心人』。
（每一筆都是指力透石，落款是『傷心人』。）
意境殊高潔，幽人似與近。
（僧人的意境十分脫俗，仿佛長年有隱士相陪。）
纖指把思念，穿過繡花針。
（能將思念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小心從繡花針的針眼裏穿過去。）
嵇萸手拈花，細品詩味馨：“
（嵇萸拈了一朵花，細細品著詩的味道，說：“）
人怕茱萸瘦，花怕水多心。
我怕幽人嗔，不敢輕敲門。
（人怕茱萸瘦，花怕水多心。
我怕幽人嗔，不敢輕敲門。）
原來東城女，心上有良人。
（原來你所心愛的佳人，已經有了心上人。）
卻恐良人誤，不敢把君顧。
（卻怕心上人誤會，才不敢與你有瓜葛。）
大師情難訴，愁絲亂滿腹。
（大師你的情思難以說出來，愁絲就此在身裏堆積。）
癡種本無擾，平惹一生苦。”
（多情的人不會打擾到任何人，隻是一生苦了自個兒。”）
苦慚噙淚笑，憂鬱不得抒：“
（苦慚噙淚苦笑，心裏的苦說不出，隻說道：“）
嚐盡相思苦，涕泗慚早初。
（此生受足相思苦，慚愧當日淚簌簌。）
貧僧號『苦慚』，此劫亦天數。
（貧僧法號叫苦慚，要曆劫難是天數。）
流水憐明月，浸得月漉漉。
（你看這滿江流水也愛著明月呀，流水將明月浸在了心裏。）
深夜誰多情，願把月華逐。”
（如此夜色，還有哪個多情人，願如流水一樣逐明月呢。”）
突改目光厲，橫瞪嵇奴癡：“
（突然，苦慚目光變得淩厲，直瞪著嵇萸，說道：“）
久聞『相思訣』，殺人如相思。
（很久就聽說了『相思訣』，殺人有如相思一樣。）
劍光還未見，人卻已然死。
（還沒有看見劍光，人就已經死了。）
思似羚掛角，來去總無跡。
（相思這種東西，就像羚羊掛角，來去無痕。）
施主手中鍔，縹緲也如此。
（施主手裏的長劍，也像相思一樣縹緲。）
滴滴相思血，染得劍鋒赤。
（流下那麽多相思血，染紅了你的劍鋒。）
人死不可複，愁得生者癡。
（人死不能複生，卻把死者的親人害得愁絕癡絕。）
長使多情人，流淚徒相思。
（讓多情的親人總是飲泣吞聲，空自相思死去的人。）
一劍『相思訣』，多少相思事。
（就這麽一招相思訣，惹出了多少相思事呢。）
舞劍可有愧？憑君一問之。”
（如今在你麵前，質問你一句：在你舞劍的時候，可心中有愧？）
嵇萸手端劍，凝視又已癡：“
（嵇萸將長劍提起，凝視著又已經癡了，說：“）
我之相思訣，非為惹相思。
（我的相思訣，不是為了惹旁人相思的啊。）
舞劍為寄思，不曾令人死。
（我舞我的劍，是為了寄托我自己的相思，不曾用它殺過任何人。）
我劍因我思，我因我劍思。
（我的劍因為有我，才學會了相思。我因為愛我的劍，才害了相思。）
人劍同相思，是故謂『相思』。
（人與劍彼此相思，所以才叫相思訣。）
劍潔人也潔，人癡劍亦癡。
（劍未曾染過血，人也是。人是個癡種，劍也是。）
一人與一劍，相思空自知。”
（一個人與一柄劍，互相相思著，但隻有自己知道。”）
苦慚手一拂，罕然須髯直：“
（苦慚將手一拂，胡子都氣直了，罕然止之說：“）
揮劍不殺人，試問誰肯信？
（你說你沒有殺過人，有誰會相信呢？）
貧僧之師叔，即是喪於君。
（貧僧的師叔，就是死在你手下。）
師叔號『知茶』，威名飄武林。
（師叔法號叫知茶，在武林中大有威名。）
身掌達摩院，佛修已絕倫。
（身為達摩院首座，佛學修為已是震古爍今。）
死於相思訣，少林為之震。
（卻死在了相思訣下，少林寺大為震驚。）
指派貧僧來，與君曲直論。”
（指派貧僧來找你，論一下是非曲直。”）
嵇萸久沉默，似負愁千鈞。
（嵇萸很久沒說話，像是負了千鈞重的愁。）
仰月空長望，言出傷雁心：“
（仰天又望了很久，這才說了話，語聲卻無限傷心。他說：“）
小技疏於人，何敢擾少林。
（我的劍法一向不如人，怎麽敢去少林寺放肆。）
驚聞大師亡，嵇生亦愁損。”
（方才聽到知茶大師慘遭不幸，晚生也很是難過。”）
苦慚一振衣，冷笑風森森：“
（苦慚一振僧衣，冷笑起來，像森森的冷風，說：“）
閣下訴此言，老衲試一問：
（閣下既然這樣說，老衲就再問一句：）
會使相思訣，天下有幾人？”
（天下有幾個會使相思訣的人呢？”）
嵇萸撫石碑，自悵還一身：“
（嵇萸撫摸起了石碑，大覺得寂寞，悵然說道：“）
除了晚生外，另兼墓中魂。
（除了晚生會使相思訣，另外還有墓中的人。）
人鬼共相思，絕無第三人。”
（我這個人，與墓中的佳鬼，彼此懂得相思，就沒有第三個人再會了。”）
苦慚近一丈，怒已逼眉心：“
（苦慚大怒，向他走近一丈，說：“）
鬼已入木眠，何嚐能殺人。
（鬼已經在棺木裏長眠，怎麽還能去殺人。）
弑我師叔者，無疑惟使君。
（所以殺我師叔的人，無疑就隻有你了。）
既敢血五步，不敢剖誠心。
（既然敢仗劍殺人，卻不敢承認。）
閣下憑一劍，竟也蔑少林？”
（難道閣下是仗著劍法了得，便看不起少林寺嗎？”）
嵇萸獨泫然，不想多駁論：“
（嵇萸神情泫然，不願多作辯解，說：“）
晚生願伏罪，戮頸贖僧魂。
（好吧，晚生願意認罪，引劍一割，給知茶大師賠命。）
但求一死後，埋骨鄰伊墳。”
（隻希望在我死後，大師能將我埋在這座墳旁邊。”）
苦慚本多情，感此已深憫：“
（苦慚本就是性情中人，聽到這番話，不禁動了憐憫心，歎說：“）
泉下陪芳魂，羨煞多少君。
（到黃泉之下去陪心愛的人，會讓多少人羨慕啊。）
留我徒長籲，無發也惹塵。
（而我隻能長歎息，沒有了頭發，還是惹盡俗事。）
今夜閣下死，明旦又誰人。
（今夜是你死，明天又該是誰呢。）
悠悠無我指，空添一座墳。
（無我指使出時，本來很悠然，今天卻要用來殺你。）
煮鶴雖大煞，莫此傷人心。”
（雖說焚琴煮鶴這種事，夠大煞風景的了，卻也沒有無我指殺人更讓人掃興。”）
殺招出不出？扣指尚沉吟。
（苦慚扣著手指，兀自沉吟著，在尋思，殺還是不殺？）
清風拂人麵，眺目已出神。
（風吹在人臉上，他向遠處眺望，出起了神。）
遠處飄影輕，忽有二人臨。
（忽然，遠處輕輕飄過兩個人影，都是有輕功的人。）
一者衣似雪，一者飄如雲。
（一個人衣衫白如雪，一個人飄動如行雲。）
相攜手連手，落步不起塵。
（兩個人手牽著手一並走來，腳輕輕落在地上，不起一點塵埃。）
身飄如淩空，輕盈似鶴身。
（身形飄動有如在天空飛過，輕盈的身姿好似夭矯的白鶴。）
二人行至此，頓步斂長祍。
（兩個人走到這兒，就停下了，先收拾了一下飄亂的衣服。）
白衣高個者，一劍身後斜。
（穿白衣的大個子，身後斜背著一把長劍。）
倨然獨冷笑，黃葉已蕭瑟。
（一副傲倨的樣子，冷笑起來，把樹葉都笑的蕭瑟了。）
長袍瘦身者，負手風凜冽。
（穿長袍的清瘦男子，在風中反負著手。）
頭帶赤綸巾，鬱然立旁側。
（頭帶著鮮紅綸巾，一臉沉鬱地站在一旁。）
嵇萸抄雙手，一拜瘦身者：“
（嵇萸抄起雙手，先拜了清瘦男子，說：“）
在下嵇奴癡，揖見『昆侖鶴』。
（在下嵇萸，有幸拜見『昆侖鶴』。）
深慚未掃榻，還請莫為過。”
（很遺憾，倉促間缺了待客之道，還請不要怪罪。”）
瘦者還拜之，輕把海棠拂：“
（清瘦男子還了一個禮，將身上的落花拂去，說：“）
劍仙何太謙，愧煞昆侖鶴。
（劍仙言重了，真是使我慚愧。）
蕭某及陸兄，實乃不速客。
（蕭某和陸兄，其實是兩個不速之客。）
我輩趨而忽，令君忙不迭。
（我們來的匆忙，讓你不及防備。）
個中無奈意，劍仙請體貼。”
（實在有不得已的苦衷，還請劍仙體諒。”）
嵇萸自淡笑，次拜白衣者：“
（嵇萸淡淡一笑，再去拜見白衣人，說：“）
嵇某久仰者，天山一劍客。
（嵇某是久仰天山劍客的大名。）
今宵終得見，幸甚何以若！”
（今夜終於謀麵，真是幸甚至哉！）
劍者一揮手，卻厭寒暄多。
（白衣劍客卻一揮手，不願多說寒暄的話。）
如雪冷傲意，更襯白衣潔。
（從內而發的冷傲意氣，如雪一樣冷，更襯托了他的白衣。）
斯人名『陸繼』，號『天山劍客』。
（這個人叫陸繼，江湖人稱『天山劍客』。）
一劍之淩厲，曾舔無數血。
（聽說劍法了得，曾經殺人無數。）
世居西域寒，不遜中原傑。
（祖祖輩輩都住在寒冷西域，卻不遜色於中原的豪傑。）
夜夜乘雪舞，飛揚誰了解？
（夜裏乘著滿天飛雪舞劍，如此飛揚跋扈，有誰知道？）
瘦者名『蕭頡』，自詡『昆侖鶴』。
（清瘦男子叫蕭頡，自稱是『昆侖鶴』。）
迴展蕩淵深，飛身渡天閣。
（他能展開輕功蕩過深淵，也能飛起身來飛渡天閣。）
輕功第一人，先屈一隻鶴。
（若說誰才是輕功天下第一，應該先佩服昆侖飛來的一隻鶴。）
蕭頡走幾步，可憐海棠瑟：“
（蕭頡走了幾步，看到海棠飄落，憐愛十分，說：“）
秋木使人嗟，誰忍手采擷？
（秋天的樹木總是讓人感歎啊，誰會忍心去采摘呢？）
花嗟人也嗟，花開人還嗟。”
（花瓣落了人也跟著感歎，花瓣開了人還要感歎。）
感遇真愁煞，轉念忽一訝：“
（有感於遭遇，真讓人發愁，轉念想想，忽然大為驚訝，說：“）
海棠屬春物，三月乃生發。
（海棠花屬於春天事物，陰曆三月才會開花。）
緣何秋已濃，瓊花猶滿椏？”
（為什麽現在秋意都濃了，還有滿枝頭的海棠呢？”）
嵇萸撫一枝，魂消緩聲答：“
（嵇萸撫動一枝海棠，入了迷，緩緩答道：“）
連年未枯零，此非尋常花。
（一整年都不會落盡花瓣，這不是尋常的海棠花。）
皮骨不畏寒，根移藏邊峽。
（它不害怕秋天寒意，它是從藏區的一個峽穀移來的。）
風刀摧花雨，霜劍削枝爪。
（大風如刀，摧落花瓣如雨下。冰霜如劍，削剪著它的枝丫。）
挨凍愈堅挺，淩雪發根芽。
（但是，越挨凍，它越挺拔，在嚴寒大雪裏依舊能生芽開花。）
不屈樹如人，香因苦寒遐。
（不懂得屈服的樹，就像人一樣。花香因為受過苦寒，才能飄遠。）
花錦如爝舉，無論冬或夏。”
（一樹樹茂盛的海棠花，就像是深夜裏舉起的一個個火把。它一直在開花，無論是隆冬，還是盛夏。”）
歎者不及嗟，一望花如雪。
（想感歎的人還沒來得及感歎，一望而去，滿野的海棠如雪皎潔。）
風來雖舞落，明朝又灼灼。
（雖然風一吹，就落了，但是明天花會再開，又會燦爛如大海了。）
海棠一夜淒，不堪讓人折。
（海棠樹會飄落一夜，讓人不忍心折它的枝。）
青墳仍荒蕪，感人不忍別。
（樹下的墳墓仍是很荒蕪，讓人深有所感，不願意別離。）
嵇萸輕聲歎，戚戚手撫脅：“
（嵇萸輕歎，戚戚然，手摸著心口，說：“）
夜冷月光明，風微人間澄。
（今夜很冷，月光卻很明。有微風，天地一片澄清。）
海棠為我落，我為海棠鳴。”
（如此良夜，海棠花為了我飄落，我也該為了海棠花彈一曲琴。”）
揮袖綠綺在，輕撫三兩聲。
（揮一揮衣袖，古琴還在，就輕輕撫動幾聲。）
聲低似呢喃，委婉飄飄風。
（琴聲低的像是說悄悄話，委婉的像今夜飄過的微風。）
秋月白何如，煙水遙幾重。
（秋天的月光白的像什麽，聽琴，仿佛看到一程煙水，飄渺難以捉摸，太遙遠，太美好。）
有誰聆此後，為之不動情？
（聽了這段琴，有誰能不想起美好的情事呢？）
苦慚手合十，望月思虔誠：“
（苦慚雙手合十，望起月，在很認真地遠思，他說：“）
悲哉嵇居士，愁多勝老僧。
（太慘了，嵇居士，你的愁比我的還要多啊。）
聽君一段曲，了解其間情。
（聽你撫的這一段琴曲，我懂得了其中的深情。）
撥琴人輕柔，追憶使人痛。
（你撫琴看似很輕柔，一邊撫琴，一邊追憶，其實你很痛心。）
唯有動心者，能臨此高境。”
（隻有動心的人，才能到達這種境界啊。”）
嵇萸自惘然，眉上夜霜凝。
（嵇萸還在惘然，沒聽進苦慚的話，眉頭上慢慢有白霜凝結。）
癡寂一個人，入憶猶未醒。
（發呆冷寂的一個人，墜入往事裏還沒有醒。）
陸繼冷笑之，不屑輕聲哼：“
（陸繼冷笑起嵇萸，不屑地哼了一聲，說：“）
閣下性儒雅，曲高和者寡。
（閣下性子儒雅，彈的琴也是曲高和寡。）
但是陸某人，生來素邋遢。
（但是我這個人一直都很邋遢隨意。）
一介劍中客，唯知彈長鋏。
（我就是一介劍客，隻知道揮動長劍。）
牛耳不聞琴，辜負君雅達。
（根本聽不懂琴，實在有負你的雅意。）
況我千裏來，非為琴與花。
（況且我不遠千裏而來，也不是為了聽琴與看花。）
身後綠劍在，有言問閣下。”
（我的綠劍就在身邊，有一句話，想要問一問你。“）
嵇萸手負後，空望海棠丫：“
（嵇萸站起來，把手負在身後，望著一棵海棠樹，說：“）
嵇某客道疏，愧對陸大俠。
（嵇某不懂得待客之道，怠慢了陸大俠。）
君攜三尺劍，不知問何話？”
（你帶了你的劍來，是想問我什麽話？”）
衛鷲忽一笑，輕把月光踏：“
（衛鷲忽然一笑，踏月走了幾步，說：“）
久仰天山劍，劍氣衝天涯。
（久仰天山劍客的名聲，聽說你劍氣縱橫，直衝天涯。）
而今一視之，風景乃大煞。
（而今在此一見，真是大煞風景。）
一介狂夫耳，難負盛名下。
（不過是一個莽夫罷了，實在配不上你的名氣。）
隱者秋說劍，幽士夜煎茶。
（隱士在秋天談一談劍，幽人在夜裏煮一壺茗，都是風雅的事。）
爾曹唯煮鶴，徒增璧上瑕。
（而你這種人，就知道焚琴煮鶴，給人添堵。）
區區無禮輩，劍仙莫顧他。
（像這樣無禮的人，劍仙不用搭理他。）
豎子不足論，衛某可伏拿。”
（這小子不值一提，衛某自可拾掇了他。”）
陸繼一拂衣，冉飛海棠花：“
（陸繼猛然一拂衣，將衣上的海棠花都拂飛了，說：“）
陸某本如此，狂傲我一家。
（陸某本就是這樣的人，一向狂傲不羈。）
無名後輩子，不配我答話。”
（你這個籍籍無名的後生，根本不配與我說話。）
衛鷲肩抖處，一筆一手抓：“
（衛鷲兩肩一抖，已將判官筆抓在手裏，說：“）
刀鋒已入骨，爾曹答不答？！”
（我已經兵臨城下，那你是迴應不迴應？”）
揮筆寒風潑，欲割秋一拃。
（揮動判官筆就大開大闔，如寒風潑人間，似要將秋色給割掉一塊。）
開筆驚四海，頓筆斷危崖。
（頓時就氣勢磅礴，驚動四海。筆光一頓，大有裂山斷嶽的架勢。）
陸繼為之愕，卻步將劍拔：“
（陸繼吃了一驚，讓了幾步，抽出身後長劍，說：“）
出招即不凡，引我歎風華。
（你一出招就很了不起，惹得我想起往日崢嶸。）
綠劍久未鳴，我亦寂寞煞。”
（我的劍很久沒有淋漓一戰，我也很少遇對手了。”）
攢劍曲如虹，驚落枝頭花。
（說著攢起綠劍，劍勢像彩虹一曲，驚落了滿枝頭的花朵。）
其鍔三尺碧，流影寒月下。
（劍鋒發著碧綠色的光芒，在冷月底下流轉不定。）
細靡劍忽柔，招趨淡且雅。
（忽然劍風一轉，細致柔美，每一劍都出的很淡很優雅。）
氣派雲水行，美哉『蘭亭拓』。
（劍氣如行雲流水，這麽美的劍招，叫做『蘭亭拓』。）
劍摹第一帖，遒媚深得法。
（蘭亭序是天下第一行書，陸繼卻揮動長劍臨摹起絕世書法，已深得王羲之遒媚飄逸的筆意。）
矯矯天山客，無怪赫京華。
（多麽夭矯的劍法，怪不得天山劍客曾經名動京城。）
狠厲不饒人，風姿尚颯遝。
（劍法處處殺氣四露，但是他舞劍的風姿依然風流颯遝。）
圍者紛紛避，如受風割頰。
（旁邊的幾個人覺到劍氣如風，拂在臉上很疼，便往後退開。）
陸氏主天山，誠非虛渺話。
（陸氏祖祖輩輩能執掌天山派，果然不是空口白話。）
衛鷲揮筆輕，一橫轉一捺。
（衛鷲輕輕揮起判官筆，筆勢一橫而過，緊接著向右捺去。）
筆鋒含內勁，身動衣影雜。
（判官筆抖出時透著內勁，衛鷲身子大動，隻見人影紛亂。）
攪得夜雲碎，野鬼縮墳怕。
（筆風攪動的天空亂紛紛，野鬼都怕的縮在墳中不出來。）
筆鳴聲愈響，聒醒一片鴉。
（判官筆帶出的嗤嗤聲越來越響，吵醒了睡在樹上的一群烏鴉。）
滔滔百餘招，兩璧未見瑕。
（轉眼打了一百多招，兩個人還沒有露出任何破綻。）
劍橫流水逆，筆落高山凹。
（劍氣橫出，能使江河逆流。大筆一落，可將高山擊塌。）
爭蹙如有仇，狠招相攻伐。
（兩個人互相不讓，狠招頻發，像是有不共戴天之仇。）
敢犯十步者，虎刖蛟龍剮。
（若是挨近他們倆十步之內，必會被劍氣筆風所大傷。）
筆風入旗陣，劍氣透寒甲。
（就像兩軍對戰，筆風烈烈，攻入敵軍旗陣。劍氣過處，盡皆披靡。）
步步楚漢爭，招招同秦霸。
（每一招發出，都有如楚漢之爭，都有如與大秦爭霸。）
恨無古戰場，殺敵亂如麻。
（隻恨當今之世太平無事，不然必定會奔赴沙場，殺人如麻。）
秦王何雄哉，不堪一劍殺。
（別看秦王有多麽雄武，也根本抵不住天山一劍的刺殺。）
衛之筆風猛，陸之劍式颯。
（衛鷲揮動判官筆越來越猛厲，陸繼就越來越劍法瀟灑。）
鼓袂飛海棠，散發迎月華。
（散開了頭發在月光下起舞，舞動的衣袖卷起了海棠花。）
忽見一人躍，眾人俱驚啞。
（忽然看見一個人躍了過來，眾人都驚呆了。）
來者破袍飄，影如仙人下。
（來的這個人一身破袍子隨風飄動，飄逸的身影有如仙人從九天垂雲而降下。）
入陣一揮手，筆劍皆奪拏。
（這個人飄入戰陣裏，就那麽一揮手，將判官筆與長劍都奪了下來。）
斯人乃嵇萸，武功何神秘。
（這個人就是嵇萸，武功是多麽深不可測。）
空掌欺兩彥，悄然人獨立。
（僅憑一雙空掌，就勝過了當世兩個豪傑。他悄然無聲站在了那裏。）
左持天山劍，右捉判官筆。
（左手拿著天山祖傳的名劍，右手抓著衛鷲的镔鐵判官筆。）
月影僅出肩，海棠何離離。
（月光將他的影子投在地上，人影被樹影遮了大半，僅露出半個肩，海棠樹是多麽茂盛。）
對月複歎息，惆悵花滿地。
（他長歎了一聲，看著滿地落花惆悵不已。）
轉首看諸豪，氣壓一群雞：“
（轉頭看著林中的如許豪傑，清絕不俗的氣質讓他有如鶴立雞群，他說：“）
吳鉤韜神秀，名筆題風流。
（劍器就該韜光在鞘裏，好筆就該去寫詩做畫。）
何必鋒嚐血，使得後人愁。”
（何必一定要用它們殺人濺血，讓後來人感到遺憾呢。）
筆劍付二人。衛鷲一頓首：“
（將武器還給他們二人。衛鷲忍不住折服，說：“）
衛某十九年，不舍夜與晝。
（衛某練筆劍了十九年，晝夜不休的。）
今朝一試刃，方知筆法陋。
（今天試過了才知道筆法太遜。）
抖筆劍仙前，不堪一出手。
（在劍仙麵前是不堪一擊。）
愧向林月懸，今夕何幽幽。”
（今天看到了明月，看到了美好的夜晚，讓我感到慚愧。”）
撫筆淚已滴，輕涕於深秋：“
（撫摸著判官筆，竟然在這個秋天裏他哭了，他說：“）
悲兮一雙筆，賺我盡白頭。
（可悲可歎，這一雙判官筆，害得我用盡了青春。）
未成絕頂技，蕭娘情已休。
（沒練成絕頂的武功，卻還把她給弄丟了。）
一筆又何用，使我長相守。
（這雙筆又有什麽用，白白讓我廝守那麽多年。）
今夜一棄之，獨尋人去後。”
（今天就扔了它吧，我也該去找她了。”）
忽見明月遙，投筆向遠丘。
（忽然看到了掛在遙遠秋空的明月，就將兩枝镔鐵判官筆遠遠地扔向遠處。）
自顧反苦笑，白衫空兩手：“
（看了看自個兒，反而又苦笑了，隻剩了一身白衫，還有兩手空空，說：“）
深謝嵇劍仙，承我三叩首。
（多謝劍仙，請受我三拜。）
君如迷下蔡，絕世而僅有。
（先生的武學修為，有如傾城美人的豔麗，冠絕當世，而且惟獨你一人。）
風骨和武功，無人能居右。
（無論是你的風骨，還是你的武功，都沒有人能勝過你。）
衛某有此敗，浮名已參透。
（衛某今天有了這次敗北，已經看透了浮名。）
今朝投筆笑，明旦複沽酒。
（今天舍了相依為命的判官筆，明天再買一壇酒。）
從此自漂泊，隱名碧山頭。
（從今以後我要去漂泊，在山水之間隱姓埋名。）
一筏浮流水，飄飄無所由。
（撐一片筏，放在江上，就隨著流水，任意漂泊，水流到哪兒，我就飄到哪兒。）
拋了功與名，斫淨滿山憂。”
（將功與名都放下了，真就徹底沒了煩惱。”）
嵇萸質本華，笑若風入柳：“
（嵇萸本就光風霽月，微微一笑，若春風帶柳，說：“）
足下竅明靜，了去千丈愁。
（你有了這般清幽明靜的想法，擺脫了纏繞一生的煩惱。）
歎我一俗夫，人間兀自遊。
（可歎我這個俗人，還在人世間遊蕩。）
明月欲照我，我卻向渠溝。
（明月本想照耀我，我卻隻貪戀著渠溝。）
寄期衛居士，競潔與五柳。
（希望衛居士日後像五柳先生那樣，活得悠然。）
荷鋤自休休，種菊從此後。”
（別再惹世間的俗事，自由自在，從此采菊東籬下。”）
衛鷲一振衣，未別即笑走。
（衛鷲將衣衫一蕩，未與諸人作別，就微微一笑著走了。）
花滿明月光，流影照裾袖。
（海棠花上落滿了如雪的明月光，流動的明月光還照在他的衣袖上。）
白衣動清風，淺秋更深秋。
（白衣在清風裏獵獵飛動，歲月流轉，這個秋天很快也會過去。）
仰天吟哦詩，絕跡海棠後：“
投樽向李白，今朝可風流。
踏月名崖上，幽人已無愁。”
（衛鷲從海棠樹那頭沒了影，隻聽到他吟哦的一首詩：“投樽向李白，今朝可風流。踏月名崖上，幽人已無愁。”）
人去聲漸遠，空餘一夜幽。
（人走遠了，吟哦聲也低了，讓這個夜晚更美好了。）
陸繼獨傲然，不齒於衛鷲：“
（陸繼一臉傲氣，瞧不起衛鷲的作為，說：“）
氣概不男兒，豎子難相謀。
（這小子沒有男兒氣概，難成大器。）
才輸輒隱居，豈非類鼠流？
（輸了就躲去隱居，豈不是像老鼠一樣？）
氣豪思荊軻，敗未辱吳鉤。
（應該多學學荊軻的豪風，易水一別，明知刺秦難成，也要一去不複返。雖說沒能殺了秦王，但也沒埋沒了手中長劍。）
拚此頭顱壯，何懼與龍鬥。”
（就舍了這一顆好頭顱不要，縱使跟惡龍鬥上一鬥又何妨。）
手橫霜鋒劍，軒眉意氣遒：“
（說完，將長劍一橫，眉頭一軒，意氣方遒，又說：“）
此劍已千古，試問誰敵手？
（這把劍從我祖上起，已傳世了很多輩，請問有誰從劍下討了好去？）
君我當再逐，背水誰王寇。”
（你與我應該再背水爭雄，看看是你厲害，還是我了得。”）
彈鋏龍吟寒，揮衣風聲颼。
（彈指劍鋒，嗡嗡作響，一揮衣，已將劍揮出去，風聲颼颼。）
冷徹天上月，銀河斷其流。
（劍氣寒冷直逼天上明月，劍氣大射將銀河攔腰斬斷。）
嵇萸眉微斜，生慍一揮手：“
（嵇萸一斜眉，怒了，猛的一揮手，說：“）
故思有墓奩，靜野入月閑。
（我把對故人的相思全收放在這座墓裏頭，靜靜的山野，有明月，有清風。）
良夜應懷遠，緣何吹雲亂！”
（這樣美好的夜晚，就該懷念遠方的人，為什麽你總是糾纏不休！）
招隨身手出，踏雲龍鱗展。
（說完，身飄出去，手裏的招式也隨著化出來，身如踩雲騰展的一隻龍。）
氣懾四座客，壯魄紮魏燕。
（氣勢如霆，震住了林中諸人。壯魄如矛，紮入了魏國燕國的腹地。）
陸繼先旁避，倏然劍一轉。
（陸繼先躲了一招，頃而轉動長劍。）
采招乃『飛雪』，劍氣摧膽寒。
（用了一招『飛雪』，劍氣如霜雪讓人膽寒。）
嵇萸空手鬥，巧招竟連綿。
（嵇萸用空手跟他周旋，依然妙招不斷。）
或縱狡兔脫，或伏臥虎眠。
（有時候一縱，就像鶻落兔脫。有時候低伏，就像睡虎的臥姿。）
掌砍可裂碑，稍撥動石盤。
（手掌一砍，內力雄渾，有裂石碑的勁頭。手中一撥招，大可以轉動石盤。）
輕拂也險厲，手過風聲酣。
（手掌輕輕一拂也很淩厲，隻聽得手掌拂過，掌風唿唿大響。）
陸繼一劍橫，萬裏黃河濫。
（陸繼將劍一橫，氣勢如萬裏黃河在泛濫。）
快如流星飛，狠似覆千巒。
（他的劍比流星還快，用招狠的像千山顛覆。）
一時風叫急，項劉相攻戰。
（一時裏風聲緊，猶如楚漢間相互用兵大戰。）
七招忽焉過，嵇萸弓指彈。
（俄頃間打過了七招，嵇萸弓起手指彈去。）
揮指少澤厲，指尖頂劍尖。
（從尾指少澤穴衝出一股淩厲指氣，頓時指尖與劍尖針鋒相對。）
劍氣黯然收，指氣使月殘。
（陸繼不敵，收了劍，指氣過於霸道，讓明月都失色。）
陸繼為之折，垂劍狂容斂：“
（陸繼大為心折，沒了狂傲態度，說：“）
一手唿千軍，劍仙真如仙。
（一手揮出，如有唿來了千軍萬馬。劍仙的武功，真不是凡人能比的。）
陸某才不如，荷劍當汗顏。”
（陸某遠不如你，真是有愧於鞘中長劍啊。）
嵇萸收步佇，俯拾一花瓣：“
（嵇萸站在那兒，俯身拾起一朵花瓣，說：“）
未知陸先生，到此何貴幹。
（不知陸先生遠道而來，有何貴幹。）
有言欲問甚，與我不共天？”
（究竟有什麽話要問我，以至於這樣與我不共戴天？）
陸繼聞此言，怒發直衝冠：“
（陸繼聽到嵇萸發問，頓時怒發衝冠，說：“）
閣下雖神技，殺業更染劍。
（閣下雖然武功絕倫，卻也造孽深重。）
家嚴陸劍群，與君又何怨？
（家父陸劍群，與你有何仇怨？）
弑奪我父命，暴屍寒峰巔。
（卻將我父殺害，任屍骨臥雪在寒峰之頂。）
劍仙有此舉，豈不負白衫！”
（劍仙做出此等事來，豈不有負了你的名聲！）
嵇萸愁已切，欲言卻無言。
（嵇萸愁緒更深，想答陸繼的話，卻最終沒有答話。）
黯然問蕭頡：“乃翁蕭愈厭，
（神色黯然，問蕭頡：“你的父親蕭愈厭，）
與某有深交，莫非也罹難？
（與我有過深交，莫不是也慘遭不幸了？）
蕭兄從西來，可否為報冤？”
（蕭兄從昆侖來到這兒，是不是為了報仇？”）
蕭頡輕頷首，愁月不堪看：“
（蕭頡輕輕點了點頭，月色似也含愁，不忍心再看，說：“）
相思訣下死，一招步黃泉。
（家父死在了相思訣之下，而今魂走泉台，昆侖掛孝。）
蕭某負刀來，枉費此月圓。
（蕭某今夜帶刀而來，著實煞風景，白白浪費了這麽美的一輪明月。）
身擔殺父仇，不得不一戰。
（但是身上擔了殺父之仇未報，是以不得不一戰。）
明知刀詣淺，勝於徒殘喘。”
（明知道刀法不如人，也勝過苟延殘喘。”）
苦慚踏數步，上前雜一言：“
（苦慚踏上幾步，夾了一句話說：“）
昆侖及天山，少林與並肩。
（昆侖派還有天山派，我少林派願與爾等聯袂。）
天涯共一愁，縞身同相憐。
（咱們有同樣的遭遇，親人被相思訣所害。）
當年六國弱，合縱仇秦鹹。
（想當年六諸侯國兵弱，紛紛結成合縱，聯手抗拒秦國。）
今朝亦如是，吾曹豈能單？”
（今天也是這般形勢，敵人有如暴秦，我等豈能落單？”）
陸蕭無二議，擊掌說盟言：“
（陸、蕭二人答應，相互擊掌聯盟，說：“）
嵩山少林寺，昆侖並天山。
（少林派，昆侖派，天山派。）
三派齊操戈，斬龍梟刑天。
（三派同仇敵愾，一致為武林除禍。）
何慫劍底死，縱死不瓦全。
（不畏懼死於劍底下，縱然赴死了，也不苟且偷生。）
何畏身傷殘，寧殘誌不轉。”
（不害怕身遭劍傷，寧願殘了手腳，誌氣也不動搖。”）
