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幽人行，沈歎臨孤亭。
舉樽涕沾衣，雁去江色澄。
遠目橘夾戶，木葉下幾重。
獨酌一瓢月，自弈半枰風。
何當謝娘至，共指響蜀桐。
玉軫繞騷思，寂寞又從容。
舉頭月如洗，誰悵秋夜冷？
愁多反清狂，吟骨見古風。
身本嵇氏嗣，名『萸』字『奴癡』。
劍成人未冠，威名煊河山。
秀顏琢白玉，衣敝天姿顯。
清吟若蘭馨，出塵如謫仙。
孤僻不入群，子夜誰為伴？
身負一部琴，琴匣一葉劍。
操琴聲古幽，舞劍光流轉。
琴芳流蘅薄，劍情兼雅怨。
撥琴橫膝上，冷笑蔑江山。
身為嵇康後，忍把汙淖沾？
仙姿卓如鶴，妙指輕如棉。
一劍引於手，傲眼獨仰天。
鞘叩少林門，劍掃武當雲。
天下誰敵手？唯有獨孤玨。
蕩劍江湖過，撫琴降宮闕。
激揚昆侖雪，指摘西湖月。
都雲幽者狂，一人獨沉默。
迴步蘚階下，滅跡木橋左。
落葉自飄飄，身影獨翩翩。
夜挨明月落，佇看流螢散。
拆字卜玉繩，月圓恐又殘。
一琴一天涯，一劍一人間。
茫茫無一伴，嵇萸忽起歎。
負手漫步走，須臾轉九彎。
過江平野敞，泱泱海棠滿。
個個風姿弱，一墓淒零慘。
墓前一碑直，碑刃表六言。
上款『阿喬墓』，下款『萸淚唁』。
風末人去後，萸眼久作泉。
芳影時到夢，是思何以奩。
秋月冥冥照，海棠輕輕散。
月下冷寂寂，情深動寒川。
把酒且靜飲，拊碑好不厭。
延佇墳野闊，望月有深感。
一人望一月，一月照幾人？
思緲詎可舒，倚劍恨無硯。
有劍如湖筆，望石擬玉宣。
口占奪七步，劍詠即五言。
明月傷客心，哦月徒愴然。
墓前題五絕，劍豎傍碑寒。
『一輪明月白，望月人待旦。
不知在泉下，怎得今夜圓？』
字如耕人粟，詩成不廢箋。
隱然惜別意，彌於筆劃間。
詩雖未蘸墨，筆筆鋒入骨。
詩盡情未盡，詩裏聞人哭。
生者存人間，逝者歸塵土。
墓裏墓外人，相思怎相訴？
低身坐墳邊，端琴徒自顧。
淚落琴尾傷，手撫弦絲疏。
十指頓挫間，聲韻始淒楚。
似西施啜泣，如閨怨難抒。
乍撫月色冷，次撫海棠枯。
三撫亂鬢發，四撫靜孤墓。
五撫催腰折，六撫惹眉蹙。
七撫佳人歎，八撫君子俯。
撫琴人難過，蕭然對落木。
拔劍輒一躍，月下競起舞。
揉展擬蝶翅，迅狡勝狸步。
一招『鬥鶴式』，揮劍何跋扈。
飄忽浮雲飛，沉猛驚雷兀。
氣遏長江水，威殺南林虎。
一劍泰山崩，誰敢決勝負！
清風一陣冷，收劍佇立孤。
明月孤墓畔，形影相顧憐。
破袍風飄舞，一鍔月光滿。
誰能邀閣下，花間對一盞？
出沒獨一身，質本潔無染。
徒令天下人，把酒空長歎。
獨自癡茫茫，有人忽淺唱：“
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
不知明鏡裏，何處得秋霜。”
『霜』字還未落，人已到身旁。
悠然一折扇，白衣正飄揚。
趨帶騷者風，柔轉書生腸。
劍鬢秋水目，舞袂花之央。
揖首向嵇萸，挺眉氣勢張：“
幸能拜劍仙，不才乃衛鷲。
客宿姑蘇外，賤字為『羨香』。
天地一過客，江湖任流浪。
匹驢訪武夷，片筏過瀟湘。
愧對人抬愛，唿我『三筆郎』。
一筆撼王嶽，二筆決大江。
三筆鬼狐逃，筆筆顛滄桑。
筆在收複間，風雲入手掌。
一橫萬裏水，一縱千仞岡。
一捺星鬥移，一撇大地晃。
夜唿劍閣雨，旦飲長城霜。
輕輕一筆落，不慚楚霸王。
而今世無英，徒使青絲蒼。
顧盼千萬人，誰共爭流芳？
天下共酌者，使君與羨香。
候於海棠下，已挨三夕霜。
冀得敵與爾，論招舞飛揚。
劍含秋風勁，筆吐明月光。
天既生瑜亮，一決誰桀湯！”
言畢立秋風，渺若孤鴻影。
海棠自飄落，秋墓自伶俜。
嵇萸目似冰，負手一聲哼：“
嵇某蔑群英，一身風雪冷。
漂泊誰所伴？琴妻與劍兄。
我劍為陶冶，並非為虛名。
閣下請自去，莫負此月明。”
衛鷲忽一嘯，撩筆在手中：“
衛某隱空穀，幽居已十年。
兩筆對孤影，一瓢還獨傾。
為淩百家首，磨筆出銛鋒。
一生忍寂寞，徒為筆光冷。
筆上染人血，不遜徽州墨。
迎月獨起舞，未肯下荊軻。
一朝可縱橫，仗筆江湖行。
愁煞十七派，氣震三千峰。
唯獨閣下劍，至今未睹容。
此願若不償，何以慰平生。
是夜我欲狂，劍仙請叮嚀。”
提筆一揮手，遞招已然攻。
快如電光閃，狠似落雷霆。
一招接一招，招招欲奪命。
筆勢展如虹，嵇萸牢於中。
一筆連點之，九穴即為封。
險入瀲澦堆，飛舸未可橫。
樊籠屈猛虎，池潢羈蒼龍。
嵇萸手撫劍，不肯出冷鋒。
舉頭一片月，佇足聽筆聲。
招招險筆下，遐憶偏多情。
歎罷忽揮手，筆若悲狐鳴。
微踱幾步轉，輕姿出筆圈。
虎應吼山林，龍豈池中泛。
步似淩波行，轉瞬風煙散。
嵇萸拄劍佇，舉眸怨月圓。
低頭已惆悵，對影自嗟然。
衛鷲一橫眉，冷對月下仙：“
歎兮嵇先生，何故不出劍。
可是吾雙筆，難入君之眼？”
嵇萸淡著身，臨風訴冰心：“
劍乃我至友，並非手中刃。
豈讓一滴血，汙得鍔森森。
月照我身上，三尺不堪引。
獨我蘭花畔，怎忍沒劍魂。”
月下人無愧，說劍繞徵音。
柔指撫皓鋒，黯然對青墳。
衛鷲淺蹙眉，風吹一縷鬢。
手把紙扇折，輕步了無痕。
落步墓碑前，卻見詩五言：“
一輪明月白，望月人待旦。
不知在泉下，怎得今夜圓？”
讀完四行碑，舉頭仰蒼天：“
不意嵇先生，元是多情仙。
但問塚中魂，卻是誰家人？”
嵇萸移清影，神遊已微醺。
海棠落紛紛，愁殺夜半人。
人死花不知，花損人傷心。
做詩思遠道，傷見月如盆。
貪歡隻一晌，瘦極蓬蒿人。
往事不堪憶，憶者恐傷春。
嵇萸枯如木，月光落一身：“
絕代有佳人，山居蘚屋深。
長思欲依依，含眸望北辰。
連夕壓金線，更更繡嫁衾。
纖指抽針冷，月夜盼推門。
卷簾猶待字，吾與畫眉親。
涼夕瞭織女，風來撫瑤琴。
誰堪別離苦，世事改如雲。
雨摧海棠驟，飄淚能不紛？
人去未嫁時，餘我悵一身。
明月感君子，海棠息芳魂。
憶伊不可得，人間誰為鄰？
傷懷取琴操，愁腸將酒斟。
秋霜悲長發，過溪投金樽。
怎解傷心事？聊以把君問。”
衛鷲狂態斂，手抖筆鋒轉。
揮袖手一揚，飛筆劃碑麵。
手起書唐楷，筆落著下款。
下款『三筆郎』，和詩飄冉冉。
同為寂寞人，何故皆愁然？
今附一首詩，共待一輪圓。
但見詩碑上，二詩競輊軒。
宋體墨跡瘦，唐楷字腴滿。
此夕欲悲秋，吟詩人已瘦：“
花下畫明月，僧問我知否。
流水負落花，伊人空待漏。”
最是多情誰？落花待流水。
誰為君子憂，今夜又不寐？
衛鷲手攬月，收筆負後背。
冥冥月將升，默默淚已垂：“
聽君一席話，衛某心欲碎。
零落花如淚，折枝欲寄誰？
令我憶往昔，往昔故人美。
故人不堪憶，憶之青腸悔。
曾經閨中人，為我廢十春。
獨立河之洲，眸斷淚雨紛。
秋水人不歸，伶俜自昏晨。
斜月落孤城，桐葉墜屋根。
去伊成遠行，恨我不解吟。
但為礪筆刃，隻身空穀隱。
恍然及十年，深辜伊人心。
一朝終於醒，出穀而獨尋。
敲門不見伊，月夜問旁鄰。
深巷人去後，銜淚委商人。
煙雨過沈園，撫牆傷吾神。
詩舊伊所題，十年味更深。
人因相思瘦，魚為眼淚沉。
淪落秋風裏，一夜我失魂。
不及長相思，追憶已無痕。
雲鎖峭崖頭，一人獨登臨。
試問還複誰，慕我傾全心，
思我夜不寐，憶我淚長噙？
欲見徒傷心，倉皇我獨飲。
鴻孤向千山，愁誰風中損。”
背予飄袂長，傍眼下淚殷。
愁意催落木，木葉為誰沉？
嵇萸自顧癡，望月有所思。
愁待盡夜霜，無眠誰人知。
多情最不堪，古今乃如此。
千根愁白發，把刀誰割拭？
衛鷲側耳聽，遠處腳步似：“
左右有高人，先生請慎之。”
嵇萸略低首，手已撫三尺：“
來者身如蝶，輕功已絕世。
腳步輕且穩，落地如風至。
少林輕雲步，江湖無所似。
不知高僧誰，深夜獨到此？”
人影還未見，聞得一聲叱：“
老衲苦慚僧，拜見嵇居士。
今夜擾閣下，莫怪和尚恣。”
話猶未說完，飄然一人至。
清風一老僧，雙手已合十。
風動青袍卷，近膺飄白髭。
一佇輕為揖，悠然屈中指。
駢指曲複彈，指風聲嗤嗤。
指端真氣直，揮灑之一時。
嵇萸左移步，撩劍略橫持。
一指如飛矢，盡被一劍止。
老僧稍拂袖，再揖收五指：“
明哉嵇居士，苦慚鞠於此。
一手『無我指』，不堪讓君試。
末技不值哂，先生請評示。”
嵇萸收劍讓，揖首還拜之：“
有僧訪風林，幸如上邪賜。
獨魁天下者，向來少林寺。
嫋嫋輕雲步，冉冉無我指。
大師指藝淳，非有一瑕絲。
來時如輕風，去時已無蹤。
令人唯仰視，誰人敢爭雄。
但是為僧者，六根怎未淨？
不俯山上鬆，不聞鍾鼓聲。
指訣雖窈深，塵埃自重重。
還勸大師悔，禪修佐青燈。
大師本高士，不敢擾佛聽。
晚生愚薄論，聊作耳畔風。”
風吹海棠醒，雲散秋空澄。
月照僧人頭，反映月色明。
輕拂衣上塵，苦慚如出定：“
今聞賢士勸，大覺方為驚。
老衲三十年，焚香與誦經。
曉起掃黃葉，夜臥聽梵聲。
安禪旦及夕，尚憐虛浮名。
為練無我指，終年手彈鍾。
為行輕雲步，時攀忘我峰。
指法雖雋永，難滅佛前燈。
輕功縱飄逸，不及萬惱空。
心本孽欲多，何計製毒龍？
俗聽汙靈鷲，苦憶纏蓮梗。
入定多騖思，焉不礙修行！”
延項望長天，逗眉思舊年。
飄飄愁無根，霜下滿僧肩。
嵇萸踱幾步，月已上中天：“
一語不慎口，勾起三千憂。
嵇某乃妄談，大師請見宥。”
苦慚撩袖歎，難撩一身愁：“
憂思本我有，何須施主勾？
過往似飄風，不堪人迴首。
曾經傷心事，每歎月如鉤。
月照傷心人，相思誰消受？”
衛鷲又搖扇，低吟輕晃頭：“
一滴相思淚，愁得人白首。
情絲誰剪斷，往事一揮手！”
嵇萸坐石上，把琴橫膝頭：“
既然同天涯，不必臨西樓。
嵇某撫一段，聊消君子愁。”
五指落琴腹，須臾轉晚秋。
低頭一撫之，織女已然瘦。
手撥琴有怨，單雁移汀洲。
淒零不堪聽，梧桐落一宿。
如此冷冷曲，怎消三人愁？
撫者愁遐思，聆者愁撓首。
愁發不著簪，愁腸長思酒。
一曲一瓢飲，飲空萬世憂。
嵇萸手撫琴，暫吟將進酒：“
多情徒寂寞，飲者遺千秋。
何惜五花馬，何惜千金裘。
明月借一鬥，同銷萬古愁。”
衛鷲感此言，鬱鬱摧心肝。
和身隨風舞，起舞筆淩亂。
有悲向誰訴，挾筆共纏綿。
落葉秋天早，人似已瘋顛。
揮筆驟雨落，擊筆電光閃。
如風掃秋葉，殺人於閑閑。
一筆千仞勢，劃過不周陷。
不敢輕此筆，寧可輕泰山。
驚得無塚鬼，有魄皆碎散。
駭世大手筆，誰敢謂其慚！
飄逸王羲之，狂飛唐張顛。
書聖愧不及，草聖已喪亂。
忽然清嘯起，罷筆向嬋娟。
海棠也動心，散飛入雲滿。
苦慚歎花敗，信手挾一瓣。
感此人也癡，我見猶可憐。
延頸而深思，秋雁沒天邊：“
此去三十載，貧僧尚少年。
苦吟多禿筆，詩名已不凡。
霜紙騰紫煙，月冷咽鐵硯。
打傘斜橋過，蛾眉多卷簾。
夜徊蘚徑幽，佇聽東風酸。
一時之風雅，不下晉陶潛。
東城有妙女，好姿淡若蘭。
慕之我癡極，夜永魂長牽。
欲得伊人瞥，抄詩遞高軒。
未見先薄怒，紅袖丟詩箋。
感之愁茫茫，深忖寸腸酸。
流淚伊院旁，落魄西廂前。
坐落朗月下，一人秋夜寒。
獨身不堪愁，寂寞書生遠。
三千愁長發，把刀痛割斷。
一訣入少林，打坐三十年。
朝朝憶佳人，暮暮空思凡。
恍恍三十年，六根最難斬。”
飛英落滿襟，望月複低吟：“
人怕茱萸瘦，花怕水多心。
我怕幽人嗔，不敢輕敲門。”
彈指仿古書，將詩題碑刃。
秦篆跡婉約，與月奪神韻。
筆筆指力透，落款『傷心人』。
意境殊高潔，幽人似與近。
纖指把思念，穿過繡花針。
嵇萸手拈花，細品詩味馨：“
人怕茱萸瘦，花怕水多心。
我怕幽人嗔，不敢輕敲門。
原來東城女，心上有良人。
卻恐良人誤，不敢把君顧。
大師情難訴，愁絲亂滿腹。
癡種本無擾，平惹一生苦。”
苦慚噙淚笑，憂鬱不得抒：“
嚐盡相思苦，涕泗慚早初。
貧僧號『苦慚』，此劫亦天數。
流水憐明月，浸得月漉漉。
深夜誰多情，願把月華逐。”
突改目光厲，橫瞪嵇奴癡：“
久聞『相思訣』，殺人如相思。
劍光還未見，人卻已然死。
思似羚掛角，來去總無跡。
施主手中鍔，縹緲也如此。
滴滴相思血，染得劍鋒赤。
人死不可複，愁得生者癡。
長使多情人，流淚徒相思。
一劍『相思訣』，多少相思事。
舞劍可有愧？憑君一問之。”
嵇萸手端劍，凝視又已癡：“
我之相思訣，非為惹相思。
舞劍為寄思，不曾令人死。
我劍因我思，我因我劍思。
人劍同相思，是故謂『相思』。
劍潔人也潔，人癡劍亦癡。
一人與一劍，相思空自知。”
苦慚手一拂，罕然須髯直：“
揮劍不殺人，試問誰肯信？
貧僧之師叔，即是喪於君。
師叔號『知茶』，威名飄武林。
身掌達摩院，佛修已絕倫。
死於相思訣，少林為之震。
指派貧僧來，與君曲直論。”
嵇萸久沉默，似負愁千鈞。
仰月空長望，言出傷雁心：“
小技疏於人，何敢擾少林。
驚聞大師亡，嵇生亦愁損。”
苦慚一振衣，冷笑風森森：“
閣下訴此言，老衲試一問：
會使相思訣，天下有幾人？”
嵇萸撫石碑，自悵還一身：“
除了晚生外，另兼墓中魂。
人鬼共相思，絕無第三人。”
苦慚近一丈，怒已逼眉心：“
鬼已入木眠，何嚐能殺人。
弑我師叔者，無疑惟使君。
既敢血五步，不敢剖誠心。
閣下憑一劍，竟也蔑少林？”
嵇萸獨泫然，不想多駁論：“
晚生願伏罪，戮頸贖僧魂。
但求一死後，埋骨鄰伊墳。”
苦慚本多情，感此已深憫：“
泉下陪芳魂，羨煞多少君。
留我徒長籲，無發也惹塵。
今夜閣下死，明旦又誰人。
悠悠無我指，空添一座墳。
煮鶴雖大煞，莫此傷人心。”
殺招出不出？扣指尚沉吟。
清風拂人麵，眺目已出神。
遠處飄影輕，忽有二人臨。
一者衣似雪，一者飄如雲。
相攜手連手，落步不起塵。
身飄如淩空，輕盈似鶴身。
二人行至此，頓步斂長祍。
白衣高個者，一劍身後斜。
倨然獨冷笑，黃葉已蕭瑟。
長袍瘦身者，負手風凜冽。
頭帶赤綸巾，鬱然立旁側。
嵇萸抄雙手，一拜瘦身者：“
在下嵇奴癡，揖見『昆侖鶴』。
深慚未掃榻，還請莫為過。”
瘦者還拜之，輕把海棠拂：“
劍仙何太謙，愧煞昆侖鶴。
蕭某及陸兄，實乃不速客。
我輩趨而忽，令君忙不迭。
個中無奈意，劍仙請體貼。”
嵇萸自淡笑，次拜白衣者：“
嵇某久仰者，天山一劍客。
今宵終得見，幸甚何以若！”
劍者一揮手，卻厭寒暄多。
如雪冷傲意，更襯白衣潔。
斯人名『陸繼』，號『天山劍客』。
一劍之淩厲，曾舔無數血。
世居西域寒，不遜中原傑。
夜夜乘雪舞，飛揚誰了解？
瘦者名『蕭頡』，自詡『昆侖鶴』。
迴展蕩淵深，飛身渡天閣。
輕功第一人，先屈一隻鶴。
蕭頡走幾步，可憐海棠瑟：“
秋木使人嗟，誰忍手采擷？
花嗟人也嗟，花開人還嗟。”
感遇真愁煞，轉念忽一訝：“
海棠屬春物，三月乃生發。
緣何秋已濃，瓊花猶滿椏？”
嵇萸撫一枝，魂消緩聲答：“
連年未枯零，此非尋常花。
皮骨不畏寒，根移藏邊峽。
風刀摧花雨，霜劍削枝爪。
挨凍愈堅挺，淩雪發根芽。
不屈樹如人，香因苦寒遐。
花錦如爝舉，無論冬或夏。”
歎者不及嗟，一望花如雪。
風來雖舞落，明朝又灼灼。
海棠一夜淒，不堪讓人折。
青墳仍荒蕪，感人不忍別。
嵇萸輕聲歎，戚戚手撫脅：“
夜冷月光明，風微人間澄。
海棠為我落，我為海棠鳴。”
揮袖綠綺在，輕撫三兩聲。
聲低似呢喃，委婉飄飄風。
秋月白何如，煙水遙幾重。
有誰聆此後，為之不動情？
苦慚手合十，望月思虔誠：“
悲哉嵇居士，愁多勝老僧。
聽君一段曲，了解其間情。
撥琴人輕柔，追憶使人痛。
唯有動心者，能臨此高境。”
嵇萸自惘然，眉上夜霜凝。
癡寂一個人，入憶猶未醒。
陸繼冷笑之，不屑輕聲哼：“
閣下性儒雅，曲高和者寡。
但是陸某人，生來素邋遢。
一介劍中客，唯知彈長鋏。
牛耳不聞琴，辜負君雅達。
況我千裏來，非為琴與花。
身後綠劍在，有言問閣下。”
嵇萸手負後，空望海棠丫：“
嵇某客道疏，愧對陸大俠。
君攜三尺劍，不知問何話？”
衛鷲忽一笑，輕把月光踏：“
久仰天山劍，劍氣衝天涯。
而今一視之，風景乃大煞。
一介狂夫耳，難負盛名下。
隱者秋說劍，幽士夜煎茶。
爾曹唯煮鶴，徒增璧上瑕。
區區無禮輩，劍仙莫顧他。
豎子不足論，衛某可伏拿。”
陸繼一拂衣，冉飛海棠花：“
陸某本如此，狂傲我一家。
無名後輩子，不配我答話。”
衛鷲肩抖處，一筆一手抓：“
刀鋒已入骨，爾曹答不答？！”
揮筆寒風潑，欲割秋一拃。
開筆驚四海，頓筆斷危崖。
陸繼為之愕，卻步將劍拔：“
出招即不凡，引我歎風華。
綠劍久未鳴，我亦寂寞煞。”
攢劍曲如虹，驚落枝頭花。
其鍔三尺碧，流影寒月下。
細靡劍忽柔，招趨淡且雅。
氣派雲水行，美哉『蘭亭拓』。
劍摹第一帖，遒媚深得法。
矯矯天山客，無怪赫京華。
狠厲不饒人，風姿尚颯遝。
圍者紛紛避，如受風割頰。
陸氏主天山，誠非虛渺話。
衛鷲揮筆輕，一橫轉一捺。
筆鋒含內勁，身動衣影雜。
攪得夜雲碎，野鬼縮墳怕。
筆鳴聲愈響，聒醒一片鴉。
滔滔百餘招，兩璧未見瑕。
劍橫流水逆，筆落高山凹。
爭蹙如有仇，狠招互鬥伐。
敢犯十步者，虎刖蛟龍剮。
筆風入旗陣，劍氣透寒甲。
步步楚漢爭，招招同秦霸。
恨無古戰場，殺敵亂如麻。
秦王何雄哉，不堪一劍殺。
衛之筆風猛，陸之劍式颯。
鼓袂飛海棠，散發迎月華。
忽見一人躍，眾人俱驚啞。
來者破袍飄，影如仙人下。
入陣一揮手，筆劍皆奪拏。
斯人乃嵇萸，武功何神秘。
空掌對兩彥，悄然人獨立。
左持天山劍，右捉判官筆。
月影僅出肩，海棠何離離。
對月複太息，惆悵花滿地。
轉首看諸豪，氣壓一群雞：“
吳鉤韜神秀，名筆題風流。
何必鋒嚐血，使得後人愁。”
筆劍付二人。衛鷲一頓首：“
衛某十九年，不舍夜與晝。
今朝一試刃，方知筆法陋。
抖筆劍仙前，不堪一出手。
愧向林月懸，今夕何幽幽。”
撫筆淚已滴，輕涕於深秋：“
悲兮一雙筆，賺我盡白頭。
未成絕頂技，蕭娘情已休。
一筆又何用，使我長相守。
今夜一棄之，獨尋人去後。”
忽見明月遙，投筆向遠丘。
自顧反苦笑，白衫空兩手：“
深謝嵇劍仙，承我三叩首。
君如迷下蔡，絕世而僅有。
風骨和武功，無人能居右。
衛某有此敗，浮名已參透。
今朝投筆笑，明旦複沽酒。
從此自漂泊，隱名碧山頭。
一筏浮流水，飄飄無所由。
拋了功與名，斫淨滿山憂。”
嵇萸質本華，笑若風入柳：“
足下竅明靜，了去千丈愁。
歎我一俗夫，人間兀自遊。
明月欲照我，我卻向渠溝。
寄期衛居士，競潔與五柳。
荷鋤自休休，種菊從此後。”
衛鷲一振衣，未別即笑走。
花滿明月光，流影照裾袖。
白衣動清風，淺秋更深秋。
仰天吟哦詩，絕跡海棠後：“
投樽向李白，今朝可風流。
踏月名崖上，幽人已無愁。”
人去聲漸遠，空餘一夜幽。
陸繼獨傲然，不齒於衛鷲：“
氣概不男兒，豎子難相謀。
才輸輒隱居，豈非類鼠流？
氣豪思荊軻，敗未辱吳鉤。
拚此頭顱壯，何懼與龍鬥。”
手橫霜鋒劍，軒眉意氣遒：“
此劍已千古，試問誰敵手？
君我當再逐，背水誰王寇。”
彈鋏龍吟寒，揮衣風聲颼。
冷徹天上月，銀河斷其流。
嵇萸眉微斜，生慍一揮手：“
故思有墓奩，靜野入月閑。
良夜應懷遠，緣何吹雲亂！”
招隨身手出，踏雲龍鱗展。
氣懾四座客，壯魄紮魏燕。
陸繼先旁避，倏然劍一轉。
采招乃『飛雪』，劍氣摧膽寒。
嵇萸空手鬥，巧招竟連綿。
或縱狡兔脫，或伏臥虎眠。
掌砍可裂碑，稍撥動石盤。
輕拂也險厲，手過風聲酣。
陸繼一劍橫，萬裏黃河濫。
快如流星飛，狠似覆千巒。
一時風叫急，項劉相攻戰。
七招忽焉過，嵇萸弓指彈。
揮指少澤厲，指尖頂劍尖。
劍氣黯然收，指氣使月殘。
陸繼為之折，垂劍狂容斂：“
一手唿千軍，劍仙真如仙。
陸某才不如，荷劍應汗顏。”
嵇萸收步佇，俯拾一花瓣：“
未知陸先生，到此何貴幹。
有言欲問甚，與我不共天？”
陸繼聞此言，怒發直衝冠：“
閣下雖神技，殺業更染劍。
家嚴陸劍群，與君又何怨？
弑奪我父命，暴屍寒峰巔。
劍仙有此舉，豈不負白衫！”
嵇萸愁已切，欲言卻無言。
黯然問蕭頡：“乃翁蕭愈厭，
與某有深交，莫非也罹難？
蕭兄從西來，可否為報冤？”
蕭頡輕頷首，愁月不堪看：“
相思訣下死，一招步黃泉。
蕭某負刀來，枉費此月圓。
身擔殺父仇，不得不一戰。
明知刀詣淺，勝於徒殘喘。”
苦慚踏數步，上前雜一言：“
昆侖及天山，少林與並肩。
天涯共一愁，縞身同相憐。
當年六國弱，合縱仇秦鹹。
今朝亦如是，吾曹豈能單？”
陸蕭無二議，擊掌說盟言：“
嵩山少林寺，昆侖並天山。
三派齊操戈，斬龍梟刑天。