忽聞一人笑，笑聲何蒼老：“
（忽聽得一人大笑，笑聲蒼老，那人笑道：“）
會盟誌在秦，豈可少老道？”
（三位大俠締結同盟，誌在誅暴秦，怎麽能少了我這個老道人呢？”）
轉出一老者，拂塵飄青袍。
（說著話，從林子深處轉出一個老人來，手執一把拂塵，穿一身青色道袍。）
雙目閃明光，額骨卻突高。
（兩眼炯炯有神，額骨卻是往前突出了一大塊。）
奕奕月在海，瑤台分三桃。
（神采奕奕，有如海上升明月，氣質不凡，像是個從蟠桃會上而來的神仙。）
必是采薇叟，看天星宿少。
（必定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必是星宿下凡。抬頭看天，星宿肯定少了一個。）
老者四方揖，一月何皎皎：“
（老人先朝諸人做了個四方揖，明月皎皎在照，他說：“）
武當散淡人，無心夜討擾。
（我是武當山上一個散淡的人，無意在深夜討擾。）
拜見各高士，幸如臨雲霄。”
（今日得見各位高士，真是三生有幸。”）
嵇萸如孤鳥，拂衣淡淡笑：“
（嵇萸被冷落的有如一隻孤鳥，他反而淡淡一笑，說：“）
有匪吾不如，天下唯一老。
（看前輩身上的斐然風采，我所不及的，天下獨有一個老人相配。）
太極八卦陣，武當白雲飄。
（此老深曉太極八卦陣的奧秘，住在武當山頭的白雲深處。）
木翁道長名，無誰未知曉。
（木翁道長的名字，有耳朵的人必都聽過。）
晚生嵇奴癡，豈敢不折腰。”
（晚生嵇萸，在道長麵前，豈敢不行禮。”）
揖向老者衣，不盡風蕭蕭。
（說完給老人作了一個揖，源源不斷的風卻還在吹。）
木凋秋天冷，人間誰高標？
（落葉會在這個秋天被吹盡，無有剩。隻剩下這人間的人，有誰品操清高？）
老者攬拂塵，冷眼對之嘲：“
（老道人手攬拂塵，冷眼看嵇萸，嘲笑說：“）
掛劍既稱仙，何以情義拋？
（人在江湖，既然稱了劍仙，為何還要不顧情義呢？）
談吐雖恬然，殺人如割草。
（聽你說話雖然軟綿綿的，但殺起人來，卻好如鐮刀割草一樣無情啊。）
貧道有師弟，與爾深為交。
（貧道的師弟，跟你有一段深交。）
一旦遭君殺，罹禍誰始料。
（忽然有一天，就被你殺了。誰能料到會降下這種橫禍呢？）
昔者義如天，焉忍催殺爪？
（故人對你義氣厚重，你怎麽忍心下殺手呢？）
古今薄情儕，無有勝爾曹。”
（要說古往今來的絕情人，沒有能比得過你的了。”）
嵇萸愕而昏，戚然心如絞：“
（嵇萸猛然吃了一大驚，頭昏昏的，心裏難過的如同刀割，說：“）
妙翁葵花子，幾時赴陰曹？”
（葵花子道人是什麽時候故去的？）
木翁冷笑之，奈何秋天老：“
（木翁隻是冷笑，秋天已快盡頭，他說：“）
明知故來問，何必誑貧道。
（何必明知故問，欺誑貧道。）
九月武當巔，風清月光好。
（武當山頭的九月份，本來是月好風妙的佳期。）
悲夫我弟死，死於相思招。
（隻傷悲我的師弟卻死了，死在了相思訣下。）
人死何所終，冤魄入縹緲。”
（人死後會去什麽地方呢，幽冥總是虛無縹緲的，讓人惆悵啊。）
嵇萸鬱鬱立，沉思月窈窕：“
（嵇萸鬱鬱駐足，在美好的月光下陷入了沉思：“）
彼年臘月八，賞梅梅嶺腳。
（迴想那一年的臘八節，在梅嶺腳下觀賞梅花。）
曾邀葵花翁，維揚一舟漂。
（曾邀了葵花子老人，在揚州城弄一葉扁舟，學古人。）
二十四橋月，烹茶紅藥橋。
（趁著廿四橋邊的月色朦朧，在橋邊取水煮了一壺茶。）
彈琴更夜話，剪燭待破曉。
（彈彈琴，說說話，剪著燭花，眼看一夜就將過去。）
對弈無勝輸，杜康餘半瓢。
（我倆下棋不講究勝輸，隻求意趣。瓢裏還剩半瓢美酒，沒必要非得飲完，隻求酒意恰好。）
相顧曰知己，互為忘年交。
（我倆在水上大笑，互稱知己，一老一少成了忘年之交。）
子期與伯牙，遜我三分騷。
（想那古時的鍾子期與俞伯牙，應也比我倆遜色了三分風流。）
須臾滿天雪，雪花如鵝毛。
（須臾間下起了滿天大雪，雪花片片大如鵝毛。）
浮舟江雪上，瓊瑤幾多嬌。
（在舟中看江雪霏霏，天公作景，讓人陶醉。）
對看橋雪滿，填詞《漁家傲》。
（看橋上的雪慢慢滿了，欣怡之餘，還填了一首詞，詞牌名依的是《漁家傲》。）
今朝明月仍，剩我獨稱妙。”
（今夜仍有一輪美好孤月，可惜隻剩了我，獨自說著風景好。”）
舉頭悵然望，骨立神采銷。
（他舉頭惆悵地遠望，他銷毀骨立，如霜打之秋樹，風采闌珊。）
飄零何所似？落花隨意拋。
（知己已去，餘生飄零，和什麽一個樣呢？就好像這滿林子的落花啊，隨風拋去，從此無所依。）
坐愁秋木死，淒愴催人老。
（秋天的樹因為愁太多而枯，淒愴的遭遇也會把人給催老。）
月垂長天空，斯人獨蕭蕭。
（月在天上掛著，反而顯得天也空了。嵇萸這個人，在秋空下獨顯得鬱鬱寡歡。）
流霜照一襟，傷心複傷心。
（月光如霜，在他衣服上流動。他傷心了一遍，又一遍。）
何以托平生？唯有劍與琴。
（何人可以托付平生呢？也隻剩下劍與一部琴了。）
長衫兮秋天，紅瘦兮紛紛。
（在這個秋天，長袍磊落，還有緋色花瓣從樹而落，紛紛繞繞。）
自愁人不知，塵未著染身。
（旁人壓根不懂自己的愁緒，反正自己潔身自好，何用旁人懂得。）
苦慚走上前，移步動雲根：“
（苦慚往前走了幾步，踢開一塊石頭，說：“）
誰曉相思訣？天下隻二人。
（有誰學過相思訣呢？天底下隻有兩個人。）
閣下嵇劍仙，另與墓中魂。
（一個是你嵇劍仙，還有一個就是墓中的人。）
今於木翁前，貧僧還一問：
（今天在武當木翁跟前，貧僧還有一句話問你：）
塚中所葬者，未知何時殉？”
（墳墓裏埋下的人，是什麽時候故去的呢？”）
嵇萸近碑前，摩碑徒傷神：“
（嵇萸挨近墓碑，徒然引起傷心，說：“）
去於中秋夜，月圓千戶深。
（是中秋，那天月兒圓滿，長照著千家團圓。）
人去海棠涕，應惜芳魂損。
（自從人走後，海棠就哭了，應是在感歎她的離去。）
彼夕人團圓，獨我伴冰輪。
（那天世人都團圓，隻有我獨自守著明月。）
伶仃無人省，至今悵斷魂。”
（孤零零的，無人懂得，到了現在，依然是沒緩過神來。”）
苦慚一揚眉，仇向月下人：“
（苦慚揚起了眉毛，仇視著月下的嵇萸，說：“）
師叔遇害時，八月值下旬。
（師叔知茶遇害的時候，在八月下旬。）
已是中秋後，此技唯有君！”
（已經過了中秋，會相思訣的人，隻有你了！）
陸繼遞一步，怒氣入眉心：“
（陸繼也趕上一步，怒氣衝衝，說：“）
九月初三日，家父尚世存。
（九月初三的時候，家父還在。）
誰料忽然亡，天涯無所尋。
（沒想到忽然就沒了，到處找也找不到。）
待到重陽時，未歸仍無訊。
（待到重陽節的時候，家父還沒有歸家，也沒有任何音訊。）
茱萸無心插，登高少一人。
（也沒有心情頭插茱萸，登高的時候少了家父，著實沒趣。）
九月初十夜，月照山連群。
（九月初十的夜晚，月光照著連綿山群。）
天山十九峰，唯有削峰峻。
（天山有很多山峰，隻有削峰最為陡。）
峰立殘月下，鬱鬱獨登臨。
（削峰長立在彎月下，我自己滿懷愁緒地攀上峰頭。）
俯望天之下，慟哭悲長吟。
（向下望，山脈滾滾，我有心事想哭，便在無人處痛哭流涕。）
轉首石壁側，橫臥似一人。
（忽然間，轉頭看到一麵石壁旁，橫臥著像是一個人影。）
白衫玉帶瘦，霜雪映幽刃。
（那人極瘦，穿著一身白衫，勒著玉帶，雪光映著他的幽碧長劍。）
壁下之逝者，我父陸劍群。
（唉，石壁下的死人，正是我父親陸劍群。）
可憐月光冷，暴屍峰千仞。
（月光那麽冷，屍骨就暴露在千仞峰頭。）
身受『相思訣』，魂死無人引。
（是挨了一劍相思訣死的，那麽久沒有人引魂，不知道飄到了何方。）
一劍了人生，此招何殘忍。
（劍一揮就了斷人的一生，這一招是多麽殘忍。）
五步血飛揚，事了南山隱。
（人在五步內喋血，殺完人後就去南山隱居。）
空穀藏身名，采菊操古琴。
（在山穀裏隱姓埋名，采菊東籬下，悠然彈古琴。）
閣下何飄逸，餘者何傷心。”
（閣下是多麽飄逸，卻讓別人多麽傷心啊。”）
嵇萸木然立，無語若木雞。
（嵇萸無言以對，呆若木雞地站著。）
都雲斯人癡，知己何所覓？
（都說這個人太癡，要到哪兒會有知己呢？）
蕭頡戚戚思，不覺淚墜地：“
（蕭頡哀思不斷，不由得淚水飄落，說：“）
重陽正佳節，家嚴身亡期。
（恰逢重陽佳節，卻是家父的死期。）
昆侖雪為縞，我以淚為祭。”
（滿昆侖都下了雪，算是為家父戴孝。我的淚也止不住，祭奠家父。”）
誰人共吾哀，了結這次第。
（有誰能感同身受自身的哀思，了結這種種不順遂的事情。）
秋高空山曠，月出蟲聲低。
（空山上秋氣高曠，月在天，秋蟲在草叢裏低聲鳴叫。）
江山雖如畫，落款誰敢題？
（江山雖然美如一幅畫，但是有誰敢在畫裏落款呢？）
人在畫中愁，流水已逝矣。
（有人在這麽一幅畫裏發愁，不覺流水逝去，不覺光陰流轉。）
愁思誰為最？木翁白發稀。
（其中，誰愁的最為狠呢？是木翁，愁得滿頭白發都幾乎掉落完了。）
木翁一舉頭，花間萬籟寂：“
（木翁舉起頭來，海棠花下什麽聲都息了，他說：“）
昨天與世辭，可憐我師弟。
（我師弟是在昨天與世長辭的。）
貧道無一侶，泉下誰相期？”
（貧道再沒了一個伴兒，在泉下有誰在等呢？）
苦慚悲海棠，奈何花已傷：“
（苦慚為海棠花悲歎，無可奈何花還是落去，他說：“）
天山昆侖派，少林及武當。
（天山，昆侖，少林，武當。）
武林四名宿，朝存夕乃亡。
（武林四大派的名宿大師，早上還活著，到了傍晚就沒了。）
中秋月明後，一一沒穹蒼。
（在中秋月圓了以後，一個接一個地相繼魂飛天外。）
其中誰屠手？血濺閣下裳。”
（到底是誰殺的呢？他們的血無疑都曾濺過閣下的衣裳。”）
嵇萸一歎輕，月照人影長：“
（嵇萸輕輕歎了聲，人影在地上也是孤零零的，他說：“）
我本隱身名，何故衣沾霜？
（我本就看淡了身與名，為什麽還要招惹這些肮髒事呢？）
無人解意我，寂寞自一觴。”
（沒有人懂得，我就隻好獨酌無相親。”）
陸繼一揚劍，白衣何莽莽：“
（陸繼將長劍一揚，白衣莽莽，說：“）
自古不義者，取劍當共戕。
（自古以來的不義之人，遭天人共憤。）
今宵我輩在，鼠流何處藏！”
（今夜有我等俠義輩在，你將無路可退！）
嵇萸一拂衣，不堪秋風涼：“
（嵇萸淡淡拂了拂衣服，秋風涼，人無恙，說：“）
清者自清白，皓月仍朗朗。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一輪月仍舊是那輪月。）
完璧本無疵，豈顧他人謗。”
（完璧本就無瑕疵，哪有心去理會他人的誹謗。”）
蕭頡忽揮手，一刀垂身旁：“
（蕭頡忽然一揮手，將刀倚在身旁，說：“）
此事當了斷，贅言莫多講。”
（這件事終究是要了斷的，就不要多說廢話了。”）
苦慚諾一聲，彈指指風強。
（苦慚應了一聲，彈起手指而發了招，指風強勁。）
少林『無我指』，淩空令人傷。
（少林派的無我指，可在無形之中讓人受傷。）
木翁右手轉，左手撩衣裳。
（木翁右手轉動，左手輕撩衣角。）
步前攬雀尾，輕發太極掌：“
（先以攬雀尾起勢，輕輕發動了太極掌，說：“）
如是宵小輩，萬死也不枉。
（似這樣的小人，萬死也難以贖罪。）
刈魔俠者事，勿須複彷徨。”
（剪除煞魔是分內事，不必再猶豫了。”）
刀光劍影冷，指厲掌風廣。
（昆侖的刀，天山的劍，無我指，太極掌，全拚力發功。）
四麵盡楚歌，嵇萸獨飄揚。
（被武林四大絕學紛紛繞繞，嵇萸獨在刀光劍影裏飄動飛揚。）
或如遊魚滑，或似飛鳥翔。
（有時候像一隻遊來遊去的魚兒，滑出了刀劍的追砍。有時候像一隻自由自在的飛鳥，翔離了指掌的迫害。）
輕功踏無痕，劍猶立碑旁。
（他的輕功踏雪無痕，他的長劍還插立在石碑旁。）
忽焉退而趨，白手決四象。
（飄飄忽忽向後退，忽又趨過身來，用一雙空手獨鬥四大高手。）
拂如龍吞人，故迴六亭掌。
（他的掌法如飛龍兇殘，不願意讓掌力傷到別人，所以發出的掌法，十亭裏往往要收迴六亭。）
匹馬走垓下，烈概猶霸王。
（雖然被眾人所圍，但是氣概不輸，一股蒼蒼茫茫，竟如西楚霸王。）
斷喝千軍駭，橫眉嚇秦皇。
（斷喝一聲，讓千軍萬馬辟易。橫眉一瞪，嚇的秦皇不敢吱聲。）
天下誰敵手？古今竟茫茫。
（天下有誰是敵手？古往今來竟然找不到。）
忽聽一人笑，諸豪收鋒芒。
（忽聽到一人朗聲長笑，諸位豪傑便都收了手。）
但望海棠巔，並有璧人傍。
（隻望到在一棵海棠樹上，有一對璧人相依。）
少年風華茂，藍衫一劍長。
（少年風華正茂，穿一身藍衫，背後一把長劍。）
敲玉冷月下，睨雪海棠上。
（在冷月下，在海棠上，氣質孤絕。雖有美人相伴，仍顯得煢煢孑然。）
衣飄一揚眉，骨傲意飛揚。
（衣衫飄揚時他忽地一揚眉，意氣傲人，難以親近。）
見者皆嘖嘖，疑是見檀郎。
（看到他的人無不嘖嘖稱美，疑心是潘安複生。）
女子傾幾城，窈窕過王嬙。
（那女子的容貌能傾好幾座城，甚至蓋過了王昭君的美貌。）
徙雁落不起，襲人體生香。
（向南飛的秋雁，瞥了一眼她的美，就忘了飛，落下來不願再離去。她有一種淡淡的體香。）
綽態牡丹慚，楚楚西施恙。
（綽約美好的樣子，讓牡丹甘拜下風。楚楚動人的風姿，像是西施捧心。）
愁睞靜風川，粲肌明素妝。
（眉眼裏有瀲灩的愁色，使得風聲水聲寧靜。雖沒有濃豔的妝容，但是美好的容顏自能光彩照人。）
二者同飄下，落步海棠旁。
（他二人同時從樹頭飄下來，就落步在海棠樹旁。）
群豪皆如夢，驚為天人降。
（諸豪傑都好像身在夢裏，驚以為是一對神仙降落人間。）
嵇萸低頭默，悄佇淚已傷。
（嵇萸低頭不說話，悄立當地，無聲落了淚。）
誰知愁者意，無端又惆悵。
（沒人知道他為何又無緣無故地惆悵了。）
灑涕向秋風，淒冷何恍恍。
（淚灑在秋風裏，多少是有點淒涼。）
秋悲竟為誰，無時不斷腸。
（這麽悲傷是為了誰呢，無時無刻不在愁海茫茫。）
妙女佇樹下，芳容映海棠。
（美麗的少女在樹下一站，美貌與海棠花相互輝映。）
海棠猶不及，自愧複落降。
（海棠花感到自愧不如，又不無妒意地落下了許多花瓣。）
少年拂藍衫，獨自上前方。
（少年拂動藍衫，獨自走上前。）
步至嵇萸前，折腰訴衷腸：“
（走到嵇萸跟前，彎腰一拜，訴起了心腸：“）
江湖後輩子，久對劍仙仰。
（我這個江湖後生，很久以來，就慕名劍仙了。）
令譽滿天下，一衣名劍香。
（你的名聲滿天下，琴底的劍氣芬芳，讓你的衣服也飄香。）
晚生有今夕，無憾世態涼。
（晚生今天得見劍仙，就算世態寒涼也沒有遺憾了。）
但願與劍仙，月下輒傾觴。
（隻希望能與劍仙在月下共酌一觴酒。）
月出共一觴，月落又一觴。”
（月出的時候酌一觴，月落的時候，咱們再酌一觴。”）
嵇萸微斜眉，側身猶悵悵：“
（嵇萸微微斜開眉，側身不受他的禮，悵悵然說：“）
嵇某乃未學，慚對古魚腸。
（嵇某實是劍法了了，有愧於琴底長劍。）
不敢『劍仙』稱，揮劍無所向。
（著實不敢稱名劍仙，我揮起了劍，就不知道下一劍何去何從。）
未知閣下誰，師門又何方？”
（請問閣下叫什麽，師門是哪一派呢？”）
少年讓一步，滿身流月光：“
（少年讓開一步來，滿衣服流轉著白月光，說：“）
晚生無名輩，尊前何敢講？
（晚生隻是一個無名之輩，在您麵前，有何顏目開口？）
複姓獨孤氏，單名一字玨。
（我複姓獨孤，單名一個字：玨。）
草字曰『鳳孽』，筏居洞庭左。
（還有一個潦草的表字：鳳孽。就住在洞庭湖西南角的一片筏上。）
無師而流浪，雲遊古崖上。
（我沒有師從任何門派，流浪江湖，自愛名山到處遊。）
留名白石畔，起舞梨花行。
（在白石邊，在梨花行，舞劍留名。）
性本孤傲人，劍仙多體諒。”
（性情本就是孤傲的人，還請劍仙多加體諒。”）
之子述語罷，聞者即愀惶。
（少年剛說了姓名，聽到的人則驚呆了，且心裏難免有點惶惶不安。）
『劍魔』獨孤玨，天下第一狂。
（『劍魔』獨孤玨，是天下第一狂的小子。）
齊名嵇劍仙，武林瑜與亮。
（在武林中與嵇萸齊名。）
一劍何鋒利，華山一派亡。
（一劍多麽狠，華山一派就是被他滅門的。）
鬼穀六刀客，一朝劍下喪。
（鬼穀裏的六個刀客，有一天突然全死了，他殺的。）
不與世人群，千裏獨複往。
（他從來不跟世人親近，千裏之外也是獨來獨迴。）
兀兀驊騮雪，沙亂日月黃。
（獨自騎一匹良駒，遠赴大漠飛雪，劍氣所動處，黃沙彌漫住天空，日月蒼黃。）
一招便封喉，揮劍不染裳。
（殺人往往就用一招，他的劍很快，連血都來不及濺上他的衣裳。）
劍收拂衣去，經年獨銜觴。
（收了劍就離開，長年累月就陪著一壺酒。）
或顛或傲世，殺人如尋常。
（有時候癲狂，有時候傲世，殺個人是比食飯還要尋常的事。）
睚眥必仇還，卒爵待杜康。
（他睚眥必報，是個小氣的人，卻極是愛酒，喝完這頓酒，就等著下一頓酒。）
誰敢與為敵，月不奪劍光。
（誰敢與他為敵呢，連月光都奪不走他的劍光。）
翹首無所懼，凜如古戰將。
（平生從沒怕過誰來，便如百戰無敗績的白起。）
陸繼一拱手，劍垂傲氣藏：“
（陸繼向他拱了拱手，將一身傲氣隱去，說：“）
君乃獨孤炔，陸某早神往。
（您就是獨孤炔啊，陸某早就神往了。）
神采搏雲機，飛揚勝劉項。
（您的神采蓋過了陸雲、陸機，您的霸氣勝過了劉邦、項羽。）
脫劍使酒氣，太白敢不讓！
（在您酒氣湧發時的仗劍一揮，李白敢不相讓麽！）
天山之陸繼，今拜閣下旁。”
（我是天山派的陸繼，今天給閣下作揖了。”）
劍魔一拂衫，不屑與之言：“
（劍魔獨孤玨卻一拂衣衫，不屑於跟他說話：“）
末流醃臢人，何敢毀詩仙！”
（哼，不入流的醃臢潑才，怎麽敢詆毀詩仙太白！”）
轉身向嵇萸，不與眾人謙。
（轉身麵朝嵇萸，不和諸豪傑寒暄。）
陸繼畏其威，含嗔不敢犯。
（陸繼忌憚他的劍，心中有怨，卻不敢發作。）
劍魔複一揖，衣上落花散：“
（獨孤玨又給嵇萸作了一個揖，衣服上的落花散去了，說：“）
先生性雅達，素有詩名傳。
（先生品性雅達，做的詩一向有名氣。）
不知深夜裏，嗜讀誰家言？”
（不知你在深夜無睡的時候，愛讀誰的詩作呢？”）
嵇萸又自癡，低頭悵秋天：“
（嵇萸又發起了呆，惆悵完，說：“）
前朝之文人，一一風騷滿。
（前朝的文人墨客，一個個都是才學驚人。）
不與我輩似，平庸海棠間。
（不跟我一樣，徒然在海棠樹間碌碌無為。）
前人何高才，留名照千年。
（古人才滿八鬥，青史留名，千年之下，兀自照耀著像我這樣失意的人。）
夜讀其詩作，為之淚潸潸。
（深夜讀他們的詩作，感懷自身，不由得淚水淋淋。）
文采動星文，愁意摧心肝。
（詩裏的文采斑斕，宛如星河燦爛。詩裏的愁意切切，摧人心肝。）
其中最嫉誰？李白及陶潛。”
（許多詩人裏，誰的才華最為讓我嫉妒？就要數李白跟陶淵明了。”）
劍魔不勝喜，拊手稱同感：“
（獨孤玨喜不自勝，拍掌大笑，說：“）
不意嵇先生，共我愛詩仙。
（沒想到嵇先生和我一樣，都深愛詩仙李白的詩。）
今朝若有酒，當幹三大碗。
（今天如果有酒的話，應當先幹他三大碗再說。）
李白詩九百，遺風唐宋元。
（李白有詩九百餘首，自唐朝以來，就被文人所仿摹。）
閣下熟讀後，偏愛哪一篇？”
（閣下讀過這些詩後，更喜愛哪一首呢？”）
嵇萸感其言，月冷仰頭看：“
（嵇萸有感於他的話，仰頭看月，說：“）
李白臨軒敞，望月曾斷腸：『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李白曾經在深夜依窗望月，悵惘之餘，寫下一首詩：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一手文章著，當驚詩壇殊。
（寫了一手好文章，讓多少文人失色。）
月白風騷極，水清意境出。
（這首詩寫的不著痕跡，反而不著一字，而盡得風流。）
月下誰無愧，長安事事非。
（月下有誰問心無愧呢，李白心懷坦蕩，反而被長安所不容，受賜金放還。）
淡淡二十言，盛唐風流最。
（但，淡淡無奇的二十個字，恰是盛唐裏最為風流的一首詩。）
披閱太白詩，無眠一人癡。
（夜裏批注李白的詩，睡不著，往往一邊讀，一邊神往。）
感之有意境，首屈《靜夜思》。”
（能感到詩裏的意境無窮，我最推崇的便是這首《靜夜思》。）
劍魔似不悅，撅嘴蔑視之：“
（獨孤玨似乎不太歡喜，撅著嘴，蔑視著嵇萸，說：“）
鳳孽乃草莽，未解意如絲。
（我就是個草莽之人，不懂得什麽如絲一般不可捉摸的意境。）
平生最嗜酒，覽詩索『酒』字。
（平生我最愛酒，故而讀詩時，也要找帶『酒』字的詩。）
但覺酒氣揚，不負飲者狂。
（便會覺得詩中酒氣飛揚，才不負我等的痛飲狂歌。）
彼詩未可醉，文采不堪上。
（你說的那首詩，不能讓我酣暢一醉，是以文采算不得一流。）
何如《將進酒》，醉入我豪腸！
（怎及得上《將進酒》，能讓我豪腸聳動，大醉一場。）
望月吟是詩，一觴又一觴。
（一邊望著明月，一邊吟這首詩，不由得喝完了一觴再喝一觴。）
句句令人醉，千古好文章。”
（句句都能讓人大醉，真是千古以來極好的詩篇。”）
幾士不同調，聞之頗哂笑。
（有幾個人不同意他的說法，忍不住低聲嘲笑。）
狂哉一酒徒，大言論風騷。
（明明就是個酒徒，還要大言不慚地指點詩詞歌賦。）
附庸太白詩，腹內卻如草。
（就算附庸風雅讀一讀李白的詩，也掩不住他腹無點墨，似草包一個。）
劍魔聞人笑，側立斜眉傲：“
（獨孤玨聽到有人笑，側起身，斜了眉，傲然說：“）
微哉四走狗，敢譏孤鴻醜。
（四條不中用的笨狗，還敢譏笑天上的大雁。）
爾等誰欲死？我劍可梟首！”
（你們幾個有誰活夠了？我的劍就可割頭！）
木翁怒如狂，指叱劍魔頭：“
（木翁怒氣如狂，指著獨孤玨大聲叱道：“）
年少卻輕佻，出言即汙口。
（年紀輕輕卻如此無禮，張嘴就說損人的話。）
大名垂武當，豈容辱老朽！”
（武當擁有百年的盛名，豈能讓你這樣羞辱老朽！”）
陸繼提鞘開，趁機間敵友：“
（陸繼將劍提出鞘，趁機會離間雙方：“）
少年猛於虎，我輩當連手。
（這小子劍法了得，我們幾人須聯袂合鬥他。）
今番咽其辱，辜負我吳鉤。”
（今天若是忍氣吞聲，便大大辜負了我們的刀劍。”）
劍魔仰天笑，一輪月幽幽：“
（獨孤玨仰天大笑，明月幽幽，說：“）
武當太極功，向魁武林首。
（武當派的太極功，向來在武林中數第一。）
怎奈老道愚，猶未參白透。
（怎奈何木翁老道人太笨了，至今還沒有參透其中的精髓。）
天山八招劍，招招堪一流。
（天山派的八招飄雪劍法，每一招都是上乘之作。）
陸獨前輩歎，無人繼其後。
（隻可惜陸獨老前輩資質奇才，後人卻沒一個繼承英風。）
少林無我指，力弱空風流。
（少林派的無我指，揮出手指去，指氣太弱，空有風流瀟灑之名。）
練指費十年，未敵劍氣勾。
（練這種指法，白白浪費十年，到頭來，還是敵不過我的劍氣一勾。）
昆侖輕功卓，隻嗟刀法陋。
（再說說昆侖派，輕功尚有可說之處，隻可惜刀法太爛。）
臨陣若閃躥，誰可追逃寇？
（打起架來，若是逃之夭夭，確實沒人追得上。）
江湖四大派，一一歸末流。
（江湖中為首的四大門派，一個個全都沒落了。）
爾等本不肖，豈是我對手！”
（是你們自己不爭氣，又怎是我的對手！”）
轉頭瞭嵇萸，人比海棠瘦：“
（轉頭瞄了一眼嵇萸，那人比海棠還要憔悴，就對他說：“）
閣下嗜琴劍，而我嗜劍酒。
（閣下喜歡琴和劍，而我喜歡劍與酒。）
今朝有瑤琴，歎無半觴酒。
（今天隻有一部琴，可惜卻沒有丁點酒。）
既然不可醉，但求一曲悠。
（既然不能夠飲酒一醉，就隻好聽一段琴曲了。）
請君在月下，為我一揮手。
（請你在明月下為我揮手彈琴。）
流水之湯湯，高山之揚揚。
（彈一曲高山流水，琴聲悠揚。）
不為稻粱謀，不怨秋天涼。
（不是為了衣食周全，也別怨秋意濃。）
脫劍為君舞，君且為我唱。”
（我拔劍為你舞一場，你就暫且為我彈一曲琴吧。”）
嵇萸坐碑畔，綠綺橫膝上：“
（嵇萸坐在墳碑邊，琴在膝上，說：“）
愁愁舉樽後，戚戚引宮商。
（飲酒與彈琴，都會讓人發愁。）
嵇某之微技，撫琴惟惆悵。
（嵇某彈不好琴，撫出來的就隻有惆悵的曲子。）
曲罷摧人涕，鬱鬱恐君傷。
（一曲撫完，往往讓人落淚，琴聲如此低沉，恐會傷及你的心腸。）
不敢擾清聽，少俠請見諒。”
（是以不敢彈給你聽，還請少俠見諒。”）
劍魔一揚發，鞘軒花動裳：“
（獨孤玨一揚頭發，長劍欲起，落花拂動衣裳，說：“）
知心莫若酒，傾爵待杜康。
（最懂我的，莫過於酒了，飲一爵酒尚不能殺癮。）
可歎酒無剩，徒留琴一張。
（何況這兒沒有了丁點酒，隻有一張琴。）
先生自顧撫，鳳孽自無妨。
（先生您隻管撫琴就行，對於琴聲中什麽愁不愁的，我自是無妨的。）
聆君一曲愁，劍舞花之央。
（聽你彈一曲琴，我在琴聲裏舞劍。）
共鳴與閣下，誰敢奢此望？
（與閣下共鳴在海棠樹下，天下有誰敢奢望？）
今朝幸如是，無憾明朝亡。”
（今夜有幸如此，明天死了也無憾了。”）
嵇萸低頭撫，沉沉侍劍舞。
（嵇萸就低頭撫起琴來，琴聲沉沉，陪襯著劍舞。）
聞之人傷慨，此中有幽苦。
（聽到的人無不傷心，琴聲中有莫大的幽苦。）
遲緩寒水滯，淒慘古木枯。
（琴聲遲緩，有如凍水凝滯。琴聲淒慘，有如古樹枯死。）
若君子立洲，似幽人辟穀。
（婉約的，好像君子在水中洲上徘徊。清高的，又好像隱士不食五穀。）
獨坐花叢深，鬱鬱向誰訴？
（坐在海棠樹下，滿懷心事該給誰說呢？）
琴乃我愁意，秋天何楚楚。
（琴聲就是我的愁意，風將琴聲吹遍秋天，將秋天整個兒都愁透了。）
劍魔一撩手，背後劍已出。
（獨孤玨往上一撩手，背後的劍便出了來。）
鋒長三尺餘，流影劍脊凸。
（劍鋒長三尺多，月光在劍脊上流光瀲灩。）
滿鍔冷碧光，幽煞令人怵。
（滿劍鍔被碧血浸透的寒光，幽森森的，讓人發怵。）
彈之發龍吟，似祭其先主。
（彈了一下劍鋒，龍吟聲顫悠悠的，似在祭奠它以前的主人。）
當魁神兵榜，誰冶誰家爐？
（若是給天下兵器排名，此劍必定能名列前茅。到底是誰人從火爐中錘冶出的呢？）
劍魔忽邪笑，一橫劍光吐：“
（獨孤玨忽然邪氣一笑，劍光大吐，說：“）
在下未成材，領教天山術。
（在下劍法未成，今日領教一下天山劍法。）
大哉陸先生，莫笑我劍疏。”
（陸先生劍法高明，不要笑話我的劍法太爛啊。”）
陸繼聞是言，膽破畏如鼠。
（陸繼聽聞這句話，頓時嚇破了膽。）
忽覺風夜寒，持劍久不出。
（忽就覺得風夜好冷，持拿著長劍，卻久久不敢出劍。）
劍魔冷目睨，提身忽撲趨。
（獨孤玨冷眼斜睨，忽然提身撲向了他。）
揮劍帶秋霜，鶻落抓狡兔。
（長劍揮蕩出去，秋霜殺殺，猶如一隻大鶻鳥從天而落，去抓一隻兔。）
陸繼撩劍擋，但感劍氣怒。
（陸繼撩起劍來擋，隻覺得對手的劍氣太怒，如泰山壓頂。）
腳溜身微轉，蕩劍真氣鼓。
（腳步一溜，身子跟著轉動，蕩起劍，真氣湧上劍端。）
入戰怯意減，揮手攻一步。
（交起手來，心裏的怯意淡了，進而揮手攻了一劍。）
劍發雷霆意，閃電遜速度。
（劍器雷動，快如閃電。）
泰山為之傾，東嶽何所補？
（泰山被劍氣傾倒，要拿什麽補山裂？）
劍魔一撫劍，諷其劍藝疏：“
（獨孤玨一撫長劍，譏笑他劍法太次，說：“）
一招數破綻，何以祭陸獨？
（僅此一招，就有好幾處破綻，你要怎麽告慰陸獨的亡靈？）
天山二十年，聞雞未磨杵。
（想你在天山長住二十多年來，並沒有聞雞起舞苦練你的劍法。）
今朝為魚肉，我劍為刀俎。
（所以才會淪為砧上魚肉，任我宰割。）
古今勝敗事，一一入此屬。”
（曆史上的榮辱成敗，都是遵循天道酬勤的規律。”）
掀袍隨步飄，三尺冷月孤。
（掀開衣袍一角，身子隨之飄動，與此同時就已遞出去長劍，三尺劍蒙著冷冥月色。）
彈劍一招輕，套路走飄忽。
（劍聲輕輕，劍走輕靈。）
與琴都忽逸，冉冉向月舞。
（劍聲和琴聲都是飄渺不定的，衣影和劍影都冉冉朝著明月舞動。）
流水徹底澄，空靈一劍惚。
（使江河一下子清澈直至水底，就因為這麽空靈的一劍。）
琴劍何縹緲，影亂花下墓。
（琴聲和劍影若有若無，人影在墓邊讓人看花了眼。）
淩風翩翩裳，絕美何以如？
（直欲淩風而去，太美的劍法，該怎麽比喻？）
花滿而流香，劍轉無劍路。
（海棠花滿了，花香飄散，就像獨孤玨的劍法，也是沒有路數地飄散。）
不知何所向，無影誰能阻？
（不知劍指向何方，劍影若有若無，該怎麽去攔？）
陸繼無路進，把劍斜退步。
（陸繼沒有路可以進招，隻好了長劍護身，斜著往後退。）
一招即被動，立判雲泥殊。
（就這麽淡淡的一劍，就被逼入死角。與獨孤玨的劍法相比，真是判若雲泥。）
劍魔劍劍逼，陸繼步步輸。
（獨孤玨蕩來一劍再一劍，陸繼退了一步又一步。）
命懸須臾間，海棠脫秋木。
（眼看就要喪命於劍下，就像海棠花從樹上飄落一樣容易。）
蕭頡一振刀，飄身掠場助。
（蕭頡一振寶刀，飄起身，去給陸繼掠陣。）
妙哉昆侖鶴，飛影誰能捕？
（好一個昆侖鶴，飛動的身影無人能捉到。）
十步無行跡，輕功堪高孤。
（飄出去十步，都沒有留下足跡，昆侖鶴的輕功果然是一騎絕塵。）
一刀走偏鋒，徑取彼喉頸。
（突然一刀從偏鋒砍去，直砍獨孤玨的喉頸。）
劍魔迴劍拆，蕭頡乃後行。
（獨孤玨抽迴劍來擋卻，蕭頡反向他身後飄去。）
提刀居守勢，遊走隨其影。
（提一把刀，守住了幾個大穴。展開輕功，隨著獨孤玨遊走。）
陸繼險象滅，抖劍複上攻。
（陸繼剛出險境，抖長劍又攻了上去。）
招卷『橫嶺雪』，劍器陣陣鳴。
（劍氣一卷，使了一招橫嶺雪，隻聽得劍動聲一陣陣長鳴。）
幽澗猿攀崖，彎溪鶴梳翎。
（劍勢靈敏，像野猿從山澗裏蕩藤蕩上山崖。劍風華美，像仙鶴在溪水邊洗羽毛。）
飄劍逸若雲，絕技誰敢輕。
（忽然劍輕飄飄的，像雲朵一樣飛逸。此等劍法，該沒人輕視了吧。）
劍魔冷然笑，不屑一聲哼：“
（沒想到獨孤玨還是不屑一顧，冷笑一聲，說：“）
弄影空美奐，臨戰不可勝。
（空自把劍影弄得美輪美奐，又有什麽用。）
悠悠劍始發，‘膻中’開如洞。”
（你的劍法悠悠然才展開，膻中穴卻大開如洞穴，豈不是找死。”）
揮手不留情，攢劍擊『膻中』。
（說完，手下不留情，劍一攢，直刺膻中穴。）
陸繼複罹險，不禁秋風冷。
（陸繼又遭臨險境，難以抵擋秋風的冷意。）
一招又受迫，燕雀何及鴻。
（一招之間便再次被逼入死角，正如一隻小小燕雀，怎麽能去和大雁爭競呢。）
劍魔一劍揮，忽聞身後風。
（獨孤玨揮劍到半路，忽聽到身後刀風大作。）
昆侖附於後，審時出突兵。
（是蕭頡在身後，看準時機，突然出刀。）
已成掎角勢，劍魔夾於中。
（三人成了掎角之勢，獨孤玨被夾在當中。）
劍格蕭頡刀，陸繼複勇攻。
（返劍去格開從後而來的刀，陸繼從前方又開始挺軍進取。）
陣前一劍勁，帳後一刀冷。
（前頭一劍淩厲，身後一刀犀利。）
兵夾蜀與吳，此戰安可贏？
（被前後夾擊，這一戰怎麽才能贏？）
劍魔忽長嘯，振劍向天空：“
（獨孤玨忽然長嘯一聲，向天上一振劍，說：“）
秋風磨我劍，朗月濯吾纓。
（可用蕭瑟秋風磨劍，可在溶溶月色裏洗纓。）
長天無限酒，有誰為我傾？
（夜空仿似一個酒池，有無窮無盡的美酒，有誰為我倒一杯呢？）
今朝無英雄，我輩可縱橫。”
（今朝實在沒了英雄，我們大可以縱橫天下。”）
側身步蹤轉，擊西聲在東。
（側身一轉，向陸繼一晃劍，其實是留了一劍斬蕭頡。）
左破天山訣，右化昆侖功。
（左拂一劍，破了天山劍法。右撇一劍，化去昆侖刀法。）
忽左欺半招，突右斬一通。
（忽然跟陸繼戲耍了半招，招未用老，就突然轉而大斬蕭頡。）
或輕逸似吹，或怒然如崩。
（有時候，劍勢輕微，如美人吹蘭。有時候，劍氣如怒，如玉山崩裂。）
天河落水疾，閨閣私語靜。
（劍快時，猶如從天河落下大水來。劍靜時，有如深閨裏說悄悄話。）
輕柔拈花損，狠厲雷電鳴。
（輕柔時，如拈起一朵花，亦可傷人。狠厲時，如雷電大作，萬馬齊喑。）
一斬英銳氣，未肯慚共工。
（劍一經斬出，銳氣畢露，絲毫不遜色於怒觸不周山的共工氏。）
刃落地維斷，天傾北辰橫。
（仗劍貼地一斬，也能使地維斷絕，天傾西北，日月星辰移焉。）
湛盧於匣久，劍氣饑如鷹。
（好劍在鞘裏呆太久了，劍氣餓的如一隻猛鷹，急於要飲血殺人。）
手中一劍在，誰可托平生？
（但須手中一劍尚在，還有誰值得托付一生？）
蠅營狗苟輩，一一鵝毛輕。
（世人為了蠅頭小利奔忙，活的比鵝毛還要輕。）
但是嗜劍者，豈為二兩銅？
（但真正喜愛劍的人，又豈是為了些許小錢？）
劍拂佞臣頭，糞土虛浮名。
（用劍去取奸臣的首級，將江湖裏的名聲視如糞土，天地任遨遊。）
戰未三十招，二人勢入籠。
（還沒有鬥到三十招，陸繼、蕭頡二人便已入劍風之籠。）
合楚非秦敵，此唿彼不應。
（兩個人結伴，也不是獨孤玨的敵手。一方有難，另一方也自身難保，無法去救援。）
天山連七失，血飛衣裳腥。
（陸繼連續失了七手，被劍氣傷的鮮血濺衣。）
昆侖難飛脫，須臾必喪命。
（蕭頡的輕功也展不開了，過不了多久，必將死於劍下。）
二派皆下乘，劍魔劍如龍。
（天山昆侖都是技不如人，獨孤玨的劍像一條龍，大有吞噬人的架勢。）
木翁及苦慚，相視忽並攻。
（木翁和苦慚，相互對視了一眼，便雙雙起身也攻了上去。）
一彈無我指，一揮太極功。
（一個彈起了無我指，一個運起了太極功。）
少林武當派，向魁江湖名。
（少林和武當，一向是江湖中的泰山與北鬥。）
看今攜手處，誰敢攖其鋒？
（而今兩派攜手，有誰敢以正麵迎敵呢？）
同仇縛烈虎，會師指秦城。
（一僧一道同仇敵愾，一並攻向獨孤玨。）
劍魔猶不懼，望月冷笑仍：“
（獨孤玨尚自不害怕，望著月仍然冷笑，說：“）
昨夜危樓巔，坐而仰長空。
（昨天晚上坐在高樓之巔，仰望夜空。）
迎月乃感發，臨風有心動。
（麵對著明月清風，心有所動，有所思。）
乃創一招劍，鋒芒不曾傾。
（便冥想出了一招劍法，至今還沒有用過。）
幸甚四犬聚，聊試我劍鋒。”
（恰好這兒有四隻狗，就姑且試試我的劍法。”）
踏步入坤位，提劍向無妄。
（說著，踏步踏入了坤位，提劍卻擊向了無妄位。）
劍光似河淌，渙散卻有方。
（劍光一時如河水流淌，劍光看似渙散，內裏卻有劍路可遵循。）
招式雖不疾，處處隱劍芒。
（劍法雖然不快，但劍芒無處不在。）
幽如魑魅飄，劍氣滿穹蒼。
（如是魑魅般飄來飄去，似乎滿天空都是劍氣。）
落葉縱然輕，片飛使人傷。
（劍輕的如落葉飄下，但片片飛葉卻也傷人皮骨。）
似羚羊掛角，無跡可尋訪。
（劍空靈的如羚羊掛角，沒有任何蹤跡。）
但令人命危，無處可避藏。
（卻讓人感到危險，沒有地方可以躲劍。）
黃河為之澄，炎日為之涼。
（一劍輕出後，黃河澄清，熱日轉涼。）
一劍妙如是，疑非匠成章。
（如此深妙的劍法，懷疑不是出自於人手的創作。）
苦慚弓中指，二彈風飛揚。
（苦慚弓起中指來，再次彈出無我指，指風飛揚。）
霍霍指氣厲，殺人視平常。
（指氣霍霍的頗有殺氣，以此殺個人也容易得很。）
木翁撩掌圓，內功柔兼剛。
（木翁撩開掌勢成圓形，運起剛柔並濟的內功。）
滔滔太極功，博采眾家長。
（滔滔不絕而湧動的太極功，是張真人融集百家所創出的絕學。）
劍魔不敢輕，橫劍乃一擋。
（獨孤玨不敢小瞧了，橫起劍來，擋卻了太極功的攻勢。）
江湖絕頂技，少林及武當。
（少林武當的武功，在江湖上數一數二。）
龍惡降不得，損敵亦自傷。
（一時難以摧敵，若是強行殺敵，恐會傷及自己。）
劍魔又一擊，四處散光芒。
（獨孤玨試著又擊出一劍，海棠樹下四處散開著光芒。）
耀眼奪人魄，劍氣織成網。
（劍光耀眼，奪人魂魄。劍氣綿綿，織成了一張網。）
苦慚左移步，木翁右腳趟。
（苦慚移身在左，木翁趟步在右。）
棋枰遇對手，狹路逢豪強。
（兩個人合手，倒和獨孤玨鬥了個旗鼓相當。）
楚漢列鴻溝，未知誰霸王。
（雙方先守住了門戶，就此對峙起來，都不敢冒然輕進，難猜到哪一方能全身而退。）
陸蕭歇戰久，傷勢已無妨。
（陸繼、蕭頡歇息有一會了，止住了血，傷勢已無大礙。）
一望烽火近，雙赴修羅場。
（看到木翁苦慚力鬥正酣，便也揮劍挺刀殺向獨孤玨。）
劍魔步微退，豎劍戰氣僵。
（獨孤玨微微退了一小步，將劍豎起，敗跡已顯。）
左右伺強梁，前後窺豺狼。
（左有苦慚，右有木翁，此二人已經難以對付，前後還卷進來了陸繼蕭頡。）
境勢呈騎虎，琴聲猶悠揚。
（獨孤玨已是騎虎難下，但聽到琴聲依舊悠揚動聽。）
天上一輪月，還照白似雪。
（天上的一輪明月，依舊還在照耀人間。）
嵇萸撫焦尾，舉頭又望月。
（嵇萸撫著琴，又舉頭望明月。）
自悵己之愁，無暇顧楚歌。
（光顧著惆悵自個兒的愁，還沒抽出空來去理會獨孤玨的困境。）
劍魔難敵眾，衫已被刀破。
（獨孤玨寡不敵眾，身上長袍已被刀劍割破。）
突圍突不出，衣染幾多血。
（仗劍突圍，沒突圍出去，衣上染滿了血。）
兵氣散烏江，黯然如長夜。
（便如當年西楚霸王兵敗烏江，長夜難明。）
但是氣不餒，揮劍猶決絕。
（但是獨孤玨猶自沒有氣餒，揮起劍來，仍決絕如鐵，沒有一絲怯意。）
視死忽如歸，項羽不寂寞。
（大不了一死而已，正如當年的項羽，何曾求饒於眾小人。）
嵇萸感其舉，撩弦五指落：“
（嵇萸被他的氣勢所感動，一邊撫琴，一邊說：“）
司馬著《史記》，宋末《正氣歌》。
（司馬公寫下《史記》，宋朝末年文天祥寫下了《正氣歌》。）
絕筆稱獨步，神概脫紙墨。
（文筆絕妙自是無人能比，文章中的一派豪情氣概也脫紙而出。）
文中幾英雄？一一為人傑。
（文章中頌揚了多少英雄？他們一個個都是人中雄傑。）
今見君如此，當賦《骨氣歌》。”
（今天我見你在逆境之中，大有骨氣，應當給你賦上一首《骨氣歌》。）
指疾琴飛揚，劃然轉強烈。
（說完，落指琴上疾疾撫琴，琴聲忽然就轉為強烈。）
秋天而驟冷，烈烈琴聲崛。
（秋天驟然就冷下來，烈烈的琴聲崛起了。）
秦王聞其烈，率軍避三舍。
（秦王若聽到這麽烈的琴聲，必定要退避三舍。）
嵇康聞其烈，抱琴向月滅。
（嵇康若聽到這麽烈的琴聲，恐怕要抱琴而去，從此不撫。）
嶽飛聞其烈，渴飲匈奴血。
（嶽飛若聽到這麽烈的琴聲，必當壯誌雄起，踏破賀蘭山缺。）
李白聞其烈，潑樽脫王靴。
（李白若聽到這麽烈的琴聲，必會大笑不羈，潑去禦賜酒，脫去禦賜靴，從此逍遙而去。）
山鬼聞其烈，舞爪嘯殘月。
（山鬼若聽到這麽烈的琴聲，會在深夜裏舞動骨爪，在殘月下長嘯。）
古鳳聞其烈，鳴躥一窟火。
（鳳凰若聽到這麽烈的琴聲，就會在火裏重生。）
古今誰共撫，唯歎廣陵絕。
（古往今來，有誰能共撫一段呢，隻恨廣陵散從此絕矣。）
嵇萸撩弦急，長吟倒王嶽：“
天地有骨氣，崢嶸貫古今。
五嶽峙地喉，滄海連天襟。
春秋與戰國，惟餘刀鼓音。
六國殺手怒，劍氣指強秦。
雪飛長城頭，風止易水濱。
烽火連九城，遍野盡哀鴻。
荊軻奮劍起，揮灑赴刀叢。
喋血五步內，白刃如流星。
其骨何鏗鏘，從此著汗青。
大宋文天祥，一筆一劍鳴。
筆伐宵小輩，劍攻匈奴兵。
梅花雪中傲，英骨獄裏挺。
一詩讀到今，正氣逼眉心。
富貴不能買，鐵鐐不能改。
不慚董狐筆，其骨堪慷慨。
於晉陶令菊，於楚屈子涕。
於古仲尼玨，於今閣下鐵。
千萬吾猶往，決絕一如月。
吾曹無功名，寂寞如滄海。
天下誰煮酒，使君共吾耳。”
（嵇萸撫琴急急，一邊撫琴，一邊吟起了詩：“天地有骨氣，崢嶸貫古今。五嶽峙地喉，滄海連天襟。春秋與戰國，惟餘刀鼓音。六國殺手怒，劍氣指強秦。雪飛長城頭，風止易水濱。烽火連九城，遍野盡哀鴻。荊軻奮劍起，揮灑赴刀叢。喋血五步內，白刃如流星。其骨何鏗鏘，從此著汗青。大宋文天祥，一筆一劍鳴。筆伐宵小輩，劍攻匈奴兵。梅花雪中傲，英骨獄裏挺。一詩讀到今，正氣逼眉心。富貴不能買，鐵鐐不能改。不慚董狐筆，其骨堪慷慨。於晉陶令菊，於楚屈子涕。於古仲尼玨，於今閣下鐵。千萬吾猶往，決絕一如月。吾曹無功名，寂寞如滄海。天下誰煮酒，使君共吾耳。”）
詩隨夜風盡，居士始商音。
（吟一首詩，在夜風中吟誦完，嵇萸撫琴也不再熱烈，彈起了秋聲般的商音。）
月靜劍有聲，指閑花落琴。
（從靜夜裏聽來，鬥劍聲顯得格外明顯，撫琴的指法閑了下來，琴聲漫漫，花瓣也有空落在了琴身上。）
劍魔酌於詩，用劍如有神。
（獨孤玨聽完詩，便猶如飲酒一場，劍法中的靈感頓時也隨之湧上心頭。）
淡削一片袂，運招蔑雞群：“
（輕輕削下一片不知誰的衣角，揮劍越來越得心應手，妙招紛呈，一眾人頓時失了優勢，獨孤玨說：“）
閣下為我誦，我為閣下吟。
（閣下為了我誦詩，我也要為閣下吟哦。）
劍仙性高潔，何必獨懷瑾。”
（劍仙品性高潔，何必要獨自懷瑾握瑜呢。”）
流裳兮如月，翩翩兮綸巾。
（他流動的衣裳像月光，他的綸巾在風裏翩翩飛卷。）
不似俗中物，淩虛若仙臨：“
（不像是凡塵裏的人物，直像天上人。他說：“）
古今風騷者，不才安敢論。
（古今的騷人墨客，在下哪裏敢評頭論足呢。）
獨愛李太白，詩境無汶汶。
（單單傾慕李太白，他的詩裏沒有一點汙氣。）
其中《俠客行》，感我幾多憫。
（其中的一首《俠客行》，讓我很感動，經常讓我神往。）
拙吟附驥尾，何敢與其鄰。”
（今天我跟著仿摹一首，哪敢與李白相提並論呢。）
捺劍斜斬下，蕭頡血染襟。
（說著劍一捺，斜斬蕭頡，頓時血氣染衣。）
迴手再掠之，木翁折拂塵。
（轉頭又迴手掠一劍，削折了木翁的拂塵。）
嵇萸如無視，淡然還撫琴：“
（嵇萸視若不見，還在淡然撫著琴，說：“）
弱水有三千，隻取一瓢飲。
（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飲。）
少俠讀詩作，垂青唯一人。
（詩人那麽多，少俠隻愛一個人。）
詩仙如在世，必願與君鄰。
（詩仙李白如果還在人間，必願意和你做鄰居。）
君詩必斐然，嵇某洗耳聞。”
（閣下的詩作必定不凡，嵇某洗耳恭聽。）
劍魔拖劍掃，天山似月沉。
（獨孤玨拖開長劍一掃，擊落了陸繼的劍。）
連翩舞江雪，綽綽影如雲：“
（舞起劍來有如江上舞雪，月下他的影子像雲霧一樣朦朧，他說：“）
劍隨『鶴梅子』，詩服『謫仙人』。
（劍法平生隻折服鶴梅君子一人，讀詩也隻折服李白一人。）
詩劍我輩事，孤幽未入塵。
（詩和劍都是我等的愛好，與醃臢的世人大不一樣。）
今賦《俠客行》，不負月與琴。
（今天賦上一首《俠客行》，才不有負於天上的月與你的琴聲。）
欲遣君子評，湖上待冰輪。”
（等會兒，還想請你品評一番。請先聽我吟詩。）
一廂劍氣森，一廂詠聲殷：“
豪氣從幽燕，縱刀騎白鞍。
一朝履江湖，狂殺世上奸。
撫我白羽鶴，威名笑泰山。
嚐酒滿銅爵，醉劍亂舞天。
越身斬仨人，不惜酒肉錢。
橫劍即取命，唯留人中賢。
金斧劈星文，蛇弓滿銀箭。
試刀識英雄，論劍結金蘭。
血恨萇弘碧，月熱朱亥膽。
操刀敬大雪，唯酒仰天仙。
退流遺俠名，滄海濟白帆。
俟盡人間怨，揮劍動寒泉。”
（獨孤玨一邊揮動長劍，劍氣蕭森，一邊吟哦起來：“豪氣從幽燕，縱刀騎白鞍。一朝履江湖，狂殺世上奸。撫我白羽鶴，威名笑泰山。嚐酒滿銅爵，醉劍亂舞天。越身斬仨人，不惜酒肉錢。橫劍即取命，唯留人中賢。金斧劈星文，蛇弓滿銀箭。試刀識英雄，論劍結金蘭。血恨萇弘碧，月熱朱亥膽。操刀敬大雪，唯酒仰天仙。退流遺俠名，滄海濟白帆。俟盡人間怨，揮劍動寒泉。”）
吟盡曲未了，月傍孤雲遠。
（詩吟完了，琴還沒有彈完，一輪明月挨著一朵很多很遠的孤雲。）
詩仿《俠客行》，俱百二十言。
（這首詩仿的是《俠客行》，總共有一百二十字。）
語間徒豪氣，田父複能篇。
（字裏行間頗有一股子豪氣，無須什麽文采，田中翁也能做出此等詩來。）
劍魔吟詩狂，劍威拔泰山。
（獨孤玨吟的詩狂氣大發，手底下的劍也是氣拔泰山。）
虎虎吐霸氣，四瀆嚇返轉。
（一劍如虎，霸氣十足，四條江河全嚇得倒流而返。）
劍下四高手，一一神容慘。
（劍底下尚在掙紮的四大高手，一個比一個麵相慘。）
群鷲怕孤鳳，鐵翅未能展。
（一群鷲鳥打不過一隻鳳凰，空有飛翅，卻展不開身。）
劍魔一揚袍，縱劍氣吐然：“
三觴入喉幹，不與世人談。
倒樽侍秦王，駕虎入中原。”
（獨孤玨一揚長袍，劍氣大吐，大聲唱道：“三觴入喉幹，不與世人談。倒樽侍秦王，駕虎入中原。“）
眼大不朝人，劍氣幹雲天。
（他目中無人，劍氣上揚，直衝上天。）
一劍空四海，魚龍不敢潛。
（一把劍能攪得四海皆空，魚龍全逃上岸來。）
縱斬一道渠，長江黃河連。
（劍縱向裏一斬，威力之大，能從大地上斬出一道河渠來，將長江與黃河連到一起。）
陸繼蒙劍傷，碧血嘔鬥半。
（陸繼被劍所大傷，吐血半鬥。）
招招皆铩羽，命微迫寒泉。
（發一招，折一招，生死懸於一線。）
撤步一瞥邪，佳人海棠畔。
（轉身一瞥，看到了海棠樹邊的少女。）
虛招忽退身，收鍔動惡念：“
(虛晃了一招，就此退開，動起了歪心思：“)
劍魔已如是，旁侍劍中仙。
（獨孤玨已經如此厲害，旁邊還有一個嵇萸。）
一旦二劍並，此戰幾人還？
（若是二人再來個合手，我等還能剩幾人活著迴去？）
勢已蛾撲火，何如挾紅顏。
（反正現在是飛蛾撲火，還不如去挾持這個少女。）
不毒非丈夫，況乃仇未減。”
（古人言，無毒不丈夫，況且殺父之仇未報，便顧不得許多了。”）
劍指海棠樹，疾行十幾步。
（想到此，就揮劍朝海棠樹下的少女，疾步奔行十幾步。）
風起秋意滿，花落佳人拂。
（風起了，秋意濃，花落了，少女淡淡地拂去。）
一劍冷鬱鬱，如蛇之信吐。
（陸繼的劍光冷森森的，像一條毒蛇，吐動著蛇信。）
嵇萸猶撫琴，冷譏陸繼俗。
（嵇萸還在撫著琴，暗暗嘲笑陸繼肉眼凡胎。）
螻蟻撼大樹，豈識鳳羽殊。
（小小螻蟻，竟想去搖動大樹。陸繼又哪裏能識出少女的真麵目。）
劍魔見此境，登時奮其怒。
（獨孤玨一見如此，登時激起了大怒。）
起手一劍掃，三人中傷仆。
（起手一劍掃去，三個人皆中劍傷，倒在地上。）
劍威何厲哉，蕭索秋木枯。
（好厲害的一劍，害得秋天的樹也蕭索了。）
癲若玉山崩，怒然淚已出。
（獨孤玨就快要氣瘋了，有如玉山之將崩，淚已奪眶而出。）
飛步揮疾電，人繞劍光弧。
（飛步向前，揮劍如疾電，劍光繞身子流動。）
陸繼逢此變，罕然猛收步。
（陸繼遭逢這等變故，忽然便收了步。）
轉身欲逸脫，步態如走兔。
（轉身就想要逃，急急如躲狼的兔子。）
劍魔突一嘯，縱落截其途。
（獨孤玨突然大嘯一聲，縱身過去，截住了他。）
一招指其喉，劍藝已返古。
（一下子就指住了他的喉嚨，劍法平平淡淡，頗有古風。）
陸繼渾身抖，臨死滿心怖。
（陸繼渾身發抖，死到臨頭，滿心裏害怕。）
萬籟入秋色，琴聲歸虛無。
（秋天的聲音全息了，連琴聲也沒了。）
劍魔逼一寸，煞然劍氣吐。
（獨孤玨將劍逼入一寸，劍氣猙獰著要殺人。）
忽然一人近，揮袖將劍阻。
（忽然一個人飄近身來，揮動衣袖，將劍攔了下來。）
此人七尺長，破袍還如故。
（這個人身長七尺，一身破袍子。）
正是撫琴人，嵇萸一窮儒。
（正是撫琴的人，一介窮書生，嵇萸）
劍魔陡一愕，爪屈目愁胡。
（獨孤玨頓時愕然，手屈著，眼目裏似胡人發愁。）
風起青刃顫，嗜血似哀唿。
（風吹動了青色劍鋒，顫悠悠的聲，似乎劍鋒饞了血，在哀唿著。）
嵇萸悄然歎，特立花中殊：“
（嵇萸歎了一聲，在花海裏顯得格格不入，說：“）
今夕明月下，勸君莫殺戮。
（今夜明月大好，勸你莫要殺戮。）
五步濺其血，有染內人墓。”
（殺人將流血，會弄髒了內人的墳墓。）
少女感斯言，忍淚未肯哭。
（少女有感於這句話，忍著淚，沒哭出來。）
劍魔仰長空，冷笑側劍鋒：“
（獨孤玨仰望長空，側起劍鋒，冷笑起來，說：“）
嵇卿恐拋血，汙了夫人塚。
（嵇卿擔心流血會弄髒了夫人的墳墓。）
情厚厚似海，義長長如峰。
（真是情厚義長，山海所不及。）
在下一時怒，劍氣衝如龍。
（在下一時動了大怒，沒能收住劍氣。）
揮手欲殺人，先生勸非攻。
（在我要殺人的時候，先生勸我不要殺戮。）
焉不見彼時，我妻險喪命。
（豈不見就在剛才，我妻子險些喪命。）
而君徒坐視，袖手空撫桐。
（而先生隻是坐視不理，袖手旁觀，空自撫著琴。）
問君既古義，何未阻其行？
（先生既然情厚義長，為何不去攔阻陸繼殺我妻呢？）
詎是妻微末，不若其命重！”
（難道是我妻子微末嗎，不如陸繼的命值錢麽！”）
嵇萸低頭哀，深夜幽怨濃：“
（嵇萸在深夜裏不勝哀愁，略低了頭，說：“）
撫琴吾已癡，無奈曲未終。”
（撫琴的時候，我太入癡了，無奈曲子沒有撫完，不忍心停下琴。”）
劍魔又一問：“此時可已終？”
（獨孤玨又反問一句：“難道現在曲子就撫完了？”）
嵇萸無作答，負手秋天冷。
（嵇萸沒有作答，負了手，在這個冷冷的秋天。）
仰頭沉吟久，言出如哀鳴：“
（仰頭久久沉吟不語，最終他以一種悲傷的聲音說：“）
鳳非野雉類，月豈腐草生。
（鳳凰不是蓬蒿中的野禽，月亮也不是腐草所生的螢火蟲。）
佳人本不凡，何須我多情。”
（佳人本就不是陸繼能比的，怎用得著我來多管閑事。”）
劍魔一撇劍，長笑月色冥：“
（獨孤玨一撇長劍，對著滿天月色長笑，說道：“）
妻乃疊裙人，豈與草莽同。
（我妻子是一介女流，怎麽能和江湖人一樣。）
林下無刀斧，謾有禍國容。”
（她有林下風氣，卻不懂得武功，空有傾國的容貌。”）
忽然劍微抖，陸繼喉前橫：“
（獨孤玨說著話，忽然長劍微微抖動，橫在了陸繼喉前，說：“）
閣下乃『劍仙』，吾愧『劍魔』名。
（江湖人稱閣下為劍仙，唿我叫劍魔。）
劍仙與劍魔，未知誰絕頂。
（一個劍仙，一個劍魔，實不知誰才是劍法第一的人。）
劍壇無狀元，豈不令人忡？
（劍壇上沒有狀元，豈不讓人憂心？）
今朝有明月，與誰弄清影。
（今夜正好有明月，與誰起舞弄清影呢。）
既然李白逝，知音唯餘卿。
（世間已沒了李白，知音就隻剩下卿了。）
君我可論劍，共看一月明。”
（在此明月下，你我二人可比一下劍。”）
嵇萸轉身去，不願與其爭：“
（嵇萸轉身而去，不願意和他比劍，說：“）
練劍為競潔，何須論輸勝。
（練劍是為了潔身，不用去比誰輸誰勝。）
嗜劍如我者，安顧身後名。
（像我一樣愛劍的人，怎麽會看重這等名聲。）
縱然冠天下，又怎脫營營？
（縱然劍法天下第一了，又怎能擺脫人間的瑣碎？）
嵇某慚末學，不敢為名騁。”
（嵇某自愧劍法弗如，實不敢以劍搏名。”）
劍魔一蕩劍，輕劃陸繼頸：“
（獨孤玨蕩了蕩劍，劍鋒輕劃過陸繼的頸，說：“）
與君秋論劍，衾涼幾迴夢。
（與足下在秋天比劍，是我長久以來的夢。）
此乃我之願，還望閣下承。
（這是我的畢生所求，希望閣下能成全。）
劍仙如不諾，豎子必畢命。
（劍仙若不答應，這小子必死無疑。）
惜哉海棠墓，深夜流血凝。”
（可惜了一座海棠墳，就要被血所汙了。”）
嵇萸掩淚笑，月下幾伶仃。
（嵇萸掩淚苦笑，顯得多麽伶仃。）
舉頭無所視，沉思入空靜：“
（舉頭什麽也沒有看，沉思到了一片空靜裏。很久，他說：“）
歎兮我輩癡，憑劍還多情。
（可歎我這種人，太癡了，守著劍還要做個多情人。）
雖愛一劍白，更憐美人塚。”
（雖然愛上了一把劍，但是更愛心上人啊。”）
徒步墓碑西，一劍崛然立。
（徒步走到墓碑西邊，有一口劍插立在碑旁。）
迎風裸其刃，遠來有古氣。
（它迎風裸著劍刃，還沒走近它，就感到一股子蒼茫茫的古氣。）
靜閑似穀蘭，自馨但無語。
（它一聲不吭，像一朵穀中蘭花，自有芬芳，卻不必宣之於口。）
劍性本君子，素潔乃其質。
（它的品性本就是個君子，有高潔幽香的品質。）
吞口青銅鏨，秦篆『鬱冶』似。
（吞口處以青銅鏨寫了貳字，秦篆婉美，似是『鬱冶』。）
鍔上流霜白，鋒長未三尺。
（劍鍔上月光流動如霜，劍鋒長不至三尺。）
緣銳如冷風，刃薄似宣紙。
（邊緣鋒銳的像吹屋的冷風，劍刃薄的像做畫的宣紙。）
天取一溜月，隻在琴下置。
（這是從天上取下來的一溜的月，平時隻在琴底下呆著。）
嵇萸一撫劍，停目不盡思。
（嵇萸撫了下劍身，停住目光，無盡頭地想起來。）
劍既不語人，人劍本共知。
（劍從來不絮叨，一直默不作聲，但是人與劍，本就是彼此相知。）
風吹劍輕歎，始怪主人疑。
（風一吹，劍顫動，猶如輕歎聲。是它第一次埋怨主人見疑。）
視劍如同袍，何忍把鋒試。
（將劍器視如手足同袍，怎就忍心有違它的本意。）
劍魔一拜劍，拂衣再移趾：“
（獨孤玨給這把劍作了一個揖，然後拂了拂衣，挪開步，說：“）