何慫劍下死，縱死不瓦全。
何畏身傷殘，寧殘誌不轉。”
忽聞一人笑，笑聲何蒼老：“
會盟誌在秦，豈可少老道？”
轉出一老者，拂塵飄青袍。
雙目閃明光，額骨卻突高。
奕奕月在海，瑤台分三桃。
必是采薇叟，看天星宿少。
老者四方揖，一月何皎皎：“
武當散淡人，無心夜討擾。
拜見各高士，幸如臨雲霄。”
嵇萸如孤鳥，拂衣淡淡笑：“
有匪吾不如，天下唯一老。
太極八卦陣，武當白雲飄。
木翁道長名，無誰未知曉。
晚生嵇奴癡，豈敢不折腰。”
揖向老者衣，不盡風蕭蕭。
木凋秋天冷，人間誰高標？
老者攬拂塵，冷眼對之嘲：“
掛劍既稱仙，何以情義拋？
談吐雖恬然，殺人如割草。
貧道有師弟，與爾深為交。
一旦遭君殺，罹禍誰始料。
昔者義如天，焉忍催殺爪？
古今薄情儕，無有勝爾曹。”
嵇萸愕而昏，戚然心如絞：“
妙翁葵花子，幾時赴陰曹？”
木翁冷笑之，奈何秋天老：“
明知故來問，何必誑貧道。
九月武當巔，風清月光好。
悲夫我弟死，死於相思招。
人死何所終，冤魄入縹緲。”
嵇萸鬱鬱立，沉思月窈窕：“
彼年臘月八，賞梅梅嶺腳。
曾邀葵花翁，維揚一舟漂。
二十四橋月，烹茶紅藥橋。
彈琴更夜話，剪燭待破曉。
對弈無勝輸，杜康餘半瓢。
相顧曰知己，互為忘年交。
子期與伯牙，遜我三分騷。
須臾滿天雪，雪花如鵝毛。
浮舟江雪上，瓊瑤幾多嬌。
對看橋雪滿，填詞《漁家傲》。
今朝明月仍，剩我獨稱妙。”
舉頭悵然望，骨立神采銷。
飄零何所似？落花隨意拋。
坐愁秋木死，淒愴催人老。
月垂長天空，斯人獨蕭蕭。
流霜照一襟，傷心複傷心。
何以托平生？唯有劍與琴。
長衫兮秋天，紅瘦兮紛紛。
自愁人不知，塵未著染身。
苦慚走上前，移步動雲根：“
誰曉相思訣？天下隻二人。
閣下嵇劍仙，另與墓中魂。
今於木翁前，貧僧還一問：
塚中所葬者，未知何時殉？”
嵇萸近碑前，摩碑徒傷神：“
去於中秋夜，月圓千戶深。
人去海棠涕，應惜芳魂損。
彼夕人團圓，獨我伴冰輪。
伶仃無人省，至今悵斷魂。”
苦慚一揚眉，仇向月下人：“
師叔遇害時，八月值下旬。
已是中秋後，此技唯有君！”
陸繼遞一步，怒氣入眉心：“
九月初三日，家父尚世存。
誰料忽然亡，天涯無所尋。
待到重陽時，未歸仍無訊。
茱萸無心插，登高少一人。
九月初十夜，月照山連群。
天山十九峰，唯有削峰峻。
峰立殘月下，鬱鬱獨登臨。
俯望天之下，慟哭悲長吟。
轉首石壁側，橫臥似一人。
白衫玉帶瘦，霜雪映幽刃。
壁下之逝者，我父陸劍群。
可憐月光冷，暴屍峰千仞。
身受『相思訣』，魂死無人引。
一劍了人生，此招何殘忍。
五步血飛揚，事了南山隱。
空穀藏身名，采菊操古琴。
閣下何飄逸，餘者何傷心。”
嵇萸木然立，無語若木雞。
都雲斯人癡，知己何所覓？
蕭頡戚戚思，不覺淚墜地：“
重陽正佳節，家嚴身亡期。
昆侖雪為縞，我以淚為祭。”
誰人共吾哀，了結這次第。
秋高空山曠，月出蟲聲低。
江山雖如畫，落款誰敢題？
人在畫中愁，流水已逝矣。
愁思誰為最？木翁白發稀。
木翁一舉頭，花間萬籟寂：“
昨天與世辭，可憐我師弟。
貧道無一侶，泉下誰相期？”
苦慚悲海棠，奈何花已傷：“
天山昆侖派，少林及武當。
武林四名宿，朝存夕乃亡。
中秋月明後，一一沒穹蒼。
其中誰屠手？血濺閣下裳。”
嵇萸一歎輕，月照人影長：“
我本隱身名，何故衣沾霜？
無人解意我，寂寞自一觴。”
陸繼一揚劍，白衣何莽莽：“
自古不義者，取劍當共戕。
今宵我輩在，鼠流何處藏！”
嵇萸一拂衣，不堪秋風涼：“
清者自清白，皓月仍朗朗。
完璧本無疵，豈顧他人謗。”
蕭頡忽揮手，一刀垂身旁：“
此事當了斷，贅言莫多講。”
苦慚諾一聲，彈指指風強。
少林『無我指』，淩空令人傷。
木翁右手轉，左手撩衣裳。
步前攬雀尾，輕發太極掌：“
如是宵小輩，萬死也不枉。
刈魔俠者事，勿須複彷徨。”
刀光劍影冷，指厲掌風廣。
四麵盡楚歌，嵇萸獨飄揚。
或如遊魚滑，或似飛鳥翔。
輕功踏無痕，劍猶立碑旁。
忽焉退而趨，白手決四象。
拂如龍吞人，故迴六亭掌。
匹馬走垓下，烈概猶霸王。
斷喝千軍駭，橫眉嚇秦皇。
天下誰敵手？古今竟茫茫。
忽聽一人笑，諸豪收鋒芒。
但望海棠巔，並有璧人傍。
少年風華茂，藍衫一劍長。
敲玉冷月下，睨雪海棠上。
衣飄一揚眉，骨傲意飛揚。
見者皆嘖嘖，疑是見檀郎。
女子傾幾城，窈窕過王嬙。
徙雁落不起，襲人體生香。
綽態牡丹慚，楚楚西施恙。
愁睞靜風川，粲肌明素妝。
二者同飄下，落步海棠旁。
群豪皆如夢，驚為天人降。
嵇萸低頭默，悄佇淚已傷。
誰知愁者意，無端又惆悵。
灑涕向秋風，淒冷何恍恍。
秋悲竟為誰，無時不斷腸。
妙女佇樹下，芳容映海棠。
海棠猶不及，自愧複落降。
少年拂藍衫，獨自上前方。
步至嵇萸前，折腰訴衷腸：“
江湖後輩子，久對劍仙仰。
令譽滿天下，一衣名劍香。
晚生有今夕，無憾世態涼。
但願與劍仙，月下輒傾觴。
月出共一觴，月落又一觴。”
嵇萸微斜眉，側身猶悵悵：“
嵇某乃未學，慚對古魚腸。
不敢『劍仙』稱，揮劍無所向。
未知閣下誰，師門又何方？”
少年讓一步，滿身流月光：“
晚生無名輩，尊前何敢講？
複姓獨孤氏，單名一字『玨』。
草字曰『鳳孽』，筏居洞庭左。
無師而流浪，雲遊古崖上。
留名白石畔，起舞梨花行。
性本孤傲人，劍仙多體諒。”
之子述語罷，聞者即愀惶。
『劍魔』獨孤玨，天下第一狂。
齊名嵇劍仙，武林瑜與亮。
一劍何鋒利，華山一派亡。
鬼穀六刀客，一朝劍下喪。
不與世人群，千裏獨複往。
兀兀驊騮雪，沙亂日月黃。
一招便封喉，揮劍不染裳。
劍收拂衣去，經年獨銜觴。
或顛或傲世，殺人如尋常。
睚眥必仇還，卒爵待杜康。
誰敢與為敵，月不奪劍光。
翹首無所懼，凜如古戰將。
陸繼一拱手，劍垂傲氣藏：“
君乃獨孤炔，陸某早神往。
神采搏雲機，飛揚勝劉項。
脫劍使酒氣，太白敢不讓！
天山之陸繼，今拜閣下旁。”
劍魔一拂衫，不屑與之言：“
末流醃臢人，何敢毀詩仙！”
轉身向嵇萸，不與眾人謙。
陸繼畏其威，含嗔不敢犯。
劍魔複一揖，衣上落花散：“
先生性雅達，素有詩名傳。
不知深夜裏，嗜讀誰家言？”
嵇萸又自癡，低頭悵秋天：“
前朝之文人，一一風騷滿。
不與我輩似，平庸海棠間。
前人何高才，留名照千年。
夜讀其詩作，為之淚潸潸。
文采動星文，愁意摧心肝。
其中最嫉誰？李白及陶潛。”
劍魔不勝喜，拊手稱同感：“
不意嵇先生，共我愛詩仙。
今朝若有酒，當幹三大碗。
李白詩九百，遺風唐宋元。
閣下熟讀後，偏愛哪一篇？”
嵇萸感其言，月冷仰頭看：“
李白臨軒敞，望月曾斷腸：『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一手文章著，當驚詩壇殊。
月白風騷極，水清意境出。
月下誰無愧，長安事事非。
淡淡二十言，盛唐風流最。
披閱太白詩，無眠一人癡。
感之有意境，首屈《靜夜思》。”
劍魔似不悅，撅嘴蔑視之：“
鳳孽乃草莽，未解意如絲。
平生最嗜酒，覽詩索『酒』字。
但覺酒氣揚，不負飲者狂。
彼詩未可醉，文采不堪上。
何如《將進酒》，醉入我豪腸！
望月吟是詩，一觴又一觴。
句句令人醉，千古好文章。”
幾士不同調，聞之頗哂笑。
狂哉一酒徒，大言論風騷。
附庸太白詩，腹內卻如草。
劍魔聞人笑，側立斜眉傲：“
微哉四走狗，敢譏孤鴻醜。
爾等誰欲死？我劍可梟首！”
木翁怒如狂，指叱劍魔頭：“
年少卻輕佻，出言即汙口。
大名垂武當，豈容辱老朽！”
陸繼提鞘開，趁機間敵友：“
少年猛於虎，我輩當連手。
今番咽其辱，辜負我吳鉤。”
劍魔仰天笑，一輪月幽幽：“
武當太極功，向魁武林首。
怎奈老道愚，猶未參白透。
天山八招劍，招招堪一流。
陸獨前輩歎，無人繼其後。
少林無我指，力弱空風流。
練指費十年，未敵劍氣勾。
昆侖輕功卓，隻嗟刀法陋。
臨陣若閃躥，誰可追逃寇？
江湖四大派，一一歸末流。
爾等本不肖，豈是我對手！”
轉頭瞭嵇萸，人比海棠瘦：“
閣下嗜琴劍，而我嗜劍酒。
今朝有瑤琴，歎無半觴酒。
既然不可醉，但求一曲悠。
請君在月下，為我一揮手。
流水之湯湯，高山之揚揚。
不為稻粱謀，不怨秋天涼。
脫劍為君舞，君且為我唱。”
嵇萸坐碑畔，綠綺橫膝上：“
愁愁舉樽後，戚戚引宮商。
嵇某之微技，撫琴惟惆悵。
曲罷摧人涕，鬱鬱恐君傷。
不敢擾清聽，少俠請見諒。”
劍魔一揚發，鞘軒花動裳：“
知心莫若酒，傾爵待杜康。
可歎酒無剩，徒留琴一張。
先生自顧撫，鳳孽自無妨。
聆君一曲愁，劍舞花之央。
共鳴與閣下，誰敢奢此望？
今朝幸如是，無憾明朝亡。”
嵇萸低頭撫，沉沉侍劍舞。
聞之人傷慨，此中有幽苦。
遲緩寒水滯，淒慘古木枯。
若君子立洲，似幽人辟穀。
獨坐花叢深，鬱鬱向誰訴？
琴乃我愁意，秋天何楚楚。
劍魔一撩手，背後劍已出。
鋒長三尺餘，流影劍脊凸。
滿鍔冷碧光，幽煞令人怵。
彈之發龍吟，似祭其先主。
當魁神兵榜，誰冶誰家爐？
劍魔忽邪笑，一橫劍光吐：“
在下未成材，領教天山術。
大哉陸先生，莫笑我劍疏。”
陸繼聞是言，膽破畏如鼠。
忽覺風夜寒，持劍久不出。
劍魔冷目睨，提身忽撲趨。
揮劍帶秋霜，鶻落抓狡兔。
陸繼撩劍擋，但感劍氣怒。
腳溜身微轉，蕩劍真氣鼓。
入戰怯意減，揮手攻一步。
劍發雷霆意，閃電遜速度。
泰山為之傾，東嶽何所補？
劍魔一撫劍，諷其劍藝疏：“
一招數破綻，何以祭陸獨？
天山二十年，聞雞未磨杵。
今朝為魚肉，我劍為刀俎。
古今勝敗事，一一入此屬。”
掀袍隨步飄，三尺冷月孤。
彈劍一招輕，套路走飄忽。
與琴都忽逸，冉冉向月舞。
流水徹底澄，空靈一劍惚。
琴劍何縹緲，影亂花下墓。
淩風翩翩裳，絕美何以如？
花滿而流香，劍轉無劍路。
不知何所向，無影誰能阻？
陸繼無路進，把劍斜退步。
一招即被動，立判雲泥殊。
劍魔劍劍逼，陸繼步步輸。
命懸須臾間，海棠脫秋木。
蕭頡一振刀，飄身掠場助。
妙哉昆侖鶴，飛影誰能捕？
十步無行跡，輕功堪高孤。
一刀走偏鋒，徑取彼喉頸。
劍魔迴劍拆，蕭頡乃後行。
提刀居守勢，遊走隨其影。
陸繼險象滅，抖劍複上攻。
招卷『橫嶺雪』，劍器陣陣鳴。
幽澗猿攀崖，彎溪鶴梳翎。
飄劍逸若雲，絕技誰敢輕。
劍魔冷然笑，不屑一聲哼：“
招式雖美奐，臨戰不可勝。
悠悠劍始發，『膻中』開如洞。”
揮手不留情，攢劍擊『膻中』。
陸繼複罹險，不禁秋風冷。
一招又受迫，燕雀何及鴻。
劍魔一劍揮，忽聞身後風。
昆侖附於後，審時出突兵。
已成掎角勢，劍魔夾於中。
劍格蕭頡刀，陸繼複勇攻。
陣前一劍勁，帳後一刀冷。
兵夾蜀與吳，此戰安可贏？
劍魔忽長嘯，振劍向天空：“
秋風磨我劍，朗月濯吾纓。
長天無限酒，有誰為我傾？
今朝無英雄，我輩可縱橫。”
側身步蹤轉，擊西聲在東。
左破天山訣，右化昆侖功。
忽左欺半招，突右斬一通。
或輕逸似吹，或怒然如崩。
天河落水疾，閨閣私語靜。
輕柔拈花損，狠厲雷電鳴。
一斬英銳氣，未肯慚共工。
刃落地維斷，天傾北辰橫。
湛盧於匣久，劍氣饑如鷹。
手中一劍在，誰可托平生？
蠅營狗苟輩，一一鵝毛輕。
但是嗜劍者，豈為二兩銅？
劍拂佞臣頭，糞土虛浮名。
戰未三十招，二人勢入籠。
合楚非秦敵，此唿彼不應。
天山連七失，血飛衣裳腥。
昆侖難飛脫，須臾必喪命。
二派皆下乘，劍魔劍如龍。
木翁及苦慚，相視忽並攻。
一彈無我指，一揮太極功。
少林武當派，向魁江湖名。
看今攜手處，誰敢攖其鋒？
同仇縛烈虎，會師指秦城。
劍魔猶不懼，望月冷笑仍：“
昨夜危樓巔，坐而仰長空。
迎月乃感發，臨風有心動。
乃創一招劍，鋒芒不曾傾。
幸甚四犬聚，聊試我劍鋒。”
踏步入坤位，提劍向無妄。
劍光似河淌，渙散卻有方。
招式雖不疾，處處隱劍芒。
幽如魑魅飄，劍氣滿穹蒼。
落葉縱然輕，片飛使人傷。
似羚羊掛角，無跡可尋訪。
但令人命危，無處可避藏。
黃河為之澄，炎日為之涼。
一劍妙如是，疑非匠成章。
苦慚弓中指，二彈風飛揚。
霍霍指氣厲，殺人視平常。
木翁撩掌圓，內功柔兼剛。
滔滔太極功，博采眾家長。
劍魔不敢輕，橫劍乃一擋。
江湖絕頂技，少林及武當。
龍惡降不得，損敵亦自傷。
劍魔又一擊，四處散光芒。
耀眼奪人魄，劍氣織成網。
苦慚左移步，木翁右腳趟。
棋枰遇對手，狹路逢豪強。
楚漢列鴻溝，未知誰霸王。
陸蕭歇戰久，傷勢已無妨。
一望烽火近，雙赴修羅場。
劍魔步微退，豎劍戰氣僵。
左右伺強梁，前後窺豺狼。
境勢呈騎虎，琴聲猶悠揚。
天上一輪月，還照白似雪。
嵇萸撫焦尾，舉頭又望月。
自悵己之愁，無暇顧楚歌。
劍魔難敵眾，衫已被刀破。
突圍突不出，衣染幾多血。
兵氣散烏江，黯然如長夜。
但是氣不餒，揮劍猶決絕。
視死忽如歸，項羽不寂寞。
嵇萸感其舉，撩弦五指落：“
司馬著《史記》，宋末《正氣歌》。
絕筆稱獨步，神概脫紙墨。
文中幾英雄？一一為人傑。
今見君如此，當賦《骨氣歌》。”
指疾琴飛揚，劃然轉強烈。
秋天而驟冷，烈烈琴聲崛。
秦王聞其烈，率軍避三舍。
嵇康聞其烈，抱琴向月滅。
嶽飛聞其烈，渴飲匈奴血。
李白聞其烈，潑樽脫王靴。
山鬼聞其烈，舞爪嘯殘月。
古鳳聞其烈，鳴躥一窟火。
古今誰共撫，唯歎廣陵絕。
嵇萸撩弦急，長吟倒王嶽：“
天地有骨氣，崢嶸貫古今。
五嶽峙地喉，滄海連天襟。
春秋與戰國，惟餘刀鼓音。
六國殺手怒，劍氣指強秦。
雪飛長城頭，風止易水濱。
烽火連九城，遍野盡哀鴻。
荊軻奮劍起，揮灑赴刀叢。
喋血五步內，白刃如流星。
其骨何鏗鏘，從此著汗青。
大宋文天祥，一筆一劍鳴。
筆伐宵小輩，劍攻匈奴兵。
梅花雪中傲，英骨獄裏挺。
一詩讀到今，正氣逼眉心。
富貴不能買，鐵鐐不能改。
不慚董狐筆，其骨堪慷慨。
於晉陶令菊，於楚屈子涕。
於古仲尼玨，於今閣下鐵。
千萬吾猶往，決絕一如月。
吾曹無功名，寂寞如滄海。
天下誰煮酒，使君共吾耳。”
詩隨夜風盡，居士始商音。
月靜劍有聲，指閑花落琴。
劍魔酌於詩，用劍如有神。
淡削一片袂，運招蔑雞群：“
閣下為我誦，我為閣下吟。
劍仙性高潔，何必獨懷瑾。”
流裳兮如月，翩翩兮綸巾。
不似俗中物，淩虛若仙臨：“
古今風騷者，不才安敢論。
獨愛李太白，詩境無汶汶。
其中《俠客行》，感我幾多憫。
拙吟附驥尾，何敢與其鄰。”
捺劍斜斬下，蕭頡血染襟。
迴手再掠之，木翁折拂塵。
嵇萸如無視，淡然還撫琴：“
弱水有三千，隻取一瓢飲。
少俠讀詩作，垂青唯一人。
詩仙如在世，必願與君鄰。
君詩必斐然，嵇某洗耳聞。”
劍魔拖劍掃，天山似月沉。
連翩舞江雪，綽綽影如雲：“
劍隨『鶴梅子』，詩服『謫仙人』。
詩劍我輩事，孤幽未入塵。
今賦俠客行，不負月與琴。
欲遣君子評，湖上待冰輪。”
一廂劍氣森，一廂詠聲殷：“
豪氣從幽燕，縱刀騎白鞍。
一朝履江湖，狂殺世上奸。
撫我白羽鶴，威名笑泰山。
嚐酒滿銅爵，醉劍亂舞天。
越身斬仨人，不惜酒肉錢。
橫劍即取命，唯留人中賢。
金斧劈星文，蛇弓滿銀箭。
試刀識英雄，論劍結金蘭。
血恨萇弘碧，月熱朱亥膽。
操刀敬大雪，唯酒仰天仙。
退流遺俠名，滄海濟白帆。
俟盡人間怨，揮劍動寒泉。”
吟盡曲未了，月傍孤雲遠。
詩仿俠客行，俱百二十言。
語間徒豪氣，田父複能篇。
劍魔吟詩狂，劍威拔泰山。
虎虎吐霸氣，四瀆嚇返轉。
劍下四高手，一一神容慘。
群鷲怕孤鳳，鐵翅未能展。
劍魔一揚袍，縱劍氣吐然：“
三觴入喉幹，不與世人談。
倒樽侍秦王，駕虎入中原。”
眼大不朝人，劍氣幹雲天。
下劍空四海，魚龍不敢潛。
縱斬一道渠，長江黃河連。
陸繼蒙劍傷，碧血嘔鬥半。
招招皆铩羽，命微迫寒泉。
撤步一瞥邪，佳人海棠畔。
虛招忽退身，收鍔動惡念：“
劍魔已如是，旁侍劍中仙。
一旦二劍並，此戰幾人還？
勢已蛾撲火，何如挾紅顏。
不毒非丈夫，況乃仇未減。”
劍指海棠樹，疾行十幾步。
風起秋意滿，花落佳人拂。
一劍冷鬱鬱，如蛇之信吐。
嵇萸猶撫琴，冷譏陸繼俗。
螻蟻撼大樹，豈識鳳羽殊。
劍魔見此境，登時奮其怒。
起手一劍掃，三人中傷仆。
劍威何厲哉，蕭索秋木枯。
癲若玉山崩，怒然淚已出。
飛步揮疾電，人繞劍光弧。
陸繼逢此變，罕然猛收步。
轉身欲逸脫，步態如走兔。
劍魔突一嘯，縱落截其途。
一招指其喉，劍藝已返古。
陸繼渾身抖，臨死滿心怖。
萬籟入秋色，琴聲歸虛無。
劍魔逼一寸，煞然劍氣吐。
忽然一人近，揮袖將劍阻。
此人七尺長，破袍還如故。
正是撫琴人，嵇萸一窮儒。
劍魔陡一愕，爪屈目愁胡。
風起青刃顫，嗜血似哀唿。
嵇萸悄然歎，特立花中殊：“
今夕明月下，勸君莫殺戮。
五步濺其血，有染內人墓。”
少女感斯言，忍淚未肯哭。
劍魔仰長空，冷笑側劍鋒：“
嵇卿恐拋血，汙了夫人塚。
情厚厚似海，義長長如峰。
在下一時怒，劍氣衝如龍。
揮手欲殺人，先生勸非攻。
焉不見彼時，我妻險喪命。
而君徒坐視，袖手空撫桐。
問君既古義，何未阻其行？
詎是妻微末，不若其命重！”
嵇萸低頭哀，深夜幽怨濃：“
撫琴吾已癡，無奈曲未終。”
劍魔又一問：“此時可已終？”
嵇萸無作答，負手秋天冷。
仰頭沉吟久，言出如哀鳴：“
鳳非野雉類，月豈腐草生。
佳人本不凡，何須我多情。”
劍魔一撇劍，長笑月色冥：“
妻乃疊裙人，豈與草莽同。
林下無刀斧，謾有禍國容。”
忽然劍微抖，陸繼喉前橫：“
閣下乃『劍仙』，吾愧『劍魔』名。
劍仙與劍魔，未知誰絕頂。
劍壇無狀元，豈不令人忡？
今朝有明月，與誰弄清影。
既然李白逝，知音唯餘卿。
君我可論劍，共看一月明。”
嵇萸轉身去，不願與其爭：“
練劍為競潔，何須論輸勝。
嗜劍如我者，安顧身後名。
縱然冠天下，又怎脫營營？
嵇某慚末學，不敢為名騁。”
劍魔一蕩劍，輕劃陸繼頸：“
與君秋論劍，衾涼幾迴夢。
此乃我之願，還望閣下承。
劍仙如不諾，豎子必畢命。
惜哉海棠墓，深夜流血凝。”
嵇萸掩淚笑，月下幾伶仃。
舉頭無所視，沉思入空靜：“
歎兮我輩癡，憑劍還多情。
雖愛一劍白，更憐美人塚。”
徒步墓碑西，一劍崛然立。
迎風裸其刃，遠來有古氣。
靜閑似穀蘭，自馨但無語。
劍性本君子，素潔乃其質。
吞口青銅鏨，秦篆『鬱冶』似。
鍔上流霜白，鋒長未三尺。
緣銳如冷風，刃薄似宣紙。
天取一溜月，隻在琴下置。
嵇萸一撫劍，停目不盡思。
劍既不語人，人劍本共知。
風吹劍輕歎，始怪主人疑。
視劍如同袍，何忍把鋒試。
劍魔一拜劍，拂衣而移趾：“
高曠兮先生，寂寞兮三尺。
先生與一劍，塵埃未染指。
歎我劍一揮，十有八九死。
君乃蘊藉子，品格不我似。
卿以皓皓白，獨處混濁世。
但問千年後，青史留幾字？
今朝求一癲，劍影生錦翅。
在下未免俗，愧為獨孤氏。”
嵇萸身一側，引劍正衣姿：“
少俠既有邀，嵇某何敢辭。
但是微薄技，常自以為恥。
閣下劍天涯，我劍徒咫尺。
千裏何懸殊，願君相讓之。”
劍魔輕冷笑，縱步身飄飄。
獨飛海棠巔，藍衫一月遙。
傲然不可侵，目邪性桀驁。
揮劍殺氣露，風卷衣之角。
嵇萸輕撫劍，深拜墓前草。
然後轉身行，輕功當世驕。
翩翩幾縱躍，步轉撩破袍。
另株海棠上，揉身立其梢。
合目似假寐，佇步枝不搖。
叉手垂長劍，獨有冷月照。
劍魔抖青鋒，飛揚向秋風：“
此劍名『冷狐』，春秋之神兵。
勾踐夜磨礪，映得縵胡纓。
吾嚐舞十年，贏取『劍魔』稱。
仗得冷狐利，殺人七步中。
一抖厲鬼哭，一橫華山傾。
堪稱霸王劍，飲血一鍔明。
中秋曾操筆，為劍作《劍銘》。
文采不飛揚，辜負冷狐穎。
今朝且一誦，共勉僅與卿。”
向月輕舉手，清輝一捧盈。
嵇萸樹巔揖：“某當洗耳聽。”
劍魔視冷狐，沉目墜青鋒：“
中秋望朗月，一酒一劍孑。
傾觴輒邀劍，扶劍且卒爵。
醉後飛草墨，題詩《劍銘》曰：‘
我有一把劍，劍氣透骨寒。
劍刃如泓水，劍脊如山巒。
在匣若處女，出匣風聲酣。
劍指山山崩，劍逼海海翻。
日月遜其芒，五嶽因其撼。
北風為其鳴，飛雪為其旋。
莫邪殉魂魄，賈島磨十年。
屈子玉帶間，放翁驢鞍邊。
壯士時攜刀，俊傑不離劍。
看劍挑燈吟，其詞也慨然。
寶劍凝精魄，劍魂勝雪妍。
隻要有誌者，操劍報河山。’
斯乃《劍銘》詩，不斐而言簡。
誦於嵇卿聞，弄斧班門前。”
嵇萸一揚衣，煢煢海棠巔：“
《劍銘》詩言簡，鋒利卻旦旦。
鏗鏘飛揚語，不負霸王劍。”