高曠兮先生，寂寞兮三尺。
（舉世皆醉，獨先生醒。劍以殺人，惟有此劍不同。）
先生與一劍，塵埃未染指。
（先生和你的劍，從來未被俗氣沾染過。）
歎我劍一揮，十有八九死。
（可歎我的長劍一揮，十個人中往往會死八九個。）
君乃蘊藉子，品格不我似。
（先生是清清君子，品格自然有別於我等人。）
卿以皓皓白，獨處混濁世。
（先生以一身之白，獨處在混濁人間。）
但問千年後，青史留幾字？
（但是在千年之後，史書上會留幾個字？）
今朝求一癲，形翩生錦翅。
（隻求今朝放肆一迴，與你秋風論劍，身影翩翩，若有一對美麗鳥翼。）
在下未免俗，愧為獨孤氏。”
（在下沒能免俗，真是有愧於獨孤氏的姓氏。”）
嵇萸身一側，引劍正衣姿：“
（嵇萸側起身，引了劍，理了理衣服，說：“）
少俠既有邀，嵇某何敢辭。
（少俠既然邀了在下，嵇某怎敢推辭。）
但是微薄技，常自以為恥。
（隻不過劍法平庸，經常引以為自醜。）
閣下劍天涯，我劍徒咫尺。
（閣下的一劍可至天涯之外，我的一劍隻能在咫尺之間。）
千裏何懸殊，願君相讓之。”
（差別如有千裏遠，但願足下能相讓一二。”）
劍魔輕冷笑，縱步身飄飄。
（獨孤玨輕聲冷笑，不置可否，縱起步來，飄飄然展開了輕功。）
獨飛海棠巔，藍衫一月遙。
（獨自飛到一棵海棠樹上，一身藍衫，映著遙遠明月。）
傲然不可侵，目邪性桀驁。
（神色傲然不可犯，目色邪氣，滿臉桀驁不馴。）
揮劍殺氣露，風卷衣之角。
（輕輕揮動了一下長劍，殺氣畢露，而風隻卷起了他的藍衣一角。）
嵇萸輕撫劍，深拜墓前草。
（嵇萸撫了撫劍身，深深拜了一拜墳墓。）
然後轉身行，輕功當世驕。
（然後轉身行去，展開了絕頂輕功。）
翩翩幾縱躍，步轉撩破袍。
（幾個縱躍翩翩起身，輕步飛轉，手一撩破袍。）
另株海棠上，揉身立其梢。
（便在另一棵海棠樹，站在了一枝樹梢上。）
合目似假寐，佇步枝不搖。
（合上了眼，像假睡，止步於樹上，樹枝並不搖動。）
叉手垂長劍，獨有冷月照。
（他叉著手指，長劍低垂，隻有冷月照拂。）
劍魔抖青鋒，飛揚向秋風：“
（獨孤玨一抖青色劍鋒，在秋風裏神氣飛揚，說：“）
此劍名『冷狐』，春秋之神兵。
（我的劍叫冷狐劍，乃是春秋時期的神兵利器。）
勾踐夜磨礪，映得縵胡纓。
（越王勾踐深夜磨礪，使得鋒芒如月光，能夠映明頭盔上的冠纓。）
吾嚐舞十年，贏取『劍魔』稱。
（我用此劍用了十年，贏取了劍魔的稱號。）
仗得冷狐利，殺人七步中。
（倚仗著冷狐劍的鋒穎，殺人最多用七步。）
一抖厲鬼哭，一橫華山傾。
（冷狐劍一抖，厲鬼嚇哭。冷狐劍一橫，華山派滅門。）
堪稱霸王劍，飲血一鍔明。
（不愧是劍中的霸王，在飽飲了人血後，劍鍔比月光還要皎明。）
中秋曾操筆，為劍作《劍銘》。
（中秋的時候，我提筆做詩，給冷狐劍吟哦了一首《劍銘》。）
文采不飛揚，辜負冷狐穎。
（文筆不佳，著實對不起冷狐。）
今朝且一誦，共勉僅與卿。”
（今天暫且吟哦給你聽，僅與君共勉。”）
向月輕舉手，清輝一捧盈。
（說完，朝月輕輕舉起手，接住了滿捧的月光。）
嵇萸樹巔揖：“某當洗耳聽。”
（嵇萸在海棠樹上作揖，說：“在下洗耳恭聽。”）
劍魔視冷狐，沉目墜青鋒：“
（獨孤玨深沉癡情地看著冷狐劍，說：“）
中秋望朗月，一酒一劍孑。
（中秋賞月時，一杯酒，一把劍，一個人。）
傾觴輒邀劍，扶劍且卒爵。
（勸劍陪我飲酒，而我扶劍大飲。）
醉後飛草墨，題詩《劍銘》曰：‘
我有一把劍，劍氣透骨寒。
劍刃如泓水，劍脊如山巒。
在匣若處女，出匣風聲酣。
劍指山山崩，劍逼海海翻。
日月遜其芒，五嶽因其撼。
北風為其鳴，飛雪為其旋。
莫邪殉魂魄，賈島磨十年。
屈子玉帶間，放翁驢鞍邊。
壯士時攜刀，俊傑不離劍。
看劍挑燈吟，其詞也慨然。
寶劍凝精魄，劍魂勝雪妍。
隻要有誌者，操劍報河山。’
（大醉後我甩墨飛草，題了一首詩《劍銘》，詩是：‘我有一把劍，劍氣透骨寒。劍刃如泓水，劍脊如山巒。在匣若處女，出匣風聲酣。劍指山山崩，劍逼海海翻。日月遜其芒，五嶽因其撼。北風為其鳴，飛雪為其旋。莫邪殉魂魄，賈島磨十年。屈子玉帶間，放翁驢鞍邊。壯士時攜刀，俊傑不離劍。看劍挑燈吟，其詞也慨然。寶劍凝精魄，劍魂勝雪妍。隻要有誌者，操劍報河山。’）
斯乃《劍銘》詩，不斐而言簡。
（這就是《劍銘》詩，文筆不斐，而詩言又毫不含蓄。）
誦於嵇卿聞，弄斧班門前。”
（吟哦給嵇先生聽，真是班門弄斧。”）
嵇萸一揚衣，煢煢海棠巔：“
（嵇萸煢煢獨立在海棠樹上，說：“）
《劍銘》詩言簡，鋒利卻旦旦。
（這首詩的確不怎麽含蓄蘊藉，但是文風鋒利，而又用情誠懇。）
鏗鏘飛揚語，不負霸王劍。”
（字字鏗鏘有力，句句飛揚跋扈，不負冷狐劍的霸氣。”）
略拂手中劍，淡雅舉止間：“
（稍稍拂了手中的長劍，舉止淡雅有致，說：“）
我劍名『鬱冶』，冶者乃鬱氏。
（我的劍叫鬱冶劍，將它鑄冶成形的人是鬱氏。）
誰謂『鬱氏』者？唐朝鑄劍師。
（鬱氏是誰呢？是唐朝的一個鑄劍師。）
穀遠采窯碳，海深取鐵石。
（他從邊遠的深穀裏采煤碳，下到深海裏尋找精鐵石。）
冶煉十七年，鋒芒天下知。
（冶煉這把劍足有十七年，在出爐時，天下震動。）
題名『鬱冶』劍，懷素留其字。
（在劍吞口處題名字『鬱冶』，貳字是懷素大師所題。）
秦篆意婉轉，不似草書恣。
（秦篆風骨豐秀，筆意婉轉，不像懷素擅長的草書那樣率意。）
韜光不饞血，騷客為之癡。
（劍藏身在鞘裏，與世無爭，癡倒了多少文人墨客。）
韓愈詩讚之，標注君子誌。
（韓愈寫詩讚美它，以之解釋君子的誌向。）
嫁軒夜看之，挑燈著豪詞。
（辛棄疾夜裏挑燈看劍，著下豪放的詞。）
此乃君子劍，如心冰且直。
（它是劍中的君子，像古仁人之心，素潔且剛直。）
佩之從未腥，不與屠刀似。
（自我佩帶，從來沒染過血腥氣，不跟屠刀一個樣。）
今朝與君論，無奈乃如此。
（今天與你比劍，著實是無奈之舉。）
已然褻其潔，深慚當自思。”
（已然褻瀆了它的清瑩，我是很慚愧的。”）
劍魔抱劍躬，側身斜冷鋒：“
（獨孤玨躬了一下身，側過身，斜起了冷狐，說：“）
今朝論我劍，隻為月冥冥。
（今夜在海棠上比劍，純是為了大好明月。）
無以祭令妻，徒舞留我影。”
（沒什麽可拿來祭奠你的夫人，我便在墳前留下舞劍的身影吧。）
跽身海棠上，扶劍突一縱。
（獨孤玨扶著劍，跽在海棠樹上，突然縱起身來。）
縱向另一樹，直斬已淩空。
（縱向了另一棵海棠樹，淩空就斬出去一劍。）
劍指彼之眉，身飄長風中。
（劍所指正是嵇萸的眉心，身子卻飄在長風之中。）
嵇萸步微轉，舉劍遂一封。
（嵇萸步子微轉，舉起長劍封住來路。）
一斜招未老，揮手又遞攻。
（招還未用老，緊接著揮手又攻了一招。）
劍魔劍一迴，空中無處停。
（獨孤玨隻好撤劍，身在空中，無法停棲。）
轉向另株樹，落步花枝縫。
（挑了一棵近處的海棠樹，轉身跳上去，腳步踩在了樹枝縫。）
步輕花未驚，冉冉輕功盈。
（腳步很輕，連花朵都沒有驚動，可見輕功是多麽好。）
在樹未喙息，躍身劍一橫。
（也不稍做停留，就躍起身來，又擊出一劍去。）
劍射冷藍光，秋末已結冰。
（劍氣射出冷藍色的光芒，在這個秋末，使萬物結冰。）
無數後招藏，寓守於強攻。
（有無數後招蓄勢待發，將守勢全隱藏在攻勢裏。）
月華如水流，一招令誰愁？
（月光像一江春水流動，就這麽一招劍，讓誰發了愁呢？）
嵇萸略蹙眉，垂劍微斜肘。
（嵇萸皺了一下眉，將劍垂下來，微微外斜了手肘。）
冥思劍路走，目已無全牛。
（他在冥思著對方的劍路走向，已是目無全牛。）
突然劍一揚，斜捺藏於後。
（突然他將長劍一揚，劍勢上揚，後邊隱隱有斜捺的勁頭。）
招式看平淡，妙棋壓三手。
（這一劍看似平淡無奇，其實是妙之盡矣，蔑以加矣。就像下棋，一早就壓了對手三著好棋。）
此招一使出，險招隨即候。
（這一招用完後，險劍招緊接著而來。）
《月下幽人行》第三章 譯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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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心地高潔的隱士，在明月下獨行，而一聲沉歎之後，移步登臨上一座草亭子。）
舉樽涕沾衣，雁去江色澄。
（舉杯欲飲，淚落卻濕了衣襟。向遠了望去，一隊大雁飛去後，秋空下江色一淨。）
遠目橘夾戶，木葉下幾重。
（眼所及之處，在一片橘樹裏隱有幾戶人家。大雪般墜下的落葉，早已在秋風裏飄了好幾遍。）
獨酌一瓢月，自弈半枰風。
（自己斟了，再自己飲下去，瓢酒映月，月滿瓢空。自己下棋，卻無人對弈，隻有棋枰清風而已。）
何當謝娘至，共指響蜀桐。
（心上的人兒什時候會迴來呢，好一起淡淡下指撫響了蜀桐做的琴。）
玉軫繞騷思，寂寞又從容。
（琴軫寄托了他美好的期望，但在這個夜晚，他反而越發的寂寞，而又從容不迫。）
舉頭月如洗，誰悵秋夜冷？
（舉頭一望，月明如洗，是誰在悵惘著秋夜的冷清呢？）
愁多反清狂，吟骨見古風。
（他無時無刻不在牽動無限的離愁，人也變得癡情入骨。從他以往的詩作中，便可看出他身上有這種古人之風。）
身本嵇氏嗣，名『萸』字『奴癡』。
（他姓嵇，叫嵇萸，表字『奴癡』。）
劍成人未冠，威名煊河山。
（劍法大成時，他還正是弱冠之年。但卻已經在當世名揚天下了。）
秀顏琢白玉，衣敝天姿顯。
（嵇萸麵容俊美，風神秀徹，像一塊琢磨過的白玉。雖然穿著一身破舊衣衫，但掩不住他的天人風姿。）
清吟若蘭馨，出塵如謫仙。
（清哦吟詩，有如蘭花的品格。出脫塵世，如同一個從天上降下來的仙人。）
孤僻不入群，子夜誰為伴？
（由於性子孤幽，難以與世人相處。到深夜無睡時，有誰能陪他呢？）
身負一部琴，琴匣一葉劍。
（自有身後的一部古琴相陪，自有琴腹中藏的一葉長劍相陪。）
操琴聲古幽，舞劍光流轉。
（撫琴之時，琴聲與世無爭，是多麽的古意悠然。而舞劍之時，劍光流轉如水，令人自癡。）
琴芳流蘅薄，劍情兼雅怨。
（琴雖靜默，但卻自有它的芬芳，從杜蘅叢生的地方散發香氣。劍雖無言，卻也有它的情感，兼具雅正和怨苦。）
撥琴橫膝上，冷笑蔑江山。
（將琴橫置膝頭，撥弦給風聽，撥弦給雲聽。必當冷笑而已，蔑視萬裏江山。）
身為嵇康後，忍把汙淖沾？
（身為琴聖嵇康的後人，會忍心隨波逐流，沾染塵埃嗎？）
仙姿卓如鶴，妙指輕如棉。
（每當他撫琴，身姿卓美如芭蕉樹下靜睡的鶴兒。他指法精妙，無須著力，輕輕撫過弦絲，就可撫出來動人的聲籟。）
一劍引於手，傲眼獨仰天。
（如若抽出琴底一劍，仗劍一揮，必當傲視群雄，仰天獨傲。）
鞘叩少林門，劍掃武當雲。
（少林稍遜，武當略輸。）
天下誰敵手？唯有獨孤玨。
（天下有誰可與爭鋒相對，也唯有『劍魔』獨孤玨可以與之並肩。）
蕩劍江湖過，撫琴降宮闕。
（他一劍漂泊，隻是從江湖之間驚鴻而過。琴癮犯了，會飛身降在皇城之巔，風夜撫之。）
激揚昆侖雪，指摘西湖月。
（昔時曾在昆侖險峰處，激濺蓋天飛雪。也曾在西湖旁邊，指點過湖心映月。）
都雲幽者狂，一人獨沉默。
（世人都說，這個人太過狂放不羈，但又有誰能夠領悟得他獨自一個人陪琴陪劍的冷默。）
迴步蘚階下，滅跡木橋左。
（他沿著生滿苔蘚的石階走下亭台，走著走著，突然在獨木橋的左畔銷聲匿跡，無所尋從。）
落葉自飄飄，身影獨翩翩。
（秋天的落葉自顧自地飄飄而落，在這片林子裏，有他輕功翩翩飛過去的身影。）
夜挨明月落，佇看流螢散。
（反正睡不著，就等著看明月會在何時落下去。忽然他收住了輕功不再飛，站在那兒，他在看秋草間的螢火蟲飄動，自己卻一動不動。）
拆字卜玉繩，月圓恐又殘。
（拆字暗卜了一卦，星移鬥轉，但是月滿了後又將如何，還不是一點一點地再虧蝕。）
一琴一天涯，一劍一人間。
（一部琴就是撫琴之人一生所求的天涯，而一口劍，則是愛劍之人相依為命的人間。）
茫茫無一伴，嵇萸忽起歎。
（茫茫天地，竟無一人為伴，嵇萸忽然輕聲一歎。）
負手漫步走，須臾轉九彎。
（背負著手，月下漫步走，不用一會，就已經轉過了九道彎路。）
過江平野敞，泱泱海棠滿。
（越過江水，遼闊的平野向四麵大敞開，滿滿地一大片海棠樹。）
個個風姿弱，一墓淒零慘。
（海棠樹一棵棵的，皆是輕弱若扶病，大近乎女兒風姿。在其中一棵海棠樹下，一座墳墓顯得格外淒零。）
墓前一碑直，碑刃表六言。
（墓之前尚自立著一塊石碑，碑麵上刻有六個字。）
上款『阿喬墓』，下款『萸淚唁』。
（上款三字寫的是『阿喬墓』，下款三字則是『萸淚唁』。
風末人去後，萸眼久作泉。
（自從阿喬離開後，嵇萸便時不時地會哭。）
芳影時來夢，是思何以奩。
（阿喬還經常來到夢裏。醒來後，對她的無限想念，該怎麽安放呢？）
秋月冥冥照，海棠輕輕散。
（秋月照人，冷冷冥冥。海棠花經不起冷風一過，隨即輕輕落去。）
月下冷寂寂，情深動寒川。
（月下清苦寒冷，情到深處，能使寒江水都蕩漾起來。）
把瓢且靜飲，拊碑好不厭。
（持一瓢濁酒，自己靜飲，撫摩著碑上字，互述衷腸。）
延佇墳野闊，望月有深感。
（久立在一座孤墳邊，平野深闊，舉頭望明月，良有感觸。）
一人望一月，一月照幾人？
（一個人隻能望著一輪明月，但是這一輪明月，卻照向多少似他這樣子的多情之人呢？）
思緲詎可舒，欲吟絀紙硯。
（思念過於縹緲，怎麽能寬解呢。想吟詩，可惜卻缺了筆墨紙硯。）
有劍如湖筆，望石擬玉宣。
（他挑動了劍，就像揮起了蘸墨的湖筆，望著碑石，看作是一張玉版宣紙，便要題詩。）
口占奪七步，劍詠即五言。
（脫口即成詩，而劍鋒流走成字，刻落在碑上的詩正是一首五言絕句。）
明月傷客心，哦月徒愴然。
（千古以來，明月曾使多少人傷心流連。但仰月吟哦也是徒然惆悵。）
墓前題五絕，劍豎傍碑寒。
（在墳墓之前題寫了這首詩，就信手把劍挨著碑旁插立。）
『一輪明月白，望月人待旦。
不知在泉下，怎得今夜圓？』
（碑上寫的詩是：『一輪明月白，望月人待旦。不知在泉下，怎得今夜圓？』）
字如耕人粟，詩成不廢箋。
（每一個字都像是農夫耕田種下的棵棵粟苗。詩已寫成，沒有用一張紙。）
隱然惜別意，彌於筆劃間。
（神遊曾經，感懷今夕，種種離愁別緒，皆彌散在一筆一劃之間。）
詩雖未蘸墨，筆筆鋒入骨。
（詩雖然未經筆墨所寫，但每一筆都是愁意淋漓，鋒芒徹骨。）
詩盡情未盡，詩裏聞人哭。
（詩已盡，但是餘情未了。依稀能體會到詩中有淚欲哭的悲傷。）
生者存人間，逝者歸塵土。
（生者尚在人間留存，但是過去的所有，已經歸於塵土。）
墓裏墓外人，相思怎相訴？
（墓中魂，墓外人，雖然相思，卻怎麽才能對訴離別之苦？）
低身坐墳邊，端琴徒自顧。
（委身坐落在墳頭一邊，端琴膝上，徒自顧憐。）
淚落琴尾傷，手撫弦絲疏。
（淚水打落在琴尾處，將琴尾也給渲染了傷心。兩手來迴輕撫著蕭疏的弦絲。）
十指頓挫間，聲韻始淒楚。
（十指在弦，時而流暢似水，時而惜彈如凝，就在這一停一頓間，琴聲開始發出淒楚的韻味。）
似西施啜泣，如閨怨難抒。
（似是一個絕代的美女低聲哭泣，嗚咽動人。又如同是一個閨中少婦幽怨的一歎，傷心欲絕。）
乍撫月色冷，次撫海棠枯。
（才剛撫琴時，琴聲鬱鬱，摧人心肝，使得月色登時一冷。再撫一會兒，聽得海棠愁落，一樹而枯。）
三撫亂鬢發，四撫靜孤墓。
（又撫一會兒，頭發散開，青絲飛揚。再撫一會兒，琴聲便悠悠然了，一墳寂靜。）
五撫催腰折，六撫惹眉蹙。
（又撫一會兒，聲如天籟，行雲流水，催人為之折腰。再撫一會兒，境界漸入，曲高和寡，讓人聞之蹙眉。）
七撫佳人歎，八撫君子俯。
（又撫一會兒，婉轉百迴，鳥語間關，佳人不禁搖銅鏡歎，奈何流年。再撫一會兒，琴聲趨微，繁花落盡，君子就此雲煙一俯，年華若夢。）
撫琴人難過，蕭然對落木。
（操琴自陶，終究是難解愁滋味。徒自麵對著落葉如潮，心底一派蕭然。）
拔劍輒一躍，月下競起舞。
（於是拔起了碑畔的長劍，如鴻一展，揮劍冷月下，翩翩起舞，與影爭姿。）
揉展擬蝶翅，迅狡勝狸步。
（輕功動處，好似身有彩蝶雙飛翼，飛來飛去。在地上躍高竄低時，又勝過狐狸的迅速狡猾。）
一招『鬥鶴式』，揮劍何跋扈。
（揮動起長劍，將一招『鬥鶴式』飛舞開來，是何等的縱橫飛揚。）
飄忽浮雲飛，沉猛驚雷兀。
（飄忽不定時，如白雲飛走。沉定而猛時，如雷電欲出。）
氣遏長江水，威殺南林虎。
（劍氣截住了長江之水，劍威嚇泥了南林之虎。）
一劍泰山崩，誰敢決勝負！
（一劍斬出去，泰山崩裂，有誰敢來一決勝負！）
清風一陣冷，收劍佇立孤。
（忽然感到清風徐來，他便收了劍，靜靜地站住了。）
明月孤墓畔，形影相顧憐。
（在有明月光的孤墓邊，自己對著影子發起了呆。）
破袍風飄舞，一鍔月光滿。
（破袍子在風中飄動，提劍不語，滿劍鍔明晃晃的流轉著明月光。）
誰能邀閣下，花間對一盞？
（像他這樣孤幽的人，又有誰能有幸邀到他，在海棠花下對飲一盞呢？）
出沒獨一身，質本潔無染。
（但他總是獨自來，獨自去，品質高潔，未被世俗所染過。）
徒令天下人，把酒空長歎。
（徒然讓天下人隻能把酒長歎，歎不能與其對酒當歌。）
獨自癡茫茫，有人忽淺唱：“
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
不知明鏡裏，何處得秋霜。”
（在他正一個人茫茫然地發著呆，忽然聽到有人淺唱起李白的詩：“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裏，何處得秋霜。”）
『霜』字還未落，人已到身旁。
（唱到『霜』字還沒有落音，人就已經到了嵇萸身旁。）
悠然一折扇，白衣正飄揚。
（那人悠悠然拿著一把折扇，如霜雪的白衣在風中獵獵飄動。）
趨帶騷者風，柔轉書生腸。
（走動間，有騷人墨客的風度。麵目清柔，像一介心腸婉約的書生。）
劍鬢秋水目，舞袂花之央。
（兩鬢如劍長，雙目含秋水，在海棠群中央衣袂飄飄。）
揖首向嵇萸，挺眉氣勢張：“
（他朝著嵇萸作了一個揖，隨即眉毛一挺，神氣飛揚，說道：“）
幸能拜劍仙，不才乃衛鷲。
（有幸能夠拜見劍仙，在下不才，叫衛鷲，）
客宿姑蘇外，賤字為『羨香』。
（賤字『羨香』，近來客宿在姑蘇城外。）
天地一過客，江湖任流浪。
（我隻是天地間一個小小過客，在江湖中任我流浪。）
匹驢訪武夷，片筏過瀟湘。
（曾經騎一匹青驢到訪過武夷山，也曾自己撐一片筏子飄過瀟水湘江。）
愧對人抬愛，唿我『三筆郎』。
（不想大家對我如此抬愛，都稱唿我叫『三筆郎』。）
一筆撼王嶽，二筆決大江。
（是形容我出動第一筆時能夠撼動大嶽山形，出第二筆就能夠決堤大江大河。）
三筆鬼狐逃，筆筆顛滄桑。
（出第三筆時，鬼魅野狐全紛紛嚇跑了。每出一筆都能夠顛覆滄海桑田。）
筆在收複間，風雲入手掌。
（判官筆在一收一出間，武林風雲已然盡在我的掌握。）
一橫萬裏水，一縱千仞岡。
（判官筆一橫去，有萬裏奔水的壯勢。一縱下來，有千仞立崗的勁頭。）
一捺星鬥移，一撇大地晃。
（判官筆向天空一捺，星鬥為之動轉。向下一撇，大地都跟著晃上一晃。）
夜唿劍閣雨，旦飲長城霜。
（深夜曾在崢嶸劍閣上練筆法，下雨了也沒輟筆。也曾在崔嵬長城上一直練到破曉落霜。）
輕輕一筆落，不慚楚霸王。
（所以我現在將筆輕輕一點，就如有神助，即算楚霸王複生，也不遑多讓。）
而今世無英，徒使青絲蒼。
（隻歎當今世上並沒有了楚霸王，歲月徒然催人老。）
顧盼千萬人，誰共爭流芳？
（看遍這芸芸眾生，有誰能夠與我一塊流芳後世呢？）
天下共酌者，使君與羨香。
（世間能夠入我眼的人，也就隻剩你與我，二人而已。）
候於海棠下，已挨三夕霜。
（我在這裏等你，已經等了三天三夜。）
冀得敵與爾，論招舞飛揚。
（希望能與你大鬥一場，論一論招，在明月下起舞弄影。）
劍含秋風勁，筆吐明月光。
（你的劍一揮，挾帶著淩厲秋風。我的筆一抖，吐納著雪白月光。）
天既生瑜亮，一決誰桀湯！”
（老天既然生了一時瑜亮的你與我，就看看到底誰是夏桀，誰才是商湯！”）
言畢立秋風，渺若孤鴻影。
（話說完，他站在秋風裏，被明月照出飄渺的身影，不禁想起蘇軾的那句：飄渺孤鴻影。）
海棠自飄落，秋墓自伶俜。
（海棠樹自個兒無聲飄落花瓣，墳墓也孤零零不說一句話。）
嵇萸目似冰，負手一聲哼：“
（嵇萸目光如寒冰，反負了手，哼了一聲，說：“）
嵇某蔑群英，一身風雪冷。
（嵇某從來不願交結江湖豪傑，到現在孑然一身，衝風冒雪，冷暖自知。）
漂泊誰所伴？琴妻與劍兄。
（漂泊中誰能陪著我呢？也隻有娶琴為妻，奉劍為兄。）
我劍為陶冶，並非為虛名。
（我的劍是為了陶冶情操，並不是為了贏取什麽虛名。）
閣下請自去，莫負此月明。”
（閣下還是請走吧，萬不要辜負了今夜明月的皎潔。”）
衛鷲忽一嘯，撩筆在手中：“
（衛鷲忽然大嘯一聲，已經把判官筆撩在手中，說道：“）
衛某隱空穀，幽居已十年。
（衛某隱姓在空穀裏，獨自過了十年。）
兩筆對孤影，一瓢還獨傾。
（天天隻有一雙判官筆陪著我，有酒也隻能自己獨飲。）
為淩百家首，磨筆出銛鋒。
（為了能夠贏過天下諸家門派，我苦練筆法，漸漸才顯露出鋒芒。）
一生忍寂寞，徒為筆光冷。
（我這一生是受足了寂寞，就隻為了能讓筆法寒光大射。）
筆上染人血，不遜徽州墨。
（判官筆一旦沾染了人血後，一點兒也不遜色於質地絕佳的徽州名墨。）
迎月獨起舞，未肯下荊軻。
（迎著白月光在空穀裏揮筆大舞，自信我的所學並不在刺客荊軻之下。）
一朝可縱橫，仗筆江湖行。
（有一天，覺得筆法純青了，便出穀而去，憑仗著一雙判官筆在江湖上橫行。）
愁煞十七派，氣震三千峰。
（找了十七派的高手逐個比試，皆在判官筆底下铩羽。我一時名聲大噪，震動了天下的名山大嶽。）
唯獨閣下劍，至今未睹容。
（隻有閣下的劍，到了現在，我還未得一見。）
此願若不償，何以慰平生。
（這個願望若不能實現，怎麽對得起平生鴻誌。）
是夜我欲狂，劍仙請叮嚀。”
（今夜我要造次了，冒昧出筆，還請劍仙指點一二。”）
提筆一揮手，遞招已然攻。
（話說完，提起判官筆，揮手間已經攻了一招。）
快如電光閃，狠似落雷霆。
（判官筆出招極快，有如電光閃動，兼且狠，似驚天大雷不斷轟落。）
一招接一招，招招欲奪命。
（一招接著一招，每一招都想要殺人般危險。）
筆勢展如虹，嵇萸牢於中。
（判官筆像彩虹一樣飛動，嵇萸被困在了筆風中間。）
一筆連點之，九穴即為封。
（衛鷲一下子連續點了九筆，認準了嵇萸的九個穴位。）
險入瀲澦堆，飛舸未可橫。
（嵇萸便如一張小舟拐進了瀲澦堆，亂石叢生，不能任意東西。）
樊籠屈猛虎，池潢羈蒼龍。
（像猛虎屈臥在鐵籠子裏，像池塘絆住了天上龍。）
嵇萸手撫劍，不肯出冷鋒。
（嵇萸用手輕撫著劍柄，卻始終不願出劍一鬥。）
舉頭一片月，佇足聽筆聲。
（舉頭望起了湯湯明月，他站在那兒，靜聽著判官筆嗤嗤揮風的聲音。）
招招險筆下，遐憶偏多情。
（每一筆都是生死之虞，他在如此筆影紛飛裏，猶在自顧自地追憶往事，多情自惘。）
歎罷忽揮手，筆若悲狐鳴。
（後來，他歎了一聲，就揮了揮手。筆聲一時大作，如若狐狸的悲叫聲。）
微踱幾步轉，輕姿出筆圈。
（隻見他微微踱起了腳步，曲盡其妙地飄動了幾步，就輕描淡寫地走出了筆風的圈繞。）
虎應吼山林，龍豈池中泛。
（猛虎就應該山林為王，天上龍又怎能總留在池塘裏。）
步似淩波行，轉瞬風煙散。
（他將才走的那幾步，渾如洛神淩波而行，轉瞬之間風煙吹散，將一場大鬥彌於無形。）
嵇萸拄劍佇，舉眸怨月圓。
（嵇萸拄著劍，站著望月亮，月滿了，他反而有怨，怨滿月不體諒他的孤獨。）
低頭已惆悵，對影自嗟然。
（低下頭，就惆悵起來，對著自己的影子自歎自嗟。）
衛鷲一橫眉，冷對月下仙：“
（衛鷲忍不住一橫眉毛，冷冷朝著明月底下仙人一般的嵇萸說道：“）
歎兮嵇先生，何故不出劍。
（唉，嵇先生，你為什麽不出你的劍呢。）
可是吾雙筆，難入君之眼？”
（莫非是我的筆法，入不了你的眼嗎？）
嵇萸淡著身，臨風訴冰心：“
（嵇萸一身淡影，朝著風說起清白的情操：“）
劍乃我至友，並非手中刃。
（劍是我的至友啊，並不是殺人的兵刃。）
豈讓一滴血，汙得鍔森森。
（怎麽能讓鮮血玷汙了它白森森的劍鋒呢。）
月照我身上，三尺不堪引。
（明月照在我的身上，風月靜好，是用不著揮動三尺劍的。）
獨我蘭花畔，怎忍沒劍魂。”
（僅有我在愛惜著蘭花的品格，所以我怎麽會大煞風景去辱沒了劍的魂魄呢？）
月下人無愧，說劍繞徵音。
（月下的他無愧於心，說起劍來，其聲雅靜，仿佛撫琴時的徵音。）
柔指撫皓鋒，黯然對青墳。
（他溫柔撫過皓白的劍鋒，轉身一瞥，墳邊青草幽幽，不禁黯然神傷。）
衛鷲淺蹙眉，風吹一縷鬢。
（衛鷲輕輕皺起了眉頭，冷風吹起了他那一縷長鬢。）
手把紙扇折，輕步了無痕。
（又拿出了紙扇折起，展開輕功走了過去，足不沾地。）
落步墓碑前，卻見詩五言：“
一輪明月白，望月人待旦。
不知在泉下，怎得今夜圓？”
（止步於墓碑前頭，便看到一首五言詩：“一輪明月白，望月人待旦。不知在泉下，怎得今夜圓？”）
讀完四行碑，舉頭仰蒼天：“
（讀完了碑上的四行詩，仰天而說道：“）
不意嵇先生，元是多情仙。
（沒想到嵇先生原來是個多情的人。）
但問塚中魂，卻是誰家人？”
（請問墳墓裏埋的是誰呢？”）
嵇萸移清影，神遊已微醺。
（嵇萸走了幾步，神遊起往事來，還未飲酒便已經微醺了。）
海棠落紛紛，愁殺夜半人。
（海棠花紛紛揚揚灑下來，卻愁死了夜半無眠的人。）
人死花不知，花損人傷心。
（人死了花兒不知道，依舊無情地花開花落。但是輪到花兒落了，人們卻總是為它的凋零而傷心。）
做詩思遠道，傷見月如盆。
（寫首詩，思念一下遠方的人。滿月如一個盆，讓人發愁。）
貪歡隻一晌，瘦極蓬蒿人。
（美好的時光總是去的太快，愁得這個貧如水的人越來越瘦了。）
往事不堪憶，憶者恐傷春。
（不能再迴首往事了，害怕這樣子傷春悲秋，有礙心懷。）
嵇萸枯如木，月光落一身：“
（嵇萸像棵樹一樣枯了，月光撲簌簌落了全身，他說：“）
絕代有佳人，山居蘚屋深。
（有一個美人，當世無雙，就住在山穀深處，一座蘚痕階綠的木屋子裏。）
長思欲依依，含眸望北辰。
（經常心心念念一個人，總不忘懷，夜裏望著天上北鬥的時候，也是含情脈脈的。）
連夕壓金線，更更繡嫁衾。
（連續幾夜挑用金線刺花，繡裁著出嫁的衣物與衾枕。）
纖指抽針冷，月夜盼推門。
（美麗的手指一遍遍抽針覺得很冷，在明月夜裏，會偷偷盼著心上人早點歸來。）
卷簾猶待字，吾與畫眉親。
（卷起簾來看他現在到哪了，其實她還是待字未嫁的少女呢。與她畫眉的情郎就是我啊。）
涼夕瞭織女，風來撫瑤琴。
（夏天清涼的夜裏我們一起看星星，起風的時候就一起撫動瑤琴聽。）
誰堪別離苦，世事改如雲。
（沒想到世上的事說變就變，像雲朵一樣。有誰能抵得了這分開的苦味呢。）
雨摧海棠驟，飄淚能不紛？
（我倆就像被一場大雨驟然打落的海棠花，就這樣散了，怎不讓人潸然淚下呢？）
人去未嫁時，餘我悵一身。
（她走的時候，我們尚沒有成婚，隻留下我一個人獨自悵惘。）
明月感君子，海棠息芳魂。
（我聽說，明月能感動君子，想必海棠花也能叫美人安睡吧。）
憶伊不可得，人間誰為鄰？
（天天想她，卻再不能像之前那樣看到她。沒了她，人世間已經無人可親近了。）
傷懷取琴操，愁腸將酒斟。
（傷心了就彈彈琴，生愁了就喝喝酒。）
秋霜悲長發，過溪投金樽。
（白霜落下來，長發有如全白了。踏過小溪，隨手將酒樽扔掉。）
怎解傷心事？聊以把君問。”
（今天我暫且問問你，怎麽才能看開這樣的傷心往事呢？”）
衛鷲狂態斂，手抖筆鋒轉。
（衛鷲一時收了狂態，手一抖，判官筆隨著轉動。）
揮袖手一揚，飛筆劃碑麵。
（他袖子飛揚，揮起判官筆劃向了石碑表麵。）
手起書唐楷，筆落著下款。
（起手刻起了字來，用的書法是唐楷。最後收筆時，在結尾處落了款。）
下款『三筆郎』，和詩飄冉冉。
（結尾落款是『三筆郎』，寫的是一首和詩，意氣冉冉飄動。）
同為寂寞人，何故皆愁然？
（都是被造化捉弄的寂寞的人，為何全要愁眉苦臉呢？）
今附一首詩，共待一輪圓。
（如今附和一首詩，一起期待以後的每一個月圓之夜。）
但見詩碑上，二詩競輊軒。
（隻見寫滿詩的石碑上，兩首詩不分上下。）
宋體墨跡瘦，唐楷字腴滿。
（嵇萸書寫的宋體，字跡中瘦骨崢崢。衛鷲書寫的唐楷，則字字都豐腴，大有褚遂良的遺風。）
此夕欲悲秋，吟詩人已瘦：『
花下畫明月，僧問我知否。
流水負落花，伊人空待漏。』
（今夜，衛鷲也有點多愁善感，做完詩，似乎整個人都瘦了。他的詩是：『花下畫明月，僧問我知否。流水負落花，伊人空待漏。』）
最是多情誰？落花待流水。
（誰才是最為多情的呢？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落花明知流水無情，兀自還要等流水。）
誰為君子憂，今夜又不寐？
（有誰會為了衛鷲憂愁，今夜又要無眠了呢？）
衛鷲手攬月，收筆負後背。
（衛鷲伸手，攬住了滿把月光，收了判官筆斜插在身後。）
冥冥月將升，默默淚已垂：“
（秋色冥冥，明月緩緩升入秋空。衛鷲在無聲裏落了淚，說：“）
聽君一席話，衛某心欲碎。
（聽完你說的這一番話，我的心都要碎了。）
零落花如淚，折枝欲寄誰？
（看這裏的海棠花飄落的有如眼淚，我該折下一枝來寄給誰呢？）
令我憶往昔，往昔故人美。
（讓我不由得想起過往，過往的她是多麽的姣美。）
故人不堪憶，憶之青腸悔。
（不能總是想她啊，一想到她，我的腸子都要悔青了。）
曾經閨中人，為我廢十春。
（曾經的她，為了等我，白白用掉了十年光陰。）
獨立河之洲，眸斷淚雨紛。
（自己一個人在河邊的芳草洲上，望斷了眼睛，也沒能等到我的歸帆，豈不淚下如雨。）
秋水人不歸，伶俜自昏晨。
（她要等的人一直沒有迴來，她就從早到晚，從夜到明，都是伶仃一個人形影相吊。）
斜月落孤城，桐葉墜屋根。
（自個兒看後半夜落下的明月斜倚在小城邊，自個兒看梧桐樹葉一片片墜落在屋根下。）
去伊成遠行，恨我不解吟。
（當日離她而去，獨自走遠方，真後悔當日的我是這樣的不解風情。）
但為礪筆刃，隻身空穀隱。
（就為了練好我的絕世筆法，獨自到空穀隱居。）
恍然及十年，深辜伊人心。
（一晃十年過去了，我是深深辜負了這一份深情。）
一朝終於醒，出穀而獨尋。
（有一天，我終於醒悟，從空穀出來去找她。）
敲門不見伊，月夜問旁鄰。
（去到她家裏，卻隻剩了空屋子。我問住在她旁邊的鄰人。）
深巷人去後，銜淚委商人。
（鄰人告訴我，她最後一次從深巷離開後，就噙淚嫁給了一個商人。）
煙雨過沈園，撫牆傷吾神。
（我去到她夫家的庭園外頭，那天煙雨迷蒙，我撫摸著一麵牆，傷心欲絕。）
詩舊伊所題，十年味更深。
（因為牆上有一首詩，是她的筆跡。是十年前她曾吟給我聽得一首舊詩，如今十年後再讀這首詩，詩裏的滋味反倒更加深了。）
人因相思瘦，魚為眼淚沉。
（人因為相思而憔悴，魚為了尋一滴淚，願意沉入海底。）
淪落秋風裏，一夜我失魂。
（那一夜，我失魂落魄在秋風裏，不知何去何從。）
不及長相思，追憶已無痕。
（我還沒來得及好好地想她，她就這樣渺無痕跡了。）
雲鎖峭崖頭，一人獨登臨。
（以後，都是我自己一個人站在懸崖掛壁上，看雲霧繚繞，看日落黃昏。）
試問還複誰，慕我傾全心，
（請問世上還有誰，能像她那樣，會傾全心地愛我，）
思我夜不寐，憶我淚長噙？
（思我思的輾轉反側，想起我就流下了眼淚？）
欲見徒傷心，倉皇我獨飲。
（還想見她一麵，卻隻能徒增彼此的傷心。我隻能心緒亂紛紛地飲下一壺酒。）
鴻孤向千山，愁誰風中損。”
（就像一隻失侶的大雁，獨自飛向千山暮雪，唉，其中到底憔悴了誰呢。”）
背予飄袂長，傍眼下淚殷。
（衛鷲說完話，背過身去，長袂飄動，眼邊有淚湧下。）
愁意催落木，木葉為誰沉？
（也許是愁意太多了，傷了秋天裏的樹，滿天的落葉是為了誰飛落的呢？）
嵇萸自顧癡，望月有所思。
（嵇萸發著呆，望明月，心有所思。）
愁待盡夜霜，無眠誰人知。
（過了今夜，依舊愁不減，有誰懂得呢。）
多情最不堪，古今乃如此。
（自古最沒用的就是多情了，至今也是這樣子。）
千根愁白發，把刀誰割拭？
（滿頭青絲也將被愁成白發，能借誰的並刀割了它呢？）
衛鷲側耳聽，遠處腳步似：“
（衛鷲忽然側起了耳朵，依稀有腳步聲從遠處傳來，說道：“）
左右有高人，先生請慎之。”
（林子裏來了高手，嵇先生，請小心。”）
嵇萸略低首，手已撫三尺：“
（嵇萸略微低下了頭，輕撫著劍身，說道：“）
來者身如蝶，輕功已絕世。
（來的這個人，是身輕如蝶，聽他的輕功，已經是驚絕天下。）
腳步輕且穩，落地如風至。
（腳步聲那麽輕，而且很穩，落在地上有如吹來的一陣風。）
少林輕雲步，江湖無所似。
（正是少林派的輕功，輕雲步，江湖中沒有別派的輕功似這般的。）
不知高僧誰，深夜獨到此？”
（不知是哪個高僧，深夜裏來到這裏呢？”）
人影還未見，聞得一聲叱：“
（還沒看到人影，就先聽得有人叱聲說道：“）
老衲苦慚僧，拜見嵇居士。
（老衲是苦慚和尚，幸會嵇居士。）
今夜擾閣下，莫怪和尚恣。”
（今夜打擾了居士，不要怪和尚放肆。”）
話猶未說完，飄然一人至。
（話還沒有說完，一個人已經飄然到了近前。）
清風一老僧，雙手已合十。
（清風裏一個老和尚，雙手行著合十禮。）
風動青袍卷，近膺飄白髭。
（風卷動他的青色僧袍，胸前飄起一部白髯。）
一佇輕為揖，悠然屈中指。
（剛站住就作了一個揖，悠悠然屈動著中指。）
駢指曲複彈，指風聲嗤嗤。
（並起兩根手指，曲指又彈出，於是聽見一陣嗤嗤的指風聲。）
指端真氣直，揮灑之一時。
（從指端發出的一股真氣，直擊嵇萸，這一手功夫，真是瀟灑啊。）
嵇萸左移步，撩劍略橫持。
（嵇萸往左動身，撩起長劍來，隨手劍一橫。）
一指如飛矢，盡被一劍止。
（如飛箭般的一指指氣，全被這一劍給截住了。）
老僧稍拂袖，再揖收五指：“
（老和尚拂了拂袖子，又作了一個揖，收了五根手指，說道：“）
明哉嵇居士，苦慚鞠於此。
（嵇居士向來俊賞，苦慚給居士作揖了。）
一手『無我指』，不堪讓君試。
（將才這一手就是『無我指』，在居士手下不堪一試。）
末技不值哂，先生請評示。”
（微末小技本來不值得方家一哂，還是請居士給評評吧。”）
嵇萸收劍讓，揖首還拜之：“
（嵇萸收了劍，也作了一揖，說道：“）
有僧訪風林，幸如上邪賜。
（有大德高僧來到這座海棠樹林，真三生有幸，有如上天所賜。）
獨魁天下者，向來少林寺。
（執江湖牛耳的門派，一直以來都是少林寺。）
嫋嫋輕雲步，冉冉無我指。
（其中嫋嫋兮春雲的輕雲步，冉冉兮秋風的無我指，都是少林寺的絕技。）
大師指藝淳，非有一瑕絲。
（大師您的無我指指法淳清，沒有一點瑕疵。）
來時如輕風，去時已無蹤。
（再說您的輕雲步，來的時候有如輕風無聲，去的時候忽而就沒了影。）
令人唯仰視，誰人敢爭雄。
（讓江湖人隻能望塵莫及，沒人敢於犯虎須。）
但是為僧者，六根怎未淨？
（可是作為一個僧人，怎麽六根還沒清淨呢？）
不俯山上鬆，不聞鍾鼓聲。
（不在滿山青鬆裏打禪，也入耳不聽山門裏的鍾鼓聲。）
指訣雖窈深，塵埃自重重。
（一部無我指訣雖然美妙精深，但其中也能惹來無窮無盡的煩惱。）
還勸大師悔，禪修佐青燈。
（還是想勸大師迴頭，深夜多讀讀經書，多悟悟禪。）
大師本高士，不敢擾佛聽。
（大師本是世外高人，不敢在您耳邊聒噪。）
晚生愚薄論，聊作耳畔風。”
（晚生的話也淺薄愚昧的很，您不用在意，就當做是耳邊閑風吧。”）
風吹海棠醒，雲散秋空澄。
（一陣風吹醒了滿林的海棠樹，雲散去後，秋天的夜空澄淨無塵。）
月照僧人頭，反映月色明。
（月光灑在和尚的光頭上，反而映照著月光更明晃晃了。）
輕拂衣上塵，苦慚如出定：“
（輕手拂去僧衣上的塵埃，苦慚像剛出定一樣，說：“）
今聞賢士勸，大覺方為驚。
（聽到好心人的勸言，沉睡入一場大覺的我，才被驚醒。）
老衲三十年，焚香與誦經。
（想老衲三十年來，在少林寺裏焚香誦經。）
曉起掃黃葉，夜臥聽梵聲。
（早晨起來掃去滿寺院的公孫樹落葉，深夜臥在床榻，耳聽著唱經聲。）
安禪旦及夕，尚憐虛浮名。
（坐禪從早到晚，依舊忘懷不了名聲這種身外物。）
為練無我指，終年手彈鍾。
（為了練好無我指，長年用手指彈響大鍾。）
為行輕雲步，時攀忘我峰。
（為了走出輕雲步，經常去爬寺上的忘我峰。）
指法雖雋永，難滅佛前燈。
（指法雖然練成了，但終究比不得佛法深奧。）
輕功縱飄逸，不及萬惱空。
（縱使輕功再奔逸絕塵，卻依舊擺脫不了煩惱。）
心本孽欲多，何計製毒龍？
（我本就比旁人心事重重，該怎樣能夠陵製心底貪念呢？）
俗聽汙靈鷲，苦憶纏蓮梗。
（聽多了人間的世俗，聽經多少年也是無用功。我天生一副情身情骨，始終擾亂著我的向佛心。）
入定多騖思，焉不礙修行！”
（打禪的時候總有亂紛紛的念頭，怎麽會不妨礙修行呢！）
延項望長天，逗眉思舊年。
（他翹起了脖子，望長空，皺眉想起了從前。）
飄飄愁無根，霜下滿僧肩。
（愁緒本就沒有根，飄飄蕩蕩。秋霜一時落滿了他的肩頭。）
嵇萸踱幾步，月已上中天：“
（嵇萸踱來踱去，明月已經湧到中天，他說：“）
一語不慎口，勾起三千憂。
（一不小心說出的話，倒勾起了大師的諸多煩惱。）
嵇某乃妄談，大師請見宥。”
（嵇某說錯了話，還請大師見諒。）
苦慚撩袖歎，難撩一身愁：“
（苦慚歎了一口氣，依然滿腹愁緒，他說：“）
憂思本我有，何須施主勾？
（煩惱本就一刻也沒離開過我，哪用得著施主勾起？）
過往似飄風，不堪人迴首。
（往事隨風飄去了，難以再迴首前塵。）
曾經傷心事，每歎月如鉤。
（想起曾經的那些事，我傷心無處發泄，還總埋怨月光太弱。）
月照傷心人，相思誰消受？”
（月下我這個傷心人，相思不斷，怎麽受得了？）
衛鷲又搖扇，低吟輕晃頭：“
一滴相思淚，愁得人白首。
情絲誰剪斷，往事一揮手！”
（衛鷲又搖起了紙扇，輕輕晃著頭，小聲吟了一首詩：“一滴相思淚，愁得人白首。情絲誰剪斷，往事一揮手！”）
嵇萸坐石上，把琴橫膝頭：“
（嵇萸也犯了書生氣，坐一塊白石上，將古琴橫在膝頭，說：“）
既然同天涯，不必臨西樓。
（既然我們仨都有情傷，就不必再獨自舔傷口了。）
嵇某撫一段，聊消君子愁。”
（嵇某在此撫一段古曲，暫且給你們消愁。”）
五指落琴腹，須臾轉晚秋。
（五根手指落在琴上，天氣忽然就深秋了。）
低頭一撫之，織女已然瘦。
（低下頭，才撫過琴身，琴聲愁茫茫，聽得天上織女也消瘦了。）
手撥琴有怨，單雁移汀洲。
（琴聲裏分明有怨氣，仿佛獨隻的大雁飛過水島，孤恓恓的。）
淒零不堪聽，梧桐落一宿。
（琴聲太淒零，不忍再聽下去，淒零的仿佛一棵梧桐樹落了一夜的樹葉。）
如此冷冷曲，怎消三人愁？
（這樣冷冷鬱鬱的琴曲，怎麽能消三人的愁緒呢？）
撫者愁遐思，聆者愁撓首。
（撫琴的人在愁裏長相思，聽琴的人在愁裏一直撓頭。）
愁發不著簪，愁腸長思酒。
（愁的頭發越來越稀，已經插不了簪子。愁入腸子，隻想大醉一場。）
一曲一瓢飲，飲空萬世憂。
（彈一曲琴，飲一瓢酒，將古往今來的萬斤愁恨都飲掉。）
嵇萸手撫琴，暫吟將進酒：“
多情徒寂寞，飲者遺千秋。
何惜五花馬，何惜千金裘。
明月借一鬥，同銷萬古愁。”
（嵇萸一邊撫琴，一邊唱起了李白的《將進酒》：“自古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五花馬，千金裘，唿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衛鷲感此言，鬱鬱摧心肝。
（衛鷲有感於李白詩，愁鬱鬱的，心都近乎碎了。）
和身隨風舞，起舞筆淩亂。
（取出了判官筆來，身隨著風舞動，筆法淩亂。）
有悲向誰訴，挾筆共纏綿。
（心有悲，給誰說，隻好與判官筆相親相依。）
落葉秋天早，人似已瘋顛。
（秋天還未盡，落葉就快飄盡了，他舞起判官筆，仿佛整個人都瘋癲了。）
揮筆驟雨落，擊筆電光閃。
（揮一下筆，有如下一場驟雨。狠狠一擊，又如電閃雷鳴。）
如風掃秋葉，殺人於閑閑。
（真有秋風掃落葉的陣勢，若用這樣的筆法殺人，豈不容易的很。）
一筆千仞勢，劃過不周陷。
（一筆劃過去，有千仞的威勢，連不周山都塌陷了。）
不敢輕此筆，寧可輕泰山。
（寧可小看了泰山，也不敢小看了這一對判官筆。）
驚得無塚鬼，有魄皆碎散。
（嚇得飄蕩在平野上的那些沒入土的鬼魂，都魂飛魄散了。）
駭世大手筆，誰敢謂其慚！
（就這樣驚駭天下的筆法，有誰還敢說他武功不如人呢！）
飄逸王羲之，狂飛唐張顛。
（論筆意，王羲之善寫飄逸的行書，唐朝的張旭則喜歡狂飛亂草。）
書聖愧不及，草聖已喪亂。
（但如果與衛鷲相比，書聖王羲之恐怕要自愧不如，草聖張旭也要跟著甩墨草書了。）
忽然清嘯起，罷筆向嬋娟。
（忽然，衛鷲清嘯一聲，向明月一指，就此停了筆。）
海棠也動心，散飛入雲滿。
（海棠花也悄然動了心，飄散的花瓣飛入雲間，滿滿一雲朵的海棠花。）
苦慚歎花敗，信手挾一瓣。
（苦慚為落花可惜，隨手從風中挾住一瓣飄過的海棠花。）
感此人也癡，我見猶可憐。
（看著花瓣，發著呆，讓人看了覺得心軟。）
延頸而深思，秋雁沒天邊：“
（伸長了脖子，迴首往事，一隻秋天的大雁越飛越遠，他說：“）
此去三十載，貧僧尚少年。
（往前數三十年，當時我還是青春年少。）
苦吟多禿筆，詩名已不凡。
（寫詩寫禿了很多筆，在文人中，我是很有些名氣了。）
霜紙騰紫煙，月冷咽鐵硯。
（我揮毫潑墨在霜白宣紙上，有如騰起了紫煙。寫詩寫到深夜，月冷了，硯裏的墨凍僵了。）
打傘斜橋過，蛾眉多卷簾。
（我從橋邊打著一把傘路過，樓上的少女多會卷起簾來看我。）
夜徊蘚徑幽，佇聽東風酸。
（夜裏徘徊在苔蘚小徑上，聽東風酸了心。）
一時之風雅，不下晉陶潛。
（那時好風雅，和陶淵明差不多。）
東城有妙女，好姿淡若蘭。
（在東城，有一個好女子，姿容美好，素淨的好如一朵蘭花。）
慕之我癡極，夜永魂長牽。
（我太愛她了，長夜漫漫，我忘不了她。）
欲得伊人瞥，抄詩遞高軒。
（想讓她看我一眼，就抄了一紙詩，托人送到她的樓上。）
未見先薄怒，紅袖丟詩箋。
（她還沒見到詩，先起了薄怒，看也不看，就將詩箋丟下樓去。）
感之愁茫茫，深忖寸腸酸。
（有感於此，我是愁壞了心腸，深琢磨這件事，不禁泛起了酸意。）
流淚伊院旁，落魄西廂前。
（那一夜，我在她樓下偷偷落了淚。）
坐落朗月下，一人秋夜寒。
（坐在明朗朗的月光下，我坐了一夜。）
獨身不堪愁，寂寞書生遠。
（孤身一人，受不了這種愁緒，翌日，我就離開了故裏。）
三千愁長發，把刀痛割斷。
（將滿頭長發，一並割去。）
一訣入少林，打坐三十年。
（我就此墮入空門，在少林寺一呆就是三十年。）
朝朝憶佳人，暮暮空思凡。
（在三十年裏，我依舊無時無刻不在想她，日日夜夜都在向往世間的愛情。）
恍恍三十年，六根最難斬。”
（三十年，彈指就過去了，我依然六根不淨，不是全僧。”）
飛英落滿襟，望月複低吟：“
人怕茱萸瘦，花怕水多心。
我怕幽人嗔，不敢輕敲門。”
（花瓣落滿了他衣襟，他對著明月，小聲吟了一首詩：“人怕茱萸瘦，花怕水多心。我怕幽人嗔，不敢輕敲門。”）
彈指仿古書，將詩題碑刃。
（然後，他臨摹古書法，彈指用指氣將這首詩題在碑麵上。）
秦篆跡婉約，與月奪神韻。
（他所寫的秦篆婉約動人，勝過了天上月的神韻。）
筆筆指力透，落款『傷心人』。
（每一筆都是指力透石，落款是『傷心人』。）
意境殊高潔，幽人似與近。
（僧人的意境十分脫俗，仿佛長年有隱士相陪。）
纖指把思念，穿過繡花針。
（能將思念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小心從繡花針的針眼裏穿過去。）
嵇萸手拈花，細品詩味馨：“
（嵇萸拈了一朵花，細細品著詩的味道，說：“）
人怕茱萸瘦，花怕水多心。
我怕幽人嗔，不敢輕敲門。
（人怕茱萸瘦，花怕水多心。
我怕幽人嗔，不敢輕敲門。）
原來東城女，心上有良人。
（原來你所心愛的佳人，已經有了心上人。）
卻恐良人誤，不敢把君顧。
（卻怕心上人誤會，才不敢與你有瓜葛。）
大師情難訴，愁絲亂滿腹。
（大師你的情思難以說出來，愁絲就此在身裏堆積。）
癡種本無擾，平惹一生苦。”
（多情的人不會打擾到任何人，隻是一生苦了自個兒。”）
苦慚噙淚笑，憂鬱不得抒：“
（苦慚噙淚苦笑，心裏的苦說不出，隻說道：“）
嚐盡相思苦，涕泗慚早初。
（此生受足相思苦，慚愧當日淚簌簌。）
貧僧號『苦慚』，此劫亦天數。
（貧僧法號叫苦慚，要曆劫難是天數。）
流水憐明月，浸得月漉漉。
（你看這滿江流水也愛著明月呀，流水將明月浸在了心裏。）
深夜誰多情，願把月華逐。”
（如此夜色，還有哪個多情人，願如流水一樣逐明月呢。”）
突改目光厲，橫瞪嵇奴癡：“
（突然，苦慚目光變得淩厲，直瞪著嵇萸，說道：“）
久聞『相思訣』，殺人如相思。
（很久就聽說了『相思訣』，殺人有如相思一樣。）
劍光還未見，人卻已然死。
（還沒有看見劍光，人就已經死了。）
思似羚掛角，來去總無跡。
（相思這種東西，就像羚羊掛角，來去無痕。）
施主手中鍔，縹緲也如此。
（施主手裏的長劍，也像相思一樣縹緲。）
滴滴相思血，染得劍鋒赤。
（流下那麽多相思血，染紅了你的劍鋒。）
人死不可複，愁得生者癡。
（人死不能複生，卻把死者的親人害得愁絕癡絕。）
長使多情人，流淚徒相思。
（讓多情的親人總是飲泣吞聲，空自相思死去的人。）
一劍『相思訣』，多少相思事。
（就這麽一招相思訣，惹出了多少相思事呢。）
舞劍可有愧？憑君一問之。”
（如今在你麵前，質問你一句：在你舞劍的時候，可心中有愧？）
嵇萸手端劍，凝視又已癡：“
（嵇萸將長劍提起，凝視著又已經癡了，說：“）
我之相思訣，非為惹相思。
（我的相思訣，不是為了惹旁人相思的啊。）
舞劍為寄思，不曾令人死。
（我舞我的劍，是為了寄托我自己的相思，不曾用它殺過任何人。）
我劍因我思，我因我劍思。
（我的劍因為有我，才學會了相思。我因為愛我的劍，才害了相思。）
人劍同相思，是故謂『相思』。
（人與劍彼此相思，所以才叫相思訣。）
劍潔人也潔，人癡劍亦癡。
（劍未曾染過血，人也是。人是個癡種，劍也是。）
一人與一劍，相思空自知。”
（一個人與一柄劍，互相相思著，但隻有自己知道。”）
苦慚手一拂，罕然須髯直：“
（苦慚將手一拂，胡子都氣直了，罕然止之說：“）
揮劍不殺人，試問誰肯信？
（你說你沒有殺過人，有誰會相信呢？）
貧僧之師叔，即是喪於君。
（貧僧的師叔，就是死在你手下。）
師叔號『知茶』，威名飄武林。
（師叔法號叫知茶，在武林中大有威名。）
身掌達摩院，佛修已絕倫。
（身為達摩院首座，佛學修為已是震古爍今。）
死於相思訣，少林為之震。
（卻死在了相思訣下，少林寺大為震驚。）
指派貧僧來，與君曲直論。”
（指派貧僧來找你，論一下是非曲直。”）
嵇萸久沉默，似負愁千鈞。
（嵇萸很久沒說話，像是負了千鈞重的愁。）
仰月空長望，言出傷雁心：“
（仰天又望了很久，這才說了話，語聲卻無限傷心。他說：“）
小技疏於人，何敢擾少林。
（我的劍法一向不如人，怎麽敢去少林寺放肆。）
驚聞大師亡，嵇生亦愁損。”
（方才聽到知茶大師慘遭不幸，晚生也很是難過。”）
苦慚一振衣，冷笑風森森：“
（苦慚一振僧衣，冷笑起來，像森森的冷風，說：“）
閣下訴此言，老衲試一問：
（閣下既然這樣說，老衲就再問一句：）
會使相思訣，天下有幾人？”
（天下有幾個會使相思訣的人呢？”）
嵇萸撫石碑，自悵還一身：“
（嵇萸撫摸起了石碑，大覺得寂寞，悵然說道：“）
除了晚生外，另兼墓中魂。
（除了晚生會使相思訣，另外還有墓中的人。）
人鬼共相思，絕無第三人。”
（我這個人，與墓中的佳鬼，彼此懂得相思，就沒有第三個人再會了。”）
苦慚近一丈，怒已逼眉心：“
（苦慚大怒，向他走近一丈，說：“）
鬼已入木眠，何嚐能殺人。
（鬼已經在棺木裏長眠，怎麽還能去殺人。）
弑我師叔者，無疑惟使君。
（所以殺我師叔的人，無疑就隻有你了。）
既敢血五步，不敢剖誠心。
（既然敢仗劍殺人，卻不敢承認。）
閣下憑一劍，竟也蔑少林？”
（難道閣下是仗著劍法了得，便看不起少林寺嗎？”）
嵇萸獨泫然，不想多駁論：“
（嵇萸神情泫然，不願多作辯解，說：“）
晚生願伏罪，戮頸贖僧魂。
（好吧，晚生願意認罪，引劍一割，給知茶大師賠命。）
但求一死後，埋骨鄰伊墳。”
（隻希望在我死後，大師能將我埋在這座墳旁邊。”）
苦慚本多情，感此已深憫：“
（苦慚本就是性情中人，聽到這番話，不禁動了憐憫心，歎說：“）
泉下陪芳魂，羨煞多少君。
（到黃泉之下去陪心愛的人，會讓多少人羨慕啊。）
留我徒長籲，無發也惹塵。
（而我隻能長歎息，沒有了頭發，還是惹盡俗事。）
今夜閣下死，明旦又誰人。
（今夜是你死，明天又該是誰呢。）
悠悠無我指，空添一座墳。
（無我指使出時，本來很悠然，今天卻要用來殺你。）
煮鶴雖大煞，莫此傷人心。”
（雖說焚琴煮鶴這種事，夠大煞風景的了，卻也沒有無我指殺人更讓人掃興。”）
殺招出不出？扣指尚沉吟。
（苦慚扣著手指，兀自沉吟著，在尋思，殺還是不殺？）
清風拂人麵，眺目已出神。
（風吹在人臉上，他向遠處眺望，出起了神。）
遠處飄影輕，忽有二人臨。
（忽然，遠處輕輕飄過兩個人影，都是有輕功的人。）
一者衣似雪，一者飄如雲。
（一個人衣衫白如雪，一個人飄動如行雲。）
相攜手連手，落步不起塵。
（兩個人手牽著手一並走來，腳輕輕落在地上，不起一點塵埃。）
身飄如淩空，輕盈似鶴身。
（身形飄動有如在天空飛過，輕盈的身姿好似夭矯的白鶴。）
二人行至此，頓步斂長祍。
（兩個人走到這兒，就停下了，先收拾了一下飄亂的衣服。）
白衣高個者，一劍身後斜。
（穿白衣的大個子，身後斜背著一把長劍。）
倨然獨冷笑，黃葉已蕭瑟。
（一副傲倨的樣子，冷笑起來，把樹葉都笑的蕭瑟了。）
長袍瘦身者，負手風凜冽。
（穿長袍的清瘦男子，在風中反負著手。）
頭帶赤綸巾，鬱然立旁側。
（頭帶著鮮紅綸巾，一臉沉鬱地站在一旁。）
嵇萸抄雙手，一拜瘦身者：“
（嵇萸抄起雙手，先拜了清瘦男子，說：“）
在下嵇奴癡，揖見『昆侖鶴』。
（在下嵇萸，有幸拜見『昆侖鶴』。）
深慚未掃榻，還請莫為過。”
（很遺憾，倉促間缺了待客之道，還請不要怪罪。”）
瘦者還拜之，輕把海棠拂：“
（清瘦男子還了一個禮，將身上的落花拂去，說：“）
劍仙何太謙，愧煞昆侖鶴。
（劍仙言重了，真是使我慚愧。）
蕭某及陸兄，實乃不速客。
（蕭某和陸兄，其實是兩個不速之客。）
我輩趨而忽，令君忙不迭。
（我們來的匆忙，讓你不及防備。）
個中無奈意，劍仙請體貼。”
（實在有不得已的苦衷，還請劍仙體諒。”）
嵇萸自淡笑，次拜白衣者：“
（嵇萸淡淡一笑，再去拜見白衣人，說：“）
嵇某久仰者，天山一劍客。
（嵇某是久仰天山劍客的大名。）
今宵終得見，幸甚何以若！”
（今夜終於謀麵，真是幸甚至哉！）
劍者一揮手，卻厭寒暄多。
（白衣劍客卻一揮手，不願多說寒暄的話。）
如雪冷傲意，更襯白衣潔。
（從內而發的冷傲意氣，如雪一樣冷，更襯托了他的白衣。）
斯人名『陸繼』，號『天山劍客』。
（這個人叫陸繼，江湖人稱『天山劍客』。）
一劍之淩厲，曾舔無數血。
（聽說劍法了得，曾經殺人無數。）
世居西域寒，不遜中原傑。
（祖祖輩輩都住在寒冷西域，卻不遜色於中原的豪傑。）
夜夜乘雪舞，飛揚誰了解？
（夜裏乘著滿天飛雪舞劍，如此飛揚跋扈，有誰知道？）