略拂手中劍，淡雅舉止間：“
我劍名『鬱冶』，冶者乃鬱氏。
誰謂『鬱氏』者？唐朝鑄劍師。
穀遠采窯碳，海深取鐵石。
冶煉十七年，鋒芒天下知。
題名『鬱冶』劍，懷素留其字。
秦篆意婉轉，不似草書恣。
韜光不饞血，騷客為之癡。
韓愈詩讚之，標注君子誌。
嫁軒夜看之，挑燈著豪詞。
此乃君子劍，如心冰且直。
佩之從未腥，不與屠刀似。
今朝與君論，無奈乃如此。
已然褻其潔，深慚當自思。”
劍魔抱劍躬，側身斜冷鋒：“
今朝論我劍，隻為月冥冥。
無以祭令妻，徒舞留我影。”
跽身海棠上，扶劍突一縱。
縱向另一樹，直斬已淩空。
劍指彼之眉，身飄長風中。
嵇萸步微轉，舉劍遂一封。
一斜招未老，揮手又遞攻。
劍魔劍一迴，空中無處停。
轉向另株樹，落步花枝縫。
步輕花未驚，冉冉輕功盈。
在樹未喙息，躍身劍一橫。
劍射冷藍光，秋末已結冰。
無數後招藏，寓守於強攻。
月華如水流，一招令誰愁？
嵇萸略蹙眉，垂劍微斜肘。
冥思劍路走，目已無全牛。
突然劍一揚，斜捺藏於後。
招式看平淡，妙棋壓三手。
此招一使出，險招隨即候。
雄威長城悚，奇幻秋雨逗。
劍魔一撩腕，倏然劍花抖。
橫風撥鳳尾，劍轉挑而鉤。
一鉤不得勢，改劃取咽喉。
瑟瑟秋霜落，不勝夜之愁。
嵇萸踏一枝，搖晃而悠悠。
身搖喉已斜，不攻危自解。
劍飛流星逝，劍收隕石跌。
雙劍乍交鋒，電閃石碑裂。
決戰海棠巔，劍法天下絕。
蝕月星盤轉，地柱亦傾斜。
一斬洞庭秋，一掠東海涸。
廬山嵯峨立，不禁劍一撇。
一縱戰馬驚，一揮千軍滅。
烽火掃如電，談笑靜胡虜。
此退兩棵樹，彼在雲中越。
揮鍔翩如鳳，迴鋒青袂曳。
劍氣飄海棠，遝如繞衣蝶。
風來忽展身，離樹以升躍。
青冥如樓頂，兩劍生飛雪。
輕遊列穹蒼，蕩如仙人邂。
鴻迴鳧江遙，鷹翔擊蒼月。
反掌翳北鬥，衝芒截天河。
險過九天陡，一招為一劫。
仗劍何所羈，劍韻無平仄。
恍恍連招怪，詭思憑誰藉。
風引入方壺，翩影悚天闕。
仰者徒精騖，殊觀眩庸目。
其險誰敢涉，其妙堪破寤。
其絕人未識，其雅何所如。
劍凍月色僵，恐擾天人唿。
青天無一塵，澄似西子湖。
展點三潭月，水濕燕子足。
劍魔何太癡，奪名一何苦。
自古敗者亡，勝者無歸路。
不如舍本末，空然無所顧。
對岸乃空境，無舟誰可渡？
連戰百餘招，招招稱絕妙。
一劍奪今古，當世已無豪。
既生獨孤玨，何生嵇奴癡？
斯人不寂寞，但求招可破。
敵亦最知己，知我方勝我。
嵇萸伏三劫，勝算已在握。
引月一劍斬，迎風飄袂闊。
一斬雖淡然，天下無人破。
劍魔唯收招，縮劍空落魄。
黯然人在天，飄飄似木葉。
嵇萸已占勢，蕩劍忽一撇。
劍向人之外，隻聞聲似鐵。
失手中宮開，劍迴勢已竭。
劍法三千派，未信此招邪。
劍魔眼獨到，手下不留招。
挑劍啄彼身，血汙書生袍。
嵇萸墜於地，劍處血如澆。
點穴護心脈，恐傷及於膏。
劍魔猶懸天，轉手劍入韜。
鷹揚秋風上，鴻降於一梢。
嵇萸眉一張，嗔叱天山狂：“
貔貅枉龍種，腐鼠味獨饗。”
劍魔飄身下，折腰嵇生旁：“
全承閣下讓，慚煞獨孤郎。
跋扈廿餘載，始遇楚霸王。
風拂君子劍，神技無人擋。
持月堪贈君，於我何有傷。”
嵇萸一揖還，謙遜兩三言。
少女斂小袖，訴腸嵇萸邊：“
義解玨郎厄，妾心感君憐。
井水未成波，南風難向南。”
嵇萸易多悲，欲淚不輕彈。
劍魔卻忽怔，上下而惑然：“
劍仙與在下，今夕乃初見。
未及相識多，幾曾排我難？”
少女斜睨之，手拾一匕寒：“
劍奪天下名，未防人心險。
鴆毒不及人，催君至黃泉。”
匕鍔已淬毒，幽藍冷光閃。
見血即封喉，觸之心肝顫。
付於獨孤玨，讓其自悟轉。
劍魔低頭思，抬頭月猶滿。
轉思忽一愕，屈跪向劍仙：“
嵇卿既活我，此身何以還！”
跽地不敢起，風卷其藍衫。
引劍而扶之，視劍又自慚：“
我以劍而傲，仗劍何狂顛。
私以『劍魁』詡，舞劍每自滿。
不信有敵手，抱劍常空歎。
自大之夜郎，狂思當汗顏。
今夕始見君，論劍於長天。
鬥至勢分處，嵇卿本占先。
卻驚風聲異，蕩劍為我彈。
歎我猶茫茫，五蘊未全觀。
劍仙之高技，鑽之卻彌堅。
高山仰可止，晚生難及巔。
今朝獲此敗，何敢複狂言。”
一拂劍鋒冷，戚然獨長歎：“
不才獨孤玨，妄與結金蘭。
風雪江湖路，無君難把盞。”
嵇萸望飛鴻，寂寞似幽蘭：“
嵇某性伶仃，獨依一琴劍。
心有美一人，久不返魚雁。
墓花時時飛，憑夢到故園。
非我不惜君，乃心如篋滿。
再無別個人，可入我心間。”
劍魔為花祈，風小不吹瓣：“
卿自無忘伊，餘亦拍欄杆。
其人如玉好，如何不思然。
大都賤紅袖，獨我賤青衫。
名累史書載，幾個是男兒？
漢末有阿瞞，煮酒論雄凡。
至今英風烈，汝我當續盞。
憑月論男兒，何人值青眼？”
嵇萸扶之起，拂衣也慨然：“
詩壇二巨匠，平生最仰歎。
晉代陶五柳，盛唐李青蓮。
鬥米不折腰，瓢酒開心顏。
未知此二人，稱否男子漢？”
劍魔藐目微，直譏古人非：“
一生著詩章，書生之所為。
豈我男兒誌，操筆應自愧。
投筆向烏江，附作人傑最。
雄哉一輩子，不負東流水。”
嵇萸仰月明：“秦末出英雄。
項羽少年異，一朝拔王鼎。
破釜決風雲，虎吞巨鹿城。
一舉掀暴秦，未慚霸王稱。”
劍魔眉尖蹙，屈指叩劍鋒：“
可笑匹夫耳，死時倒鬼雄。
鴻門不決斷，不足共前程。
烏江壯烈死，王圖沒秋風。
歎時無英雄，豎子使成名。”
嵇萸越幾樹，風過衣珮竦：“
鹹陽風雲合，七國大一統。
雄哉始皇帝，可否稱英雄？”
劍魔一橫眉，蔑意從中生：“
全承衛鞅威，六世霸圖成。
苟為壟上奴，老大必傭耕。
輕郢兵李信，憐秦疏客卿。
昔年邯鄲子，竟繼周朝鼎。
逐母腸如狼，害父不顧名。
千邑烽火遍，方聚九州銅。
驪山萬夫死，白骨壘長城。
苛政猛於虎，何以謂英雄？”
嵇萸意忽豪，昂首夜朦朧：“
荊軻為刺秦，負劍函首行。
逐秦男兒事，易水北風濃。”
劍魔倚劍立，低頭一歎輕：“
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
提劍苟或我，豈辱燕丹命？”
萸知夜未央，挑達踏秋冷：“
為帝紀史事，壯哉太史公。
無以撼其筆，終不辱王命。”
劍魔恨漢武，欷歔聲似鳴：“
不文君王過，不短蒿人雄。
丈夫慊不足，身卻冒宮刑。”
嵇萸略沉吟，紫氣忽入瞳：“
大破金兀術，嶽家銳旅猛。
還我河山誌，精忠報國夢。
魂兮垂千古，鐵蹄猶錚錚。
征塵至今憶，名帥自威勇。”
劍魔氣軒昂，翹首望長空：“
刃拂胡虜頭，壯誌搗黃龍。
一旦昏君召，辱沒十年功。
江山非一姓，何必事趙宋。
忍使遺老淚，千古皆一痛。”
嵇萸繞樹行，三匝忽乃定：“
曹操不忠漢，挾帝令虎龍。
孤戰官渡後，莽蕩北方定。
文采當世驕，武略風雲從。
諸侯皆如蟻，亂世獨為雄。”
劍魔仰天笑，風解意不平：“
不過梟雄耳，狐疑而不明。
劉郎種菜誌，豈與編履同？
狂言輕碧眼，舉兵下江東。
計失東風破，銅雀空寂零。
夢驚馬食槽，不疑司馬公。
卻疑殺華佗，頭疾終平生。”
嵇萸已無語，欲聽玨郎聲：“
問君意如何，英雄薦誰名？”
劍魔一曳裳，眉斜夾冷星：“
秦漢至唐宋，如許英雄名。
英雄雖英雄，一一不男兒。
男兒何所係，豈為功名擾？
所忠惟美人，江山不折腰。
西殷周幽王，此中獨風騷。
烽火戲諸侯，傾國搏一笑。
嚐讀春秋事，勾踐最可惱。
十年一教訓，舔膽夜摸刀。
待勢吞吳雲，引騎射海潮。
何故遣西施，一去姑蘇遙。
江山與美人，寧知孰多嬌？
舍玉但求瓦，蠢甚不識貌。
所謂男兒者，莫負佳麗色。
江山不足惜，佳人難再得。
孟昶有花蕊，幹戈不知味。
明朝山河碎，今朝軟香偎。
城陷小憐在，何妨再一圍。
石崇夷三族，換取綠珠墜。
此乃男兒也，窮生化鶼鰈。
寧遺罵名臭，付笑千古醉。
無為著青史，有負伊人淚。”
嵇萸至墳前，徒手撫墓碑：“
花下論男兒，誰堪多情最？
先生之俊賞，倒令某深愧。
嵇萸無所伴，形銷影子隨。
未為佳人死，忍看花片墜。
生性非男兒，夜醒慚且悔。”
少女臨碑近，戚戚淚沾襟：“
阿喬固未死，何事有墓存？”
嵇萸仰天歎，對月訴冰心：“
立碑為憶念，碑前多傷吟。
夜半必至此，踏月自消魂。
晚風何多事，吹夢在秋墳。
撫琴才半曲，腸斷如啖鴆。
阿喬雖未亡，已非昔日人。
一別江湖寬，昔者何處尋。
隻有塚中花，漠漠知我心。
心乃阿喬塚，花是阿喬魂。
嵇某有生年，恐難見伊人。
複恐百年後，無人收芳魂。
今作花香塚，不致歸野塵。”
苦慚略有悟，扣指向萸問：“
老衲何愚愚，多半誤解君。
阿喬既未亡，未知何處尋？
我等血海仇，斯女疑為根。
伊之相思訣，揮戈驚武林。”
嵇萸低頭默，一襲長袍破：“
木落不怨秋，月虧未得愁。
生死皆有時，何須磨吳鉤？”
劍魔一斜眉，冷瞥月下儔：“
若等鬥筲人，胡顏狂吠仇。
陰弋欲我喪，爾曹誰未殃？”
但審手中匕，寒鐵閃幽光：“
西域藍萼草，奇毒無藥方。
此毒天山有，見血致人亡。”
怒下一甩手，擲之飛遠方。
匕馳如流星，微劃樹皮傷。
毒性令樹死，蕭然落海棠。
須臾枝椏空，木枯根已恙。
嵇萸舉首哀，憶起昔年賬：“
愁兮藍萼草，古來使人愴。
豪傑紛紛死，遺孤獨受霜。
妻絕骨肉離，寧誰不斷腸。
天山本名門，何必染此瘴？”
陸繼聲聲嘶，目射怨氣長：“
飛匕非幹卿，欲刺獨孤郎。
愁發衝吾冠，恨賊未鴆亡。”
少女忽笑邪，譏對天山客：“
陸君雖未盲，目不識東嶽。
若非玨郎阻，閣下身已滅。
恩且不及報，陰弋獨孤玨。
焉有中山狼，鼓吻害東郭。
應見安與史，亦如君之作。”
陸繼乃一愕，隻見月已斜：“
豎子徒辱我，幾時恩於我？”
少女一蔑之，舉頭長天直：“
揮劍劫紅粉，掌門入邪思。
井蛙譏天窄，和璞竟無識。
吳人輕越女，劍下必殘肢。
而我亦八鬥，陸君豈不癡？”
身動鋒出袖，蘊然劍氣紫。
晃如疏影斜，月下起靈姿。
劍引客星犯，鍔撥春江憶。
揮鞘落鳳鳴，收練已入癡。
疑是姮娥下，斯招誰不識？
此夕最堪憐，明月是吾師。
苦慚驚恍恍，木翁亦直叱：“
此乃『相思訣』，尊駕何方士？”
少女把劍視，低眉一撫之：“
此非相思訣，徒有其招式。
何謂『相思訣』？舞之人相思。
無那風波多，妾已無暇思。”
苦慚愁已深，深瞭少女問：“
欲言問檀越，阿喬乃前身？”
少女紅淚彈，哀顏一無欣：“
亦憎別離苦，我即墓中人。
名雖仍阿喬，造化違我心。”
劍魔一顫眉，吞淚愁無根。
手垂長劍墜，秋天損人魂：“
阿喬忽成汝，誰複過我門。
爾心非蘆席，安可卷我心？
相識雖幾旦，善睞最關人。
何由奪我魄，迫我徒思存。
歎我獨孤玨，平生誰不尊。
挑兮在山阿，不合入紅塵。”
阿喬淚哽口，風射鮫人眸：“
不及訴真言，阿喬實多疚。
君乃殷心人，性情非風流。
結識未及夕，似與共白首。
卿雖情如河，妾心園中柳。”
蕭頡一挺刀，冷對阿喬眸：“
先父罕出穀，與君竟何仇？
一劍昆侖碎，蕭某豈肯休。”
木翁怒氣揚，眉張目似鷲：“
蕭氏既無畏，老夫連君袖。
弟仇如不拂，愧坐武當頭。
今已風雲亂，妙招何須留。
少林忍觀火，天山忍袖手？”
僧與天山客，聞此亦虎吼。
橫翅結雁行，共向阿喬仇。
劍魔一撩袍，長劍已出韜。
繡口吹青鋒，蹙眉而冷笑：“
誰敢犯一步，我劍必不饒。
今夜不血刃，冷狐不迴鞘。”
嵇萸身如雁，飄步向人畔：“
天下罪歸我，不萸誰寒泉？
血碧諫眾客，墮魄勸息怨。”
對伊下眼深，慟哭如稚男。
精騖雲化狗，夢盡淚未幹：“
今宵月如玉，能不憶舊年。
風吹江坪綠，悠哉兩影翩。
與爾棲師門，深穀共學劍。
淡風有鴻下，滋蘭在穀畹。
劍表相思訣，琴撫廣陵散。
踏月曾徘徊，無眠以待旦。
樹下共留字：『乞為三生伴』。
伊言猶在耳，而今獨惘然。
不勝往事憶，身在情難減。
還憶三年前，月下共秋千。
秋螢繞衣飛，花間歎流年。
隨月出幽穀，並居半瓢山。
一梅一廬居，一琴一劍伴。
其樂何融融，世事盡不染。
青史未留名，察察我心間。
後人雖不知，可與明月鑒。
一生誰為侶？琴劍還有你。
憑闌不寂寞，無人會我意。
秋水人去後，琴劍不足惜。
有曲向誰撫，有劍為誰舞？
從此琴哀愁，劍法始孤獨。
中秋猶記得，花林正此處。
牽衣遊秋夕，是境畫不如。
月明掛青天，層霜鋪連畝。
何事不同歸，一別驚我寤。
隱處少一人，花下添一墓。
昔人不似昨，海棠還如故。
天涯隻兩槳，蕭娘成陌路。
折腸情莫長，獨我未可出。”
複掇花枝細，悵聞晚歸烏：“
嵇某名曰『萸』，草字乃『奴癡』。
茱萸令人癡，願為茱萸死。”
起足美如鶴，躍上海棠枝。
往事無處去，紛飛在眼釋。
未幾撩向天，引劍忽橫拭。
刎頸散爾血，中腸皎月知。
亡若玉山崩，墮樹驚花遲。
不信鮮容死，兩頰淚猶濕。
驚客無唧唧，阿喬救弗及。
劍魔愁如毒，拽掌徒太息。
琴在人已歿，歸棹空浮綠。
苦慚鬱於中，三歎濕佛衣：“
救母有目連，護妻有一萸。
為消青娥業，棄身入地獄。
情熱心頭雪，仇事一並彌。
貧僧雖無發，所為羞不及。”
劍魔一揖首：“深謝大師義。”
苦慚複一揖：“來日水縈紆，
青山草不秋，重逢必有期。”
言盡起輕步，花林西複西。
僧衣沒丘後，須臾已絕跡。
海棠不愁人，去椏逐風起。
劍魔哀如獸，拄劍跽於地。
子夜每深徊，酒罷共誰涕。
敲劍若中聖，高歌向泉底。
魂去林月低，誰會平生義。
伊人衫兒輕，不勝淚如湧。
玉手揾鮫淚，慟極不悲鳴。
蕭頡一聲歎，輕撫冷刀鋒：“
殺身以成仁，取義即舍生。
人猶英華年，縱死大性情。
吾非石心人，也慕其誌崇。
歎乎殺父仇，一筆豈勾清？
萸生雖成鬼，此事尚未明。
冀汝見訴知，莫怪蕭某庸。”
劍魔長身起，亂發舞長風。
怒極反冷笑，取劍輒一橫：“
古來仗劍者，誰衣未曾腥？
為銷天下怨，嵇兄已棄命。
其魂猶不遠，頑輩複癡纏。
在下心向萸，未敢愧肝膽。
可歎技將窮，冷狐鋒芒減。
勸爾一揮刀，殺我好欺單。”
蕭頡驚如鳥，捉刀已色變。
劍魔恨塞江，恰逢無處濫。
鳶眼陰山色，狼性駭人膽：“
昔日劍色青，一夜滅華山。
今者月又圓，當以血飼劍！”
戾氣入劍氣，在鋒如蛇亂。
阿喬微拂袖，卻止劍魔劍。
折頸瞥昆侖，冷眸向人厭：
君問此中由，妾何敢藏言？
深惜萸郎苦，銜仇十七年。
寒宵徊苔上，撫劍惟哭天。
就中憶姑蘇，彼夕風月寒。”
忽見月將落，斜掩秋雲邊。
清風吹無痕，吹發亦吹衫：“
疇昔有一人，名動山海間。
披劍蓋八極，品行然謙謙。
江湖頌其名：『天下第一劍』。
左袂三尺鍔，右手一束蘭。
交月無人省，索居險峰巔。
種梅又玩鶴，撫琴白雲閑。
猶如宋林逋，未仕於孤山。
淡泊緣傲骨，人間未入眼。
蔑於留姓字，唯有別號傳。
『梅鶴君子』詡，自賞茅廬邊。
君子固貧窮，囊無造孽錢。
心事對誰陳，唯惜老梅殘。”
木翁極目遠，懷哉終長歎：“
長憶人如月，天下第一劍。
梅下留仙名，至今響海寰。
銀浦是居處，扶耒自耕煙。
或乘白鶴下，睡隱西湖萏。
小睡借好風，無與漁人言。
忽聞棹起聲，天末沒白衫。
空餘架琴石，別生愁一弦。”
劍魔頭略斜，拄劍氣闌珊：“
欲隨梅鶴住，廬挨何處籓。
逝川逆廿載，君子最少年。
孤舟劍吹月，劍停天起漣。
鞘中一劍唿，八龍齊聲歎。
蟻觀古及今，西域與中原。
佩劍無一墜，長軀惟白衫。
概若弱書生，濁世心自安。
但是劍一出，五嶽為之顫。
行沙橫大漠，避雨過江南。
或擊三峽風，或刺錢塘瀾。
或辭彩雲去，留月於劍尖。
無酒恰無愁，無花應無歡。
俏梅可妻之，琴弟短九弦。
彼時我未生，是時君已眠。
罍酒無處澆，心摧未可言。”
蕭頡如蝕魂，霜粒結一襟。
一片月沉沉，愁殺月下人：“
君子本矯矯，蔑與凡人群。
天授功術佳，鬼嫉詩懷俊。
休休無所營，絕崖寐寤寢。
賞霞出江湖，鬥潮唿風雲。
神劍一何極，內力甚海奮。
最羨輕功美，大塊如手紋。
萬裏無行跡，魅也難爭塵。
瞬息曆兩府，傲視古來人。
愧我空比鶴，踏雪喘昆侖。
長恨不是鶴，鶴能棲其門。
君子何悠悠，詎知忽衰損。
人去蘭不生，何處哭秋墳？
空聞夜台幽，疑無君子魂。”
阿喬不勝風，愁顏又亂鬢：“
君子何以損？別枝述一人。
斯人惡名廣，夜驚婦孺心。
人唿『美人蠍』，本名曰『姽真』。
舟宿隨江徙，飄蓬本無根。”
諸人皆愕然，木翁撩爪嗔：“
聞伊為惡多，禍水及武林。
鉤淬孔雀膽，過身取人魂。
旦殺綠衣媼，夜夷紅葉村。
遼東有七俠，一一鉤下損。
魑魅入夢來，能不傷客心。”
阿喬細聲歎：“木老卓見深。”
木翁鎖眉思，疑動忽沉吟：“
君子勢無匹，未抵伊人刃？
勝敗雖無常，茲事獨難信。”
阿喬輕搖頭，婉聲哦雎鳩：“
荇菜短浸溪，雎鳩唳在洲。
有女采筐淺，合是君子逑。
丹青識姽真，容好迷州九。
歎伊意氣冷，單舟倚江口。
銀鉤舞寒月，清風舒廣袖。
殺人東籬下，不妨把菊嗅。
路遺無頭屍，伊去日落後。
春山睡不足，偏憎月牙瘦。
未是裹足人，趨者猶粥粥。
姽真皆不就，每厭男子臭。
五陵輕薄子，惹伊多揮鉤。”
劍魔仰天笑，莽然蕩長袖：“
殺人不眨眼，煢煢且弄酒。
酩酊耳熱際，取命即揮手。
品性恰似我，千裏一人遊。
生不逢斯人，豈不令我愁？”
阿喬惜墜紅，踏莎漏斷後：“
歎君之俊賞，未愧少年遊。
梅鶴如有知，與君必成友。”
批風兩處想，抹月憶事勾：“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
至今哦衛風，齒餘蘭蕙久。
有女方懷春，吉士以麇誘。
人在水之涘，溯洄阻且右。
莫笑白蛇癡，愛至濃如酒。
梁祝不相失，血碧遂同死。”
月斜引玉眸，神遊古時候。
神話令人妒，羞事萬戶侯。
旋而花滿頭，緩敘聲聲柔：“
姽真喜遠遊，漂泊任孤舟。
厭與稻粱謀，高臥水中丘。
一朝過江南，飄船入杭州。
江南正梅雨，衣濕人倍愁。
避雨橋洞下，舉目四處瞅。
橋傍一樹婉，鷺巢乃紅豆。
瓣瓣花兒落，樹下人也憂。
斯人撐一傘，悄立紅豆畔。
木屐叩苔痕，一身白衣衫。
神容略蕭索，鋒芒而不顯。
斜風細雨裏，兀自為花憐。
潦倒一男子，滿地白花瓣。
衣濕不必還，手有油紙傘。
傘上有墨跡，誰人留詩句？
雨打墨不散，小詩多少意：『
青瓦煙雨遙，賣花小巷尾。
雨過待天青，抑或人已去。』
江南小詩美，潑墨易自醉。
感此當嗟惜，風與月同歸。
姽真為之迷，佁然已傾心。
心如春波皺，雨聲竟未聞。
邂逅細雨裏，近舟欲邀飲。
上岸徐步走，偎前輕語詢：‘
樽有梨花酒，留香待幽人。
敢問卿何名，可否品一樽？’
白衣男子笑，朗語答姽真：“
狂生何足論，乃一待雨人。
拙名不堪曰，打傘一郎君。
樽酒至潔物，聽雨不須引。
此處且一別，有緣重逢君。”
見伊態楚楚，弱影下煙津。
羅衫不勝雨，持傘送伊人。
一笑飄然去，雨夾聲聲屐。
儀若鳳凰裔，忽吟摩詰句：‘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吟若玉聲低，人遠煙鎖雨。
留伊空長眸，佇聽斷春堤。”
蕭頡神入癡，自顧自遐思：“
狷介無所羈，幽人多如此。
打傘之郎君，卻為何方人？”
阿喬衣帶風，婉若龍入雲：“
傘麵一幅畫，水墨頗古雅。
鶴飛將展翅，梅彎未著花。
字跡仿柳體，小詩意境佳。
落款『梅鶴子』，冉冉墨沈灑。”
木翁興一歎，天落白玉盤：“
仿佛兮無跡，宛如流風去。
飄忽若神仙，形容也散淡。
君子好梅鶴，候雨人無怨。
自是第一流，清夜芬氣潛。”
阿喬妙目移，風送飛鴻掩：“
君子既已去，伊人猶惘然。
攏傘任細雨，歸艙意更亂。
是夕宿橋下，及曉未成眠。
可憐江南好，山黛春水藍。
青牆遺題詩，幼荷盈叉灣。
雨過天已青，水郭層層簷。
一筏蕩西湖，蘇杭風物婉。
碧波千頃酒，垂柳白堤滿。
俯見雲倒影，清風吹羅衫。
放眼秀峰立，雨後生翠煙。
輕軀以鶴舉，宛在雲天間。
未知天在湖，或是湖在天？
遙望斷橋頭，依約人影遠。
撥筏湖上溜，近橋一人站。
白衣無一塵，青絲隨風亂。
眸如春雲淨，影子倒湖麵。
神約晉人狂，衣後負琴弦。
正為『待雨人』，天下第一劍。
姽真喘忽促，耳熱口舌幹。
微瞥即轉眸，人近卻怯看。
君子兀不覺，癡看漣漪瀲。
臨湖惜倒影，清狂與影眷。
姽真深斂息，略緩心躍酣。
撐篙一劃水，借勢掠上岸。
君子陡一驚，恍然如夢醒。
魂定又莞爾，笑如春風生。
姽真翹眉問：‘於此待何人？’
君子悠然曰：‘待賣一曲琴。’
姽真複相問：‘一曲值幾金？’
君子答：‘非金，賺人一片心。’
姽真嫣然笑，美若西施顰：‘
我心已屬君，請君為撫琴。’
君子竟一怔，怫鬱蹙眉緊：‘
鄙人貧如洗，羞受情意殷。’
姽真目似水，聲幽吐真心：‘
一瓢陋巷居，君子惟德馨。’
君子感其語，天涯知己存：‘
近琴當撫之，一曲酬知音。’
眼放三十裏，水霧籠湖心。
揮袂指遙處，一山水為襟：‘
勝地複造訪，花釋又撫琴。
鶴老獨自哀，梅枯無人問。
宋人向此宿，小徑尋柴門。
棋罷更小詩，隱客本姓林。’
春濃湖生綠，扣手援姽真。
步起展輕功，水上淩波行。
翩若驚雁逝，一掠即沒影。
衣想洛神卷，風從兩脅生。
掠水無彀紋，冉冉腳步輕。
瀟灑兮如雲，飄飄兮若風。
體迅而飛鳧，或矯或輕盈。
一者如鳥展，一者如風行。
一者靜容舒，一者妙眸凝。
盈盈雲垂水，情至目遂成。
耳塞神無識，未覺落日冷。
對岸忽將至，霎時過千頃。
足尖一點水，和身輕步縱。
落步湖邊岸，樹翳長堤寒。
舊徑接幽處，有鶴叫春山。
二人拾級上，路轉梅林現。
老梅橫枝斜，一片香雪滿。
清風淡淡吹，梅落一瓣瓣。
君子解琴繩，相坐梅陰間：‘
梅鄰詩人宅，此處是孤山。
林逋足跡無，留我徒空羨。’
袖飛衣擺展，人坐調琴弦。
弦上略抹過，嗡嗡琴如歎：‘
欠君琴一曲，就此為君彈。
啁咂難為聽，技陋君莫嫌。’
手撫琴腹輕，丁丁清音簡。
初始撚複挑，漸而快且亂。
一調高一調，十指疾連彈。
密如驟雨急，錦似百花繁。
花田三千畝，一夜競綿延。
一曲尚未止，微月已然見。
慢指宮轉商，清音趨低昂。
落梅緩緩飄，灑墜衣擺上。
弦長琴漫漫，年少人清狂。
寐臥鬆下雲，春醒不麵君。
琴聲如心事，寂寞與誰陳。
眾生雖萬千，卿本天上人。
雷填填孕雨，鬱憤發於琴。
才子命多逆，有意抱琴隱。
絕世而不出，何地子期墳。
衣揚花驚起，愁狂欲碎琴。
突而琴聲止，一弦從中損。
弦崩兆知音，睨睞尋伊問。
姽真秀眉蹙，方寸起奔鹿：‘
緝商及綴羽，有鳳窩庭除。
絕豔無人及，驚才世人妒。
都雲君子雅，誰識君子苦？
聞君琴一曲，其哀毒吾腹。
琴如君之嘯，有悲潑何處。
一人於峰頭，鬱鬱人間殊。
望月徒矜高，寂寞亦如毒。
妾非逐流人，與伴可當壚。’
君子長歎息，自憫無知己。
今夕終得遇，人生當足矣。
負琴徐步走，湖心白月寂。
臨湖當清風，二人並相惜。
舍姝終有恨，舍君終無趣。
雙騎從茲發，伴郎遊八裔。
品月趵突泉，洗罍拉措西。
逐馬月支窟，撐筏桂林雨。
舟小受兩人，紅塵何所惜？
縱拋萬兩金，一刻豈肯易。
一朝曆荒漠，人間恰七夕。
燦燦銀河水，渺渺河漢女。
星下二人跪，三拜結夫妻。
燕婉永以好，至死靡二意。”
木翁仰天歎，花飛風曳裾：“
憾兮君子愚，受惑於魔女。
與之結孽緣，使我長歎息。
君子常撫琴，綠水且獨居。
生來自清芬，何必趨汙泥？”
劍魔冷笑譏，當風一振衣：“
爾等大俗人，安識其中意？
紅顏雖三千，貴乎一知己。
香被紅袖添，勝於獨握瑜。
縱死不足惜，虛名何足惜！”
阿喬曲黛眉，怫然近墓碑：“
前人已作古，吾又誰與歸？
猿唳空澗秋，催人徒垂淚。”
仰天冥思久，故人還風流。
清水繞白石，累及樹影愁。
於今論舊事，滿座欲白首。
無顧白首何，群耳聽伊口：“
君子性疏狂，平生嗜流浪。
昨拂窮邊雪，今宿金陵巷。
自詡『浪跡客』，脫履走莽蒼。
夫唱婦相隨，比翼並高飛。
小廬秋說詩，破廟夜談鬼。
山徑露濕衣，可憐月如眉。
草枯雪又幹，不覺徂三年。
姽真十月孕，懷胎將臨產。
切脈弦數疾，身與心倍懶。
君子長相守，片時不離畔。
茶釋遊子愁，琴銷美人怨。
借宿寒山寺，桐墜一片片。
月明入素窗，君子侍榻邊。
姽真悵於夜，倚枕微聲歎：‘
妾心秋水多，不訴易起瀾。
與卿赴天涯，於途笠遮顏。
埋名塞北遙，隱姓南番遠。
顛簸無定所，挨餓幽草澗。
耐幾迴寒暑，漂泊有三年。
至今終得駐，客宿古廟寒。
秋風馬兒瘦，憐君為哪般？’
君子強笑曰：‘為夫也深慚。
奈何雲遊慣，生來人散淡。
流亡竟成癖，娘子但見憐。’
姽真幽聲嗟，眸向軒外天：‘
卿我一雙人，親如一雙鰱。
胡為獨個憂，啖愁獨撐天？
妾豈鬥筲人，深思解君憐。
恨我舊時狂，揮鉤如判官。
月高夜殺人，風冷爛柯山。
離離鉤上血，惹極江湖怨。
各路追仇者，劍氣幹雲天。
圍舟鄱陽上，伏徑滄江灘。
而卿恐我疑，走舟趁我眠。
倉皇逐斷鴻，避禍天涯躥。
謊詡『浪跡客』，身匿蘆中寒。
憐君一何苦，三載極少眠。
每聞鶴唳悚，摸劍以待旦。
五內若焚炙，強作開心顏。
妾亦為君疼，思之每鼻酸。’
君子起剪燭，苦笑則淡然：‘
恐卿易愁損，欲瞞卻已穿。
江湖處處牆，為夫豈畏險！’
姽真手撫腹，試笑猶嫣然：‘
雨驟有蓑衣，風冷著寒衫。
今夕乃七夕，愁眉何不展？’
君子仍鬱鬱，踱步精舍間。
微月人獨立，久佇紙窗前。
臨窗長沉吟，反又一聲歎：‘
今曉我出寺，藥采姑胥山。
稍歇草亭裏，忽見一人遠。
青袍一鬥笠，身法輕而簡。
捷步山徑曲，幾折已不見。’
姽真愕然問：‘此是何方仙？’
君子悵悵曰：‘輕功趨淡然。
少林輕雲步，絕詣天下冠。
此人奔若踱，弓腰似蹉跎。
實已臻化境，養晦故露拙。
修為驚煞人，盛名滿山河。
少林唯一僧，達摩院首座。
佛號曰『知茶』，掃秋樹不落。’
姽真搖頭歎，細說鳶之線：‘
遙想五年前，人間秋正寒。
少林知葉僧，打坐爛柯山。
雁足係箋來，邀我弈一盤。
鬥棋論美醜，爭弈賭去留。
吾勝自無妨，吾輸須裹鉤。
麵壁囚幽窟，聽經到骨朽。’
君子軒眉問：‘僧輸受何咎？’
姽真黯然曰：‘讓棋一步走，
勝棋可囚我，輸棋倒不愁。’
君子仰窗下，看月手負後：‘
少林無敗策，不愧堪北鬥。’
姽真一笑曰：‘我如約而就，
爛柯山之腰，路彎但清幽。
鬆斜棋盤靜，知葉一老叟。
風卷青袍舊，老僧微引手。
我拂白石坐，拈棋先著走。
置子五九路，單馬叱林岫。
老僧緩落棋，著著思忖久。
舉棋惜若命，渡險似天陡。
風夕雲漫漫，各試十三手。
角逐鬆下石，奪土決枰楸。
漢營飛狼煙，戰格雲不流。
棋盤如江山，角邊割四州。
孤子擠中腹，棋活急所後。
打劫相逼狠，略陣遇國手。
壓、扳、衝正酣，不覺夜改晝。
抑或思三天，弈路不知走。
拂曉棋勢窘，月出仍在囚。
時而落葉早，鬆針滿肩頭。
時而秋雨打，瀟瀟使客愁。
時而霧鎖山，山氣濕人袖。
時而月溶溶，長照鬆影瘦。
溺於烏鷺間，忘乎饑與寒。
夕陽鬆岡斜，二人似坐禪。
一宿我頓悟，飛、渡、打、虎、關。
吾從枷中脫，彼入雙飛燕。
拖棋僧遲遲，大場折一片。
楸繞殺戮聲，僧額未曾幹。
而我逍遙弈，施棋何悠然。
天王拐、掖、封，目外掛一眼。
僧且處處補，罔顧星陣散。
續子平二九，狠著毒吾手。
三角吾所營，一角吾所謀。
迫彼棋筋斷，趕彼鹿失楸。
僧索東山策，空懷烏江愁。
苦念縈且迴，盯棋無聲久。
黯然曦至月，有發能皓首。
眸直忽嘔血，仆枰歸星鬥。
堪笑木野狐，媚殺敲子儔。
難覆驪山局，仙媼不我候。
晉人食大棗，觀弈斧柯朽。
而今爛柯山，棋罷少一叟。
棋開月還滿，去時月如鉤。
坐隱十八日，葉落一局收。
都雲棋者癡，枰田起墳丘。
知葉死秋山，仇生春水綿。
大門如少林，弗許天下犯。
早聞知茶僧，與葉最挨庵。
辭寺下姑蘇，必咎爛柯怨。’
君子抿嘴恨，斜眉蔑天孫：‘
十年磨我鍔，少林何足論。
怨悲怒於心，必彈匣底刃。
江湖本無擾，我非嗜血人。
視妻如我命，何至逆我鱗？’
側身麵北戶，一瞥壁上刃。
長劍似也怒，顫然有龍吟。
是劍具肝膽，哀鳴聲聲諫。
鐵鞘囚不住，直欲射長天。
忽聞敲門聲，打扉先細眼。
白衲一僧翁，手持茶一盞。
乃此寺方丈，禪名曰『九蟬』。
君子微作揖：‘大師何貴幹？’
九蟬一手揖，一手持茶盞：‘
夜煎普洱熟，茶味七分淡。
拙茶不堪品，與君嚐一盞。’
君子舉盞飲：‘謝大師厚憐。’
九蟬仰庭除，月小侵雲漢：‘
清風拂我衣，誦經又一卷。
披袍禪房走，良夕不忍眠。
欲邀共茗者，梧下仰青天。
不負君之雅，不負吾之願。’
君子心事鬱，無意作清閑：‘
晚生乃妄人，愁對梅鶴慚。
不敢雅士稱，無心踏小院。
拙荊身不適，吾當侍冷暖。
續待仲秋時，與爾賞月圓。’
九蟬謙幾句，引步欲途返。
忽見一僧至，其徒曰揭岸。
揭岸未入闥，伏於滴水簷：‘
門外少林僧，呈帖以拜山。
自雲『釋知茶』，寺經欲借觀。’
九蟬皺長眉，翁目精光閃。
閱畢拜山帖，搖頭而歎言：‘
為師與少林，素來交情淺。
深夜忽叩門，底事過江南？’
君子趨且近，折腰深為歉：‘
僧從少林來，不以萬裏遠。
徒為索晚生，假言借佛卷。
客居古寺久，殃及山門險。
拙為迕客道，能不汗我顏。’
九蟬問其徒：‘此人佩劍乎？’
揭岸沉吟曰：‘一笠而素服。
叟立寺門外，脊後負一物。
參差三尺長，韜光裹破布。’
九蟬猛張瞳，氣如風雷怒：‘
少林何太狂，公然蔑姑蘇。
背劍欺吾友，老衲豈無顧。
休言老則朽，廉頗能飯否！’
又一小僧至，述事語清秋：‘
武當葵花翁，立於門外候。’
姽真一歎曰：‘飛雪臘月九，
夜過長白山，路滑馬不走。
俄見一人來，步撐削壁陡。
年少踏雪行，輕功入一流。
其貌比檀郎，眸如雲水秀。
過身似飛鴻，玉靴襯錦裘。
忽而滑雪疾，轉溜我身周。
目帶輕浮意，怪笑突拂手。
一撫我之眉，撫畢即飄溜。
可恨輕薄子，便如飛鳥走。
或縱或微躥，將及雪峰頭。
奈我心窄何，嗔眉便揚手。
手揚銀鉤出，鉤出勁勢遒。
少年應勢仆，鉤已梟其首。
之子係蘭軾，眾譽錦羽鳩。
師從武當山，卻愛粉黛樓。’
九蟬撫長須，大笑卷其袖：‘
身入江湖險，血不染誰手？
豎子非善類，狗命何須留。
課徒而不肖，武當何雲仇？’
忽聞踏步聲，一僧匆匆走。
乃又沙彌近：‘天山陸劍群，
昆侖蕭愈厭，夜訪叩山門。’
一語眾人驚，顧皆有哀湣。”
陸繼延頸笑，冷視花下人：“
家父但一至，必將世人震。
天山壓九州，群嶽莫不臣。”
劍魔一斜眉，弄袂如飛雲：“
苟複雜片語，今夜必殺君。”
陸繼遽緘口，怯目瞟樹根。
阿喬幽幽歎，靜佇海棠陰：“
乃翁自神武，一劍已絕倫。
可歎井中蛙，不識中原人。”
撫碑垂淚早，又思心上君。
花下君已死，英魄何處存。
拭淚空待漏，三更獨哀吟。
憶昔欲斷腸，愁煞未亡人。
林靜聞絡緯，收淚述前塵：“
古寺又來客，天山及昆侖。
姽真下榻走，扶軒看星雲：‘
妾引一鉤曲，冷月斷客魂。
隨風行無跡，拂衣殺千人。
夜曾殺一婦，名諱蕭幼槿。
蕭愈厭之妹，天山陸夫人。
陸氏失嫡妻，昆侖喪至親。
今旦二者來，為此夜叩門。’”
罷訴忽弄歎，無言對碑刃。
往事不堪提，齒及傷人心。
無奈折花枝，阿喬花滿身：“
天山陸先生，事擱且不陳。
妾為足下慮，君應識本心。”
陸繼仰天笑，淚從頰邊沉：“
姽真惡天下，腸甚毒蛇狠。
母血濺其鉤，害我幼失親。
汝汝石心人，詎知愧於心。
胡然不便述，應恐神佛嗔。”
阿喬衣曳地，履軟踏蘭蓀：“
有辱乃母節，恐傷君之心。”
陸繼發衝冠，底怒拳頭緊：“
先妣名如玉，焉可誣其貞！”
阿喬攢眉愁，人比海棠瘦：“
乃母陸蕭氏，曾苦三年修。
峰頭練鞭索，藝成則遠遊。
入關尋姽真，揮鞭欲報仇。
終緣遜於伊，喪魂月下鉤。
個中有細枝，問君皆知否？”
陸繼愕且疑，惘裏微搔首：“
家父未曾訴，在下倒孤陋。”
阿喬續問之：“陸母為尋仇，
乃因一人故，足下應知否？”
陸繼惘愈深，搖頭淡曰否。
阿喬俟月低，幽語悵寒秋：“
乃母情長熱，單憶錦羽鳩。”
陸繼長眉斜，怒然圓目裂：“
母節豈有染，君口盡癲言。
生不識蘭軾，何事獨入關！”
劍魔掠二樹，咄咄問一言：“
試問乃母逝，埋骨於何山？”
陸繼心如墮，長歎深為慚：“
骨收荒丘阿，未入埋天山。”
劍魔一揮手，為之感淒憐：“
乃母本正室，當葬天山巔。
慨其有奇懷，愛軾總未遷。
身雖委陸宅，旦旦思少年。
乃翁念於此，任骨棄荒原。
餘亦感彼哀，人間未可圓。
與郎死同鉤，願其聚寒泉。”
陸繼頹然坐，淚已輕輕彈。
失魂人如廢，腸斷愁不斷。
忽然長嘯起，嗆啷已拔劍。
劍魔一斜身，盾於阿喬前。
手已撫劍柄，恐其突發難。
陸繼手引劍，翹首望長天。
良久身跽地，揮劍橫喉邊。
一割欲自刎，隻覺劍一顫。
乃劍魔彈劍，見機將其攔。
劍抖即出鞘，一劃阻他劍。
陸繼虎口震，棄劍於膝前。
劍魔已側劍，獨立人岸然。
一膝突跪地，一手扶長劍：“
妄人獨孤玨，前倨已深歉。
言辱陸先生，還莫掛心間。”
相扶陸繼起，拂彼衣上瓣：“
乃母未辜天，汝何恥為蕃？
況自古豪傑，生來誰平淡？
飲辱礪人誌，磨難催豪膽。
秦王清九垓，年幼質邯鄲。
信乃萬夫敵，尚有胯下憐。
輦從白登迴，和親逾百年。
辱而不沒誌，大哉司馬遷。
此皆為豪傑，一一青史鏨。
辱即橫刀死，史不見中原。
男兒本龍種，何懼小人讒。
屈則蟄於地，雷起騰向天。
君亦丈夫哉，焉使天山斷！”
陸繼倚劍立，長風亂白衫：“
某本孤傲人，習劍十年癲。
手中但有劍，蕭索不須歎。
欲去隱身名，孑居了此生。
遺世人不問，披月坐危峰。”
木翁久邈想，直為梅鶴縈。
遂語謂阿喬：“在昔古寺中，
叩門人有四，君子何所從？”
但聞阿喬曰：“君子困吳中，
棲棲貓三秋，不想於此逢。
短景催日入，春酒猶未漉。
愁極嘯一屋，刀欲剮四龍。
少林廢虛名，昆侖幾多重。
世已無項藉，八表罕有匹。
君子倏然即，手取壁上劍。
脫鞘試一斬，劍氣入膚寒：‘
匣藏作龍吟，凜凜其劍身。
十年不飲血，鞘裏刃已陳。
今朝且試之，一招殺一人。
任他奸與賢，一一皆誅盡。’
撫劍一揚眉，青絲為爾紛。
有恨迫中腸，恨溢太湖津。
共工似此恨，頭觸不周根。
蚩尤似此恨，叛帝山河損。
九蟬慨以慷，膺氣入白雲：‘
快哉燕趙客，提刀便不喑。
蕩淨寰宇濁，力鏟人間恨。
老夫雖垂暮，有杖能碎金。
今夜寒山寺，必成豎子墳。’
君子心燒月，目如愁胡狠：‘
平生不棄劍，劍未離我身。
笑吾十七年，彈鋏空作吟。
如今入絕境，仗劍擋虎秦。
誰敢負吾妻，我負天下人！’
姽真秋波媚，凝眸織女遠：‘
光陰如逝川，汩汩流三年。
憶彼七夕夜，君我連理攀。
此夕又七夕，人間無銀漢。
遙知河畔女，朝夕盼鶼鶼。
與君未分飛，徒被天人羨。
如夢三年深，不恨人生短。
罪應墮餓鬼，有君已無憾。
殺人必招殺，業報今時還。
其理曲在我，無為揮汝劍。
且為腹中兒，封鞘積善緣。’
君子愁欲狂，秋意上眉尖。
躊躇為小兒，忽而仰廬歎。
流電擲入壁，劍如冤魂顫。
九蟬反咄咄，近扉風掀髯：‘
試看寒山寺，江湖誰家院！
幽幽禪房路，豈容他人踐。’
複聞疾步音，又一小僧近：‘
未得師父令，未敢敞寺門。
天山陸掌門，私已破門進。’
九蟬聞此言，卷袖欲出門。
君子阻其步，歉然躬低身：‘
因我一人故，以致舉寺淪。
晚生何惶愧，過深不敢陳。
大師方外人，不可為吾損。
請作壁上觀，晚生自有論。’
舉手入懷間，乃青帛一卷：‘
此乃《梅鶴笈》，畢生吾所練。
死吾不足惜，燒帛實可歎。
就死托平生，尚須大師憐。
無使骨朽後，吾學從吾斷。’
九蟬雙手平，捧帛色莊嚴：‘
君子之所托，貧僧敢不擔！’
忽聽鯨喘聲，姽真彎扶軒。
腹絞甚刀割，汗飛額頤滿。
決眥痛難申，觀貌似臨盆。
君子嚇如鳥，抱伊飛榻近。
手握之子手，淚已奪眶奔。
九蟬見此境，轉身欲出門。
君子卻緊唿：‘大師請留步。’
九蟬陡愣住：‘賢弟何吩咐？’
君子忍著淚，淡月靜紙戶：‘
如天可憐見，晚生終得孺。
犬子命何舛，生來無父母。’
九蟬一振衣，目盼門外梧：‘
賢弟若有胤，愚兄乃其父。
必竭餘所持，伴其耕與讀。’
君子深深揖：‘受晚生一俯。’
九蟬有豪骨，心丹不必訴。
從茲耒於疇，力營兩人粟。
一俯付一生，善懷通東戶。
誰堪真義士？坐禪姑蘇廬。
君子坦蕩蕩，已無掛礙處。
壯烈以肝膽，視死如歸途。
打扉而獨立，長嘯似哀唿：‘
亡命人在此，誰可共半瓠？’
忽聽一人道：‘昆侖一匹夫，
天山一劍客，來遲君莫誤。’
青衿飄飄處，月洞一人入。
腰畔帶一刀，劍眉抹星目。
刀在匣中吼，伺機必噬主。
隱然殺氣透，瑟瑟徒刺骨。
君子略沉吟：‘昆侖蕭掌門？’
斯人乃一揖：‘正是蕭某人。’
牆上立一人，白衫似無塵。
身有七尺長，古鞘一劍陳。
此人一斜眉：‘在下陸劍群。’
君子微折腰，手已掩上門：‘
久仰閣下名，悵惘至如今。’
忽見一影飄，月洞即現身。
輕步不及佇，斜趨人已近。
僧袍一個叟，輕功將絕倫。
來去疾似電，渾無半腳印。
如閑庭信步，瀟灑不染塵。
僧袍洗無色，人老目有神。
身後負一物，破布裹劍刃。
君子慨而歎：‘閑步勝輕雲。
少林之絕詣，有誰不傾心？’
僧拂衣一葉，低首梅鶴身：‘
貧僧號知茶，掃葉在少林。
若論輕功妙，誰堪第一人？
萬裏草上飛，歸來月未垂。
試問江湖間，舍君更其誰？’
又聞一人來，緩緩腳步碎。
良久方至此，小院獨徘徊。
輕衫一羽扇，紆徐人衝淡。
文雅似儒冠，清華如神仙。
搖扇而忽立，折身拜九蟬：‘
冒昧造名寺，大師莫怪嫌。’
九蟬冷一哼，拂袖不欲言。
君子問之曰：‘武當葵花仙？’
此人略頷首，散步衣冉冉。
俯而見桐影，忽為君子歎：‘
君乃清雅人，何必自陷淪。
伊為鬼為蜮，詎得錯付心？’
君子倚門立，傲然不可侵：‘
在下賤如草，生來有誰問？
撫琴徒寄傲，冥棲幽窟深。
人間何以據？吾愛吾妻心。
舍其複無趣，還誰謂知音？’
長天碧如水，愁煞陸劍群。
引身飛下牆，有如仙降臨。
落步於中庭，清風吹方巾。
一院明月光，曲檻繞桐根。
有棋無人下，棋石落葉陳。
陸公側身立，斜睨階上人：‘
君妻殺吾妻，問君作何論？’
蕭公趨幾步，微霜脆寒衿。
無言獨引刀，鬱鬱雙眸恨。
君子舉頭歎，低眉複黯然。
秋霜窗紙薄，愁見燭影殘：‘
拙荊曾所著，皆由在下擔。
吾妻殺君妻，吾以吾命還。’
陸公一拂袖，冷譏其誌朽：‘
夫男兒七尺，當獨佩吳鉤。
虎踞睨單於，鷹揚蔑王侯。
馳騁古沙場，橫行十九州。
立不世之功，輕取千古名。
如此大丈夫，方可堪豪雄。
況君已而立，於世無寸功。
竟為一介女，茫然輕爾生。
所為不值哂，枉自男兒稱。’
君子淡拂月，側睨不垂青：‘
貴男而薄女，此論不足雄。
足下具鴻略，與我誌不同。
且憶三年間，朝朝有所歡。
鬱乎峨眉秀，秋月相倚看。
岩穴居山暝，鬆子落無聲。
誰言蜀道幽，路轉雨霖鈴。
三月梨花雨，去時小院空。
揮杯送人雁，日落古渡紅。
撫琴得所憩，幽篁從碧風。
而今閣下來，徒聞寺裏鍾。
桐葉今零落，渾欲滿故城。
姑蘇秋天早，三徑不及掃。
吾本隱身名，汝輩何必擾？’
陸公眄院梧，甚見落葉飄：‘
庭柯秋搖落，衰然不經老。
嗟乎人似樹，百丈終於枯。
阮籍何疏狂，轅到窮途哭。
項羽何跋扈，垓下賠盡楚。
如今一廟秋，君子困於廬。
當效淮陰侯，忍吞胯下辱。
但須一跪之，陸某即刻辭。
從茲不問仇，賤內算枉死。’
君子橫眉緊，怒然咬牙根：‘
吾乃七尺漢，膝下有黃金。
跪天跪父母，豈可跪他人！’
愀乎發浩歎，嗟畢忽沉吟。
在庭惜淡影，在旻見天孫。
撩手突擺衣，脫然已屈膝。
膝跪青階霜，感遇一何愴：‘
但求陸掌門，成說恕渾人。
在下必涕零，所令無不遵！’
陸公悚於中，後步驚而怔。
即而仰天笑，沿階達門庭。
俯叱屈膝人，喝然衝廟鍾：‘
賤內即已故，跪吾複何用！’
唿劍指頰權，霜氣凝於尖。
劍光顫不已，君子猶冷眼。
陸公手一抖，劍已繞下走。
左路疏於掩，技堪天山醜。
君子任劍來，靜聽晚風悠。
颯遝青光卷，劍來斫臂斷。
斷肢茫然墜，猶拂石上蘚。
君子一笑邪，蒼顏強忍言：‘
送臂陸掌門，勾仇兩不欠。
如再負吾妻，吾必滅天山。’
撕衫裹殘肢，點穴遏血濺。
氣若下山虎，倚門守一廬。
劍能殘我臂，不能殘傲骨。
廟宇皆入靜，八目縈一夫。
忽聞婦號嘶，娩身聲越屋。
陸公義然曰：‘伐紂擊吾鼓。
苟使婦人存，豈不笑萬古！’
君子氣奪膺，虎嘯抖玄兔。
立於長階巔，獨臂蔑群夫。
老僧手解劍，剝布神兵現。
青鍔渾無光，彈之嗡嗡顫。
老僧迂步走，不躁且不言。
沉息暈劍氣，故抑輕功緩。
未濃劍忽發，君子疾側肩。
側肩避刺肱，斜頭躲削頷。
翼翼聽劍聲，劍風蕩起衫。
君子雲胡爾，陌上最白鞍。
況乃妻如花，好色何能諼。
因愛而生怖，誰不恐死散？
妒彼天上星，聚首河漢間。
老僧微步挪，步挪身隨轉。
徐進恐彼攻，挽劍劃半圈。
君子未續招，於僧無所犯。
睥睨惟守門，不攻怎下關？
老僧卻一退，臂垂目光淡：‘
居士不出招，豈欲赴黃泉？’
君子慨然曰：‘大師莫為念。’
老僧愁滿麵，鬱鬱慎撫劍：‘
吾劍非凡品，居士當自憐。’
橫劍重遞招，輕功亂人眼。
揮手劍指喉，方寸無所偏。
劍身顫不已，如蛇之靈轉。
劍聲奪人聰，恍恍疾如電。
時時劍氣嘯，熙熙彩雲散。
其威敢小覷！鼠輩為之屈。
君子步不移，一肱曲複抵。
蕭颯劍如雨，黯然人不去。
守招揮自如，手巧似滑魚。