瘦者名『蕭頡』，自詡『昆侖鶴』。
（清瘦男子叫蕭頡，自稱是『昆侖鶴』。）
迴展蕩淵深，飛身渡天閣。
（他能展開輕功蕩過深淵，也能飛起身來飛渡天閣。）
輕功第一人，先屈一隻鶴。
（若說誰才是輕功天下第一，應該先佩服昆侖飛來的一隻鶴。）
蕭頡走幾步，可憐海棠瑟：“
（蕭頡走了幾步，看到海棠飄落，憐愛十分，說：“）
秋木使人嗟，誰忍手采擷？
（秋天的樹木總是讓人感歎啊，誰會忍心去采摘呢？）
花嗟人也嗟，花開人還嗟。”
（花瓣落了人也跟著感歎，花瓣開了人還要感歎。）
感遇真愁煞，轉念忽一訝：“
（有感於遭遇，真讓人發愁，轉念想想，忽然大為驚訝，說：“）
海棠屬春物，三月乃生發。
（海棠花屬於春天事物，陰曆三月才會開花。）
緣何秋已濃，瓊花猶滿椏？”
（為什麽現在秋意都濃了，還有滿枝頭的海棠呢？”）
嵇萸撫一枝，魂消緩聲答：“
（嵇萸撫動一枝海棠，入了迷，緩緩答道：“）
連年未枯零，此非尋常花。
（一整年都不會落盡花瓣，這不是尋常的海棠花。）
皮骨不畏寒，根移藏邊峽。
（它不害怕秋天寒意，它是從藏區的一個峽穀移來的。）
風刀摧花雨，霜劍削枝爪。
（大風如刀，摧落花瓣如雨下。冰霜如劍，削剪著它的枝丫。）
挨凍愈堅挺，淩雪發根芽。
（但是，越挨凍，它越挺拔，在嚴寒大雪裏依舊能生芽開花。）
不屈樹如人，香因苦寒遐。
（不懂得屈服的樹，就像人一樣。花香因為受過苦寒，才能飄遠。）
花錦如爝舉，無論冬或夏。”
（一樹樹茂盛的海棠花，就像是深夜裏舉起的一個個火把。它一直在開花，無論是隆冬，還是盛夏。”）
歎者不及嗟，一望花如雪。
（想感歎的人還沒來得及感歎，一望而去，滿野的海棠如雪皎潔。）
風來雖舞落，明朝又灼灼。
（雖然風一吹，就落了，但是明天花會再開，又會燦爛如大海了。）
海棠一夜淒，不堪讓人折。
（海棠樹會飄落一夜，讓人不忍心折它的枝。）
青墳仍荒蕪，感人不忍別。
（樹下的墳墓仍是很荒蕪，讓人深有所感，不願意別離。）
嵇萸輕聲歎，戚戚手撫脅：“
（嵇萸輕歎，戚戚然，手摸著心口，說：“）
夜冷月光明，風微人間澄。
（今夜很冷，月光卻很明。有微風，天地一片澄清。）
海棠為我落，我為海棠鳴。”
（如此良夜，海棠花為了我飄落，我也該為了海棠花彈一曲琴。”）
揮袖綠綺在，輕撫三兩聲。
（揮一揮衣袖，古琴還在，就輕輕撫動幾聲。）
聲低似呢喃，委婉飄飄風。
（琴聲低的像是說悄悄話，委婉的像今夜飄過的微風。）
秋月白何如，煙水遙幾重。
（秋天的月光白的像什麽，聽琴，仿佛看到一程煙水，飄渺難以捉摸，太遙遠，太美好。）
有誰聆此後，為之不動情？
（聽了這段琴，有誰能不想起美好的情事呢？）
苦慚手合十，望月思虔誠：“
（苦慚雙手合十，望起月，在很認真地遠思，他說：“）
悲哉嵇居士，愁多勝老僧。
（太慘了，嵇居士，你的愁比我的還要多啊。）
聽君一段曲，了解其間情。
（聽你撫的這一段琴曲，我懂得了其中的深情。）
撥琴人輕柔，追憶使人痛。
（你撫琴看似很輕柔，一邊撫琴，一邊追憶，其實你很痛心。）
唯有動心者，能臨此高境。”
（隻有動心的人，才能到達這種境界啊。”）
嵇萸自惘然，眉上夜霜凝。
（嵇萸還在惘然，沒聽進苦慚的話，眉頭上慢慢有白霜凝結。）
癡寂一個人，入憶猶未醒。
（發呆冷寂的一個人，墜入往事裏還沒有醒。）
陸繼冷笑之，不屑輕聲哼：“
（陸繼冷笑起嵇萸，不屑地哼了一聲，說：“）
閣下性儒雅，曲高和者寡。
（閣下性子儒雅，彈的琴也是曲高和寡。）
但是陸某人，生來素邋遢。
（但是我這個人一直都很邋遢隨意。）
一介劍中客，唯知彈長鋏。
（我就是一介劍客，隻知道揮動長劍。）
牛耳不聞琴，辜負君雅達。
（根本聽不懂琴，實在有負你的雅意。）
況我千裏來，非為琴與花。
（況且我不遠千裏而來，也不是為了聽琴與看花。）
身後綠劍在，有言問閣下。”
（我的綠劍就在身邊，有一句話，想要問一問你。“）
嵇萸手負後，空望海棠丫：“
（嵇萸站起來，把手負在身後，望著一棵海棠樹，說：“）
嵇某客道疏，愧對陸大俠。
（嵇某不懂得待客之道，怠慢了陸大俠。）
君攜三尺劍，不知問何話？”
（你帶了你的劍來，是想問我什麽話？”）
衛鷲忽一笑，輕把月光踏：“
（衛鷲忽然一笑，踏月走了幾步，說：“）
久仰天山劍，劍氣衝天涯。
（久仰天山劍客的名聲，聽說你劍氣縱橫，直衝天涯。）
而今一視之，風景乃大煞。
（而今在此一見，真是大煞風景。）
一介狂夫耳，難負盛名下。
（不過是一個莽夫罷了，實在配不上你的名氣。）
隱者秋說劍，幽士夜煎茶。
（隱士在秋天談一談劍，幽人在夜裏煮一壺茗，都是風雅的事。）
爾曹唯煮鶴，徒增璧上瑕。
（而你這種人，就知道焚琴煮鶴，給人添堵。）
區區無禮輩，劍仙莫顧他。
（像這樣無禮的人，劍仙不用搭理他。）
豎子不足論，衛某可伏拿。”
（這小子不值一提，衛某自可拾掇了他。”）
陸繼一拂衣，冉飛海棠花：“
（陸繼猛然一拂衣，將衣上的海棠花都拂飛了，說：“）
陸某本如此，狂傲我一家。
（陸某本就是這樣的人，一向狂傲不羈。）
無名後輩子，不配我答話。”
（你這個籍籍無名的後生，根本不配與我說話。）
衛鷲肩抖處，一筆一手抓：“
（衛鷲兩肩一抖，已將判官筆抓在手裏，說：“）
刀鋒已入骨，爾曹答不答？！”
（我已經兵臨城下，那你是迴應不迴應？”）
揮筆寒風潑，欲割秋一拃。
（揮動判官筆就大開大闔，如寒風潑人間，似要將秋色給割掉一塊。）
開筆驚四海，頓筆斷危崖。
（頓時就氣勢磅礴，驚動四海。筆光一頓，大有裂山斷嶽的架勢。）
陸繼為之愕，卻步將劍拔：“
（陸繼吃了一驚，讓了幾步，抽出身後長劍，說：“）
出招即不凡，引我歎風華。
（你一出招就很了不起，惹得我想起往日崢嶸。）
綠劍久未鳴，我亦寂寞煞。”
（我的劍很久沒有淋漓一戰，我也很少遇對手了。”）
攢劍曲如虹，驚落枝頭花。
（說著攢起綠劍，劍勢像彩虹一曲，驚落了滿枝頭的花朵。）
其鍔三尺碧，流影寒月下。
（劍鋒發著碧綠色的光芒，在冷月底下流轉不定。）
細靡劍忽柔，招趨淡且雅。
（忽然劍風一轉，細致柔美，每一劍都出的很淡很優雅。）
氣派雲水行，美哉『蘭亭拓』。
（劍氣如行雲流水，這麽美的劍招，叫做『蘭亭拓』。）
劍摹第一帖，遒媚深得法。
（蘭亭序是天下第一行書，陸繼卻揮動長劍臨摹起絕世書法，已深得王羲之遒媚飄逸的筆意。）
矯矯天山客，無怪赫京華。
（多麽夭矯的劍法，怪不得天山劍客曾經名動京城。）
狠厲不饒人，風姿尚颯遝。
（劍法處處殺氣四露，但是他舞劍的風姿依然風流颯遝。）
圍者紛紛避，如受風割頰。
（旁邊的幾個人覺到劍氣如風，拂在臉上很疼，便往後退開。）
陸氏主天山，誠非虛渺話。
（陸氏祖祖輩輩能執掌天山派，果然不是空口白話。）
衛鷲揮筆輕，一橫轉一捺。
（衛鷲輕輕揮起判官筆，筆勢一橫而過，緊接著向右捺去。）
筆鋒含內勁，身動衣影雜。
（判官筆抖出時透著內勁，衛鷲身子大動，隻見人影紛亂。）
攪得夜雲碎，野鬼縮墳怕。
（筆風攪動的天空亂紛紛，野鬼都怕的縮在墳中不出來。）
筆鳴聲愈響，聒醒一片鴉。
（判官筆帶出的嗤嗤聲越來越響，吵醒了睡在樹上的一群烏鴉。）
滔滔百餘招，兩璧未見瑕。
（轉眼打了一百多招，兩個人還沒有露出任何破綻。）
劍橫流水逆，筆落高山凹。
（劍氣橫出，能使江河逆流。大筆一落，可將高山擊塌。）
爭蹙如有仇，狠招相攻伐。
（兩個人互相不讓，狠招頻發，像是有不共戴天之仇。）
敢犯十步者，虎刖蛟龍剮。
（若是挨近他們倆十步之內，必會被劍氣筆風所大傷。）
筆風入旗陣，劍氣透寒甲。
（就像兩軍對戰，筆風烈烈，攻入敵軍旗陣。劍氣過處，盡皆披靡。）
步步楚漢爭，招招同秦霸。
（每一招發出，都有如楚漢之爭，都有如與大秦爭霸。）
恨無古戰場，殺敵亂如麻。
（隻恨當今之世太平無事，不然必定會奔赴沙場，殺人如麻。）
秦王何雄哉，不堪一劍殺。
（別看秦王有多麽雄武，也根本抵不住天山一劍的刺殺。）
衛之筆風猛，陸之劍式颯。
（衛鷲揮動判官筆越來越猛厲，陸繼就越來越劍法瀟灑。）
鼓袂飛海棠，散發迎月華。
（散開了頭發在月光下起舞，舞動的衣袖卷起了海棠花。）
忽見一人躍，眾人俱驚啞。
（忽然看見一個人躍了過來，眾人都驚呆了。）
來者破袍飄，影如仙人下。
（來的這個人一身破袍子隨風飄動，飄逸的身影有如仙人從九天垂雲而降下。）
入陣一揮手，筆劍皆奪拏。
（這個人飄入戰陣裏，就那麽一揮手，將判官筆與長劍都奪了下來。）
斯人乃嵇萸，武功何神秘。
（這個人就是嵇萸，武功是多麽深不可測。）
空掌欺兩彥，悄然人獨立。
（僅憑一雙空掌，就勝過了當世兩個豪傑。他悄然無聲站在了那裏。）
左持天山劍，右捉判官筆。
（左手拿著天山祖傳的名劍，右手抓著衛鷲的镔鐵判官筆。）
月影僅出肩，海棠何離離。
（月光將他的影子投在地上，人影被樹影遮了大半，僅露出半個肩，海棠樹是多麽茂盛。）
對月複歎息，惆悵花滿地。
（他長歎了一聲，看著滿地落花惆悵不已。）
轉首看諸豪，氣壓一群雞：“
（轉頭看著林中的如許豪傑，清絕不俗的氣質讓他有如鶴立雞群，他說：“）
吳鉤韜神秀，名筆題風流。
（劍器就該韜光在鞘裏，好筆就該去寫詩做畫。）
何必鋒嚐血，使得後人愁。”
（何必一定要用它們殺人濺血，讓後來人感到遺憾呢。）
筆劍付二人。衛鷲一頓首：“
（將武器還給他們二人。衛鷲忍不住折服，說：“）
衛某十九年，不舍夜與晝。
（衛某練筆劍了十九年，晝夜不休的。）
今朝一試刃，方知筆法陋。
（今天試過了才知道筆法太遜。）
抖筆劍仙前，不堪一出手。
（在劍仙麵前是不堪一擊。）
愧向林月懸，今夕何幽幽。”
（今天看到了明月，看到了美好的夜晚，讓我感到慚愧。”）
撫筆淚已滴，輕涕於深秋：“
（撫摸著判官筆，竟然在這個秋天裏他哭了，他說：“）
悲兮一雙筆，賺我盡白頭。
（可悲可歎，這一雙判官筆，害得我用盡了青春。）
未成絕頂技，蕭娘情已休。
（沒練成絕頂的武功，卻還把她給弄丟了。）
一筆又何用，使我長相守。
（這雙筆又有什麽用，白白讓我廝守那麽多年。）
今夜一棄之，獨尋人去後。”
（今天就扔了它吧，我也該去找她了。”）
忽見明月遙，投筆向遠丘。
（忽然看到了掛在遙遠秋空的明月，就將兩枝镔鐵判官筆遠遠地扔向遠處。）
自顧反苦笑，白衫空兩手：“
（看了看自個兒，反而又苦笑了，隻剩了一身白衫，還有兩手空空，說：“）
深謝嵇劍仙，承我三叩首。
（多謝劍仙，請受我三拜。）
君如迷下蔡，絕世而僅有。
（先生的武學修為，有如傾城美人的豔麗，冠絕當世，而且惟獨你一人。）
風骨和武功，無人能居右。
（無論是你的風骨，還是你的武功，都沒有人能勝過你。）
衛某有此敗，浮名已參透。
（衛某今天有了這次敗北，已經看透了浮名。）
今朝投筆笑，明旦複沽酒。
（今天舍了相依為命的判官筆，明天再買一壇酒。）
從此自漂泊，隱名碧山頭。
（從今以後我要去漂泊，在山水之間隱姓埋名。）
一筏浮流水，飄飄無所由。
（撐一片筏，放在江上，就隨著流水，任意漂泊，水流到哪兒，我就飄到哪兒。）
拋了功與名，斫淨滿山憂。”
（將功與名都放下了，真就徹底沒了煩惱。”）
嵇萸質本華，笑若風入柳：“
（嵇萸本就光風霽月，微微一笑，若春風帶柳，說：“）
足下竅明靜，了去千丈愁。
（你有了這般清幽明靜的想法，擺脫了纏繞一生的煩惱。）
歎我一俗夫，人間兀自遊。
（可歎我這個俗人，還在人世間遊蕩。）
明月欲照我，我卻向渠溝。
（明月本想照耀我，我卻隻貪戀著渠溝。）
寄期衛居士，競潔與五柳。
（希望衛居士日後像五柳先生那樣，活得悠然。）
荷鋤自休休，種菊從此後。”
（別再惹世間的俗事，自由自在，從此采菊東籬下。”）
衛鷲一振衣，未別即笑走。
（衛鷲將衣衫一蕩，未與諸人作別，就微微一笑著走了。）
花滿明月光，流影照裾袖。
（海棠花上落滿了如雪的明月光，流動的明月光還照在他的衣袖上。）
白衣動清風，淺秋更深秋。
（白衣在清風裏獵獵飛動，歲月流轉，這個秋天很快也會過去。）
仰天吟哦詩，絕跡海棠後：“
投樽向李白，今朝可風流。
踏月名崖上，幽人已無愁。”
（衛鷲從海棠樹那頭沒了影，隻聽到他吟哦的一首詩：“投樽向李白，今朝可風流。踏月名崖上，幽人已無愁。”）
人去聲漸遠，空餘一夜幽。
（人走遠了，吟哦聲也低了，讓這個夜晚更美好了。）
陸繼獨傲然，不齒於衛鷲：“
（陸繼一臉傲氣，瞧不起衛鷲的作為，說：“）
氣概不男兒，豎子難相謀。
（這小子沒有男兒氣概，難成大器。）
才輸輒隱居，豈非類鼠流？
（輸了就躲去隱居，豈不是像老鼠一樣？）
氣豪思荊軻，敗未辱吳鉤。
（應該多學學荊軻的豪風，易水一別，明知刺秦難成，也要一去不複返。雖說沒能殺了秦王，但也沒埋沒了手中長劍。）
拚此頭顱壯，何懼與龍鬥。”
（就舍了這一顆好頭顱不要，縱使跟惡龍鬥上一鬥又何妨。）
手橫霜鋒劍，軒眉意氣遒：“
（說完，將長劍一橫，眉頭一軒，意氣方遒，又說：“）
此劍已千古，試問誰敵手？
（這把劍從我祖上起，已傳世了很多輩，請問有誰從劍下討了好去？）
君我當再逐，背水誰王寇。”
（你與我應該再背水爭雄，看看是你厲害，還是我了得。”）
彈鋏龍吟寒，揮衣風聲颼。
（彈指劍鋒，嗡嗡作響，一揮衣，已將劍揮出去，風聲颼颼。）
冷徹天上月，銀河斷其流。
（劍氣寒冷直逼天上明月，劍氣大射將銀河攔腰斬斷。）
嵇萸眉微斜，生慍一揮手：“
（嵇萸一斜眉，怒了，猛的一揮手，說：“）
故思有墓奩，靜野入月閑。
（我把對故人的相思全收放在這座墓裏頭，靜靜的山野，有明月，有清風。）
良夜應懷遠，緣何吹雲亂！”
（這樣美好的夜晚，就該懷念遠方的人，為什麽你總是糾纏不休！）
招隨身手出，踏雲龍鱗展。
（說完，身飄出去，手裏的招式也隨著化出來，身如踩雲騰展的一隻龍。）
氣懾四座客，壯魄紮魏燕。
（氣勢如霆，震住了林中諸人。壯魄如矛，紮入了魏國燕國的腹地。）
陸繼先旁避，倏然劍一轉。
（陸繼先躲了一招，頃而轉動長劍。）
采招乃『飛雪』，劍氣摧膽寒。
（用了一招『飛雪』，劍氣如霜雪讓人膽寒。）
嵇萸空手鬥，巧招竟連綿。
（嵇萸用空手跟他周旋，依然妙招不斷。）
或縱狡兔脫，或伏臥虎眠。
（有時候一縱，就像鶻落兔脫。有時候低伏，就像睡虎的臥姿。）
掌砍可裂碑，稍撥動石盤。
（手掌一砍，內力雄渾，有裂石碑的勁頭。手中一撥招，大可以轉動石盤。）
輕拂也險厲，手過風聲酣。
（手掌輕輕一拂也很淩厲，隻聽得手掌拂過，掌風唿唿大響。）
陸繼一劍橫，萬裏黃河濫。
（陸繼將劍一橫，氣勢如萬裏黃河在泛濫。）
快如流星飛，狠似覆千巒。
（他的劍比流星還快，用招狠的像千山顛覆。）
一時風叫急，項劉相攻戰。
（一時裏風聲緊，猶如楚漢間相互用兵大戰。）
七招忽焉過，嵇萸弓指彈。
（俄頃間打過了七招，嵇萸弓起手指彈去。）
揮指少澤厲，指尖頂劍尖。
（從尾指少澤穴衝出一股淩厲指氣，頓時指尖與劍尖針鋒相對。）
劍氣黯然收，指氣使月殘。
（陸繼不敵，收了劍，指氣過於霸道，讓明月都失色。）
陸繼為之折，垂劍狂容斂：“
（陸繼大為心折，沒了狂傲態度，說：“）
一手唿千軍，劍仙真如仙。
（一手揮出，如有唿來了千軍萬馬。劍仙的武功，真不是凡人能比的。）
陸某才不如，荷劍當汗顏。”
（陸某遠不如你，真是有愧於鞘中長劍啊。）
嵇萸收步佇，俯拾一花瓣：“
（嵇萸站在那兒，俯身拾起一朵花瓣，說：“）
未知陸先生，到此何貴幹。
（不知陸先生遠道而來，有何貴幹。）
有言欲問甚，與我不共天？”
（究竟有什麽話要問我，以至於這樣與我不共戴天？）
陸繼聞此言，怒發直衝冠：“
（陸繼聽到嵇萸發問，頓時怒發衝冠，說：“）
閣下雖神技，殺業更染劍。
（閣下雖然武功絕倫，卻也造孽深重。）
家嚴陸劍群，與君又何怨？
（家父陸劍群，與你有何仇怨？）
弑奪我父命，暴屍寒峰巔。
（卻將我父殺害，任屍骨臥雪在寒峰之頂。）
劍仙有此舉，豈不負白衫！”
（劍仙做出此等事來，豈不有負了你的名聲！）
嵇萸愁已切，欲言卻無言。
（嵇萸愁緒更深，想答陸繼的話，卻最終沒有答話。）
黯然問蕭頡：“乃翁蕭愈厭，
（神色黯然，問蕭頡：“你的父親蕭愈厭，）
與某有深交，莫非也罹難？
（與我有過深交，莫不是也慘遭不幸了？）
蕭兄從西來，可否為報冤？”
（蕭兄從昆侖來到這兒，是不是為了報仇？”）
蕭頡輕頷首，愁月不堪看：“
（蕭頡輕輕點了點頭，月色似也含愁，不忍心再看，說：“）
相思訣下死，一招步黃泉。
（家父死在了相思訣之下，而今魂走泉台，昆侖掛孝。）
蕭某負刀來，枉費此月圓。
（蕭某今夜帶刀而來，著實煞風景，白白浪費了這麽美的一輪明月。）
身擔殺父仇，不得不一戰。
（但是身上擔了殺父之仇未報，是以不得不一戰。）
明知刀詣淺，勝於徒殘喘。”
（明知道刀法不如人，也勝過苟延殘喘。”）
苦慚踏數步，上前雜一言：“
（苦慚踏上幾步，夾了一句話說：“）
昆侖及天山，少林與並肩。
（昆侖派還有天山派，我少林派願與爾等聯袂。）
天涯共一愁，縞身同相憐。
（咱們有同樣的遭遇，親人被相思訣所害。）
當年六國弱，合縱仇秦鹹。
（想當年六諸侯國兵弱，紛紛結成合縱，聯手抗拒秦國。）
今朝亦如是，吾曹豈能單？”
（今天也是這般形勢，敵人有如暴秦，我等豈能落單？”）
陸蕭無二議，擊掌說盟言：“
（陸、蕭二人答應，相互擊掌聯盟，說：“）
嵩山少林寺，昆侖並天山。
（少林派，昆侖派，天山派。）
三派齊操戈，斬龍梟刑天。
（三派同仇敵愾，一致為武林除禍。）
何慫劍底死，縱死不瓦全。
（不畏懼死於劍底下，縱然赴死了，也不苟且偷生。）
何畏身傷殘，寧殘誌不轉。”
（不害怕身遭劍傷，寧願殘了手腳，誌氣也不動搖。”）
忽聞一人笑，笑聲何蒼老：“
（忽聽得一人大笑，笑聲蒼老，那人笑道：“）
會盟誌在秦，豈可少老道？”
（三位大俠締結同盟，誌在誅暴秦，怎麽能少了我這個老道人呢？”）
轉出一老者，拂塵飄青袍。
（說著話，從林子深處轉出一個老人來，手執一把拂塵，穿一身青色道袍。）
雙目閃明光，額骨卻突高。
（兩眼炯炯有神，額骨卻是往前突出了一大塊。）
奕奕月在海，瑤台分三桃。
（神采奕奕，有如海上升明月，氣質不凡，像是個從蟠桃會上而來的神仙。）
必是采薇叟，看天星宿少。
（必定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必是星宿下凡。抬頭看天，星宿肯定少了一個。）
老者四方揖，一月何皎皎：“
（老人先朝諸人做了個四方揖，明月皎皎在照，他說：“）
武當散淡人，無心夜討擾。
（我是武當山上一個散淡的人，無意在深夜討擾。）
拜見各高士，幸如臨雲霄。”
（今日得見各位高士，真是三生有幸。”）
嵇萸如孤鳥，拂衣淡淡笑：“
（嵇萸被冷落的有如一隻孤鳥，他反而淡淡一笑，說：“）
有匪吾不如，天下唯一老。
（看前輩身上的斐然風采，我所不及的，天下獨有一個老人相配。）
太極八卦陣，武當白雲飄。
（此老深曉太極八卦陣的奧秘，住在武當山頭的白雲深處。）
木翁道長名，無誰未知曉。
（木翁道長的名字，有耳朵的人必都聽過。）
晚生嵇奴癡，豈敢不折腰。”
（晚生嵇萸，在道長麵前，豈敢不行禮。”）
揖向老者衣，不盡風蕭蕭。
（說完給老人作了一個揖，源源不斷的風卻還在吹。）
木凋秋天冷，人間誰高標？
（落葉會在這個秋天被吹盡，無有剩。隻剩下這人間的人，有誰品操清高？）
老者攬拂塵，冷眼對之嘲：“
（老道人手攬拂塵，冷眼看嵇萸，嘲笑說：“）
掛劍既稱仙，何以情義拋？
（人在江湖，既然稱了劍仙，為何還要不顧情義呢？）
談吐雖恬然，殺人如割草。
（聽你說話雖然軟綿綿的，但殺起人來，卻好如鐮刀割草一樣無情啊。）
貧道有師弟，與爾深為交。
（貧道的師弟，跟你有一段深交。）
一旦遭君殺，罹禍誰始料。
（忽然有一天，就被你殺了。誰能料到會降下這種橫禍呢？）
昔者義如天，焉忍催殺爪？
（故人對你義氣厚重，你怎麽忍心下殺手呢？）
古今薄情儕，無有勝爾曹。”
（要說古往今來的絕情人，沒有能比得過你的了。”）
嵇萸愕而昏，戚然心如絞：“
（嵇萸猛然吃了一大驚，頭昏昏的，心裏難過的如同刀割，說：“）
妙翁葵花子，幾時赴陰曹？”
（葵花子道人是什麽時候故去的？）
木翁冷笑之，奈何秋天老：“
（木翁隻是冷笑，秋天已快盡頭，他說：“）
明知故來問，何必誑貧道。
（何必明知故問，欺誑貧道。）
九月武當巔，風清月光好。
（武當山頭的九月份，本來是月好風妙的佳期。）
悲夫我弟死，死於相思招。
（隻傷悲我的師弟卻死了，死在了相思訣下。）
人死何所終，冤魄入縹緲。”
（人死後會去什麽地方呢，幽冥總是虛無縹緲的，讓人惆悵啊。）
嵇萸鬱鬱立，沉思月窈窕：“
（嵇萸鬱鬱駐足，在美好的月光下陷入了沉思：“）
彼年臘月八，賞梅梅嶺腳。
（迴想那一年的臘八節，在梅嶺腳下觀賞梅花。）
曾邀葵花翁，維揚一舟漂。
（曾邀了葵花子老人，在揚州城弄一葉扁舟，學古人。）
二十四橋月，烹茶紅藥橋。
（趁著廿四橋邊的月色朦朧，在橋邊取水煮了一壺茶。）
彈琴更夜話，剪燭待破曉。
（彈彈琴，說說話，剪著燭花，眼看一夜就將過去。）
對弈無勝輸，杜康餘半瓢。
（我倆下棋不講究勝輸，隻求意趣。瓢裏還剩半瓢美酒，沒必要非得飲完，隻求酒意恰好。）
相顧曰知己，互為忘年交。
（我倆在水上大笑，互稱知己，一老一少成了忘年之交。）
子期與伯牙，遜我三分騷。
（想那古時的鍾子期與俞伯牙，應也比我倆遜色了三分風流。）
須臾滿天雪，雪花如鵝毛。
（須臾間下起了滿天大雪，雪花片片大如鵝毛。）
浮舟江雪上，瓊瑤幾多嬌。
（在舟中看江雪霏霏，天公作景，讓人陶醉。）
對看橋雪滿，填詞《漁家傲》。
（看橋上的雪慢慢滿了，欣怡之餘，還填了一首詞，詞牌名依的是《漁家傲》。）
今朝明月仍，剩我獨稱妙。”
（今夜仍有一輪美好孤月，可惜隻剩了我，獨自說著風景好。”）
舉頭悵然望，骨立神采銷。
（他舉頭惆悵地遠望，他銷毀骨立，如霜打之秋樹，風采闌珊。）
飄零何所似？落花隨意拋。
（知己已去，餘生飄零，和什麽一個樣呢？就好像這滿林子的落花啊，隨風拋去，從此無所依。）
坐愁秋木死，淒愴催人老。
（秋天的樹因為愁太多而枯，淒愴的遭遇也會把人給催老。）
月垂長天空，斯人獨蕭蕭。
（月在天上掛著，反而顯得天也空了。嵇萸這個人，在秋空下獨顯得鬱鬱寡歡。）
流霜照一襟，傷心複傷心。
（月光如霜，在他衣服上流動。他傷心了一遍，又一遍。）
何以托平生？唯有劍與琴。
（何人可以托付平生呢？也隻剩下劍與一部琴了。）
長衫兮秋天，紅瘦兮紛紛。
（在這個秋天，長袍磊落，還有緋色花瓣從樹而落，紛紛繞繞。）
自愁人不知，塵未著染身。
（旁人壓根不懂自己的愁緒，反正自己潔身自好，何用旁人懂得。）
苦慚走上前，移步動雲根：“
（苦慚往前走了幾步，踢開一塊石頭，說：“）
誰曉相思訣？天下隻二人。
（有誰學過相思訣呢？天底下隻有兩個人。）
閣下嵇劍仙，另與墓中魂。
（一個是你嵇劍仙，還有一個就是墓中的人。）
今於木翁前，貧僧還一問：
（今天在武當木翁跟前，貧僧還有一句話問你：）
塚中所葬者，未知何時殉？”
（墳墓裏埋下的人，是什麽時候故去的呢？”）
嵇萸近碑前，摩碑徒傷神：“
（嵇萸挨近墓碑，徒然引起傷心，說：“）
去於中秋夜，月圓千戶深。
（是中秋，那天月兒圓滿，長照著千家團圓。）
人去海棠涕，應惜芳魂損。
（自從人走後，海棠就哭了，應是在感歎她的離去。）
彼夕人團圓，獨我伴冰輪。
（那天世人都團圓，隻有我獨自守著明月。）
伶仃無人省，至今悵斷魂。”
（孤零零的，無人懂得，到了現在，依然是沒緩過神來。”）
苦慚一揚眉，仇向月下人：“
（苦慚揚起了眉毛，仇視著月下的嵇萸，說：“）
師叔遇害時，八月值下旬。
（師叔知茶遇害的時候，在八月下旬。）
已是中秋後，此技唯有君！”
（已經過了中秋，會相思訣的人，隻有你了！）
陸繼遞一步，怒氣入眉心：“
（陸繼也趕上一步，怒氣衝衝，說：“）
九月初三日，家父尚世存。
（九月初三的時候，家父還在。）
誰料忽然亡，天涯無所尋。
（沒想到忽然就沒了，到處找也找不到。）
待到重陽時，未歸仍無訊。
（待到重陽節的時候，家父還沒有歸家，也沒有任何音訊。）
茱萸無心插，登高少一人。
（也沒有心情頭插茱萸，登高的時候少了家父，著實沒趣。）
九月初十夜，月照山連群。
（九月初十的夜晚，月光照著連綿山群。）
天山十九峰，唯有削峰峻。
（天山有很多山峰，隻有削峰最為陡。）
峰立殘月下，鬱鬱獨登臨。
（削峰長立在彎月下，我自己滿懷愁緒地攀上峰頭。）
俯望天之下，慟哭悲長吟。
（向下望，山脈滾滾，我有心事想哭，便在無人處痛哭流涕。）
轉首石壁側，橫臥似一人。
（忽然間，轉頭看到一麵石壁旁，橫臥著像是一個人影。）
白衫玉帶瘦，霜雪映幽刃。
（那人極瘦，穿著一身白衫，勒著玉帶，雪光映著他的幽碧長劍。）
壁下之逝者，我父陸劍群。
（唉，石壁下的死人，正是我父親陸劍群。）
可憐月光冷，暴屍峰千仞。
（月光那麽冷，屍骨就暴露在千仞峰頭。）
身受『相思訣』，魂死無人引。
（是挨了一劍相思訣死的，那麽久沒有人引魂，不知道飄到了何方。）
一劍了人生，此招何殘忍。
（劍一揮就了斷人的一生，這一招是多麽殘忍。）
五步血飛揚，事了南山隱。
（人在五步內喋血，殺完人後就去南山隱居。）
空穀藏身名，采菊操古琴。
（在山穀裏隱姓埋名，采菊東籬下，悠然彈古琴。）
閣下何飄逸，餘者何傷心。”
（閣下是多麽飄逸，卻讓別人多麽傷心啊。”）
嵇萸木然立，無語若木雞。
（嵇萸無言以對，呆若木雞地站著。）
都雲斯人癡，知己何所覓？
（都說這個人太癡，要到哪兒會有知己呢？）
蕭頡戚戚思，不覺淚墜地：“
（蕭頡哀思不斷，不由得淚水飄落，說：“）
重陽正佳節，家嚴身亡期。
（恰逢重陽佳節，卻是家父的死期。）
昆侖雪為縞，我以淚為祭。”