老僧徒狂舞，長劍空鋒利。
已攻三十招，進招愁無隙。
蕭公一聲吼，拔刀擎於手。
登階而直上，大砍風颼颼。
君子撩衣退，收身背屋口。
孤煞老僧劍，青氣蘊吳鉤。
絕哉蕭公刀，劈風勢未老。
瑟瑟聲何處，桐葉風滿廟。
君子猶未攻，單臂叉且橫。
倚門佇其身，勾轉手法淳。
已居守勢久，刀劍才氣盡。
守之無可擊，周身似全閉。
葵花略沉吟，揮扇移身近。
以扇作兵刃，古來第一人。
遙指中天月，一劃拂其穴。
君子陡一驚，揮臂乃格封。
折腰且避之，進招已始攻。
人動如脫兔，招出聞鬼哭。
揮手手搏鶴，曲指指擒蛇。
飄逸不可抑，斯人何蘊藉。
時拂時縮收，五指競風流。
或揚或挫頓，手勢如撫琴。
拇指昂藏時，天暗長城損。
食指諮嗟時，雨疏風驟緊。
中指飛揚時，點穴極精準。
小指微翹時，彈刀攻勢狠。
時而意蒼茫，擊築持離觴。
時而態淡雅，引宮複綴商。
逍遙不失態，瀟灑又何妨。
五指揚抑間，魍魎盡彷徨。
陸公渾不怯，左手捏劍訣：‘
今夕七夕節，星垂殺人夜。
引劍而不舞，辜負刃上血。’
飛步上青階，揮劍電光掣。
一招威未了，直刺指其脅。
君子怒甩袍，揚眉作狂嘯：‘
無信之小人，手下必不饒。’
單掌猛風伐，五指已成爪。
怒揮勢淩厲，獨臂鬥四俠。
一砍千鈞勁，一抓萬仞凹。
開碑尚餘力，移山猶有暇。
一指為一劍，劍劍多變化。
招妙牛鬼妒，衣動神姿颯。
手點老僧穴，指夾天山鍔。
肘擊蕭公腰，臂打羽扇落。
爭鋒淋漓意，事後方大覺。
引臂而退步，拾扇付其主：‘
晚生不得已，真人姑且恕。’
葵花本散淡，俯仰於庭除：‘
勝又何故笑，輸又何故僇。
不為俗名羈，鬆風閑餘步。
此扇值幾文，完璧已歸吾。
以此蕩清風，雅意不可訴。’
老僧被點穴，渾無半絲怒：‘
居士宅心厚，沉吟為君故。
出招不傷人，貧僧何以如。
練劍經有年，惟君知我絀。’
君子一拱手：‘在下愧領受，
無奈拂君穴，還請大師宥。
且先為君解，久耽恐有憂。’
屈指欲解穴，氣已蘊於手。
但聞精舍內，婦人嘶聲久。
素夜陡始靜，君子乃一怔。
僧穴猶未解，迴首手勢凝。
落葉未及地，忽聞孩啼聲。
君子喜則泣，嘯笑對青冥。
浩歌欲浮白，臨風長袍輕。
忽覺頭眩暈，渾身麻無勁。
嘔血一片藍，怒視陸劍群：‘
劍淬藍萼草，君腸何太狠！’
言訖長太息，迴望不見人。
情深深幾許，郎妾三年奔。
舟避泓下蛟，饑躲蒹葭鶤。
至今無一隅，何處桃源村？
天上終得遇，人間永別離。
人固有一死，何故在七夕？
郎妾距幾尺，隔門如隔世。
目滅鼻無息，多情人已死。
雖死猶不倒，猶護妻與小。
歎其身已歿，緣慳小兒交。
父愛未能宣，君子豈無嗥。
葵花輕解袍，歎搖一羽毛。
解袍衣君子，但恐秋夜潮。
悚見半頰青，複聞夜梟叫。
陸公推屍仆，踢門步已入。
脫劍禦膺前，恐人弋冷箭。
獨見寒舍中，青案加一燈。
榻上無他物，唯有褓中嬰。
懼然猛迴首，不禁驚唿吼。
冷汗入脊骨，如見夜魈遊。
燭色忽搖晃，陰風時作響。
白袍一女子，自掛屋梁上。”
劍魔作一歎，踱步步跡淺：“
寒鍾愁夜半，冷月咽中天。
如今何處尋？故人化成仙。
青天溶溶月，凝作離人血。
造化斷人腸，七夕成永訣。
梅落尚餘馨，竹死仍有節。
至今姑蘇城，時見鶴尋街。”
阿喬聊拂衣，落花拂不去：“
陸公忽撲起，掣劍乃一擊。
劍鋒所斬處，恰是床間孺。
奈何君子無，誰救劍下孤。
小兒初誕世，就死且無知。
幼眸未及展，何遽赴陰司？
一人忽趕來，揚扇將劍止。
扇勢法自然，橫蕩再弧斬。
揮扇似有鋒，不遜上古劍。
正乃武當人，素衣夾一扇。
陸公縮向牆，挽劍青光展。
如過雨出絳，似合雲驚電。
忽而鋒一斜，路曲劍勢轉。
霎時攻九招，刺穴兼削肩。
葵花神色肅，趨轉劍影間。
撩扇一一擋，緩帶飄飄卷。
時進時退收，輕衣豐姿婉。
步蹤如有致，起舞勝似仙。
陸公怒怪吼，抖劍刺其腕。
眸蓄殺氣濃，招裹害人膽。
人殂因壽盡，功廢緣筋斷。
本是舊識人，何苦仇相煎？
葵花略斜眉，斷喝一拂扇。
舉輕若撥重，千鈞凝扇麵。
長劍抵不住，顫然如破膽。
陸公劍氣收，反怪武當扇：‘
割草斷其根，殺寇殺一山。
吾欲掃殘孽，真人何故攔？’
葵花戟指之，麵青長眉軒：‘
是嬰初落地，誰識良或奸？
厚顏戮幼孺，豈不慚天山。
吾儕為伐魔，夜半來此間。
試問爾所為，與魔誰惡善？’
陸公愧無語，推門出寺去。
蕭公歎一聲，隨之亦奔逸。
窈深精舍中，窗打戶外風。
夜半寒山寺，秋天厭鍾聲。
一夜落葉傷，誰拭紋枰霜。
忽見屋牆處，有詩塗四行。
詩舊墨有無，用筆頗跌宕。
故人題是詩，欲斷後人腸。
沉沉夜如水，殘燈猶不寐。
一首《過姑蘇》，未知作者誰。
詩人漂泊去，徒留牆上句。
楷書凡四十，並無驚人語：『
客宿寒山寺，披衣欲吟詩。
月光淡如水，搗衣聲聲遲。
忽憶故時人，十年無一字。
撓首一簪鬆，飄零已如是。』
生別有十年，相見如不見。
不如長相思，對月忘所言。
此思何時已，此月何時焰。
月焰或許會，相思未可減。
何如並頭死，一林埋兩棺。
在野魑與魅，躞蹀何悠然。
不服牛頭拘，不齧孟婆碗。
出墳叩鄰碑，相邀夜遊山。
佳貌曬於月，香骨妝於灣。
笑擬絡緯聲，莫驚樵夫還。
癢琴挼白石，花汁淬指尖。
意氣共二鬼，密語紅樹巔。
平明墳中覺，何用天上詔。”
木翁沉頭思，欲知後來事：“
君子幸有裔，借問何所之？”
阿喬黛眉蹙，淚珠垂妙目：“
九蟬抱嬰去，歸隱鹿宿穀。
從此撫遺孤，十年授學苦。
小兒學劍時，身長不如鹿。
幼影紮步拙，拖劍力不足。
劍法稍有訛，九蟬即笞促。
七歲能斬蛇，八歲能刺鶻。
九歲劍聲唳，十歲劍氣出。
編絕《梅鶴笈》，習盡君子術。
傳書兼養徒，九蟬一何苦。
課餘夜絮衣，暇時春種粟。
吾師比程嬰，不遜半片竹。”
陸繼望眼遐，天角飛一鴉：“
君子息胤單，莫非即閣下？”
阿喬自孑影，花落自飄零：“
世人淖中醉，君子春山醒。
謂之為『君子』，安知姓與名？”
三人愁相視，搖頭喟然鳴：“
徒慕其清華，至今不知姓。
君子蔑人間，從不留其名。”
阿喬覺秋寥，霜天欲破曉：“
君子籍江東，姓『嵇』而名『妙』。
祖上嵇中散，秀朗玉樹皎。
琴法子傳孫，而今忽杳杳。
再無秋水指，何琴彈古調。”
諸豪俱緘口，相顧愁撓首。
揪心萸之死，君子已絕後。
其節如見翁，人間誰堪儔？
劍魔欲斷魂，聞此更傷心：“
虎父無犬子，君子有傳人。
今夕偏能遇，此生合無恨。
天涯人去後，擔酒獨悵尋。
從此白石上，無人值對樽。”
阿喬憶年少，往事銷人魂：“
予從八歲始，小娃入師門。
學劍鹿宿穀，繡帕李下陰。
得與萸師兄，繞梅十餘春。
聽雁茅舍濕，未覺秋雨深。
兩小親無間，此意至如今。
那年九月八，菊滿重陽近。
一客負劍來，自曰陸劍群。
欲殺嵇氏郎，以絕君子胤。
吾師遏穀口，攔杖與劍鬥。
廝殺將百巡，已見武技遜。
杖法趨無奇，劍氣已點穴。
吾師撲以獅，不顧劍氣烈。
杖頭空砸岩，杵招愈喪亂。
嘯然攻時怒，渾無守勢圓。
死戰何曾顧，恨不同赴泉。
陸公一引身，鳧步輕功展。
繞行圍其走，疾掠十九圈。
伺隙則下劍，紛點劍氣寒。
吾師欲燈枯，嘔血拖杖緩。
久而內疾重，步顛人蹣跚。
陸公稍佇步，倏然一曲劍。
劍曲斜向喉，青芒疾似電。
忽地一物來，直擊劍鍔顫。
虎口幾欲裂，陸公怳退轉。
一人惕然至，敝袍也無冠。
來者乃嵇郎，其時正少年。
恰逢師父險，彈指石粒援。
指凝滄海勁，微塵撥千鈞。
陸公一斜目，飛步揮劍近。
劍拂衣裳冷，殺氣濃如雲。
嵇郎動如龜，微伸打七寸。
手迫其腕處，伸指點『神門』。
陸公穴被扼，真氣頃而損。
古劍脫手墜，嵇郎袖輕引。
引袖劍入手，一蕩如風吟。
平劍而直出，掌心真氣吐。
陸公不及躲，劍已至膺處。
青光匝人衣，屈身欲挪步。
劍止芒忽無，穎在險穴處。
劍顫如蛇腹，嵇郎對其訴：‘
我即嵇奴癡，君子乃吾父。
生於七夕夜，如今一窮儒。
父因汝鴆亡，嵇某當殺汝。
劍雪殺父恥，合是人子事。
人命受於天，貴乎無以值。
嵇某乃凡夫，無權主生死。
況久學琴道，解吾父清皎。
冤冤複怨怨，互殺何時了？
吾父雖已故，風骨猶夜耀。
恕人如恕己，不負琴之妙。’
還以天山劍，扶師入穀間。
采藥以療傷，難續任脈斷。
吾師大限至，咽氣是夜半。
骨埋鬆下岡，哀涕摧心肝。
明月如有意，見此必損殘。
流水如有意，凝噎十八彎。
霜樹似掛孝，風哀如悼言。
欲哭眼已枯，冷雨濕墳前。
鄰墳而貧居，守孝又半年。
一朝飄零去，隱姓半瓢山。
此山何鬱蒼，暮靄籠井沿。
東憑清風渡，西望秦月關。
作伴而居此，樹下曰誓言：‘
餘生長相守，除若滄海幹。’
竹深有木屋，蘚厚聊以宿。
拂曉嵇郎去，擔柴尋賣處。
荷鋤理荒田，搖槳夜擺渡。
而我常繡花，以此換衣布。
挑燈剪鞋樣，織麻續機杼。
飯熟盼人歸，燈盡重添爐。
夜深郎收舟，敲門月下屋。
縱是貧如水，惹極仙人妒。
逆風樵子去，寒徑落葉稀。
靜月古渡口，槳聲魚著迷。
操琴風清夜，焙茗重秋色。
練劍幽篁裏，月光落竹葉。
彈鋏驚夜梟，揮衣意氣高。
憑劍吊先父，皓影疑是蛟。
『初見如紅豆』，此乃第一招。
『重逢西子湖』，此乃第二招。
『孤山殘梅飛』，此乃第三招。
『焦尾訴衷情』，此乃第四招。
『七夕玉成玨』，此乃第五招。
『天涯有明月』，此乃第六招。
『何處無相思』，此乃第七招。
七七複七七，此意何時已。
此乃『相思訣』，收錄梅鶴笈。
創者為嵇妙，招招為相思。
劍招有時已，相思無絕期。”
木翁籠五指，舉頭已然癡：“
煊赫相思訣，原來緣於此。
君子之劍詣，確非人所及。”
阿喬繼而曰：“久練相思訣，
深慕君子馨，長憶人如月。
君子姑蘇死，憑誰酹冤魄。
手學其遺篇，應擔報仇業。
當年七夕夜，君子受困厄。
來者盡名宿，一一垂史冊。
考妣由此喪，逐個合誅絕。
萸於劍成後，曾上武當闕。
去年霜降時，步踏昆侖雪。
夜深入禪院，單衣過天山。
嗟乎空談兵，血不滋其劍。
白衣廢然歸，看劍徒嗟歎。
嵇郎謂吾曰：‘噫籲愁腸盤！
報仇何太難，難於上青天。
武當葵花翁，一遇則推盞。
道骨如鶴輕，仙風動我顏。
相慕逾鍾俞，與斟話三旦。
同舟揚州城，棋餘臥雪眠。
昆侖蕭傅厭，堪為世大賢。
揮涸千池墨，翻破萬卷簡。
與之論六籍，鴻學過五轅。
剪燭三更後，未覺霜夜寒。
二者為友生，安可撩刃斬？
少林耄耋僧，麵壁唯入定。
一叟已無為，何必了其命？
天山陸劍群，劍倚天外峰。
愛月愛飛雪，殺之豈不庸。’
萸心素如絹，妾鼻為之酸。
私欲孑然去，獨了江湖怨。
今歲夜中秋，林低玉蟾懸。
海棠弱於此，衣上披霜寒。
而我謂之曰：‘嗟乎年複年。
妾本蓋京華，幽居色始慚。
瓢無隔夜黍，窗破冬衾單。
著發以荊釵，徒羨雀頭簪。
恨卿賣柴少，囊無沽衣錢。
清風不飽人，袖隻琴與劍。
難挨飛房雪，故來與君訣。
去去下揚州，春肥朱門月。
瓊釀漲翠盞，饈浮水精盤。
珮係羅衣香，麝熏抱廈暖。
夜短須長樂，豈不勝考槃？’
言訖獨出林，步武淚已顫。
傷萸一何深，信我腸先斷。
別時即天涯，無萸何所歡。”
劍魔長悲吟，夜秋早斷魂：“
我本一碌人，落魄江湖存。
衣舊自縫補，腹饑無人問。
濯足萬裏流，滄海醉投樽。
劍豎孤城頭，寂寞如孤辰。
嵇兄雖已故，勝我猶三分。
賺盡伊人淚，縱死無遺恨。
徒餘我一人，沽名霜入鬢。
明朝何處去？散發騎秋禽。”
奮袂陡長嘯，斜睨天下人。
衣亂效阮籍，跣足作狂吟：“
我欲逍遙匿，月下無歸期。
搖樽過洞庭，槳聲秋天冷。
獨酌無須伴，傲視沙洲淺。
於今作清嘯，此夜人無眠。”
阿喬如無聞，遐思忘所言。
輕煙籠羅袖，落花七八片。
散步不生塵，此應非人間。
深眸黯然斂，輕聲乃一歎：“
花下一訣別，蟲鳴入秋節。
萬裏江山秀，一輪明月潔。
明月大如盤，玉光照嵩山。
山半少林寺，鍾聲十八院。
武林執牛耳，名刹青史傳。
禪宗之北鬥，武學之泰山。
知茶何處尋？寺中達摩院。
冥思麵北壁，打坐年複年。
八月二十五，月黑山間路。
梵音漸無聲，夜深逾牆入。
偏角一殿中，知茶獨入定。
落葉秋夜涼，青燈一老僧。
我以輕步近，拱手先訴聲：‘
小女嵇喬氏，夜來謁大師。’
老僧驚迴首，良久合十指：‘
施主乃何人，緣何夜至此？’
夜風涼如水，我淡然答之：‘
一十九年前，七夕寒山寺。’
老僧遽已愕，起身眺目視：‘
誰掌恩與怨，事本定於天。
恩德不須憶，仇厄亦是緣。
老衲為者般，苦參十九年。
前夕終大悟，盡釋昔時怨。’
我怒極反笑：‘大師何逍遙。
不聞人間愁，烹茗昏至曉。
僧雖不思仇，阿喬肚量小。
君子何罪哉？遠躥亦未老。
身死江南恨，仇事歸阿喬。
此宵血必濺，何懼第一廟！’
言訖一側手，長劍已脫鞘。
青光吐欲飛，斜指達摩背。
老僧乃苦笑：‘施主請試招。’
雙手合十時，入定存動思。
微風燭光搖，僧袍卷一角。
芒鞋忽斜踏，枯手襲奇招。
手式極飄忽，觀形頗不絀。
五指驟成抓，倏然入三步。
飄然我錯溜，有劍未及出。
下掌側掌鋒，橫切斷其路。
此招乃虛招，本欲先微阻。
未料一掌拂，登砍僧腕處。
僧竟揮不去，手抖身大怵。
爪顫如鶴冷，步跌似貓匐。
何以成名僧，未抵手一拂？
竊疑其詭變，以虛誘人輸。
故而緩發招，曆劍觀六路。
一招尚未竭，劍氣抵衣入。
我問知茶曰：‘大師乃名宿，
不堪一掌拂，如是又何故？’
老僧愁滿麵，撫膺發浩歎：‘
全拜君子賜，內功盡消散。
夜旦『中庭』痛，苦曆十九年。
世間恩或仇，古來固難辨。
釋仇並忘恩，方可參經卷。
昨日不擾今，思及無憎怨。
欲渡天下人，盡可棄前嫌。’
我鎖眉複問：‘何故吐此言？’
老僧憶往事，愁容已淡然：‘
姑蘇寒山寺，一十九年前。
老衲及武當，昆侖並天山。
四人齊磨掌，各逞妙技強。
圍攻梅鶴子，一一铩羽迴。
君子揮指來，點封我任脈。
氣堵『中庭穴』，內息難流徊。
真氣匯『鳩尾』，『神厥』經『氣海』。
流轉至『中庭』，氣窒複滯礙。
君子襟懷闊，欲解吾之穴。
穴脈猶未解，與世即永訣。
如此天之下，誰人可解穴？
山中訪高人，鬆下求隱者。
試後皆搖首，此穴終難解。
君子指法殊，異於百家學。
從此獲劫災，穴封十九載。
藏腑如煉獄，真氣為之礙。
『中庭』痛如割，內傷迫形衰。
如宿病不愈，似頑疾難拒。
一朝忽大悟，自散內功去。
修為幾十載，廢失於一夕。
自此成凡夫，手無縛雞力。
真氣無所餘，傷穴方始愈。’
延目瞭窗外，啟齒吟偈語：‘
生滅皆一夢，夢醒本無垢。
愛憎亦如是，其實無掛礙。’
聞此我已愁，入憶沉吟久。
山門叟已恙，血仇應報否？
寺風忽醒我，手捺劍光流：‘
冤魂蘊於刃，仇債卻難勾。’
言盡揮鍔進，劍奔僧人首。
引劍相思訣，燦月徹穀晝。
姿如孔雀美，雀膽毒比鳩。
裙動裾未飛，一劍已點喉。
血染青袍赤，僧仆達摩後。
袖劍欲遠竄，一念忽來轉。
提劍蘸了血，劃字東牆間：『
嵇氏多情鬼，殺人此壁下。
妙哉相思訣，還魂在天涯。』
塗血祭昔者，古廟冷秋色。
故人不複歸，唯聞木葉落。
所謂『多情鬼』，梅鶴君子也。
壁上留此名，慰其冤魂咽。
今以其遺技，為其消冤業。
得其英靈佑，老僧已伏決。
一人獨出寺，古道瘦馬嗟。
中原恰秋雨，連夜去西域。
月夜臨懸崖，雪色靜萬息。
天山何雄奇，殘月掛峨壁。
入煙三百尺，橫曆八萬裏。
千仞驚天勢，連峰危然屹。
此為天下險，削峰猶峻立。
登高昆侖岡，人間正重陽。
滿插茱萸人，獨我又惆悵。
肩風袖明月，昨夜上武當。
煙鎖天柱翠，月籠古鬆茫。
解劍池畔呆，磨針井裏惘。
坐聞清風過，散發明月光。
三地如重遊，鬱結愁滿腸。
夜深殺人後，抹血偽墨香。
或於險壁間，或於院牆上。
寥寥二十言，迴腸幾多傷。
以此示人間，血債必血償。
天山冰壁下，昆侖一線峽。
武當山牆根，皆題是詩話：『
嵇氏多情鬼，殺人此壁下。
妙哉相思訣，魂斷在天涯。』”
木翁久不語，頹色愧向低：“
壁見『嵇氏鬼』，疑是嵇萸題。
況乃相思訣，嵇萸成名技。
冥冥天意在，造化使人愚。
而今劍仙去，並非吾本意。”
悟轉忽一愕，乃問阿喬曰：“
吾弟葵花翁，如今已耄耋。
武學臻化境，功純入青色。
草木可為刃，一扇揮自若。
武當太極劍，不輸相思訣。
而君方妙齡，修為必欠缺。
何以勝吾弟，使之劍下折？”
劍魔一揖答：“木翁不必訝，
武當葵花仙，乃喪我劍下。”
木翁頷首曰：“原來乃如此。”
劍魔忽一怔，悟徹其中事：“
武當神技殊，阿喬難勝之。
此仇不可泯，與我遂結誓。
結誓為夫妻，同飛願比翅。
借以我之劍，一殺武當士。
竟爾緣此故，下嫁獨孤氏。
枉我自多情，空惹一世癡。”
阿喬深歉然，負荊劍魔前：“
阿喬無奈處，還望公子恕。”
劍魔突苦笑，仰天長哀唿：“
消得伊人愁，在下寧入墓。
縱死不足惜，況殺一人乎！”
忽聞腳步沉，依約踏歌音。
人步漸漸近，漸近漸長吟：“
沽酒趁煙雨，青旗杏花村。
一瓢誰與歸？月下有故人。”
人猶未至此，酒香已飄近。
劍魔一揮袂，嗅之略揚眉：“
泉城『落仙酒』，大約似此味。
窖藏十三年，飄香引人醉。”
夭夭海棠間，一人輕影轉。
肩上橫擔酒，前後各一壇。
長衫如月白，俊貌似玉彩。
正乃飄零人，衛鷲去複來。
沽酒未及溫，欲邀嵇萸飲。
忽然步踉蹌，失意而欲狂。
竹擔滑肩墜，壇碎酒溢香。
一樹海棠下，嵇萸靜靜躺。
其魂已去遠，飄蕩混沌間。
或徊海棠裏，或歸半瓢山。
或拘幽冥界，或遊離恨天。
或化成清風，或化作閃電。
抑或如燈滅，人死六魄散。
衛鷲忽清嘯，舉手問青天：“
其魂何處尋，青暝或黃泉？”
無人解此問，淋浪淚沾襟。
悄立於花海，憂極已失魂。
夜色忽凝紫，灼灼天石隕。
疑是群仙涕，流星宛如雨。
亦如千鳳涅，同悲竟此夕。
藉此宿命思，人生本戲子。
十年入戲深，情濃卻無字。
人去千年後，吾獨悵無語。
詩白敘其行，書之懸崖壁。
花間煮酒待，幽人逐月來。
窮夜以雕蟲，興則浮大白。
禿筆《花殤吟》，餘詠一何欣。
瀝血斫詩成，何處摔古琴。
尋句雖不粲，冀得查翁聞。
三六星火頹，蘅茅棲吾身。
所夢有山海，飛鳥一嶼雲。
月升我已去，有意花紛紛。
《月下幽人行》第二章 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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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樽涕沾衣，雁去江色澄。
遠目橘夾戶，木葉下幾重。
獨酌一瓢月，自弈半枰風。
何當謝娘至，共指響蜀桐。
玉軫繞騷思，寂寞又從容。
舉頭月如洗，誰悵秋夜冷？
愁多反清狂，吟骨見古風。
身本嵇氏嗣，名『萸』字『奴癡』。
劍成人未冠，威名煊河山。
秀顏琢白玉，衣敝天姿顯。
清吟若蘭馨，出塵如謫仙。
孤僻不入群，子夜誰為伴？
身負一部琴，琴匣一葉劍。
操琴聲古幽，舞劍光流轉。
琴芳流蘅薄，劍情兼雅怨。
撥琴橫膝上，冷笑蔑江山。
身為嵇康後，忍把汙淖沾？
仙姿卓如鶴，妙指輕如棉。
一劍引於手，傲眼獨仰天。
鞘叩少林門，劍掃武當雲。
天下誰敵手？唯有獨孤玨。
蕩劍江湖過，撫琴降宮闕。
激揚昆侖雪，指摘西湖月。
都雲幽者狂，一人獨沉默。
迴步蘚階下，滅跡木橋左。
落葉自飄飄，身影獨翩翩。
夜挨明月落，佇看流螢散。
拆字卜玉繩，月圓恐又殘。
一琴一天涯，一劍一人間。
茫茫無一伴，嵇萸忽起歎。
負手漫步走，須臾轉九彎。
過江平野敞，泱泱海棠滿。
個個風姿弱，一墓淒零慘。
墓前一碑直，碑刃表六言。
上款『阿喬墓』，下款『萸淚唁』。
風末人去後，萸眼久作泉。
芳影時到夢，是思何以奩。
秋月冥冥照，海棠輕輕散。
月下冷寂寂，情深動寒川。
把酒且靜飲，拊碑好不厭。
延佇墳野闊，望月有深感。
一人望一月，一月照幾人？
思緲詎可舒，倚劍恨無硯。
有劍如湖筆，望石擬玉宣。
口占奪七步，劍詠即五言。
明月傷客心，哦月徒愴然。
墓前題五絕，劍豎傍碑寒。
『一輪明月白，望月人待旦。
不知在泉下，怎得今夜圓？』
字如耕人粟，詩成不廢箋。
隱然惜別意，彌於筆劃間。
詩雖未蘸墨，筆筆鋒入骨。
詩盡情未盡，詩裏聞人哭。
生者存人間，逝者歸塵土。
墓裏墓外人，相思怎相訴？
低身坐墳邊，端琴徒自顧。
淚落琴尾傷，手撫弦絲疏。
十指頓挫間，聲韻始淒楚。
似西施啜泣，如閨怨難抒。
乍撫月色冷，次撫海棠枯。
三撫亂鬢發，四撫靜孤墓。
五撫催腰折，六撫惹眉蹙。
七撫佳人歎，八撫君子俯。
撫琴人難過，蕭然對落木。
拔劍輒一躍，月下競起舞。