（滿昆侖都下了雪，算是為家父戴孝。我的淚也止不住，祭奠家父。”）
誰人共吾哀，了結這次第。
（有誰能感同身受自身的哀思，了結這種種不順遂的事情。）
秋高空山曠，月出蟲聲低。
（空山上秋氣高曠，月在天，秋蟲在草叢裏低聲鳴叫。）
江山雖如畫，落款誰敢題？
（江山雖然美如一幅畫，但是有誰敢在畫裏落款呢？）
人在畫中愁，流水已逝矣。
（有人在這麽一幅畫裏發愁，不覺流水逝去，不覺光陰流轉。）
愁思誰為最？木翁白發稀。
（其中，誰愁的最為狠呢？是木翁，愁得滿頭白發都幾乎掉落完了。）
木翁一舉頭，花間萬籟寂：“
（木翁舉起頭來，海棠花下什麽聲都息了，他說：“）
昨天與世辭，可憐我師弟。
（我師弟是在昨天與世長辭的。）
貧道無一侶，泉下誰相期？”
（貧道再沒了一個伴兒，在泉下有誰在等呢？）
苦慚悲海棠，奈何花已傷：“
（苦慚為海棠花悲歎，無可奈何花還是落去，他說：“）
天山昆侖派，少林及武當。
（天山，昆侖，少林，武當。）
武林四名宿，朝存夕乃亡。
（武林四大派的名宿大師，早上還活著，到了傍晚就沒了。）
中秋月明後，一一沒穹蒼。
（在中秋月圓了以後，一個接一個地相繼魂飛天外。）
其中誰屠手？血濺閣下裳。”
（到底是誰殺的呢？他們的血無疑都曾濺過閣下的衣裳。”）
嵇萸一歎輕，月照人影長：“
（嵇萸輕輕歎了聲，人影在地上也是孤零零的，他說：“）
我本隱身名，何故衣沾霜？
（我本就看淡了身與名，為什麽還要招惹這些肮髒事呢？）
無人解意我，寂寞自一觴。”
（沒有人懂得，我就隻好獨酌無相親。”）
陸繼一揚劍，白衣何莽莽：“
（陸繼將長劍一揚，白衣莽莽，說：“）
自古不義者，取劍當共戕。
（自古以來的不義之人，遭天人共憤。）
今宵我輩在，鼠流何處藏！”
（今夜有我等俠義輩在，你將無路可退！）
嵇萸一拂衣，不堪秋風涼：“
（嵇萸淡淡拂了拂衣服，秋風涼，人無恙，說：“）
清者自清白，皓月仍朗朗。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一輪月仍舊是那輪月。）
完璧本無疵，豈顧他人謗。”
（完璧本就無瑕疵，哪有心去理會他人的誹謗。”）
蕭頡忽揮手，一刀垂身旁：“
（蕭頡忽然一揮手，將刀倚在身旁，說：“）
此事當了斷，贅言莫多講。”
（這件事終究是要了斷的，就不要多說廢話了。”）
苦慚諾一聲，彈指指風強。
（苦慚應了一聲，彈起手指而發了招，指風強勁。）
少林『無我指』，淩空令人傷。
（少林派的無我指，可在無形之中讓人受傷。）
木翁右手轉，左手撩衣裳。
（木翁右手轉動，左手輕撩衣角。）
步前攬雀尾，輕發太極掌：“
（先以攬雀尾起勢，輕輕發動了太極掌，說：“）
如是宵小輩，萬死也不枉。
（似這樣的小人，萬死也難以贖罪。）
刈魔俠者事，勿須複彷徨。”
（剪除煞魔是分內事，不必再猶豫了。”）
刀光劍影冷，指厲掌風廣。
（昆侖的刀，天山的劍，無我指，太極掌，全拚力發功。）
四麵盡楚歌，嵇萸獨飄揚。
（被武林四大絕學紛紛繞繞，嵇萸獨在刀光劍影裏飄動飛揚。）
或如遊魚滑，或似飛鳥翔。
（有時候像一隻遊來遊去的魚兒，滑出了刀劍的追砍。有時候像一隻自由自在的飛鳥，翔離了指掌的迫害。）
輕功踏無痕，劍猶立碑旁。
（他的輕功踏雪無痕，他的長劍還插立在石碑旁。）
忽焉退而趨，白手決四象。
（飄飄忽忽向後退，忽又趨過身來，用一雙空手獨鬥四大高手。）
拂如龍吞人，故迴六亭掌。
（他的掌法如飛龍兇殘，不願意讓掌力傷到別人，所以發出的掌法，十亭裏往往要收迴六亭。）
匹馬走垓下，烈概猶霸王。
（雖然被眾人所圍，但是氣概不輸，一股蒼蒼茫茫，竟如西楚霸王。）
斷喝千軍駭，橫眉嚇秦皇。
（斷喝一聲，讓千軍萬馬辟易。橫眉一瞪，嚇的秦皇不敢吱聲。）
天下誰敵手？古今竟茫茫。
（天下有誰是敵手？古往今來竟然找不到。）
忽聽一人笑，諸豪收鋒芒。
（忽聽到一人朗聲長笑，諸位豪傑便都收了手。）
但望海棠巔，並有璧人傍。
（隻望到在一棵海棠樹上，有一對璧人相依。）
少年風華茂，藍衫一劍長。
（少年風華正茂，穿一身藍衫，背後一把長劍。）
敲玉冷月下，睨雪海棠上。
（在冷月下，在海棠上，氣質孤絕。雖有美人相伴，仍顯得煢煢孑然。）
衣飄一揚眉，骨傲意飛揚。
（衣衫飄揚時他忽地一揚眉，意氣傲人，難以親近。）
見者皆嘖嘖，疑是見檀郎。
（看到他的人無不嘖嘖稱美，疑心是潘安複生。）
女子傾幾城，窈窕過王嬙。
（那女子的容貌能傾好幾座城，甚至蓋過了王昭君的美貌。）
徙雁落不起，襲人體生香。
（向南飛的秋雁，瞥了一眼她的美，就忘了飛，落下來不願再離去。她有一種淡淡的體香。）
綽態牡丹慚，楚楚西施恙。
（綽約美好的樣子，讓牡丹甘拜下風。楚楚動人的風姿，像是西施捧心。）
愁睞靜風川，粲肌明素妝。
（眉眼裏有瀲灩的愁色，使得風聲水聲寧靜。雖沒有濃豔的妝容，但是美好的容顏自能光彩照人。）
二者同飄下，落步海棠旁。
（他二人同時從樹頭飄下來，就落步在海棠樹旁。）
群豪皆如夢，驚為天人降。
（諸豪傑都好像身在夢裏，驚以為是一對神仙降落人間。）
嵇萸低頭默，悄佇淚已傷。
（嵇萸低頭不說話，悄立當地，無聲落了淚。）
誰知愁者意，無端又惆悵。
（沒人知道他為何又無緣無故地惆悵了。）
灑涕向秋風，淒冷何恍恍。
（淚灑在秋風裏，多少是有點淒涼。）
秋悲竟為誰，無時不斷腸。
（這麽悲傷是為了誰呢，無時無刻不在愁海茫茫。）
妙女佇樹下，芳容映海棠。
（美麗的少女在樹下一站，美貌與海棠花相互輝映。）
海棠猶不及，自愧複落降。
（海棠花感到自愧不如，又不無妒意地落下了許多花瓣。）
少年拂藍衫，獨自上前方。
（少年拂動藍衫，獨自走上前。）
步至嵇萸前，折腰訴衷腸：“
（走到嵇萸跟前，彎腰一拜，訴起了心腸：“）
江湖後輩子，久對劍仙仰。
（我這個江湖後生，很久以來，就慕名劍仙了。）
令譽滿天下，一衣名劍香。
（你的名聲滿天下，琴底的劍氣芬芳，讓你的衣服也飄香。）
晚生有今夕，無憾世態涼。
（晚生今天得見劍仙，就算世態寒涼也沒有遺憾了。）
但願與劍仙，月下輒傾觴。
（隻希望能與劍仙在月下共酌一觴酒。）
月出共一觴，月落又一觴。”
（月出的時候酌一觴，月落的時候，咱們再酌一觴。”）
嵇萸微斜眉，側身猶悵悵：“
（嵇萸微微斜開眉，側身不受他的禮，悵悵然說：“）
嵇某乃未學，慚對古魚腸。
（嵇某實是劍法了了，有愧於琴底長劍。）
不敢『劍仙』稱，揮劍無所向。
（著實不敢稱名劍仙，我揮起了劍，就不知道下一劍何去何從。）
未知閣下誰，師門又何方？”
（請問閣下叫什麽，師門是哪一派呢？”）
少年讓一步，滿身流月光：“
（少年讓開一步來，滿衣服流轉著白月光，說：“）
晚生無名輩，尊前何敢講？
（晚生隻是一個無名之輩，在您麵前，有何顏目開口？）
複姓獨孤氏，單名一字玨。
（我複姓獨孤，單名一個字：玨。）
草字曰『鳳孽』，筏居洞庭左。
（還有一個潦草的表字：鳳孽。就住在洞庭湖西南角的一片筏上。）
無師而流浪，雲遊古崖上。
（我沒有師從任何門派，流浪江湖，自愛名山到處遊。）
留名白石畔，起舞梨花行。
（在白石邊，在梨花行，舞劍留名。）
性本孤傲人，劍仙多體諒。”
（性情本就是孤傲的人，還請劍仙多加體諒。”）
之子述語罷，聞者即愀惶。
（少年剛說了姓名，聽到的人則驚呆了，且心裏難免有點惶惶不安。）
『劍魔』獨孤玨，天下第一狂。
（『劍魔』獨孤玨，是天下第一狂的小子。）
齊名嵇劍仙，武林瑜與亮。
（在武林中與嵇萸齊名。）
一劍何鋒利，華山一派亡。
（一劍多麽狠，華山一派就是被他滅門的。）
鬼穀六刀客，一朝劍下喪。
（鬼穀裏的六個刀客，有一天突然全死了，他殺的。）
不與世人群，千裏獨複往。
（他從來不跟世人親近，千裏之外也是獨來獨迴。）
兀兀驊騮雪，沙亂日月黃。
（獨自騎一匹良駒，遠赴大漠飛雪，劍氣所動處，黃沙彌漫住天空，日月蒼黃。）
一招便封喉，揮劍不染裳。
（殺人往往就用一招，他的劍很快，連血都來不及濺上他的衣裳。）
劍收拂衣去，經年獨銜觴。
（收了劍就離開，長年累月就陪著一壺酒。）
或顛或傲世，殺人如尋常。
（有時候癲狂，有時候傲世，殺個人是比食飯還要尋常的事。）
睚眥必仇還，卒爵待杜康。
（他睚眥必報，是個小氣的人，卻極是愛酒，喝完這頓酒，就等著下一頓酒。）
誰敢與為敵，月不奪劍光。
（誰敢與他為敵呢，連月光都奪不走他的劍光。）
翹首無所懼，凜如古戰將。
（平生從沒怕過誰來，便如百戰無敗績的白起。）
陸繼一拱手，劍垂傲氣藏：“
（陸繼向他拱了拱手，將一身傲氣隱去，說：“）
君乃獨孤炔，陸某早神往。
（您就是獨孤炔啊，陸某早就神往了。）
神采搏雲機，飛揚勝劉項。
（您的神采蓋過了陸雲、陸機，您的霸氣勝過了劉邦、項羽。）
脫劍使酒氣，太白敢不讓！
（在您酒氣湧發時的仗劍一揮，李白敢不相讓麽！）
天山之陸繼，今拜閣下旁。”
（我是天山派的陸繼，今天給閣下作揖了。”）
劍魔一拂衫，不屑與之言：“
（劍魔獨孤玨卻一拂衣衫，不屑於跟他說話：“）
末流醃臢人，何敢毀詩仙！”
（哼，不入流的醃臢潑才，怎麽敢詆毀詩仙太白！”）
轉身向嵇萸，不與眾人謙。
（轉身麵朝嵇萸，不和諸豪傑寒暄。）
陸繼畏其威，含嗔不敢犯。
（陸繼忌憚他的劍，心中有怨，卻不敢發作。）
劍魔複一揖，衣上落花散：“
（獨孤玨又給嵇萸作了一個揖，衣服上的落花散去了，說：“）
先生性雅達，素有詩名傳。
（先生品性雅達，做的詩一向有名氣。）
不知深夜裏，嗜讀誰家言？”
（不知你在深夜無睡的時候，愛讀誰的詩作呢？”）
嵇萸又自癡，低頭悵秋天：“
（嵇萸又發起了呆，惆悵完，說：“）
前朝之文人，一一風騷滿。
（前朝的文人墨客，一個個都是才學驚人。）
不與我輩似，平庸海棠間。
（不跟我一樣，徒然在海棠樹間碌碌無為。）
前人何高才，留名照千年。
（古人才滿八鬥，青史留名，千年之下，兀自照耀著像我這樣失意的人。）
夜讀其詩作，為之淚潸潸。
（深夜讀他們的詩作，感懷自身，不由得淚水淋淋。）
文采動星文，愁意摧心肝。
（詩裏的文采斑斕，宛如星河燦爛。詩裏的愁意切切，摧人心肝。）
其中最嫉誰？李白及陶潛。”
（許多詩人裏，誰的才華最為讓我嫉妒？就要數李白跟陶淵明了。”）
劍魔不勝喜，拊手稱同感：“
（獨孤玨喜不自勝，拍掌大笑，說：“）
不意嵇先生，共我愛詩仙。
（沒想到嵇先生和我一樣，都深愛詩仙李白的詩。）
今朝若有酒，當幹三大碗。
（今天如果有酒的話，應當先幹他三大碗再說。）
李白詩九百，遺風唐宋元。
（李白有詩九百餘首，自唐朝以來，就被文人所仿摹。）
閣下熟讀後，偏愛哪一篇？”
（閣下讀過這些詩後，更喜愛哪一首呢？”）
嵇萸感其言，月冷仰頭看：“
（嵇萸有感於他的話，仰頭看月，說：“）
李白臨軒敞，望月曾斷腸：『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李白曾經在深夜依窗望月，悵惘之餘，寫下一首詩：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一手文章著，當驚詩壇殊。
（寫了一手好文章，讓多少文人失色。）
月白風騷極，水清意境出。
（這首詩寫的不著痕跡，反而不著一字，而盡得風流。）
月下誰無愧，長安事事非。
（月下有誰問心無愧呢，李白心懷坦蕩，反而被長安所不容，受賜金放還。）
淡淡二十言，盛唐風流最。
（但，淡淡無奇的二十個字，恰是盛唐裏最為風流的一首詩。）
披閱太白詩，無眠一人癡。
（夜裏批注李白的詩，睡不著，往往一邊讀，一邊神往。）
感之有意境，首屈《靜夜思》。”
（能感到詩裏的意境無窮，我最推崇的便是這首《靜夜思》。）
劍魔似不悅，撅嘴蔑視之：“
（獨孤玨似乎不太歡喜，撅著嘴，蔑視著嵇萸，說：“）
鳳孽乃草莽，未解意如絲。
（我就是個草莽之人，不懂得什麽如絲一般不可捉摸的意境。）
平生最嗜酒，覽詩索『酒』字。
（平生我最愛酒，故而讀詩時，也要找帶『酒』字的詩。）
但覺酒氣揚，不負飲者狂。
（便會覺得詩中酒氣飛揚，才不負我等的痛飲狂歌。）
彼詩未可醉，文采不堪上。
（你說的那首詩，不能讓我酣暢一醉，是以文采算不得一流。）
何如《將進酒》，醉入我豪腸！
（怎及得上《將進酒》，能讓我豪腸聳動，大醉一場。）
望月吟是詩，一觴又一觴。
（一邊望著明月，一邊吟這首詩，不由得喝完了一觴再喝一觴。）
句句令人醉，千古好文章。”
（句句都能讓人大醉，真是千古以來極好的詩篇。”）
幾士不同調，聞之頗哂笑。
（有幾個人不同意他的說法，忍不住低聲嘲笑。）
狂哉一酒徒，大言論風騷。
（明明就是個酒徒，還要大言不慚地指點詩詞歌賦。）
附庸太白詩，腹內卻如草。
（就算附庸風雅讀一讀李白的詩，也掩不住他腹無點墨，似草包一個。）
劍魔聞人笑，側立斜眉傲：“
（獨孤玨聽到有人笑，側起身，斜了眉，傲然說：“）
微哉四走狗，敢譏孤鴻醜。
（四條不中用的笨狗，還敢譏笑天上的大雁。）
爾等誰欲死？我劍可梟首！”
（你們幾個有誰活夠了？我的劍就可割頭！）
木翁怒如狂，指叱劍魔頭：“
（木翁怒氣如狂，指著獨孤玨大聲叱道：“）
年少卻輕佻，出言即汙口。
（年紀輕輕卻如此無禮，張嘴就說損人的話。）
大名垂武當，豈容辱老朽！”
（武當擁有百年的盛名，豈能讓你這樣羞辱老朽！”）
陸繼提鞘開，趁機間敵友：“
（陸繼將劍提出鞘，趁機會離間雙方：“）
少年猛於虎，我輩當連手。
（這小子劍法了得，我們幾人須聯袂合鬥他。）
今番咽其辱，辜負我吳鉤。”
（今天若是忍氣吞聲，便大大辜負了我們的刀劍。”）
劍魔仰天笑，一輪月幽幽：“
（獨孤玨仰天大笑，明月幽幽，說：“）
武當太極功，向魁武林首。
（武當派的太極功，向來在武林中數第一。）
怎奈老道愚，猶未參白透。
（怎奈何木翁老道人太笨了，至今還沒有參透其中的精髓。）
天山八招劍，招招堪一流。
（天山派的八招飄雪劍法，每一招都是上乘之作。）
陸獨前輩歎，無人繼其後。
（隻可惜陸獨老前輩資質奇才，後人卻沒一個繼承英風。）
少林無我指，力弱空風流。
（少林派的無我指，揮出手指去，指氣太弱，空有風流瀟灑之名。）
練指費十年，未敵劍氣勾。
（練這種指法，白白浪費十年，到頭來，還是敵不過我的劍氣一勾。）
昆侖輕功卓，隻嗟刀法陋。
（再說說昆侖派，輕功尚有可說之處，隻可惜刀法太爛。）
臨陣若閃躥，誰可追逃寇？
（打起架來，若是逃之夭夭，確實沒人追得上。）
江湖四大派，一一歸末流。
（江湖中為首的四大門派，一個個全都沒落了。）
爾等本不肖，豈是我對手！”
（是你們自己不爭氣，又怎是我的對手！”）
轉頭瞭嵇萸，人比海棠瘦：“
（轉頭瞄了一眼嵇萸，那人比海棠還要憔悴，就對他說：“）
閣下嗜琴劍，而我嗜劍酒。
（閣下喜歡琴和劍，而我喜歡劍與酒。）
今朝有瑤琴，歎無半觴酒。
（今天隻有一部琴，可惜卻沒有丁點酒。）
既然不可醉，但求一曲悠。
（既然不能夠飲酒一醉，就隻好聽一段琴曲了。）
請君在月下，為我一揮手。
（請你在明月下為我揮手彈琴。）
流水之湯湯，高山之揚揚。
（彈一曲高山流水，琴聲悠揚。）
不為稻粱謀，不怨秋天涼。
（不是為了衣食周全，也別怨秋意濃。）
脫劍為君舞，君且為我唱。”
（我拔劍為你舞一場，你就暫且為我彈一曲琴吧。”）
嵇萸坐碑畔，綠綺橫膝上：“
（嵇萸坐在墳碑邊，琴在膝上，說：“）
愁愁舉樽後，戚戚引宮商。
（飲酒與彈琴，都會讓人發愁。）
嵇某之微技，撫琴惟惆悵。
（嵇某彈不好琴，撫出來的就隻有惆悵的曲子。）
曲罷摧人涕，鬱鬱恐君傷。
（一曲撫完，往往讓人落淚，琴聲如此低沉，恐會傷及你的心腸。）
不敢擾清聽，少俠請見諒。”
（是以不敢彈給你聽，還請少俠見諒。”）
劍魔一揚發，鞘軒花動裳：“
（獨孤玨一揚頭發，長劍欲起，落花拂動衣裳，說：“）
知心莫若酒，傾爵待杜康。
（最懂我的，莫過於酒了，飲一爵酒尚不能殺癮。）
可歎酒無剩，徒留琴一張。
（何況這兒沒有了丁點酒，隻有一張琴。）
先生自顧撫，鳳孽自無妨。
（先生您隻管撫琴就行，對於琴聲中什麽愁不愁的，我自是無妨的。）
聆君一曲愁，劍舞花之央。
（聽你彈一曲琴，我在琴聲裏舞劍。）
共鳴與閣下，誰敢奢此望？
（與閣下共鳴在海棠樹下，天下有誰敢奢望？）
今朝幸如是，無憾明朝亡。”
（今夜有幸如此，明天死了也無憾了。”）
嵇萸低頭撫，沉沉侍劍舞。
（嵇萸就低頭撫起琴來，琴聲沉沉，陪襯著劍舞。）
聞之人傷慨，此中有幽苦。
（聽到的人無不傷心，琴聲中有莫大的幽苦。）
遲緩寒水滯，淒慘古木枯。
（琴聲遲緩，有如凍水凝滯。琴聲淒慘，有如古樹枯死。）
若君子立洲，似幽人辟穀。
（婉約的，好像君子在水中洲上徘徊。清高的，又好像隱士不食五穀。）
獨坐花叢深，鬱鬱向誰訴？
（坐在海棠樹下，滿懷心事該給誰說呢？）
琴乃我愁意，秋天何楚楚。
（琴聲就是我的愁意，風將琴聲吹遍秋天，將秋天整個兒都愁透了。）
劍魔一撩手，背後劍已出。
（獨孤玨往上一撩手，背後的劍便出了來。）
鋒長三尺餘，流影劍脊凸。
（劍鋒長三尺多，月光在劍脊上流光瀲灩。）
滿鍔冷碧光，幽煞令人怵。
（滿劍鍔被碧血浸透的寒光，幽森森的，讓人發怵。）
彈之發龍吟，似祭其先主。
（彈了一下劍鋒，龍吟聲顫悠悠的，似在祭奠它以前的主人。）
當魁神兵榜，誰冶誰家爐？
（若是給天下兵器排名，此劍必定能名列前茅。到底是誰人從火爐中錘冶出的呢？）
劍魔忽邪笑，一橫劍光吐：“
（獨孤玨忽然邪氣一笑，劍光大吐，說：“）
在下未成材，領教天山術。
（在下劍法未成，今日領教一下天山劍法。）
大哉陸先生，莫笑我劍疏。”
（陸先生劍法高明，不要笑話我的劍法太爛啊。”）
陸繼聞是言，膽破畏如鼠。
（陸繼聽聞這句話，頓時嚇破了膽。）
忽覺風夜寒，持劍久不出。
（忽就覺得風夜好冷，持拿著長劍，卻久久不敢出劍。）
劍魔冷目睨，提身忽撲趨。
（獨孤玨冷眼斜睨，忽然提身撲向了他。）
揮劍帶秋霜，鶻落抓狡兔。
（長劍揮蕩出去，秋霜殺殺，猶如一隻大鶻鳥從天而落，去抓一隻兔。）
陸繼撩劍擋，但感劍氣怒。
（陸繼撩起劍來擋，隻覺得對手的劍氣太怒，如泰山壓頂。）
腳溜身微轉，蕩劍真氣鼓。
（腳步一溜，身子跟著轉動，蕩起劍，真氣湧上劍端。）
入戰怯意減，揮手攻一步。
（交起手來，心裏的怯意淡了，進而揮手攻了一劍。）
劍發雷霆意，閃電遜速度。
（劍器雷動，快如閃電。）
泰山為之傾，東嶽何所補？
（泰山被劍氣傾倒，要拿什麽補山裂？）
劍魔一撫劍，諷其劍藝疏：“
（獨孤玨一撫長劍，譏笑他劍法太次，說：“）
一招數破綻，何以祭陸獨？
（僅此一招，就有好幾處破綻，你要怎麽告慰陸獨的亡靈？）
天山二十年，聞雞未磨杵。
（想你在天山長住二十多年來，並沒有聞雞起舞苦練你的劍法。）
今朝為魚肉，我劍為刀俎。
（所以才會淪為砧上魚肉，任我宰割。）
古今勝敗事，一一入此屬。”
（曆史上的榮辱成敗，都是遵循天道酬勤的規律。”）
掀袍隨步飄，三尺冷月孤。
（掀開衣袍一角，身子隨之飄動，與此同時就已遞出去長劍，三尺劍蒙著冷冥月色。）
彈劍一招輕，套路走飄忽。
（劍聲輕輕，劍走輕靈。）
與琴都忽逸，冉冉向月舞。
（劍聲和琴聲都是飄渺不定的，衣影和劍影都冉冉朝著明月舞動。）
流水徹底澄，空靈一劍惚。
（使江河一下子清澈直至水底，就因為這麽空靈的一劍。）
琴劍何縹緲，影亂花下墓。
（琴聲和劍影若有若無，人影在墓邊讓人看花了眼。）
淩風翩翩裳，絕美何以如？
（直欲淩風而去，太美的劍法，該怎麽比喻？）
花滿而流香，劍轉無劍路。
（海棠花滿了，花香飄散，就像獨孤玨的劍法，也是沒有路數地飄散。）
不知何所向，無影誰能阻？
（不知劍指向何方，劍影若有若無，該怎麽去攔？）
陸繼無路進，把劍斜退步。
（陸繼沒有路可以進招，隻好了長劍護身，斜著往後退。）
一招即被動，立判雲泥殊。
（就這麽淡淡的一劍，就被逼入死角。與獨孤玨的劍法相比，真是判若雲泥。）
劍魔劍劍逼，陸繼步步輸。
（獨孤玨蕩來一劍再一劍，陸繼退了一步又一步。）
命懸須臾間，海棠脫秋木。
（眼看就要喪命於劍下，就像海棠花從樹上飄落一樣容易。）
蕭頡一振刀，飄身掠場助。
（蕭頡一振寶刀，飄起身，去給陸繼掠陣。）
妙哉昆侖鶴，飛影誰能捕？
（好一個昆侖鶴，飛動的身影無人能捉到。）
十步無行跡，輕功堪高孤。
（飄出去十步，都沒有留下足跡，昆侖鶴的輕功果然是一騎絕塵。）
一刀走偏鋒，徑取彼喉頸。
（突然一刀從偏鋒砍去，直砍獨孤玨的喉頸。）
劍魔迴劍拆，蕭頡乃後行。
（獨孤玨抽迴劍來擋卻，蕭頡反向他身後飄去。）
提刀居守勢，遊走隨其影。
（提一把刀，守住了幾個大穴。展開輕功，隨著獨孤玨遊走。）
陸繼險象滅，抖劍複上攻。
（陸繼剛出險境，抖長劍又攻了上去。）
招卷『橫嶺雪』，劍器陣陣鳴。
（劍氣一卷，使了一招橫嶺雪，隻聽得劍動聲一陣陣長鳴。）
幽澗猿攀崖，彎溪鶴梳翎。
（劍勢靈敏，像野猿從山澗裏蕩藤蕩上山崖。劍風華美，像仙鶴在溪水邊洗羽毛。）
飄劍逸若雲，絕技誰敢輕。
（忽然劍輕飄飄的，像雲朵一樣飛逸。此等劍法，該沒人輕視了吧。）
劍魔冷然笑，不屑一聲哼：“
（沒想到獨孤玨還是不屑一顧，冷笑一聲，說：“）
弄影空美奐，臨戰不可勝。
（空自把劍影弄得美輪美奐，又有什麽用。）
悠悠劍始發，‘膻中’開如洞。”
（你的劍法悠悠然才展開，膻中穴卻大開如洞穴，豈不是找死。”）
揮手不留情，攢劍擊『膻中』。
（說完，手下不留情，劍一攢，直刺膻中穴。）
陸繼複罹險，不禁秋風冷。
（陸繼又遭臨險境，難以抵擋秋風的冷意。）
一招又受迫，燕雀何及鴻。
（一招之間便再次被逼入死角，正如一隻小小燕雀，怎麽能去和大雁爭競呢。）
劍魔一劍揮，忽聞身後風。
（獨孤玨揮劍到半路，忽聽到身後刀風大作。）
昆侖附於後，審時出突兵。
（是蕭頡在身後，看準時機，突然出刀。）
已成掎角勢，劍魔夾於中。
（三人成了掎角之勢，獨孤玨被夾在當中。）
劍格蕭頡刀，陸繼複勇攻。
（返劍去格開從後而來的刀，陸繼從前方又開始挺軍進取。）
陣前一劍勁，帳後一刀冷。
（前頭一劍淩厲，身後一刀犀利。）
兵夾蜀與吳，此戰安可贏？
（被前後夾擊，這一戰怎麽才能贏？）
劍魔忽長嘯，振劍向天空：“
（獨孤玨忽然長嘯一聲，向天上一振劍，說：“）
秋風磨我劍，朗月濯吾纓。
（可用蕭瑟秋風磨劍，可在溶溶月色裏洗纓。）
長天無限酒，有誰為我傾？
（夜空仿似一個酒池，有無窮無盡的美酒，有誰為我倒一杯呢？）
今朝無英雄，我輩可縱橫。”
（今朝實在沒了英雄，我們大可以縱橫天下。”）
側身步蹤轉，擊西聲在東。
（側身一轉，向陸繼一晃劍，其實是留了一劍斬蕭頡。）
左破天山訣，右化昆侖功。
（左拂一劍，破了天山劍法。右撇一劍，化去昆侖刀法。）
忽左欺半招，突右斬一通。
（忽然跟陸繼戲耍了半招，招未用老，就突然轉而大斬蕭頡。）
或輕逸似吹，或怒然如崩。
（有時候，劍勢輕微，如美人吹蘭。有時候，劍氣如怒，如玉山崩裂。）
天河落水疾，閨閣私語靜。
（劍快時，猶如從天河落下大水來。劍靜時，有如深閨裏說悄悄話。）
輕柔拈花損，狠厲雷電鳴。
（輕柔時，如拈起一朵花，亦可傷人。狠厲時，如雷電大作，萬馬齊喑。）
一斬英銳氣，未肯慚共工。
（劍一經斬出，銳氣畢露，絲毫不遜色於怒觸不周山的共工氏。）
刃落地維斷，天傾北辰橫。
（仗劍貼地一斬，也能使地維斷絕，天傾西北，日月星辰移焉。）
湛盧於匣久，劍氣饑如鷹。
（好劍在鞘裏呆太久了，劍氣餓的如一隻猛鷹，急於要飲血殺人。）
手中一劍在，誰可托平生？
（但須手中一劍尚在，還有誰值得托付一生？）
蠅營狗苟輩，一一鵝毛輕。
（世人為了蠅頭小利奔忙，活的比鵝毛還要輕。）
但是嗜劍者，豈為二兩銅？
（但真正喜愛劍的人，又豈是為了些許小錢？）
劍拂佞臣頭，糞土虛浮名。
（用劍去取奸臣的首級，將江湖裏的名聲視如糞土，天地任遨遊。）
戰未三十招，二人勢入籠。
（還沒有鬥到三十招，陸繼、蕭頡二人便已入劍風之籠。）
合楚非秦敵，此唿彼不應。
（兩個人結伴，也不是獨孤玨的敵手。一方有難，另一方也自身難保，無法去救援。）
天山連七失，血飛衣裳腥。
（陸繼連續失了七手，被劍氣傷的鮮血濺衣。）
昆侖難飛脫，須臾必喪命。
（蕭頡的輕功也展不開了，過不了多久，必將死於劍下。）
二派皆下乘，劍魔劍如龍。
（天山昆侖都是技不如人，獨孤玨的劍像一條龍，大有吞噬人的架勢。）
木翁及苦慚，相視忽並攻。
（木翁和苦慚，相互對視了一眼，便雙雙起身也攻了上去。）
一彈無我指，一揮太極功。
（一個彈起了無我指，一個運起了太極功。）
少林武當派，向魁江湖名。
（少林和武當，一向是江湖中的泰山與北鬥。）
看今攜手處，誰敢攖其鋒？
（而今兩派攜手，有誰敢以正麵迎敵呢？）
同仇縛烈虎，會師指秦城。
（一僧一道同仇敵愾，一並攻向獨孤玨。）
劍魔猶不懼，望月冷笑仍：“
（獨孤玨尚自不害怕，望著月仍然冷笑，說：“）
昨夜危樓巔，坐而仰長空。
（昨天晚上坐在高樓之巔，仰望夜空。）
迎月乃感發，臨風有心動。
（麵對著明月清風，心有所動，有所思。）
乃創一招劍，鋒芒不曾傾。
（便冥想出了一招劍法，至今還沒有用過。）
幸甚四犬聚，聊試我劍鋒。”
（恰好這兒有四隻狗，就姑且試試我的劍法。”）
踏步入坤位，提劍向無妄。
（說著，踏步踏入了坤位，提劍卻擊向了無妄位。）
劍光似河淌，渙散卻有方。
（劍光一時如河水流淌，劍光看似渙散，內裏卻有劍路可遵循。）
招式雖不疾，處處隱劍芒。
（劍法雖然不快，但劍芒無處不在。）
幽如魑魅飄，劍氣滿穹蒼。
（如是魑魅般飄來飄去，似乎滿天空都是劍氣。）
落葉縱然輕，片飛使人傷。
（劍輕的如落葉飄下，但片片飛葉卻也傷人皮骨。）
似羚羊掛角，無跡可尋訪。
（劍空靈的如羚羊掛角，沒有任何蹤跡。）
但令人命危，無處可避藏。
（卻讓人感到危險，沒有地方可以躲劍。）
黃河為之澄，炎日為之涼。
（一劍輕出後，黃河澄清，熱日轉涼。）
一劍妙如是，疑非匠成章。
（如此深妙的劍法，懷疑不是出自於人手的創作。）
苦慚弓中指，二彈風飛揚。
（苦慚弓起中指來，再次彈出無我指，指風飛揚。）
霍霍指氣厲，殺人視平常。
（指氣霍霍的頗有殺氣，以此殺個人也容易得很。）
木翁撩掌圓，內功柔兼剛。
（木翁撩開掌勢成圓形，運起剛柔並濟的內功。）
滔滔太極功，博采眾家長。
（滔滔不絕而湧動的太極功，是張真人融集百家所創出的絕學。）
劍魔不敢輕，橫劍乃一擋。
（獨孤玨不敢小瞧了，橫起劍來，擋卻了太極功的攻勢。）
江湖絕頂技，少林及武當。
（少林武當的武功，在江湖上數一數二。）
龍惡降不得，損敵亦自傷。
（一時難以摧敵，若是強行殺敵，恐會傷及自己。）
劍魔又一擊，四處散光芒。
（獨孤玨試著又擊出一劍，海棠樹下四處散開著光芒。）
耀眼奪人魄，劍氣織成網。
（劍光耀眼，奪人魂魄。劍氣綿綿，織成了一張網。）
苦慚左移步，木翁右腳趟。
（苦慚移身在左，木翁趟步在右。）
棋枰遇對手，狹路逢豪強。
（兩個人合手，倒和獨孤玨鬥了個旗鼓相當。）
楚漢列鴻溝，未知誰霸王。
（雙方先守住了門戶，就此對峙起來，都不敢冒然輕進，難猜到哪一方能全身而退。）
陸蕭歇戰久，傷勢已無妨。
（陸繼、蕭頡歇息有一會了，止住了血，傷勢已無大礙。）
一望烽火近，雙赴修羅場。
（看到木翁苦慚力鬥正酣，便也揮劍挺刀殺向獨孤玨。）
劍魔步微退，豎劍戰氣僵。
（獨孤玨微微退了一小步，將劍豎起，敗跡已顯。）
左右伺強梁，前後窺豺狼。
（左有苦慚，右有木翁，此二人已經難以對付，前後還卷進來了陸繼蕭頡。）
境勢呈騎虎，琴聲猶悠揚。
（獨孤玨已是騎虎難下，但聽到琴聲依舊悠揚動聽。）
天上一輪月，還照白似雪。
（天上的一輪明月，依舊還在照耀人間。）
嵇萸撫焦尾，舉頭又望月。
（嵇萸撫著琴，又舉頭望明月。）
自悵己之愁，無暇顧楚歌。
（光顧著惆悵自個兒的愁，還沒抽出空來去理會獨孤玨的困境。）
劍魔難敵眾，衫已被刀破。
（獨孤玨寡不敵眾，身上長袍已被刀劍割破。）
突圍突不出，衣染幾多血。
（仗劍突圍，沒突圍出去，衣上染滿了血。）
兵氣散烏江，黯然如長夜。
（便如當年西楚霸王兵敗烏江，長夜難明。）
但是氣不餒，揮劍猶決絕。
（但是獨孤玨猶自沒有氣餒，揮起劍來，仍決絕如鐵，沒有一絲怯意。）
視死忽如歸，項羽不寂寞。
（大不了一死而已，正如當年的項羽，何曾求饒於眾小人。）
嵇萸感其舉，撩弦五指落：“
（嵇萸被他的氣勢所感動，一邊撫琴，一邊說：“）
司馬著《史記》，宋末《正氣歌》。
（司馬公寫下《史記》，宋朝末年文天祥寫下了《正氣歌》。）
絕筆稱獨步，神概脫紙墨。
（文筆絕妙自是無人能比，文章中的一派豪情氣概也脫紙而出。）
文中幾英雄？一一為人傑。
（文章中頌揚了多少英雄？他們一個個都是人中雄傑。）
今見君如此，當賦《骨氣歌》。”
（今天我見你在逆境之中，大有骨氣，應當給你賦上一首《骨氣歌》。）
指疾琴飛揚，劃然轉強烈。
（說完，落指琴上疾疾撫琴，琴聲忽然就轉為強烈。）
秋天而驟冷，烈烈琴聲崛。
（秋天驟然就冷下來，烈烈的琴聲崛起了。）
秦王聞其烈，率軍避三舍。
（秦王若聽到這麽烈的琴聲，必定要退避三舍。）
嵇康聞其烈，抱琴向月滅。
（嵇康若聽到這麽烈的琴聲，恐怕要抱琴而去，從此不撫。）
嶽飛聞其烈，渴飲匈奴血。
（嶽飛若聽到這麽烈的琴聲，必當壯誌雄起，踏破賀蘭山缺。）
李白聞其烈，潑樽脫王靴。
（李白若聽到這麽烈的琴聲，必會大笑不羈，潑去禦賜酒，脫去禦賜靴，從此逍遙而去。）
山鬼聞其烈，舞爪嘯殘月。
（山鬼若聽到這麽烈的琴聲，會在深夜裏舞動骨爪，在殘月下長嘯。）
古鳳聞其烈，鳴躥一窟火。
（鳳凰若聽到這麽烈的琴聲，就會在火裏重生。）
古今誰共撫，唯歎廣陵絕。
（古往今來，有誰能共撫一段呢，隻恨廣陵散從此絕矣。）
嵇萸撩弦急，長吟倒王嶽：“
天地有骨氣，崢嶸貫古今。
五嶽峙地喉，滄海連天襟。
春秋與戰國，惟餘刀鼓音。
六國殺手怒，劍氣指強秦。
雪飛長城頭，風止易水濱。
烽火連九城，遍野盡哀鴻。
荊軻奮劍起，揮灑赴刀叢。
喋血五步內，白刃如流星。
其骨何鏗鏘，從此著汗青。
大宋文天祥，一筆一劍鳴。
筆伐宵小輩，劍攻匈奴兵。
梅花雪中傲，英骨獄裏挺。
一詩讀到今，正氣逼眉心。
富貴不能買，鐵鐐不能改。
不慚董狐筆，其骨堪慷慨。
於晉陶令菊，於楚屈子涕。
於古仲尼玨，於今閣下鐵。
千萬吾猶往，決絕一如月。
吾曹無功名，寂寞如滄海。
天下誰煮酒，使君共吾耳。”
（嵇萸撫琴急急，一邊撫琴，一邊吟起了詩：“天地有骨氣，崢嶸貫古今。五嶽峙地喉，滄海連天襟。春秋與戰國，惟餘刀鼓音。六國殺手怒，劍氣指強秦。雪飛長城頭，風止易水濱。烽火連九城，遍野盡哀鴻。荊軻奮劍起，揮灑赴刀叢。喋血五步內，白刃如流星。其骨何鏗鏘，從此著汗青。大宋文天祥，一筆一劍鳴。筆伐宵小輩，劍攻匈奴兵。梅花雪中傲，英骨獄裏挺。一詩讀到今，正氣逼眉心。富貴不能買，鐵鐐不能改。不慚董狐筆，其骨堪慷慨。於晉陶令菊，於楚屈子涕。於古仲尼玨，於今閣下鐵。千萬吾猶往，決絕一如月。吾曹無功名，寂寞如滄海。天下誰煮酒，使君共吾耳。”）
詩隨夜風盡，居士始商音。
（吟一首詩，在夜風中吟誦完，嵇萸撫琴也不再熱烈，彈起了秋聲般的商音。）
月靜劍有聲，指閑花落琴。
（從靜夜裏聽來，鬥劍聲顯得格外明顯，撫琴的指法閑了下來，琴聲漫漫，花瓣也有空落在了琴身上。）
劍魔酌於詩，用劍如有神。
（獨孤玨聽完詩，便猶如飲酒一場，劍法中的靈感頓時也隨之湧上心頭。）
淡削一片袂，運招蔑雞群：“
（輕輕削下一片不知誰的衣角，揮劍越來越得心應手，妙招紛呈，一眾人頓時失了優勢，獨孤玨說：“）
閣下為我誦，我為閣下吟。
（閣下為了我誦詩，我也要為閣下吟哦。）
劍仙性高潔，何必獨懷瑾。”
（劍仙品性高潔，何必要獨自懷瑾握瑜呢。”）
流裳兮如月，翩翩兮綸巾。
（他流動的衣裳像月光，他的綸巾在風裏翩翩飛卷。）
不似俗中物，淩虛若仙臨：“
（不像是凡塵裏的人物，直像天上人。他說：“）
古今風騷者，不才安敢論。
（古今的騷人墨客，在下哪裏敢評頭論足呢。）
獨愛李太白，詩境無汶汶。
（單單傾慕李太白，他的詩裏沒有一點汙氣。）
其中《俠客行》，感我幾多憫。
（其中的一首《俠客行》，讓我很感動，經常讓我神往。）
拙吟附驥尾，何敢與其鄰。”
（今天我跟著仿摹一首，哪敢與李白相提並論呢。）
捺劍斜斬下，蕭頡血染襟。
（說著劍一捺，斜斬蕭頡，頓時血氣染衣。）
迴手再掠之，木翁折拂塵。
（轉頭又迴手掠一劍，削折了木翁的拂塵。）
嵇萸如無視，淡然還撫琴：“
（嵇萸視若不見，還在淡然撫著琴，說：“）
弱水有三千，隻取一瓢飲。
（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飲。）
少俠讀詩作，垂青唯一人。
（詩人那麽多，少俠隻愛一個人。）
詩仙如在世，必願與君鄰。
（詩仙李白如果還在人間，必願意和你做鄰居。）
君詩必斐然，嵇某洗耳聞。”
（閣下的詩作必定不凡，嵇某洗耳恭聽。）
劍魔拖劍掃，天山似月沉。
（獨孤玨拖開長劍一掃，擊落了陸繼的劍。）
連翩舞江雪，綽綽影如雲：“
（舞起劍來有如江上舞雪，月下他的影子像雲霧一樣朦朧，他說：“）
劍隨『鶴梅子』，詩服『謫仙人』。
（劍法平生隻折服鶴梅君子一人，讀詩也隻折服李白一人。）
詩劍我輩事，孤幽未入塵。
（詩和劍都是我等的愛好，與醃臢的世人大不一樣。）
今賦《俠客行》，不負月與琴。
（今天賦上一首《俠客行》，才不有負於天上的月與你的琴聲。）
欲遣君子評，湖上待冰輪。”
（等會兒，還想請你品評一番。請先聽我吟詩。）
一廂劍氣森，一廂詠聲殷：“
豪氣從幽燕，縱刀騎白鞍。
一朝履江湖，狂殺世上奸。
撫我白羽鶴，威名笑泰山。
嚐酒滿銅爵，醉劍亂舞天。
越身斬仨人，不惜酒肉錢。
橫劍即取命，唯留人中賢。
金斧劈星文，蛇弓滿銀箭。
試刀識英雄，論劍結金蘭。
血恨萇弘碧，月熱朱亥膽。
操刀敬大雪，唯酒仰天仙。
退流遺俠名，滄海濟白帆。
俟盡人間怨，揮劍動寒泉。”
（獨孤玨一邊揮動長劍，劍氣蕭森，一邊吟哦起來：“豪氣從幽燕，縱刀騎白鞍。一朝履江湖，狂殺世上奸。撫我白羽鶴，威名笑泰山。嚐酒滿銅爵，醉劍亂舞天。越身斬仨人，不惜酒肉錢。橫劍即取命，唯留人中賢。金斧劈星文，蛇弓滿銀箭。試刀識英雄，論劍結金蘭。血恨萇弘碧，月熱朱亥膽。操刀敬大雪，唯酒仰天仙。退流遺俠名，滄海濟白帆。俟盡人間怨，揮劍動寒泉。”）
吟盡曲未了，月傍孤雲遠。
（詩吟完了，琴還沒有彈完，一輪明月挨著一朵很多很遠的孤雲。）
詩仿《俠客行》，俱百二十言。
（這首詩仿的是《俠客行》，總共有一百二十字。）
語間徒豪氣，田父複能篇。
（字裏行間頗有一股子豪氣，無須什麽文采，田中翁也能做出此等詩來。）
劍魔吟詩狂，劍威拔泰山。
（獨孤玨吟的詩狂氣大發，手底下的劍也是氣拔泰山。）
虎虎吐霸氣，四瀆嚇返轉。
（一劍如虎，霸氣十足，四條江河全嚇得倒流而返。）
劍下四高手，一一神容慘。
（劍底下尚在掙紮的四大高手，一個比一個麵相慘。）
群鷲怕孤鳳，鐵翅未能展。
（一群鷲鳥打不過一隻鳳凰，空有飛翅，卻展不開身。）
劍魔一揚袍，縱劍氣吐然：“
三觴入喉幹，不與世人談。
倒樽侍秦王，駕虎入中原。”
（獨孤玨一揚長袍，劍氣大吐，大聲唱道：“三觴入喉幹，不與世人談。倒樽侍秦王，駕虎入中原。“）
眼大不朝人，劍氣幹雲天。
（他目中無人，劍氣上揚，直衝上天。）
一劍空四海，魚龍不敢潛。
（一把劍能攪得四海皆空，魚龍全逃上岸來。）
縱斬一道渠，長江黃河連。
（劍縱向裏一斬，威力之大，能從大地上斬出一道河渠來，將長江與黃河連到一起。）
陸繼蒙劍傷，碧血嘔鬥半。
（陸繼被劍所大傷，吐血半鬥。）
招招皆铩羽，命微迫寒泉。
（發一招，折一招，生死懸於一線。）
撤步一瞥邪，佳人海棠畔。
（轉身一瞥，看到了海棠樹邊的少女。）
虛招忽退身，收鍔動惡念：“
(虛晃了一招，就此退開，動起了歪心思：“)
劍魔已如是，旁侍劍中仙。
（獨孤玨已經如此厲害，旁邊還有一個嵇萸。）
一旦二劍並，此戰幾人還？
（若是二人再來個合手，我等還能剩幾人活著迴去？）
勢已蛾撲火，何如挾紅顏。
（反正現在是飛蛾撲火，還不如去挾持這個少女。）
不毒非丈夫，況乃仇未減。”
（古人言，無毒不丈夫，況且殺父之仇未報，便顧不得許多了。”）
劍指海棠樹，疾行十幾步。
（想到此，就揮劍朝海棠樹下的少女，疾步奔行十幾步。）
風起秋意滿，花落佳人拂。
（風起了，秋意濃，花落了，少女淡淡地拂去。）
一劍冷鬱鬱，如蛇之信吐。
（陸繼的劍光冷森森的，像一條毒蛇，吐動著蛇信。）
嵇萸猶撫琴，冷譏陸繼俗。
（嵇萸還在撫著琴，暗暗嘲笑陸繼肉眼凡胎。）
螻蟻撼大樹，豈識鳳羽殊。
（小小螻蟻，竟想去搖動大樹。陸繼又哪裏能識出少女的真麵目。）
劍魔見此境，登時奮其怒。
（獨孤玨一見如此，登時激起了大怒。）
起手一劍掃，三人中傷仆。
（起手一劍掃去，三個人皆中劍傷，倒在地上。）
劍威何厲哉，蕭索秋木枯。
（好厲害的一劍，害得秋天的樹也蕭索了。）
癲若玉山崩，怒然淚已出。
（獨孤玨就快要氣瘋了，有如玉山之將崩，淚已奪眶而出。）
飛步揮疾電，人繞劍光弧。
（飛步向前，揮劍如疾電，劍光繞身子流動。）
陸繼逢此變，罕然猛收步。
（陸繼遭逢這等變故，忽然便收了步。）
轉身欲逸脫，步態如走兔。
（轉身就想要逃，急急如躲狼的兔子。）
劍魔突一嘯，縱落截其途。
（獨孤玨突然大嘯一聲，縱身過去，截住了他。）
一招指其喉，劍藝已返古。
（一下子就指住了他的喉嚨，劍法平平淡淡，頗有古風。）
陸繼渾身抖，臨死滿心怖。
（陸繼渾身發抖，死到臨頭，滿心裏害怕。）
萬籟入秋色，琴聲歸虛無。
（秋天的聲音全息了，連琴聲也沒了。）
劍魔逼一寸，煞然劍氣吐。
（獨孤玨將劍逼入一寸，劍氣猙獰著要殺人。）
忽然一人近，揮袖將劍阻。
（忽然一個人飄近身來，揮動衣袖，將劍攔了下來。）
此人七尺長，破袍還如故。
（這個人身長七尺，一身破袍子。）
正是撫琴人，嵇萸一窮儒。
（正是撫琴的人，一介窮書生，嵇萸）
劍魔陡一愕，爪屈目愁胡。
（獨孤玨頓時愕然，手屈著，眼目裏似胡人發愁。）
風起青刃顫，嗜血似哀唿。
（風吹動了青色劍鋒，顫悠悠的聲，似乎劍鋒饞了血，在哀唿著。）
嵇萸悄然歎，特立花中殊：“
（嵇萸歎了一聲，在花海裏顯得格格不入，說：“）
今夕明月下，勸君莫殺戮。
（今夜明月大好，勸你莫要殺戮。）
五步濺其血，有染內人墓。”
（殺人將流血，會弄髒了內人的墳墓。）
少女感斯言，忍淚未肯哭。
（少女有感於這句話，忍著淚，沒哭出來。）
劍魔仰長空，冷笑側劍鋒：“
（獨孤玨仰望長空，側起劍鋒，冷笑起來，說：“）
嵇卿恐拋血，汙了夫人塚。
（嵇卿擔心流血會弄髒了夫人的墳墓。）
情厚厚似海，義長長如峰。
（真是情厚義長，山海所不及。）
在下一時怒，劍氣衝如龍。
（在下一時動了大怒，沒能收住劍氣。）
揮手欲殺人，先生勸非攻。
（在我要殺人的時候，先生勸我不要殺戮。）
焉不見彼時，我妻險喪命。
（豈不見就在剛才，我妻子險些喪命。）
而君徒坐視，袖手空撫桐。
（而先生隻是坐視不理，袖手旁觀，空自撫著琴。）
問君既古義，何未阻其行？
（先生既然情厚義長，為何不去攔阻陸繼殺我妻呢？）
詎是妻微末，不若其命重！”
（難道是我妻子微末嗎，不如陸繼的命值錢麽！”）
嵇萸低頭哀，深夜幽怨濃：“
（嵇萸在深夜裏不勝哀愁，略低了頭，說：“）
撫琴吾已癡，無奈曲未終。”
（撫琴的時候，我太入癡了，無奈曲子沒有撫完，不忍心停下琴。”）
劍魔又一問：“此時可已終？”
（獨孤玨又反問一句：“難道現在曲子就撫完了？”）
嵇萸無作答，負手秋天冷。
（嵇萸沒有作答，負了手，在這個冷冷的秋天。）
仰頭沉吟久，言出如哀鳴：“
（仰頭久久沉吟不語，最終他以一種悲傷的聲音說：“）
鳳非野雉類，月豈腐草生。
（鳳凰不是蓬蒿中的野禽，月亮也不是腐草所生的螢火蟲。）
佳人本不凡，何須我多情。”
（佳人本就不是陸繼能比的，怎用得著我來多管閑事。”）
劍魔一撇劍，長笑月色冥：“
（獨孤玨一撇長劍，對著滿天月色長笑，說道：“）
妻乃疊裙人，豈與草莽同。
（我妻子是一介女流，怎麽能和江湖人一樣。）
林下無刀斧，謾有禍國容。”
（她有林下風氣，卻不懂得武功，空有傾國的容貌。”）
忽然劍微抖，陸繼喉前橫：“
（獨孤玨說著話，忽然長劍微微抖動，橫在了陸繼喉前，說：“）
閣下乃『劍仙』，吾愧『劍魔』名。
（江湖人稱閣下為劍仙，唿我叫劍魔。）
劍仙與劍魔，未知誰絕頂。
（一個劍仙，一個劍魔，實不知誰才是劍法第一的人。）
劍壇無狀元，豈不令人忡？
（劍壇上沒有狀元，豈不讓人憂心？）
今朝有明月，與誰弄清影。
（今夜正好有明月，與誰起舞弄清影呢。）
既然李白逝，知音唯餘卿。
（世間已沒了李白，知音就隻剩下卿了。）
君我可論劍，共看一月明。”
（在此明月下，你我二人可比一下劍。”）
嵇萸轉身去，不願與其爭：“
（嵇萸轉身而去，不願意和他比劍，說：“）
練劍為競潔，何須論輸勝。
（練劍是為了潔身，不用去比誰輸誰勝。）
嗜劍如我者，安顧身後名。
（像我一樣愛劍的人，怎麽會看重這等名聲。）
縱然冠天下，又怎脫營營？
（縱然劍法天下第一了，又怎能擺脫人間的瑣碎？）
嵇某慚末學，不敢為名騁。”
（嵇某自愧劍法弗如，實不敢以劍搏名。”）
劍魔一蕩劍，輕劃陸繼頸：“
（獨孤玨蕩了蕩劍，劍鋒輕劃過陸繼的頸，說：“）
與君秋論劍，衾涼幾迴夢。
（與足下在秋天比劍，是我長久以來的夢。）
此乃我之願，還望閣下承。
（這是我的畢生所求，希望閣下能成全。）
劍仙如不諾，豎子必畢命。
（劍仙若不答應，這小子必死無疑。）
惜哉海棠墓，深夜流血凝。”
（可惜了一座海棠墳，就要被血所汙了。”）
嵇萸掩淚笑，月下幾伶仃。
（嵇萸掩淚苦笑，顯得多麽伶仃。）
舉頭無所視，沉思入空靜：“
（舉頭什麽也沒有看，沉思到了一片空靜裏。很久，他說：“）
歎兮我輩癡，憑劍還多情。
（可歎我這種人，太癡了，守著劍還要做個多情人。）
雖愛一劍白，更憐美人塚。”
（雖然愛上了一把劍，但是更愛心上人啊。”）
徒步墓碑西，一劍崛然立。
（徒步走到墓碑西邊，有一口劍插立在碑旁。）
迎風裸其刃，遠來有古氣。
（它迎風裸著劍刃，還沒走近它，就感到一股子蒼茫茫的古氣。）
靜閑似穀蘭，自馨但無語。
（它一聲不吭，像一朵穀中蘭花，自有芬芳，卻不必宣之於口。）
劍性本君子，素潔乃其質。
（它的品性本就是個君子，有高潔幽香的品質。）
吞口青銅鏨，秦篆『鬱冶』似。
（吞口處以青銅鏨寫了貳字，秦篆婉美，似是『鬱冶』。）
鍔上流霜白，鋒長未三尺。
（劍鍔上月光流動如霜，劍鋒長不至三尺。）
緣銳如冷風，刃薄似宣紙。
（邊緣鋒銳的像吹屋的冷風，劍刃薄的像做畫的宣紙。）
天取一溜月，隻在琴下置。
（這是從天上取下來的一溜的月，平時隻在琴底下呆著。）
嵇萸一撫劍，停目不盡思。
（嵇萸撫了下劍身，停住目光，無盡頭地想起來。）
劍既不語人，人劍本共知。
（劍從來不絮叨，一直默不作聲，但是人與劍，本就是彼此相知。）
風吹劍輕歎，始怪主人疑。
（風一吹，劍顫動，猶如輕歎聲。是它第一次埋怨主人見疑。）
視劍如同袍，何忍把鋒試。
（將劍器視如手足同袍，怎就忍心有違它的本意。）
劍魔一拜劍，拂衣再移趾：“
（獨孤玨給這把劍作了一個揖，然後拂了拂衣，挪開步，說：“）
高曠兮先生，寂寞兮三尺。
（舉世皆醉，獨先生醒。劍以殺人，惟有此劍不同。）
先生與一劍，塵埃未染指。
（先生和你的劍，從來未被俗氣沾染過。）
歎我劍一揮，十有八九死。
（可歎我的長劍一揮，十個人中往往會死八九個。）
君乃蘊藉子，品格不我似。
（先生是清清君子，品格自然有別於我等人。）
卿以皓皓白，獨處混濁世。
（先生以一身之白，獨處在混濁人間。）
但問千年後，青史留幾字？
（但是在千年之後，史書上會留幾個字？）
今朝求一癲，形翩生錦翅。
（隻求今朝放肆一迴，與你秋風論劍，身影翩翩，若有一對美麗鳥翼。）
在下未免俗，愧為獨孤氏。”
（在下沒能免俗，真是有愧於獨孤氏的姓氏。”）
嵇萸身一側，引劍正衣姿：“
（嵇萸側起身，引了劍，理了理衣服，說：“）
少俠既有邀，嵇某何敢辭。
（少俠既然邀了在下，嵇某怎敢推辭。）
但是微薄技，常自以為恥。
（隻不過劍法平庸，經常引以為自醜。）
閣下劍天涯，我劍徒咫尺。
（閣下的一劍可至天涯之外，我的一劍隻能在咫尺之間。）
千裏何懸殊，願君相讓之。”
（差別如有千裏遠，但願足下能相讓一二。”）
劍魔輕冷笑，縱步身飄飄。
（獨孤玨輕聲冷笑，不置可否，縱起步來，飄飄然展開了輕功。）
獨飛海棠巔，藍衫一月遙。
（獨自飛到一棵海棠樹上，一身藍衫，映著遙遠明月。）
傲然不可侵，目邪性桀驁。
（神色傲然不可犯，目色邪氣，滿臉桀驁不馴。）
揮劍殺氣露，風卷衣之角。
（輕輕揮動了一下長劍，殺氣畢露，而風隻卷起了他的藍衣一角。）
嵇萸輕撫劍，深拜墓前草。
（嵇萸撫了撫劍身，深深拜了一拜墳墓。）
然後轉身行，輕功當世驕。
（然後轉身行去，展開了絕頂輕功。）
翩翩幾縱躍，步轉撩破袍。
（幾個縱躍翩翩起身，輕步飛轉，手一撩破袍。）
另株海棠上，揉身立其梢。
（便在另一棵海棠樹，站在了一枝樹梢上。）
合目似假寐，佇步枝不搖。
（合上了眼，像假睡，止步於樹上，樹枝並不搖動。）
叉手垂長劍，獨有冷月照。
（他叉著手指，長劍低垂，隻有冷月照拂。）
劍魔抖青鋒，飛揚向秋風：“
（獨孤玨一抖青色劍鋒，在秋風裏神氣飛揚，說：“）
此劍名『冷狐』，春秋之神兵。
（我的劍叫冷狐劍，乃是春秋時期的神兵利器。）
勾踐夜磨礪，映得縵胡纓。
（越王勾踐深夜磨礪，使得鋒芒如月光，能夠映明頭盔上的冠纓。）
吾嚐舞十年，贏取『劍魔』稱。
（我用此劍用了十年，贏取了劍魔的稱號。）
仗得冷狐利，殺人七步中。
（倚仗著冷狐劍的鋒穎，殺人最多用七步。）
一抖厲鬼哭，一橫華山傾。
（冷狐劍一抖，厲鬼嚇哭。冷狐劍一橫，華山派滅門。）
堪稱霸王劍，飲血一鍔明。
（不愧是劍中的霸王，在飽飲了人血後，劍鍔比月光還要皎明。）
中秋曾操筆，為劍作《劍銘》。
（中秋的時候，我提筆做詩，給冷狐劍吟哦了一首《劍銘》。）
文采不飛揚，辜負冷狐穎。
（文筆不佳，著實對不起冷狐。）
今朝且一誦，共勉僅與卿。”
（今天暫且吟哦給你聽，僅與君共勉。”）
向月輕舉手，清輝一捧盈。
（說完，朝月輕輕舉起手，接住了滿捧的月光。）
嵇萸樹巔揖：“某當洗耳聽。”
（嵇萸在海棠樹上作揖，說：“在下洗耳恭聽。”）
劍魔視冷狐，沉目墜青鋒：“
（獨孤玨深沉癡情地看著冷狐劍，說：“）
中秋望朗月，一酒一劍孑。
（中秋賞月時，一杯酒，一把劍，一個人。）
傾觴輒邀劍，扶劍且卒爵。
（勸劍陪我飲酒，而我扶劍大飲。）
醉後飛草墨，題詩《劍銘》曰：‘
我有一把劍，劍氣透骨寒。
劍刃如泓水，劍脊如山巒。
在匣若處女，出匣風聲酣。
劍指山山崩，劍逼海海翻。
日月遜其芒，五嶽因其撼。
北風為其鳴，飛雪為其旋。
莫邪殉魂魄，賈島磨十年。
屈子玉帶間，放翁驢鞍邊。
壯士時攜刀，俊傑不離劍。
看劍挑燈吟，其詞也慨然。
寶劍凝精魄，劍魂勝雪妍。
隻要有誌者，操劍報河山。’
（大醉後我甩墨飛草，題了一首詩《劍銘》，詩是：‘我有一把劍，劍氣透骨寒。劍刃如泓水，劍脊如山巒。在匣若處女，出匣風聲酣。劍指山山崩，劍逼海海翻。日月遜其芒，五嶽因其撼。北風為其鳴，飛雪為其旋。莫邪殉魂魄，賈島磨十年。屈子玉帶間，放翁驢鞍邊。壯士時攜刀，俊傑不離劍。看劍挑燈吟，其詞也慨然。寶劍凝精魄，劍魂勝雪妍。隻要有誌者，操劍報河山。’）
斯乃《劍銘》詩，不斐而言簡。
（這就是《劍銘》詩，文筆不斐，而詩言又毫不含蓄。）
誦於嵇卿聞，弄斧班門前。”
（吟哦給嵇先生聽，真是班門弄斧。”）
嵇萸一揚衣，煢煢海棠巔：“
（嵇萸煢煢獨立在海棠樹上，說：“）
《劍銘》詩言簡，鋒利卻旦旦。
（這首詩的確不怎麽含蓄蘊藉，但是文風鋒利，而又用情誠懇。）
鏗鏘飛揚語，不負霸王劍。”
（字字鏗鏘有力，句句飛揚跋扈，不負冷狐劍的霸氣。”）
略拂手中劍，淡雅舉止間：“
（稍稍拂了手中的長劍，舉止淡雅有致，說：“）
我劍名『鬱冶』，冶者乃鬱氏。
（我的劍叫鬱冶劍，將它鑄冶成形的人是鬱氏。）
誰謂『鬱氏』者？唐朝鑄劍師。
（鬱氏是誰呢？是唐朝的一個鑄劍師。）
穀遠采窯碳，海深取鐵石。
（他從邊遠的深穀裏采煤碳，下到深海裏尋找精鐵石。）
冶煉十七年，鋒芒天下知。
（冶煉這把劍足有十七年，在出爐時，天下震動。）
題名『鬱冶』劍，懷素留其字。
（在劍吞口處題名字『鬱冶』，貳字是懷素大師所題。）
秦篆意婉轉，不似草書恣。
（秦篆風骨豐秀，筆意婉轉，不像懷素擅長的草書那樣率意。）
韜光不饞血，騷客為之癡。
（劍藏身在鞘裏，與世無爭，癡倒了多少文人墨客。）
韓愈詩讚之，標注君子誌。
（韓愈寫詩讚美它，以之解釋君子的誌向。）
嫁軒夜看之，挑燈著豪詞。
（辛棄疾夜裏挑燈看劍，著下豪放的詞。）
此乃君子劍，如心冰且直。
（它是劍中的君子，像古仁人之心，素潔且剛直。）
佩之從未腥，不與屠刀似。
（自我佩帶，從來沒染過血腥氣，不跟屠刀一個樣。）
今朝與君論，無奈乃如此。
（今天與你比劍，著實是無奈之舉。）
已然褻其潔，深慚當自思。”
（已然褻瀆了它的清瑩，我是很慚愧的。”）
劍魔抱劍躬，側身斜冷鋒：“
（獨孤玨躬了一下身，側過身，斜起了冷狐，說：“）
今朝論我劍，隻為月冥冥。
（今夜在海棠上比劍，純是為了大好明月。）
無以祭令妻，徒舞留我影。”
（沒什麽可拿來祭奠你的夫人，我便在墳前留下舞劍的身影吧。）
跽身海棠上，扶劍突一縱。
（獨孤玨扶著劍，跽在海棠樹上，突然縱起身來。）
縱向另一樹，直斬已淩空。
（縱向了另一棵海棠樹，淩空就斬出去一劍。）
劍指彼之眉，身飄長風中。
（劍所指正是嵇萸的眉心，身子卻飄在長風之中。）
嵇萸步微轉，舉劍遂一封。
（嵇萸步子微轉，舉起長劍封住來路。）
一斜招未老，揮手又遞攻。
（招還未用老，緊接著揮手又攻了一招。）
劍魔劍一迴，空中無處停。
（獨孤玨隻好撤劍，身在空中，無法停棲。）
轉向另株樹，落步花枝縫。
（挑了一棵近處的海棠樹，轉身跳上去，腳步踩在了樹枝縫。）
步輕花未驚，冉冉輕功盈。
（腳步很輕，連花朵都沒有驚動，可見輕功是多麽好。）
在樹未喙息，躍身劍一橫。
（也不稍做停留，就躍起身來，又擊出一劍去。）
劍射冷藍光，秋末已結冰。
（劍氣射出冷藍色的光芒，在這個秋末，使萬物結冰。）
無數後招藏，寓守於強攻。
（有無數後招蓄勢待發，將守勢全隱藏在攻勢裏。）
月華如水流，一招令誰愁？
（月光像一江春水流動，就這麽一招劍，讓誰發了愁呢？）
嵇萸略蹙眉，垂劍微斜肘。
（嵇萸皺了一下眉，將劍垂下來，微微外斜了手肘。）
冥思劍路走，目已無全牛。
（他在冥思著對方的劍路走向，已是目無全牛。）
突然劍一揚，斜捺藏於後。
（突然他將長劍一揚，劍勢上揚，後邊隱隱有斜捺的勁頭。）
招式看平淡，妙棋壓三手。
（這一劍看似平淡無奇，其實是妙之盡矣，蔑以加矣。就像下棋，一早就壓了對手三著好棋。）
此招一使出，險招隨即候。
（這一招用完後，險劍招緊接著而來。）
《月下幽人行》第三章 譯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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