揉展擬蝶翅，迅狡勝狸步。
一招『鬥鶴式』，揮劍何跋扈。
飄忽浮雲飛，沉猛驚雷兀。
氣遏長江水，威殺南林虎。
一劍泰山崩，誰敢決勝負！
清風一陣冷，收劍佇立孤。
明月孤墓畔，形影相顧憐。
破袍風飄舞，一鍔月光滿。
誰能邀閣下，花間對一盞？
出沒獨一身，質本潔無染。
徒令天下人，把酒空長歎。
獨自癡茫茫，有人忽淺唱：“
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
不知明鏡裏，何處得秋霜。”
『霜』字還未落，人已到身旁。
悠然一折扇，白衣正飄揚。
趨帶騷者風，柔轉書生腸。
劍鬢秋水目，舞袂花之央。
揖首向嵇萸，挺眉氣勢張：“
幸能拜劍仙，不才乃衛鷲。
客宿姑蘇外，賤字為『羨香』。
天地一過客，江湖任流浪。
匹驢訪武夷，片筏過瀟湘。
愧對人抬愛，唿我『三筆郎』。
一筆撼王嶽，二筆決大江。
三筆鬼狐逃，筆筆顛滄桑。
筆在收複間，風雲入手掌。
一橫萬裏水，一縱千仞岡。
一捺星鬥移，一撇大地晃。
夜唿劍閣雨，旦飲長城霜。
輕輕一筆落，不慚楚霸王。
而今世無英，徒使青絲蒼。
顧盼千萬人，誰共爭流芳？
天下共酌者，使君與羨香。
候於海棠下，已挨三夕霜。
冀得敵與爾，論招舞飛揚。
劍含秋風勁，筆吐明月光。
天既生瑜亮，一決誰桀湯！”
言畢立秋風，渺若孤鴻影。
海棠自飄落，秋墓自伶俜。
嵇萸目似冰，負手一聲哼：“
嵇某蔑群英，一身風雪冷。
漂泊誰所伴？琴妻與劍兄。
我劍為陶冶，並非為虛名。
閣下請自去，莫負此月明。”
衛鷲忽一嘯，撩筆在手中：“
衛某隱空穀，幽居已十年。
兩筆對孤影，一瓢還獨傾。
為淩百家首，磨筆出銛鋒。
一生忍寂寞，徒為筆光冷。
筆上染人血，不遜徽州墨。
迎月獨起舞，未肯下荊軻。
一朝可縱橫，仗筆江湖行。
愁煞十七派，氣震三千峰。
唯獨閣下劍，至今未睹容。
此願若不償，何以慰平生。
是夜我欲狂，劍仙請叮嚀。”
提筆一揮手，遞招已然攻。
快如電光閃，狠似落雷霆。
一招接一招，招招欲奪命。
筆勢展如虹，嵇萸牢於中。
一筆連點之，九穴即為封。
險入瀲澦堆，飛舸未可橫。
樊籠屈猛虎，池潢羈蒼龍。
嵇萸手撫劍，不肯出冷鋒。
舉頭一片月，佇足聽筆聲。
招招險筆下，遐憶偏多情。
歎罷忽揮手，筆若悲狐鳴。
微踱幾步轉，輕姿出筆圈。
虎應吼山林，龍豈池中泛。
步似淩波行，轉瞬風煙散。
嵇萸拄劍佇，舉眸怨月圓。
低頭已惆悵，對影自嗟然。
衛鷲一橫眉，冷對月下仙：“
歎兮嵇先生，何故不出劍。
可是吾雙筆，難入君之眼？”
嵇萸淡著身，臨風訴冰心：“
劍乃我至友，並非手中刃。
豈讓一滴血，汙得鍔森森。
月照我身上，三尺不堪引。
獨我蘭花畔，怎忍沒劍魂。”
月下人無愧，說劍繞徵音。
柔指撫皓鋒，黯然對青墳。
衛鷲淺蹙眉，風吹一縷鬢。
手把紙扇折，輕步了無痕。
落步墓碑前，卻見詩五言：“
一輪明月白，望月人待旦。
不知在泉下，怎得今夜圓？”
讀完四行碑，舉頭仰蒼天：“
不意嵇先生，元是多情仙。
但問塚中魂，卻是誰家人？”
嵇萸移清影，神遊已微醺。
海棠落紛紛，愁殺夜半人。
人死花不知，花損人傷心。
做詩思遠道，傷見月如盆。
貪歡隻一晌，瘦極蓬蒿人。
往事不堪憶，憶者恐傷春。
嵇萸枯如木，月光落一身：“
絕代有佳人，山居蘚屋深。
長思欲依依，含眸望北辰。
連夕壓金線，更更繡嫁衾。
纖指抽針冷，月夜盼推門。
卷簾猶待字，吾與畫眉親。
涼夕瞭織女，風來撫瑤琴。
誰堪別離苦，世事改如雲。
雨摧海棠驟，飄淚能不紛？
人去未嫁時，餘我悵一身。
明月感君子，海棠息芳魂。
憶伊不可得，人間誰為鄰？
傷懷取琴操，愁腸將酒斟。
秋霜悲長發，過溪投金樽。
怎解傷心事？聊以把君問。”
衛鷲狂態斂，手抖筆鋒轉。
揮袖手一揚，飛筆劃碑麵。
手起書唐楷，筆落著下款。
下款『三筆郎』，和詩飄冉冉。
同為寂寞人，何故皆愁然？
今附一首詩，共待一輪圓。
但見詩碑上，二詩競輊軒。
宋體墨跡瘦，唐楷字腴滿。
此夕欲悲秋，吟詩人已瘦：“
花下畫明月，僧問我知否。
流水負落花，伊人空待漏。”
最是多情誰？落花待流水。
誰為君子憂，今夜又不寐？
衛鷲手攬月，收筆負後背。
冥冥月將升，默默淚已垂：“
聽君一席話，衛某心欲碎。
零落花如淚，折枝欲寄誰？
令我憶往昔，往昔故人美。
故人不堪憶，憶之青腸悔。
曾經閨中人，為我廢十春。
獨立河之洲，眸斷淚雨紛。
秋水人不歸，伶俜自昏晨。
斜月落孤城，桐葉墜屋根。
去伊成遠行，恨我不解吟。
但為礪筆刃，隻身空穀隱。
恍然及十年，深辜伊人心。
一朝終於醒，出穀而獨尋。
敲門不見伊，月夜問旁鄰。
深巷人去後，銜淚委商人。
煙雨過沈園，撫牆傷吾神。
詩舊伊所題，十年味更深。
人因相思瘦，魚為眼淚沉。
淪落秋風裏，一夜我失魂。
不及長相思，追憶已無痕。
雲鎖峭崖頭，一人獨登臨。
試問還複誰，慕我傾全心，
思我夜不寐，憶我淚長噙？
欲見徒傷心，倉皇我獨飲。
鴻孤向千山，愁誰風中損。”
背予飄袂長，傍眼下淚殷。
愁意催落木，木葉為誰沉？
嵇萸自顧癡，望月有所思。
愁待盡夜霜，無眠誰人知。
多情最不堪，古今乃如此。
千根愁白發，把刀誰割拭？
衛鷲側耳聽，遠處腳步似：“
左右有高人，先生請慎之。”
嵇萸略低首，手已撫三尺：“
來者身如蝶，輕功已絕世。
腳步輕且穩，落地如風至。
少林輕雲步，江湖無所似。
不知高僧誰，深夜獨到此？”
人影還未見，聞得一聲叱：“
老衲苦慚僧，拜見嵇居士。
今夜擾閣下，莫怪和尚恣。”
話猶未說完，飄然一人至。
清風一老僧，雙手已合十。
風動青袍卷，近膺飄白髭。
一佇輕為揖，悠然屈中指。
駢指曲複彈，指風聲嗤嗤。
指端真氣直，揮灑之一時。
嵇萸左移步，撩劍略橫持。
一指如飛矢，盡被一劍止。
老僧稍拂袖，再揖收五指：“
明哉嵇居士，苦慚鞠於此。
一手『無我指』，不堪讓君試。
末技不值哂，先生請評示。”
嵇萸收劍讓，揖首還拜之：“
有僧訪風林，幸如上邪賜。
獨魁天下者，向來少林寺。
嫋嫋輕雲步，冉冉無我指。
大師指藝淳，非有一瑕絲。
來時如輕風，去時已無蹤。
令人唯仰視，誰人敢爭雄。
但是為僧者，六根怎未淨？
不俯山上鬆，不聞鍾鼓聲。
指訣雖窈深，塵埃自重重。
還勸大師悔，禪修佐青燈。
大師本高士，不敢擾佛聽。
晚生愚薄論，聊作耳畔風。”
風吹海棠醒，雲散秋空澄。
月照僧人頭，反映月色明。
輕拂衣上塵，苦慚如出定：“
今聞賢士勸，大覺方為驚。
老衲三十年，焚香與誦經。
曉起掃黃葉，夜臥聽梵聲。
安禪旦及夕，尚憐虛浮名。
為練無我指，終年手彈鍾。
為行輕雲步，時攀忘我峰。
指法雖雋永，難滅佛前燈。
輕功縱飄逸，不及萬惱空。
心本孽欲多，何計製毒龍？
俗聽汙靈鷲，苦憶纏蓮梗。
入定多騖思，焉不礙修行！”
延項望長天，逗眉思舊年。
飄飄愁無根，霜下滿僧肩。
嵇萸踱幾步，月已上中天：“
一語不慎口，勾起三千憂。
嵇某乃妄談，大師請見宥。”
苦慚撩袖歎，難撩一身愁：“
憂思本我有，何須施主勾？
過往似飄風，不堪人迴首。
曾經傷心事，每歎月如鉤。
月照傷心人，相思誰消受？”
衛鷲又搖扇，低吟輕晃頭：“
一滴相思淚，愁得人白首。
情絲誰剪斷，往事一揮手！”
嵇萸坐石上，把琴橫膝頭：“
既然同天涯，不必臨西樓。
嵇某撫一段，聊消君子愁。”
五指落琴腹，須臾轉晚秋。
低頭一撫之，織女已然瘦。
手撥琴有怨，單雁移汀洲。
淒零不堪聽，梧桐落一宿。
如此冷冷曲，怎消三人愁？
撫者愁遐思，聆者愁撓首。
愁發不著簪，愁腸長思酒。
一曲一瓢飲，飲空萬世憂。
嵇萸手撫琴，暫吟將進酒：“
多情徒寂寞，飲者遺千秋。
何惜五花馬，何惜千金裘。
明月借一鬥，同銷萬古愁。”
衛鷲感此言，鬱鬱摧心肝。
和身隨風舞，起舞筆淩亂。
有悲向誰訴，挾筆共纏綿。
落葉秋天早，人似已瘋顛。
揮筆驟雨落，擊筆電光閃。
如風掃秋葉，殺人於閑閑。
一筆千仞勢，劃過不周陷。
不敢輕此筆，寧可輕泰山。
驚得無塚鬼，有魄皆碎散。
駭世大手筆，誰敢謂其慚！
飄逸王羲之，狂飛唐張顛。
書聖愧不及，草聖已喪亂。
忽然清嘯起，罷筆向嬋娟。
海棠也動心，散飛入雲滿。
苦慚歎花敗，信手挾一瓣。
感此人也癡，我見猶可憐。
延頸而深思，秋雁沒天邊：“
此去三十載，貧僧尚少年。
苦吟多禿筆，詩名已不凡。
霜紙騰紫煙，月冷咽鐵硯。
打傘斜橋過，蛾眉多卷簾。
夜徊蘚徑幽，佇聽東風酸。
一時之風雅，不下晉陶潛。
東城有妙女，好姿淡若蘭。
慕之我癡極，夜永魂長牽。
欲得伊人瞥，抄詩遞高軒。
未見先薄怒，紅袖丟詩箋。
感之愁茫茫，深忖寸腸酸。
流淚伊院旁，落魄西廂前。
坐落朗月下，一人秋夜寒。
獨身不堪愁，寂寞書生遠。
三千愁長發，把刀痛割斷。
一訣入少林，打坐三十年。
朝朝憶佳人，暮暮空思凡。
恍恍三十年，六根最難斬。”
飛英落滿襟，望月複低吟：“
人怕茱萸瘦，花怕水多心。
我怕幽人嗔，不敢輕敲門。”
彈指仿古書，將詩題碑刃。
秦篆跡婉約，與月奪神韻。
筆筆指力透，落款『傷心人』。
意境殊高潔，幽人似與近。
纖指把思念，穿過繡花針。
嵇萸手拈花，細品詩味馨：“
人怕茱萸瘦，花怕水多心。
我怕幽人嗔，不敢輕敲門。
原來東城女，心上有良人。
卻恐良人誤，不敢把君顧。
大師情難訴，愁絲亂滿腹。
癡種本無擾，平惹一生苦。”
苦慚噙淚笑，憂鬱不得抒：“
嚐盡相思苦，涕泗慚早初。
貧僧號『苦慚』，此劫亦天數。
流水憐明月，浸得月漉漉。
深夜誰多情，願把月華逐。”
突改目光厲，橫瞪嵇奴癡：“
久聞『相思訣』，殺人如相思。
劍光還未見，人卻已然死。
思似羚掛角，來去總無跡。
施主手中鍔，縹緲也如此。
滴滴相思血，染得劍鋒赤。
人死不可複，愁得生者癡。
長使多情人，流淚徒相思。
一劍『相思訣』，多少相思事。
舞劍可有愧？憑君一問之。”
嵇萸手端劍，凝視又已癡：“
我之相思訣，非為惹相思。
舞劍為寄思，不曾令人死。
我劍因我思，我因我劍思。
人劍同相思，是故謂『相思』。
劍潔人也潔，人癡劍亦癡。
一人與一劍，相思空自知。”
苦慚手一拂，罕然須髯直：“
揮劍不殺人，試問誰肯信？
貧僧之師叔，即是喪於君。
師叔號『知茶』，威名飄武林。
身掌達摩院，佛修已絕倫。
死於相思訣，少林為之震。
指派貧僧來，與君曲直論。”
嵇萸久沉默，似負愁千鈞。
仰月空長望，言出傷雁心：“
小技疏於人，何敢擾少林。
驚聞大師亡，嵇生亦愁損。”
苦慚一振衣，冷笑風森森：“
閣下訴此言，老衲試一問：
會使相思訣，天下有幾人？”
嵇萸撫石碑，自悵還一身：“
除了晚生外，另兼墓中魂。
人鬼共相思，絕無第三人。”
苦慚近一丈，怒已逼眉心：“
鬼已入木眠，何嚐能殺人。
弑我師叔者，無疑惟使君。
既敢血五步，不敢剖誠心。
閣下憑一劍，竟也蔑少林？”
嵇萸獨泫然，不想多駁論：“
晚生願伏罪，戮頸贖僧魂。
但求一死後，埋骨鄰伊墳。”
苦慚本多情，感此已深憫：“
泉下陪芳魂，羨煞多少君。
留我徒長籲，無發也惹塵。
今夜閣下死，明旦又誰人。
悠悠無我指，空添一座墳。
煮鶴雖大煞，莫此傷人心。”
殺招出不出？扣指尚沉吟。
清風拂人麵，眺目已出神。
遠處飄影輕，忽有二人臨。
一者衣似雪，一者飄如雲。
相攜手連手，落步不起塵。
身飄如淩空，輕盈似鶴身。
二人行至此，頓步斂長祍。
白衣高個者，一劍身後斜。
倨然獨冷笑，黃葉已蕭瑟。
長袍瘦身者，負手風凜冽。
頭帶赤綸巾，鬱然立旁側。
嵇萸抄雙手，一拜瘦身者：“
在下嵇奴癡，揖見『昆侖鶴』。
深慚未掃榻，還請莫為過。”
瘦者還拜之，輕把海棠拂：“
劍仙何太謙，愧煞昆侖鶴。
蕭某及陸兄，實乃不速客。
我輩趨而忽，令君忙不迭。
個中無奈意，劍仙請體貼。”
嵇萸自淡笑，次拜白衣者：“
嵇某久仰者，天山一劍客。
今宵終得見，幸甚何以若！”
劍者一揮手，卻厭寒暄多。
如雪冷傲意，更襯白衣潔。
斯人名『陸繼』，號『天山劍客』。
一劍之淩厲，曾舔無數血。
世居西域寒，不遜中原傑。
夜夜乘雪舞，飛揚誰了解？
瘦者名『蕭頡』，自詡『昆侖鶴』。
迴展蕩淵深，飛身渡天閣。
輕功第一人，先屈一隻鶴。
蕭頡走幾步，可憐海棠瑟：“
秋木使人嗟，誰忍手采擷？
花嗟人也嗟，花開人還嗟。”
感遇真愁煞，轉念忽一訝：“
海棠屬春物，三月乃生發。
緣何秋已濃，瓊花猶滿椏？”
嵇萸撫一枝，魂消緩聲答：“
連年未枯零，此非尋常花。
皮骨不畏寒，根移藏邊峽。
風刀摧花雨，霜劍削枝爪。
挨凍愈堅挺，淩雪發根芽。
不屈樹如人，香因苦寒遐。
花錦如爝舉，無論冬或夏。”
歎者不及嗟，一望花如雪。
風來雖舞落，明朝又灼灼。
海棠一夜淒，不堪讓人折。
青墳仍荒蕪，感人不忍別。
嵇萸輕聲歎，戚戚手撫脅：“
夜冷月光明，風微人間澄。
海棠為我落，我為海棠鳴。”
揮袖綠綺在，輕撫三兩聲。
聲低似呢喃，委婉飄飄風。
秋月白何如，煙水遙幾重。
有誰聆此後，為之不動情？
苦慚手合十，望月思虔誠：“
悲哉嵇居士，愁多勝老僧。
聽君一段曲，了解其間情。
撥琴人輕柔，追憶使人痛。
唯有動心者，能臨此高境。”
嵇萸自惘然，眉上夜霜凝。
癡寂一個人，入憶猶未醒。
陸繼冷笑之，不屑輕聲哼：“
閣下性儒雅，曲高和者寡。
但是陸某人，生來素邋遢。
一介劍中客，唯知彈長鋏。
牛耳不聞琴，辜負君雅達。
況我千裏來，非為琴與花。
身後綠劍在，有言問閣下。”
嵇萸手負後，空望海棠丫：“
嵇某客道疏，愧對陸大俠。
君攜三尺劍，不知問何話？”
衛鷲忽一笑，輕把月光踏：“
久仰天山劍，劍氣衝天涯。
而今一視之，風景乃大煞。
一介狂夫耳，難負盛名下。
隱者秋說劍，幽士夜煎茶。
爾曹唯煮鶴，徒增璧上瑕。
區區無禮輩，劍仙莫顧他。
豎子不足論，衛某可伏拿。”
陸繼一拂衣，冉飛海棠花：“
陸某本如此，狂傲我一家。
無名後輩子，不配我答話。”
衛鷲肩抖處，一筆一手抓：“
刀鋒已入骨，爾曹答不答？！”
揮筆寒風潑，欲割秋一拃。
開筆驚四海，頓筆斷危崖。
陸繼為之愕，卻步將劍拔：“
出招即不凡，引我歎風華。
綠劍久未鳴，我亦寂寞煞。”
攢劍曲如虹，驚落枝頭花。
其鍔三尺碧，流影寒月下。
細靡劍忽柔，招趨淡且雅。
氣派雲水行，美哉『蘭亭拓』。
劍摹第一帖，遒媚深得法。
矯矯天山客，無怪赫京華。
狠厲不饒人，風姿尚颯遝。
圍者紛紛避，如受風割頰。
陸氏主天山，誠非虛渺話。
衛鷲揮筆輕，一橫轉一捺。
筆鋒含內勁，身動衣影雜。
攪得夜雲碎，野鬼縮墳怕。
筆鳴聲愈響，聒醒一片鴉。
滔滔百餘招，兩璧未見瑕。
劍橫流水逆，筆落高山凹。
爭蹙如有仇，狠招互鬥伐。
敢犯十步者，虎刖蛟龍剮。
筆風入旗陣，劍氣透寒甲。
步步楚漢爭，招招同秦霸。
恨無古戰場，殺敵亂如麻。
秦王何雄哉，不堪一劍殺。
衛之筆風猛，陸之劍式颯。
鼓袂飛海棠，散發迎月華。
忽見一人躍，眾人俱驚啞。
來者破袍飄，影如仙人下。
入陣一揮手，筆劍皆奪拏。
斯人乃嵇萸，武功何神秘。
空掌對兩彥，悄然人獨立。
左持天山劍，右捉判官筆。
月影僅出肩，海棠何離離。
對月複太息，惆悵花滿地。
轉首看諸豪，氣壓一群雞：“
吳鉤韜神秀，名筆題風流。
何必鋒嚐血，使得後人愁。”
筆劍付二人。衛鷲一頓首：“
衛某十九年，不舍夜與晝。
今朝一試刃，方知筆法陋。
抖筆劍仙前，不堪一出手。
愧向林月懸，今夕何幽幽。”
撫筆淚已滴，輕涕於深秋：“
悲兮一雙筆，賺我盡白頭。
未成絕頂技，蕭娘情已休。
一筆又何用，使我長相守。
今夜一棄之，獨尋人去後。”
忽見明月遙，投筆向遠丘。
自顧反苦笑，白衫空兩手：“
深謝嵇劍仙，承我三叩首。
君如迷下蔡，絕世而僅有。
風骨和武功，無人能居右。
衛某有此敗，浮名已參透。
今朝投筆笑，明旦複沽酒。
從此自漂泊，隱名碧山頭。
一筏浮流水，飄飄無所由。
拋了功與名，斫淨滿山憂。”
嵇萸質本華，笑若風入柳：“
足下竅明靜，了去千丈愁。
歎我一俗夫，人間兀自遊。
明月欲照我，我卻向渠溝。
寄期衛居士，競潔與五柳。
荷鋤自休休，種菊從此後。”
衛鷲一振衣，未別即笑走。
花滿明月光，流影照裾袖。
白衣動清風，淺秋更深秋。
仰天吟哦詩，絕跡海棠後：“
投樽向李白，今朝可風流。
踏月名崖上，幽人已無愁。”
人去聲漸遠，空餘一夜幽。
陸繼獨傲然，不齒於衛鷲：“
氣概不男兒，豎子難相謀。
才輸輒隱居，豈非類鼠流？
氣豪思荊軻，敗未辱吳鉤。
拚此頭顱壯，何懼與龍鬥。”
手橫霜鋒劍，軒眉意氣遒：“
此劍已千古，試問誰敵手？
君我當再逐，背水誰王寇。”
彈鋏龍吟寒，揮衣風聲颼。
冷徹天上月，銀河斷其流。
嵇萸眉微斜，生慍一揮手：“
故思有墓奩，靜野入月閑。
良夜應懷遠，緣何吹雲亂！”
招隨身手出，踏雲龍鱗展。
氣懾四座客，壯魄紮魏燕。
陸繼先旁避，倏然劍一轉。
采招乃『飛雪』，劍氣摧膽寒。
嵇萸空手鬥，巧招竟連綿。
或縱狡兔脫，或伏臥虎眠。
掌砍可裂碑，稍撥動石盤。
輕拂也險厲，手過風聲酣。
陸繼一劍橫，萬裏黃河濫。
快如流星飛，狠似覆千巒。
一時風叫急，項劉相攻戰。
七招忽焉過，嵇萸弓指彈。
揮指少澤厲，指尖頂劍尖。
劍氣黯然收，指氣使月殘。
陸繼為之折，垂劍狂容斂：“
一手唿千軍，劍仙真如仙。
陸某才不如，荷劍應汗顏。”
嵇萸收步佇，俯拾一花瓣：“
未知陸先生，到此何貴幹。
有言欲問甚，與我不共天？”
陸繼聞此言，怒發直衝冠：“
閣下雖神技，殺業更染劍。
家嚴陸劍群，與君又何怨？
弑奪我父命，暴屍寒峰巔。
劍仙有此舉，豈不負白衫！”
嵇萸愁已切，欲言卻無言。
黯然問蕭頡：“乃翁蕭愈厭，
與某有深交，莫非也罹難？
蕭兄從西來，可否為報冤？”
蕭頡輕頷首，愁月不堪看：“
相思訣下死，一招步黃泉。
蕭某負刀來，枉費此月圓。
身擔殺父仇，不得不一戰。
明知刀詣淺，勝於徒殘喘。”
苦慚踏數步，上前雜一言：“
昆侖及天山，少林與並肩。
天涯共一愁，縞身同相憐。
當年六國弱，合縱仇秦鹹。
今朝亦如是，吾曹豈能單？”
陸蕭無二議，擊掌說盟言：“
嵩山少林寺，昆侖並天山。
三派齊操戈，斬龍梟刑天。
何慫劍下死，縱死不瓦全。
何畏身傷殘，寧殘誌不轉。”
忽聞一人笑，笑聲何蒼老：“
會盟誌在秦，豈可少老道？”
轉出一老者，拂塵飄青袍。
雙目閃明光，額骨卻突高。
奕奕月在海，瑤台分三桃。
必是采薇叟，看天星宿少。
老者四方揖，一月何皎皎：“
武當散淡人，無心夜討擾。
拜見各高士，幸如臨雲霄。”
嵇萸如孤鳥，拂衣淡淡笑：“
有匪吾不如，天下唯一老。
太極八卦陣，武當白雲飄。
木翁道長名，無誰未知曉。
晚生嵇奴癡，豈敢不折腰。”
揖向老者衣，不盡風蕭蕭。
木凋秋天冷，人間誰高標？
老者攬拂塵，冷眼對之嘲：“
掛劍既稱仙，何以情義拋？
談吐雖恬然，殺人如割草。
貧道有師弟，與爾深為交。
一旦遭君殺，罹禍誰始料。
昔者義如天，焉忍催殺爪？
古今薄情儕，無有勝爾曹。”
嵇萸愕而昏，戚然心如絞：“
妙翁葵花子，幾時赴陰曹？”
木翁冷笑之，奈何秋天老：“
明知故來問，何必誑貧道。
九月武當巔，風清月光好。
悲夫我弟死，死於相思招。
人死何所終，冤魄入縹緲。”
嵇萸鬱鬱立，沉思月窈窕：“
彼年臘月八，賞梅梅嶺腳。
曾邀葵花翁，維揚一舟漂。
二十四橋月，烹茶紅藥橋。
彈琴更夜話，剪燭待破曉。
對弈無勝輸，杜康餘半瓢。
相顧曰知己，互為忘年交。
子期與伯牙，遜我三分騷。
須臾滿天雪，雪花如鵝毛。
浮舟江雪上，瓊瑤幾多嬌。
對看橋雪滿，填詞《漁家傲》。
今朝明月仍，剩我獨稱妙。”
舉頭悵然望，骨立神采銷。
飄零何所似？落花隨意拋。
坐愁秋木死，淒愴催人老。
月垂長天空，斯人獨蕭蕭。
流霜照一襟，傷心複傷心。
何以托平生？唯有劍與琴。
長衫兮秋天，紅瘦兮紛紛。
自愁人不知，塵未著染身。
苦慚走上前，移步動雲根：“
誰曉相思訣？天下隻二人。
閣下嵇劍仙，另與墓中魂。
今於木翁前，貧僧還一問：
塚中所葬者，未知何時殉？”
嵇萸近碑前，摩碑徒傷神：“
去於中秋夜，月圓千戶深。
人去海棠涕，應惜芳魂損。
彼夕人團圓，獨我伴冰輪。
伶仃無人省，至今悵斷魂。”
苦慚一揚眉，仇向月下人：“
師叔遇害時，八月值下旬。
已是中秋後，此技唯有君！”
陸繼遞一步，怒氣入眉心：“
九月初三日，家父尚世存。
誰料忽然亡，天涯無所尋。
待到重陽時，未歸仍無訊。
茱萸無心插，登高少一人。
九月初十夜，月照山連群。
天山十九峰，唯有削峰峻。
峰立殘月下，鬱鬱獨登臨。
俯望天之下，慟哭悲長吟。
轉首石壁側，橫臥似一人。
白衫玉帶瘦，霜雪映幽刃。
壁下之逝者，我父陸劍群。
可憐月光冷，暴屍峰千仞。
身受『相思訣』，魂死無人引。
一劍了人生，此招何殘忍。
五步血飛揚，事了南山隱。
空穀藏身名，采菊操古琴。
閣下何飄逸，餘者何傷心。”
嵇萸木然立，無語若木雞。
都雲斯人癡，知己何所覓？
蕭頡戚戚思，不覺淚墜地：“
重陽正佳節，家嚴身亡期。
昆侖雪為縞，我以淚為祭。”
誰人共吾哀，了結這次第。
秋高空山曠，月出蟲聲低。
江山雖如畫，落款誰敢題？
人在畫中愁，流水已逝矣。
愁思誰為最？木翁白發稀。
木翁一舉頭，花間萬籟寂：“
昨天與世辭，可憐我師弟。
貧道無一侶，泉下誰相期？”
苦慚悲海棠，奈何花已傷：“
天山昆侖派，少林及武當。
武林四名宿，朝存夕乃亡。
中秋月明後，一一沒穹蒼。
其中誰屠手？血濺閣下裳。”
嵇萸一歎輕，月照人影長：“
我本隱身名，何故衣沾霜？
無人解意我，寂寞自一觴。”
陸繼一揚劍，白衣何莽莽：“
自古不義者，取劍當共戕。
今宵我輩在，鼠流何處藏！”
嵇萸一拂衣，不堪秋風涼：“
清者自清白，皓月仍朗朗。
完璧本無疵，豈顧他人謗。”
蕭頡忽揮手，一刀垂身旁：“
此事當了斷，贅言莫多講。”
苦慚諾一聲，彈指指風強。
少林『無我指』，淩空令人傷。
木翁右手轉，左手撩衣裳。
步前攬雀尾，輕發太極掌：“
如是宵小輩，萬死也不枉。
刈魔俠者事，勿須複彷徨。”
刀光劍影冷，指厲掌風廣。
四麵盡楚歌，嵇萸獨飄揚。
或如遊魚滑，或似飛鳥翔。
輕功踏無痕，劍猶立碑旁。
忽焉退而趨，白手決四象。
拂如龍吞人，故迴六亭掌。
匹馬走垓下，烈概猶霸王。
斷喝千軍駭，橫眉嚇秦皇。
天下誰敵手？古今竟茫茫。
忽聽一人笑，諸豪收鋒芒。
但望海棠巔，並有璧人傍。
少年風華茂，藍衫一劍長。
敲玉冷月下，睨雪海棠上。
衣飄一揚眉，骨傲意飛揚。
見者皆嘖嘖，疑是見檀郎。
女子傾幾城，窈窕過王嬙。
徙雁落不起，襲人體生香。
綽態牡丹慚，楚楚西施恙。
愁睞靜風川，粲肌明素妝。
二者同飄下，落步海棠旁。
群豪皆如夢，驚為天人降。
嵇萸低頭默，悄佇淚已傷。
誰知愁者意，無端又惆悵。
灑涕向秋風，淒冷何恍恍。
秋悲竟為誰，無時不斷腸。
妙女佇樹下，芳容映海棠。
海棠猶不及，自愧複落降。
少年拂藍衫，獨自上前方。
步至嵇萸前，折腰訴衷腸：“
江湖後輩子，久對劍仙仰。
令譽滿天下，一衣名劍香。
晚生有今夕，無憾世態涼。
但願與劍仙，月下輒傾觴。
月出共一觴，月落又一觴。”
嵇萸微斜眉，側身猶悵悵：“
嵇某乃未學，慚對古魚腸。
不敢『劍仙』稱，揮劍無所向。
未知閣下誰，師門又何方？”
少年讓一步，滿身流月光：“
晚生無名輩，尊前何敢講？
複姓獨孤氏，單名一字『玨』。
草字曰『鳳孽』，筏居洞庭左。
無師而流浪，雲遊古崖上。
留名白石畔，起舞梨花行。
性本孤傲人，劍仙多體諒。”
之子述語罷，聞者即愀惶。
『劍魔』獨孤玨，天下第一狂。
齊名嵇劍仙，武林瑜與亮。
一劍何鋒利，華山一派亡。
鬼穀六刀客，一朝劍下喪。
不與世人群，千裏獨複往。
兀兀驊騮雪，沙亂日月黃。
一招便封喉，揮劍不染裳。
劍收拂衣去，經年獨銜觴。
或顛或傲世，殺人如尋常。
睚眥必仇還，卒爵待杜康。
誰敢與為敵，月不奪劍光。
翹首無所懼，凜如古戰將。
陸繼一拱手，劍垂傲氣藏：“
君乃獨孤炔，陸某早神往。
神采搏雲機，飛揚勝劉項。
脫劍使酒氣，太白敢不讓！
天山之陸繼，今拜閣下旁。”
劍魔一拂衫，不屑與之言：“
末流醃臢人，何敢毀詩仙！”
轉身向嵇萸，不與眾人謙。
陸繼畏其威，含嗔不敢犯。
劍魔複一揖，衣上落花散：“
先生性雅達，素有詩名傳。
不知深夜裏，嗜讀誰家言？”
嵇萸又自癡，低頭悵秋天：“
前朝之文人，一一風騷滿。
不與我輩似，平庸海棠間。
前人何高才，留名照千年。
夜讀其詩作，為之淚潸潸。
文采動星文，愁意摧心肝。
其中最嫉誰？李白及陶潛。”
劍魔不勝喜，拊手稱同感：“
不意嵇先生，共我愛詩仙。
今朝若有酒，當幹三大碗。
李白詩九百，遺風唐宋元。
閣下熟讀後，偏愛哪一篇？”
嵇萸感其言，月冷仰頭看：“
李白臨軒敞，望月曾斷腸：『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一手文章著，當驚詩壇殊。
月白風騷極，水清意境出。
月下誰無愧，長安事事非。
淡淡二十言，盛唐風流最。
披閱太白詩，無眠一人癡。
感之有意境，首屈《靜夜思》。”
劍魔似不悅，撅嘴蔑視之：“
鳳孽乃草莽，未解意如絲。
平生最嗜酒，覽詩索『酒』字。
但覺酒氣揚，不負飲者狂。
彼詩未可醉，文采不堪上。
何如《將進酒》，醉入我豪腸！
望月吟是詩，一觴又一觴。
句句令人醉，千古好文章。”
幾士不同調，聞之頗哂笑。
狂哉一酒徒，大言論風騷。
附庸太白詩，腹內卻如草。
劍魔聞人笑，側立斜眉傲：“
微哉四走狗，敢譏孤鴻醜。
爾等誰欲死？我劍可梟首！”
木翁怒如狂，指叱劍魔頭：“
年少卻輕佻，出言即汙口。
大名垂武當，豈容辱老朽！”
陸繼提鞘開，趁機間敵友：“
少年猛於虎，我輩當連手。
今番咽其辱，辜負我吳鉤。”
劍魔仰天笑，一輪月幽幽：“
武當太極功，向魁武林首。
怎奈老道愚，猶未參白透。
天山八招劍，招招堪一流。
陸獨前輩歎，無人繼其後。
少林無我指，力弱空風流。
練指費十年，未敵劍氣勾。
昆侖輕功卓，隻嗟刀法陋。
臨陣若閃躥，誰可追逃寇？
江湖四大派，一一歸末流。
爾等本不肖，豈是我對手！”
轉頭瞭嵇萸，人比海棠瘦：“
閣下嗜琴劍，而我嗜劍酒。
今朝有瑤琴，歎無半觴酒。
既然不可醉，但求一曲悠。
請君在月下，為我一揮手。
流水之湯湯，高山之揚揚。
不為稻粱謀，不怨秋天涼。
脫劍為君舞，君且為我唱。”
嵇萸坐碑畔，綠綺橫膝上：“
愁愁舉樽後，戚戚引宮商。
嵇某之微技，撫琴惟惆悵。
曲罷摧人涕，鬱鬱恐君傷。
不敢擾清聽，少俠請見諒。”
劍魔一揚發，鞘軒花動裳：“
知心莫若酒，傾爵待杜康。
可歎酒無剩，徒留琴一張。
先生自顧撫，鳳孽自無妨。
聆君一曲愁，劍舞花之央。
共鳴與閣下，誰敢奢此望？
今朝幸如是，無憾明朝亡。”
嵇萸低頭撫，沉沉侍劍舞。
聞之人傷慨，此中有幽苦。
遲緩寒水滯，淒慘古木枯。
若君子立洲，似幽人辟穀。
獨坐花叢深，鬱鬱向誰訴？
琴乃我愁意，秋天何楚楚。
劍魔一撩手，背後劍已出。
鋒長三尺餘，流影劍脊凸。
滿鍔冷碧光，幽煞令人怵。
彈之發龍吟，似祭其先主。
當魁神兵榜，誰冶誰家爐？
劍魔忽邪笑，一橫劍光吐：“
在下未成材，領教天山術。
大哉陸先生，莫笑我劍疏。”
陸繼聞是言，膽破畏如鼠。
忽覺風夜寒，持劍久不出。
劍魔冷目睨，提身忽撲趨。
揮劍帶秋霜，鶻落抓狡兔。
陸繼撩劍擋，但感劍氣怒。
腳溜身微轉，蕩劍真氣鼓。
入戰怯意減，揮手攻一步。
劍發雷霆意，閃電遜速度。
泰山為之傾，東嶽何所補？
劍魔一撫劍，諷其劍藝疏：“
一招數破綻，何以祭陸獨？
天山二十年，聞雞未磨杵。
今朝為魚肉，我劍為刀俎。
古今勝敗事，一一入此屬。”
掀袍隨步飄，三尺冷月孤。
彈劍一招輕，套路走飄忽。
與琴都忽逸，冉冉向月舞。
流水徹底澄，空靈一劍惚。
琴劍何縹緲，影亂花下墓。
淩風翩翩裳，絕美何以如？
花滿而流香，劍轉無劍路。
不知何所向，無影誰能阻？
陸繼無路進，把劍斜退步。
一招即被動，立判雲泥殊。
劍魔劍劍逼，陸繼步步輸。
命懸須臾間，海棠脫秋木。
蕭頡一振刀，飄身掠場助。
妙哉昆侖鶴，飛影誰能捕？
十步無行跡，輕功堪高孤。
一刀走偏鋒，徑取彼喉頸。
劍魔迴劍拆，蕭頡乃後行。
提刀居守勢，遊走隨其影。
陸繼險象滅，抖劍複上攻。
招卷『橫嶺雪』，劍器陣陣鳴。
幽澗猿攀崖，彎溪鶴梳翎。
飄劍逸若雲，絕技誰敢輕。
劍魔冷然笑，不屑一聲哼：“
招式雖美奐，臨戰不可勝。
悠悠劍始發，『膻中』開如洞。”
揮手不留情，攢劍擊『膻中』。
陸繼複罹險，不禁秋風冷。
一招又受迫，燕雀何及鴻。
劍魔一劍揮，忽聞身後風。
昆侖附於後，審時出突兵。
已成掎角勢，劍魔夾於中。
劍格蕭頡刀，陸繼複勇攻。
陣前一劍勁，帳後一刀冷。
兵夾蜀與吳，此戰安可贏？
劍魔忽長嘯，振劍向天空：“
秋風磨我劍，朗月濯吾纓。
長天無限酒，有誰為我傾？
今朝無英雄，我輩可縱橫。”
側身步蹤轉，擊西聲在東。
左破天山訣，右化昆侖功。
忽左欺半招，突右斬一通。
或輕逸似吹，或怒然如崩。
天河落水疾，閨閣私語靜。
輕柔拈花損，狠厲雷電鳴。
一斬英銳氣，未肯慚共工。
刃落地維斷，天傾北辰橫。
湛盧於匣久，劍氣饑如鷹。
手中一劍在，誰可托平生？
蠅營狗苟輩，一一鵝毛輕。
但是嗜劍者，豈為二兩銅？
劍拂佞臣頭，糞土虛浮名。
戰未三十招，二人勢入籠。
合楚非秦敵，此唿彼不應。
天山連七失，血飛衣裳腥。
昆侖難飛脫，須臾必喪命。
二派皆下乘，劍魔劍如龍。
木翁及苦慚，相視忽並攻。
一彈無我指，一揮太極功。
少林武當派，向魁江湖名。
看今攜手處，誰敢攖其鋒？
同仇縛烈虎，會師指秦城。
劍魔猶不懼，望月冷笑仍：“
昨夜危樓巔，坐而仰長空。
迎月乃感發，臨風有心動。
乃創一招劍，鋒芒不曾傾。
幸甚四犬聚，聊試我劍鋒。”
踏步入坤位，提劍向無妄。
劍光似河淌，渙散卻有方。
招式雖不疾，處處隱劍芒。
幽如魑魅飄，劍氣滿穹蒼。
落葉縱然輕，片飛使人傷。
似羚羊掛角，無跡可尋訪。
但令人命危，無處可避藏。
黃河為之澄，炎日為之涼。
一劍妙如是，疑非匠成章。
苦慚弓中指，二彈風飛揚。
霍霍指氣厲，殺人視平常。
木翁撩掌圓，內功柔兼剛。
滔滔太極功，博采眾家長。
劍魔不敢輕，橫劍乃一擋。
江湖絕頂技，少林及武當。
龍惡降不得，損敵亦自傷。
劍魔又一擊，四處散光芒。
耀眼奪人魄，劍氣織成網。
苦慚左移步，木翁右腳趟。
棋枰遇對手，狹路逢豪強。
楚漢列鴻溝，未知誰霸王。
陸蕭歇戰久，傷勢已無妨。
一望烽火近，雙赴修羅場。
劍魔步微退，豎劍戰氣僵。
左右伺強梁，前後窺豺狼。
境勢呈騎虎，琴聲猶悠揚。
天上一輪月，還照白似雪。
嵇萸撫焦尾，舉頭又望月。
自悵己之愁，無暇顧楚歌。
劍魔難敵眾，衫已被刀破。
突圍突不出，衣染幾多血。
兵氣散烏江，黯然如長夜。
但是氣不餒，揮劍猶決絕。
視死忽如歸，項羽不寂寞。
嵇萸感其舉，撩弦五指落：“
司馬著《史記》，宋末《正氣歌》。
絕筆稱獨步，神概脫紙墨。
文中幾英雄？一一為人傑。
今見君如此，當賦《骨氣歌》。”
指疾琴飛揚，劃然轉強烈。
秋天而驟冷，烈烈琴聲崛。
秦王聞其烈，率軍避三舍。
嵇康聞其烈，抱琴向月滅。
嶽飛聞其烈，渴飲匈奴血。
李白聞其烈，潑樽脫王靴。
山鬼聞其烈，舞爪嘯殘月。
古鳳聞其烈，鳴躥一窟火。
古今誰共撫，唯歎廣陵絕。
嵇萸撩弦急，長吟倒王嶽：“
天地有骨氣，崢嶸貫古今。
五嶽峙地喉，滄海連天襟。
春秋與戰國，惟餘刀鼓音。
六國殺手怒，劍氣指強秦。
雪飛長城頭，風止易水濱。
烽火連九城，遍野盡哀鴻。
荊軻奮劍起，揮灑赴刀叢。
喋血五步內，白刃如流星。
其骨何鏗鏘，從此著汗青。
大宋文天祥，一筆一劍鳴。
筆伐宵小輩，劍攻匈奴兵。
梅花雪中傲，英骨獄裏挺。
一詩讀到今，正氣逼眉心。
富貴不能買，鐵鐐不能改。
不慚董狐筆，其骨堪慷慨。
於晉陶令菊，於楚屈子涕。
於古仲尼玨，於今閣下鐵。
千萬吾猶往，決絕一如月。
吾曹無功名，寂寞如滄海。
天下誰煮酒，使君共吾耳。”
詩隨夜風盡，居士始商音。
月靜劍有聲，指閑花落琴。
劍魔酌於詩，用劍如有神。
淡削一片袂，運招蔑雞群：“
閣下為我誦，我為閣下吟。
劍仙性高潔，何必獨懷瑾。”
流裳兮如月，翩翩兮綸巾。
不似俗中物，淩虛若仙臨：“
古今風騷者，不才安敢論。
獨愛李太白，詩境無汶汶。
其中《俠客行》，感我幾多憫。
拙吟附驥尾，何敢與其鄰。”
捺劍斜斬下，蕭頡血染襟。
迴手再掠之，木翁折拂塵。
嵇萸如無視，淡然還撫琴：“
弱水有三千，隻取一瓢飲。
少俠讀詩作，垂青唯一人。
詩仙如在世，必願與君鄰。
君詩必斐然，嵇某洗耳聞。”
劍魔拖劍掃，天山似月沉。
連翩舞江雪，綽綽影如雲：“
劍隨『鶴梅子』，詩服『謫仙人』。
詩劍我輩事，孤幽未入塵。
今賦俠客行，不負月與琴。
欲遣君子評，湖上待冰輪。”
一廂劍氣森，一廂詠聲殷：“
豪氣從幽燕，縱刀騎白鞍。
一朝履江湖，狂殺世上奸。
撫我白羽鶴，威名笑泰山。
嚐酒滿銅爵，醉劍亂舞天。
越身斬仨人，不惜酒肉錢。
橫劍即取命，唯留人中賢。
金斧劈星文，蛇弓滿銀箭。
試刀識英雄，論劍結金蘭。
血恨萇弘碧，月熱朱亥膽。
操刀敬大雪，唯酒仰天仙。
退流遺俠名，滄海濟白帆。
俟盡人間怨，揮劍動寒泉。”
吟盡曲未了，月傍孤雲遠。
詩仿俠客行，俱百二十言。
語間徒豪氣，田父複能篇。
劍魔吟詩狂，劍威拔泰山。
虎虎吐霸氣，四瀆嚇返轉。
劍下四高手，一一神容慘。
群鷲怕孤鳳，鐵翅未能展。
劍魔一揚袍，縱劍氣吐然：“
三觴入喉幹，不與世人談。
倒樽侍秦王，駕虎入中原。”
眼大不朝人，劍氣幹雲天。
下劍空四海，魚龍不敢潛。
縱斬一道渠，長江黃河連。
陸繼蒙劍傷，碧血嘔鬥半。
招招皆铩羽，命微迫寒泉。
撤步一瞥邪，佳人海棠畔。
虛招忽退身，收鍔動惡念：“
劍魔已如是，旁侍劍中仙。
一旦二劍並，此戰幾人還？
勢已蛾撲火，何如挾紅顏。
不毒非丈夫，況乃仇未減。”
劍指海棠樹，疾行十幾步。
風起秋意滿，花落佳人拂。
一劍冷鬱鬱，如蛇之信吐。
嵇萸猶撫琴，冷譏陸繼俗。
螻蟻撼大樹，豈識鳳羽殊。
劍魔見此境，登時奮其怒。
起手一劍掃，三人中傷仆。
劍威何厲哉，蕭索秋木枯。
癲若玉山崩，怒然淚已出。
飛步揮疾電，人繞劍光弧。
陸繼逢此變，罕然猛收步。
轉身欲逸脫，步態如走兔。
劍魔突一嘯，縱落截其途。
一招指其喉，劍藝已返古。
陸繼渾身抖，臨死滿心怖。
萬籟入秋色，琴聲歸虛無。
劍魔逼一寸，煞然劍氣吐。
忽然一人近，揮袖將劍阻。
此人七尺長，破袍還如故。
正是撫琴人，嵇萸一窮儒。
劍魔陡一愕，爪屈目愁胡。
風起青刃顫，嗜血似哀唿。
嵇萸悄然歎，特立花中殊：“
今夕明月下，勸君莫殺戮。
五步濺其血，有染內人墓。”
少女感斯言，忍淚未肯哭。
劍魔仰長空，冷笑側劍鋒：“
嵇卿恐拋血，汙了夫人塚。
情厚厚似海，義長長如峰。
在下一時怒，劍氣衝如龍。
揮手欲殺人，先生勸非攻。
焉不見彼時，我妻險喪命。
而君徒坐視，袖手空撫桐。
問君既古義，何未阻其行？
詎是妻微末，不若其命重！”
嵇萸低頭哀，深夜幽怨濃：“
撫琴吾已癡，無奈曲未終。”
劍魔又一問：“此時可已終？”
嵇萸無作答，負手秋天冷。
仰頭沉吟久，言出如哀鳴：“
鳳非野雉類，月豈腐草生。
佳人本不凡，何須我多情。”
劍魔一撇劍，長笑月色冥：“
妻乃疊裙人，豈與草莽同。
林下無刀斧，謾有禍國容。”
忽然劍微抖，陸繼喉前橫：“
閣下乃『劍仙』，吾愧『劍魔』名。
劍仙與劍魔，未知誰絕頂。
劍壇無狀元，豈不令人忡？
今朝有明月，與誰弄清影。
既然李白逝，知音唯餘卿。
君我可論劍，共看一月明。”
嵇萸轉身去，不願與其爭：“
練劍為競潔，何須論輸勝。
嗜劍如我者，安顧身後名。
縱然冠天下，又怎脫營營？
嵇某慚末學，不敢為名騁。”
劍魔一蕩劍，輕劃陸繼頸：“
與君秋論劍，衾涼幾迴夢。
此乃我之願，還望閣下承。
劍仙如不諾，豎子必畢命。
惜哉海棠墓，深夜流血凝。”
嵇萸掩淚笑，月下幾伶仃。
舉頭無所視，沉思入空靜：“
歎兮我輩癡，憑劍還多情。
雖愛一劍白，更憐美人塚。”
徒步墓碑西，一劍崛然立。
迎風裸其刃，遠來有古氣。
靜閑似穀蘭，自馨但無語。
劍性本君子，素潔乃其質。
吞口青銅鏨，秦篆『鬱冶』似。
鍔上流霜白，鋒長未三尺。
緣銳如冷風，刃薄似宣紙。
天取一溜月，隻在琴下置。
嵇萸一撫劍，停目不盡思。
劍既不語人，人劍本共知。
風吹劍輕歎，始怪主人疑。
視劍如同袍，何忍把鋒試。
劍魔一拜劍，拂衣而移趾：“
高曠兮先生，寂寞兮三尺。
先生與一劍，塵埃未染指。
歎我劍一揮，十有八九死。
君乃蘊藉子，品格不我似。
卿以皓皓白，獨處混濁世。
但問千年後，青史留幾字？
今朝求一癲，劍影生錦翅。
在下未免俗，愧為獨孤氏。”
嵇萸身一側，引劍正衣姿：“
少俠既有邀，嵇某何敢辭。
但是微薄技，常自以為恥。
閣下劍天涯，我劍徒咫尺。
千裏何懸殊，願君相讓之。”
劍魔輕冷笑，縱步身飄飄。
獨飛海棠巔，藍衫一月遙。
傲然不可侵，目邪性桀驁。
揮劍殺氣露，風卷衣之角。
嵇萸輕撫劍，深拜墓前草。
然後轉身行，輕功當世驕。
翩翩幾縱躍，步轉撩破袍。
另株海棠上，揉身立其梢。
合目似假寐，佇步枝不搖。
叉手垂長劍，獨有冷月照。
劍魔抖青鋒，飛揚向秋風：“
此劍名『冷狐』，春秋之神兵。
勾踐夜磨礪，映得縵胡纓。
吾嚐舞十年，贏取『劍魔』稱。
仗得冷狐利，殺人七步中。
一抖厲鬼哭，一橫華山傾。
堪稱霸王劍，飲血一鍔明。
中秋曾操筆，為劍作《劍銘》。
文采不飛揚，辜負冷狐穎。
今朝且一誦，共勉僅與卿。”
向月輕舉手，清輝一捧盈。
嵇萸樹巔揖：“某當洗耳聽。”
劍魔視冷狐，沉目墜青鋒：“
中秋望朗月，一酒一劍孑。
傾觴輒邀劍，扶劍且卒爵。
醉後飛草墨，題詩《劍銘》曰：‘
我有一把劍，劍氣透骨寒。
劍刃如泓水，劍脊如山巒。
在匣若處女，出匣風聲酣。
劍指山山崩，劍逼海海翻。
日月遜其芒，五嶽因其撼。
北風為其鳴，飛雪為其旋。
莫邪殉魂魄，賈島磨十年。
屈子玉帶間，放翁驢鞍邊。
壯士時攜刀，俊傑不離劍。
看劍挑燈吟，其詞也慨然。
寶劍凝精魄，劍魂勝雪妍。
隻要有誌者，操劍報河山。’
斯乃《劍銘》詩，不斐而言簡。
誦於嵇卿聞，弄斧班門前。”
嵇萸一揚衣，煢煢海棠巔：“
《劍銘》詩言簡，鋒利卻旦旦。
鏗鏘飛揚語，不負霸王劍。”
略拂手中劍，淡雅舉止間：“
我劍名『鬱冶』，冶者乃鬱氏。
誰謂『鬱氏』者？唐朝鑄劍師。
穀遠采窯碳，海深取鐵石。
冶煉十七年，鋒芒天下知。
題名『鬱冶』劍，懷素留其字。
秦篆意婉轉，不似草書恣。
韜光不饞血，騷客為之癡。
韓愈詩讚之，標注君子誌。
嫁軒夜看之，挑燈著豪詞。
此乃君子劍，如心冰且直。
佩之從未腥，不與屠刀似。
今朝與君論，無奈乃如此。
已然褻其潔，深慚當自思。”
劍魔抱劍躬，側身斜冷鋒：“
今朝論我劍，隻為月冥冥。
無以祭令妻，徒舞留我影。”
跽身海棠上，扶劍突一縱。
縱向另一樹，直斬已淩空。
劍指彼之眉，身飄長風中。
嵇萸步微轉，舉劍遂一封。
一斜招未老，揮手又遞攻。
劍魔劍一迴，空中無處停。
轉向另株樹，落步花枝縫。
步輕花未驚，冉冉輕功盈。
在樹未喙息，躍身劍一橫。
劍射冷藍光，秋末已結冰。
無數後招藏，寓守於強攻。
月華如水流，一招令誰愁？
嵇萸略蹙眉，垂劍微斜肘。
冥思劍路走，目已無全牛。
突然劍一揚，斜捺藏於後。
招式看平淡，妙棋壓三手。
此招一使出，險招隨即候。
雄威長城悚，奇幻秋雨逗。
劍魔一撩腕，倏然劍花抖。
橫風撥鳳尾，劍轉挑而鉤。
一鉤不得勢，改劃取咽喉。
瑟瑟秋霜落，不勝夜之愁。
嵇萸踏一枝，搖晃而悠悠。
身搖喉已斜，不攻危自解。
劍飛流星逝，劍收隕石跌。
雙劍乍交鋒，電閃石碑裂。
決戰海棠巔，劍法天下絕。
蝕月星盤轉，地柱亦傾斜。
一斬洞庭秋，一掠東海涸。
廬山嵯峨立，不禁劍一撇。
一縱戰馬驚，一揮千軍滅。
烽火掃如電，談笑靜胡虜。
此退兩棵樹，彼在雲中越。
揮鍔翩如鳳，迴鋒青袂曳。
劍氣飄海棠，遝如繞衣蝶。
風來忽展身，離樹以升躍。
青冥如樓頂，兩劍生飛雪。
輕遊列穹蒼，蕩如仙人邂。
鴻迴鳧江遙，鷹翔擊蒼月。
反掌翳北鬥，衝芒截天河。
險過九天陡，一招為一劫。
仗劍何所羈，劍韻無平仄。
恍恍連招怪，詭思憑誰藉。
風引入方壺，翩影悚天闕。
仰者徒精騖，殊觀眩庸目。
其險誰敢涉，其妙堪破寤。
其絕人未識，其雅何所如。
劍凍月色僵，恐擾天人唿。
青天無一塵，澄似西子湖。
展點三潭月，水濕燕子足。
劍魔何太癡，奪名一何苦。
自古敗者亡，勝者無歸路。
不如舍本末，空然無所顧。
對岸乃空境，無舟誰可渡？
連戰百餘招，招招稱絕妙。
一劍奪今古，當世已無豪。
既生獨孤玨，何生嵇奴癡？
斯人不寂寞，但求招可破。
敵亦最知己，知我方勝我。
嵇萸伏三劫，勝算已在握。
引月一劍斬，迎風飄袂闊。
一斬雖淡然，天下無人破。
劍魔唯收招，縮劍空落魄。
黯然人在天，飄飄似木葉。
嵇萸已占勢，蕩劍忽一撇。
劍向人之外，隻聞聲似鐵。
失手中宮開，劍迴勢已竭。
劍法三千派，未信此招邪。
劍魔眼獨到，手下不留招。
挑劍啄彼身，血汙書生袍。
嵇萸墜於地，劍處血如澆。
點穴護心脈，恐傷及於膏。
劍魔猶懸天，轉手劍入韜。
鷹揚秋風上，鴻降於一梢。
嵇萸眉一張，嗔叱天山狂：“
貔貅枉龍種，腐鼠味獨饗。”
劍魔飄身下，折腰嵇生旁：“
全承閣下讓，慚煞獨孤郎。
跋扈廿餘載，始遇楚霸王。
風拂君子劍，神技無人擋。
持月堪贈君，於我何有傷。”
嵇萸一揖還，謙遜兩三言。
少女斂小袖，訴腸嵇萸邊：“
義解玨郎厄，妾心感君憐。
井水未成波，南風難向南。”
嵇萸易多悲，欲淚不輕彈。
劍魔卻忽怔，上下而惑然：“
劍仙與在下，今夕乃初見。
未及相識多，幾曾排我難？”
少女斜睨之，手拾一匕寒：“
劍奪天下名，未防人心險。
鴆毒不及人，催君至黃泉。”
匕鍔已淬毒，幽藍冷光閃。
見血即封喉，觸之心肝顫。
付於獨孤玨，讓其自悟轉。
劍魔低頭思，抬頭月猶滿。
轉思忽一愕，屈跪向劍仙：“
嵇卿既活我，此身何以還！”
跽地不敢起，風卷其藍衫。
引劍而扶之，視劍又自慚：“
我以劍而傲，仗劍何狂顛。
私以『劍魁』詡，舞劍每自滿。
不信有敵手，抱劍常空歎。
自大之夜郎，狂思當汗顏。
今夕始見君，論劍於長天。
鬥至勢分處，嵇卿本占先。
卻驚風聲異，蕩劍為我彈。
歎我猶茫茫，五蘊未全觀。
劍仙之高技，鑽之卻彌堅。
高山仰可止，晚生難及巔。
今朝獲此敗，何敢複狂言。”
一拂劍鋒冷，戚然獨長歎：“
不才獨孤玨，妄與結金蘭。
風雪江湖路，無君難把盞。”
嵇萸望飛鴻，寂寞似幽蘭：“
嵇某性伶仃，獨依一琴劍。
心有美一人，久不返魚雁。
墓花時時飛，憑夢到故園。
非我不惜君，乃心如篋滿。
再無別個人，可入我心間。”
劍魔為花祈，風小不吹瓣：“
卿自無忘伊，餘亦拍欄杆。
其人如玉好，如何不思然。
大都賤紅袖，獨我賤青衫。
名累史書載，幾個是男兒？
漢末有阿瞞，煮酒論雄凡。
至今英風烈，汝我當續盞。
憑月論男兒，何人值青眼？”
嵇萸扶之起，拂衣也慨然：“
詩壇二巨匠，平生最仰歎。
晉代陶五柳，盛唐李青蓮。
鬥米不折腰，瓢酒開心顏。
未知此二人，稱否男子漢？”
劍魔藐目微，直譏古人非：“
一生著詩章，書生之所為。
豈我男兒誌，操筆應自愧。
投筆向烏江，附作人傑最。
雄哉一輩子，不負東流水。”
嵇萸仰月明：“秦末出英雄。
項羽少年異，一朝拔王鼎。
破釜決風雲，虎吞巨鹿城。
一舉掀暴秦，未慚霸王稱。”
劍魔眉尖蹙，屈指叩劍鋒：“
可笑匹夫耳，死時倒鬼雄。
鴻門不決斷，不足共前程。
烏江壯烈死，王圖沒秋風。
歎時無英雄，豎子使成名。”
嵇萸越幾樹，風過衣珮竦：“
鹹陽風雲合，七國大一統。
雄哉始皇帝，可否稱英雄？”
劍魔一橫眉，蔑意從中生：“
全承衛鞅威，六世霸圖成。
苟為壟上奴，老大必傭耕。
輕郢兵李信，憐秦疏客卿。
昔年邯鄲子，竟繼周朝鼎。
逐母腸如狼，害父不顧名。
千邑烽火遍，方聚九州銅。
驪山萬夫死，白骨壘長城。
苛政猛於虎，何以謂英雄？”
嵇萸意忽豪，昂首夜朦朧：“
荊軻為刺秦，負劍函首行。
逐秦男兒事，易水北風濃。”
劍魔倚劍立，低頭一歎輕：“
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
提劍苟或我，豈辱燕丹命？”
萸知夜未央，挑達踏秋冷：“
為帝紀史事，壯哉太史公。
無以撼其筆，終不辱王命。”
劍魔恨漢武，欷歔聲似鳴：“
不文君王過，不短蒿人雄。
丈夫慊不足，身卻冒宮刑。”
嵇萸略沉吟，紫氣忽入瞳：“
大破金兀術，嶽家銳旅猛。
還我河山誌，精忠報國夢。
魂兮垂千古，鐵蹄猶錚錚。
征塵至今憶，名帥自威勇。”
劍魔氣軒昂，翹首望長空：“
刃拂胡虜頭，壯誌搗黃龍。
一旦昏君召，辱沒十年功。
江山非一姓，何必事趙宋。
忍使遺老淚，千古皆一痛。”
嵇萸繞樹行，三匝忽乃定：“
曹操不忠漢，挾帝令虎龍。
孤戰官渡後，莽蕩北方定。
文采當世驕，武略風雲從。
諸侯皆如蟻，亂世獨為雄。”
劍魔仰天笑，風解意不平：“
不過梟雄耳，狐疑而不明。
劉郎種菜誌，豈與編履同？
狂言輕碧眼，舉兵下江東。
計失東風破，銅雀空寂零。
夢驚馬食槽，不疑司馬公。
卻疑殺華佗，頭疾終平生。”
嵇萸已無語，欲聽玨郎聲：“
問君意如何，英雄薦誰名？”
劍魔一曳裳，眉斜夾冷星：“
秦漢至唐宋，如許英雄名。
英雄雖英雄，一一不男兒。
男兒何所係，豈為功名擾？
所忠惟美人，江山不折腰。
西殷周幽王，此中獨風騷。
烽火戲諸侯，傾國搏一笑。
嚐讀春秋事，勾踐最可惱。
十年一教訓，舔膽夜摸刀。
待勢吞吳雲，引騎射海潮。
何故遣西施，一去姑蘇遙。
江山與美人，寧知孰多嬌？
舍玉但求瓦，蠢甚不識貌。
所謂男兒者，莫負佳麗色。
江山不足惜，佳人難再得。
孟昶有花蕊，幹戈不知味。
明朝山河碎，今朝軟香偎。
城陷小憐在，何妨再一圍。
石崇夷三族，換取綠珠墜。
此乃男兒也，窮生化鶼鰈。
寧遺罵名臭，付笑千古醉。
無為著青史，有負伊人淚。”
嵇萸至墳前，徒手撫墓碑：“
花下論男兒，誰堪多情最？
先生之俊賞，倒令某深愧。
嵇萸無所伴，形銷影子隨。
未為佳人死，忍看花片墜。
生性非男兒，夜醒慚且悔。”
少女臨碑近，戚戚淚沾襟：“
阿喬固未死，何事有墓存？”
嵇萸仰天歎，對月訴冰心：“
立碑為憶念，碑前多傷吟。
夜半必至此，踏月自消魂。
晚風何多事，吹夢在秋墳。
撫琴才半曲，腸斷如啖鴆。
阿喬雖未亡，已非昔日人。
一別江湖寬，昔者何處尋。
隻有塚中花，漠漠知我心。
心乃阿喬塚，花是阿喬魂。
嵇某有生年，恐難見伊人。
複恐百年後，無人收芳魂。
今作花香塚，不致歸野塵。”
苦慚略有悟，扣指向萸問：“
老衲何愚愚，多半誤解君。
阿喬既未亡，未知何處尋？
我等血海仇，斯女疑為根。
伊之相思訣，揮戈驚武林。”
嵇萸低頭默，一襲長袍破：“
木落不怨秋，月虧未得愁。
生死皆有時，何須磨吳鉤？”
劍魔一斜眉，冷瞥月下儔：“
若等鬥筲人，胡顏狂吠仇。
陰弋欲我喪，爾曹誰未殃？”
但審手中匕，寒鐵閃幽光：“
西域藍萼草，奇毒無藥方。
此毒天山有，見血致人亡。”
怒下一甩手，擲之飛遠方。
匕馳如流星，微劃樹皮傷。
毒性令樹死，蕭然落海棠。
須臾枝椏空，木枯根已恙。
嵇萸舉首哀，憶起昔年賬：“
愁兮藍萼草，古來使人愴。
豪傑紛紛死，遺孤獨受霜。
妻絕骨肉離，寧誰不斷腸。
天山本名門，何必染此瘴？”
陸繼聲聲嘶，目射怨氣長：“
飛匕非幹卿，欲刺獨孤郎。
愁發衝吾冠，恨賊未鴆亡。”
少女忽笑邪，譏對天山客：“
陸君雖未盲，目不識東嶽。
若非玨郎阻，閣下身已滅。
恩且不及報，陰弋獨孤玨。
焉有中山狼，鼓吻害東郭。
應見安與史，亦如君之作。”
陸繼乃一愕，隻見月已斜：“
豎子徒辱我，幾時恩於我？”
少女一蔑之，舉頭長天直：“
揮劍劫紅粉，掌門入邪思。
井蛙譏天窄，和璞竟無識。
吳人輕越女，劍下必殘肢。
而我亦八鬥，陸君豈不癡？”
身動鋒出袖，蘊然劍氣紫。
晃如疏影斜，月下起靈姿。
劍引客星犯，鍔撥春江憶。
揮鞘落鳳鳴，收練已入癡。
疑是姮娥下，斯招誰不識？
此夕最堪憐，明月是吾師。
苦慚驚恍恍，木翁亦直叱：“
此乃『相思訣』，尊駕何方士？”
少女把劍視，低眉一撫之：“
此非相思訣，徒有其招式。
何謂『相思訣』？舞之人相思。
無那風波多，妾已無暇思。”
苦慚愁已深，深瞭少女問：“
欲言問檀越，阿喬乃前身？”
少女紅淚彈，哀顏一無欣：“
亦憎別離苦，我即墓中人。
名雖仍阿喬，造化違我心。”
劍魔一顫眉，吞淚愁無根。
手垂長劍墜，秋天損人魂：“
阿喬忽成汝，誰複過我門。
爾心非蘆席，安可卷我心？
相識雖幾旦，善睞最關人。
何由奪我魄，迫我徒思存。
歎我獨孤玨，平生誰不尊。
挑兮在山阿，不合入紅塵。”
阿喬淚哽口，風射鮫人眸：“
不及訴真言，阿喬實多疚。
君乃殷心人，性情非風流。
結識未及夕，似與共白首。
卿雖情如河，妾心園中柳。”
蕭頡一挺刀，冷對阿喬眸：“
先父罕出穀，與君竟何仇？
一劍昆侖碎，蕭某豈肯休。”
木翁怒氣揚，眉張目似鷲：“
蕭氏既無畏，老夫連君袖。
弟仇如不拂，愧坐武當頭。
今已風雲亂，妙招何須留。
少林忍觀火，天山忍袖手？”
僧與天山客，聞此亦虎吼。
橫翅結雁行，共向阿喬仇。
劍魔一撩袍，長劍已出韜。
繡口吹青鋒，蹙眉而冷笑：“
誰敢犯一步，我劍必不饒。
今夜不血刃，冷狐不迴鞘。”
嵇萸身如雁，飄步向人畔：“
天下罪歸我，不萸誰寒泉？
血碧諫眾客，墮魄勸息怨。”
對伊下眼深，慟哭如稚男。
精騖雲化狗，夢盡淚未幹：“
今宵月如玉，能不憶舊年。
風吹江坪綠，悠哉兩影翩。
與爾棲師門，深穀共學劍。
淡風有鴻下，滋蘭在穀畹。
劍表相思訣，琴撫廣陵散。
踏月曾徘徊，無眠以待旦。
樹下共留字：『乞為三生伴』。
伊言猶在耳，而今獨惘然。
不勝往事憶，身在情難減。
還憶三年前，月下共秋千。
秋螢繞衣飛，花間歎流年。
隨月出幽穀，並居半瓢山。
一梅一廬居，一琴一劍伴。
其樂何融融，世事盡不染。
青史未留名，察察我心間。
後人雖不知，可與明月鑒。
一生誰為侶？琴劍還有你。
憑闌不寂寞，無人會我意。
秋水人去後，琴劍不足惜。
有曲向誰撫，有劍為誰舞？
從此琴哀愁，劍法始孤獨。
中秋猶記得，花林正此處。
牽衣遊秋夕，是境畫不如。
月明掛青天，層霜鋪連畝。
何事不同歸，一別驚我寤。
隱處少一人，花下添一墓。
昔人不似昨，海棠還如故。
天涯隻兩槳，蕭娘成陌路。
折腸情莫長，獨我未可出。”
複掇花枝細，悵聞晚歸烏：“
嵇某名曰『萸』，草字乃『奴癡』。
茱萸令人癡，願為茱萸死。”
起足美如鶴，躍上海棠枝。
往事無處去，紛飛在眼釋。
未幾撩向天，引劍忽橫拭。
刎頸散爾血，中腸皎月知。
亡若玉山崩，墮樹驚花遲。
不信鮮容死，兩頰淚猶濕。
驚客無唧唧，阿喬救弗及。
劍魔愁如毒，拽掌徒太息。
琴在人已歿，歸棹空浮綠。
苦慚鬱於中，三歎濕佛衣：“
救母有目連，護妻有一萸。
為消青娥業，棄身入地獄。
情熱心頭雪，仇事一並彌。
貧僧雖無發，所為羞不及。”
劍魔一揖首：“深謝大師義。”
苦慚複一揖：“來日水縈紆，
青山草不秋，重逢必有期。”
言盡起輕步，花林西複西。
僧衣沒丘後，須臾已絕跡。
海棠不愁人，去椏逐風起。
劍魔哀如獸，拄劍跽於地。
子夜每深徊，酒罷共誰涕。
敲劍若中聖，高歌向泉底。
魂去林月低，誰會平生義。
伊人衫兒輕，不勝淚如湧。
玉手揾鮫淚，慟極不悲鳴。
蕭頡一聲歎，輕撫冷刀鋒：“
殺身以成仁，取義即舍生。
人猶英華年，縱死大性情。
吾非石心人，也慕其誌崇。
歎乎殺父仇，一筆豈勾清？
萸生雖成鬼，此事尚未明。
冀汝見訴知，莫怪蕭某庸。”
劍魔長身起，亂發舞長風。
怒極反冷笑，取劍輒一橫：“
古來仗劍者，誰衣未曾腥？
為銷天下怨，嵇兄已棄命。
其魂猶不遠，頑輩複癡纏。
在下心向萸，未敢愧肝膽。
可歎技將窮，冷狐鋒芒減。
勸爾一揮刀，殺我好欺單。”
蕭頡驚如鳥，捉刀已色變。
劍魔恨塞江，恰逢無處濫。
鳶眼陰山色，狼性駭人膽：“
昔日劍色青，一夜滅華山。
今者月又圓，當以血飼劍！”
戾氣入劍氣，在鋒如蛇亂。
阿喬微拂袖，卻止劍魔劍。
折頸瞥昆侖，冷眸向人厭：
君問此中由，妾何敢藏言？
深惜萸郎苦，銜仇十七年。
寒宵徊苔上，撫劍惟哭天。
就中憶姑蘇，彼夕風月寒。”
忽見月將落，斜掩秋雲邊。
清風吹無痕，吹發亦吹衫：“
疇昔有一人，名動山海間。
披劍蓋八極，品行然謙謙。
江湖頌其名：『天下第一劍』。
左袂三尺鍔，右手一束蘭。
交月無人省，索居險峰巔。
種梅又玩鶴，撫琴白雲閑。
猶如宋林逋，未仕於孤山。
淡泊緣傲骨，人間未入眼。
蔑於留姓字，唯有別號傳。
『梅鶴君子』詡，自賞茅廬邊。
君子固貧窮，囊無造孽錢。
心事對誰陳，唯惜老梅殘。”
木翁極目遠，懷哉終長歎：“
長憶人如月，天下第一劍。
梅下留仙名，至今響海寰。
銀浦是居處，扶耒自耕煙。
或乘白鶴下，睡隱西湖萏。
小睡借好風，無與漁人言。
忽聞棹起聲，天末沒白衫。
空餘架琴石，別生愁一弦。”
劍魔頭略斜，拄劍氣闌珊：“
欲隨梅鶴住，廬挨何處籓。
逝川逆廿載，君子最少年。
孤舟劍吹月，劍停天起漣。
鞘中一劍唿，八龍齊聲歎。
蟻觀古及今，西域與中原。
佩劍無一墜，長軀惟白衫。
概若弱書生，濁世心自安。
但是劍一出，五嶽為之顫。
行沙橫大漠，避雨過江南。
或擊三峽風，或刺錢塘瀾。
或辭彩雲去，留月於劍尖。
無酒恰無愁，無花應無歡。
俏梅可妻之，琴弟短九弦。
彼時我未生，是時君已眠。
罍酒無處澆，心摧未可言。”
蕭頡如蝕魂，霜粒結一襟。
一片月沉沉，愁殺月下人：“
君子本矯矯，蔑與凡人群。
天授功術佳，鬼嫉詩懷俊。
休休無所營，絕崖寐寤寢。
賞霞出江湖，鬥潮唿風雲。
神劍一何極，內力甚海奮。
最羨輕功美，大塊如手紋。
萬裏無行跡，魅也難爭塵。
瞬息曆兩府，傲視古來人。
愧我空比鶴，踏雪喘昆侖。
長恨不是鶴，鶴能棲其門。
君子何悠悠，詎知忽衰損。
人去蘭不生，何處哭秋墳？
空聞夜台幽，疑無君子魂。”
阿喬不勝風，愁顏又亂鬢：“
君子何以損？別枝述一人。
斯人惡名廣，夜驚婦孺心。
人唿『美人蠍』，本名曰『姽真』。
舟宿隨江徙，飄蓬本無根。”
諸人皆愕然，木翁撩爪嗔：“
聞伊為惡多，禍水及武林。
鉤淬孔雀膽，過身取人魂。
旦殺綠衣媼，夜夷紅葉村。
遼東有七俠，一一鉤下損。
魑魅入夢來，能不傷客心。”
阿喬細聲歎：“木老卓見深。”
木翁鎖眉思，疑動忽沉吟：“
君子勢無匹，未抵伊人刃？
勝敗雖無常，茲事獨難信。”
阿喬輕搖頭，婉聲哦雎鳩：“
荇菜短浸溪，雎鳩唳在洲。
有女采筐淺，合是君子逑。
丹青識姽真，容好迷州九。
歎伊意氣冷，單舟倚江口。
銀鉤舞寒月，清風舒廣袖。
殺人東籬下，不妨把菊嗅。
路遺無頭屍，伊去日落後。
春山睡不足，偏憎月牙瘦。
未是裹足人，趨者猶粥粥。
姽真皆不就，每厭男子臭。
五陵輕薄子，惹伊多揮鉤。”
劍魔仰天笑，莽然蕩長袖：“
殺人不眨眼，煢煢且弄酒。
酩酊耳熱際，取命即揮手。
品性恰似我，千裏一人遊。
生不逢斯人，豈不令我愁？”
阿喬惜墜紅，踏莎漏斷後：“
歎君之俊賞，未愧少年遊。
梅鶴如有知，與君必成友。”
批風兩處想，抹月憶事勾：“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
至今哦衛風，齒餘蘭蕙久。
有女方懷春，吉士以麇誘。
人在水之涘，溯洄阻且右。
莫笑白蛇癡，愛至濃如酒。
梁祝不相失，血碧遂同死。”
月斜引玉眸，神遊古時候。
神話令人妒，羞事萬戶侯。
旋而花滿頭，緩敘聲聲柔：“
姽真喜遠遊，漂泊任孤舟。
厭與稻粱謀，高臥水中丘。
一朝過江南，飄船入杭州。
江南正梅雨，衣濕人倍愁。
避雨橋洞下，舉目四處瞅。
橋傍一樹婉，鷺巢乃紅豆。
瓣瓣花兒落，樹下人也憂。
斯人撐一傘，悄立紅豆畔。
木屐叩苔痕，一身白衣衫。
神容略蕭索，鋒芒而不顯。
斜風細雨裏，兀自為花憐。
潦倒一男子，滿地白花瓣。
衣濕不必還，手有油紙傘。
傘上有墨跡，誰人留詩句？
雨打墨不散，小詩多少意：『
青瓦煙雨遙，賣花小巷尾。
雨過待天青，抑或人已去。』
江南小詩美，潑墨易自醉。
感此當嗟惜，風與月同歸。
姽真為之迷，佁然已傾心。
心如春波皺，雨聲竟未聞。
邂逅細雨裏，近舟欲邀飲。
上岸徐步走，偎前輕語詢：‘
樽有梨花酒，留香待幽人。
敢問卿何名，可否品一樽？’
白衣男子笑，朗語答姽真：“
狂生何足論，乃一待雨人。
拙名不堪曰，打傘一郎君。
樽酒至潔物，聽雨不須引。
此處且一別，有緣重逢君。”
見伊態楚楚，弱影下煙津。
羅衫不勝雨，持傘送伊人。
一笑飄然去，雨夾聲聲屐。
儀若鳳凰裔，忽吟摩詰句：‘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吟若玉聲低，人遠煙鎖雨。
留伊空長眸，佇聽斷春堤。”
蕭頡神入癡，自顧自遐思：“
狷介無所羈，幽人多如此。
打傘之郎君，卻為何方人？”
阿喬衣帶風，婉若龍入雲：“
傘麵一幅畫，水墨頗古雅。
鶴飛將展翅，梅彎未著花。
字跡仿柳體，小詩意境佳。
落款『梅鶴子』，冉冉墨沈灑。”
木翁興一歎，天落白玉盤：“
仿佛兮無跡，宛如流風去。
飄忽若神仙，形容也散淡。
君子好梅鶴，候雨人無怨。
自是第一流，清夜芬氣潛。”
阿喬妙目移，風送飛鴻掩：“
君子既已去，伊人猶惘然。
攏傘任細雨，歸艙意更亂。
是夕宿橋下，及曉未成眠。
可憐江南好，山黛春水藍。
青牆遺題詩，幼荷盈叉灣。
雨過天已青，水郭層層簷。
一筏蕩西湖，蘇杭風物婉。
碧波千頃酒，垂柳白堤滿。
俯見雲倒影，清風吹羅衫。
放眼秀峰立，雨後生翠煙。
輕軀以鶴舉，宛在雲天間。
未知天在湖，或是湖在天？
遙望斷橋頭，依約人影遠。
撥筏湖上溜，近橋一人站。
白衣無一塵，青絲隨風亂。
眸如春雲淨，影子倒湖麵。
神約晉人狂，衣後負琴弦。
正為『待雨人』，天下第一劍。
姽真喘忽促，耳熱口舌幹。
微瞥即轉眸，人近卻怯看。
君子兀不覺，癡看漣漪瀲。
臨湖惜倒影，清狂與影眷。
姽真深斂息，略緩心躍酣。
撐篙一劃水，借勢掠上岸。
君子陡一驚，恍然如夢醒。
魂定又莞爾，笑如春風生。
姽真翹眉問：‘於此待何人？’
君子悠然曰：‘待賣一曲琴。’
姽真複相問：‘一曲值幾金？’
君子答：‘非金，賺人一片心。’
姽真嫣然笑，美若西施顰：‘
我心已屬君，請君為撫琴。’
君子竟一怔，怫鬱蹙眉緊：‘
鄙人貧如洗，羞受情意殷。’
姽真目似水，聲幽吐真心：‘
一瓢陋巷居，君子惟德馨。’
君子感其語，天涯知己存：‘
近琴當撫之，一曲酬知音。’
眼放三十裏，水霧籠湖心。
揮袂指遙處，一山水為襟：‘
勝地複造訪，花釋又撫琴。
鶴老獨自哀，梅枯無人問。
宋人向此宿，小徑尋柴門。
棋罷更小詩，隱客本姓林。’
春濃湖生綠，扣手援姽真。
步起展輕功，水上淩波行。
翩若驚雁逝，一掠即沒影。
衣想洛神卷，風從兩脅生。
掠水無彀紋，冉冉腳步輕。
瀟灑兮如雲，飄飄兮若風。
體迅而飛鳧，或矯或輕盈。
一者如鳥展，一者如風行。
一者靜容舒，一者妙眸凝。
盈盈雲垂水，情至目遂成。
耳塞神無識，未覺落日冷。
對岸忽將至，霎時過千頃。
足尖一點水，和身輕步縱。
落步湖邊岸，樹翳長堤寒。
舊徑接幽處，有鶴叫春山。
二人拾級上，路轉梅林現。
老梅橫枝斜，一片香雪滿。
清風淡淡吹，梅落一瓣瓣。
君子解琴繩，相坐梅陰間：‘
梅鄰詩人宅，此處是孤山。
林逋足跡無，留我徒空羨。’
袖飛衣擺展，人坐調琴弦。
弦上略抹過，嗡嗡琴如歎：‘
欠君琴一曲，就此為君彈。
啁咂難為聽，技陋君莫嫌。’
手撫琴腹輕，丁丁清音簡。
初始撚複挑，漸而快且亂。
一調高一調，十指疾連彈。
密如驟雨急，錦似百花繁。
花田三千畝，一夜競綿延。
一曲尚未止，微月已然見。
慢指宮轉商，清音趨低昂。
落梅緩緩飄，灑墜衣擺上。
弦長琴漫漫，年少人清狂。
寐臥鬆下雲，春醒不麵君。
琴聲如心事，寂寞與誰陳。
眾生雖萬千，卿本天上人。
雷填填孕雨，鬱憤發於琴。
才子命多逆，有意抱琴隱。
絕世而不出，何地子期墳。
衣揚花驚起，愁狂欲碎琴。
突而琴聲止，一弦從中損。
弦崩兆知音，睨睞尋伊問。
姽真秀眉蹙，方寸起奔鹿：‘
緝商及綴羽，有鳳窩庭除。
絕豔無人及，驚才世人妒。
都雲君子雅，誰識君子苦？
聞君琴一曲，其哀毒吾腹。
琴如君之嘯，有悲潑何處。
一人於峰頭，鬱鬱人間殊。
望月徒矜高，寂寞亦如毒。
妾非逐流人，與伴可當壚。’
君子長歎息，自憫無知己。
今夕終得遇，人生當足矣。
負琴徐步走，湖心白月寂。
臨湖當清風，二人並相惜。
舍姝終有恨，舍君終無趣。
雙騎從茲發，伴郎遊八裔。
品月趵突泉，洗罍拉措西。
逐馬月支窟，撐筏桂林雨。
舟小受兩人，紅塵何所惜？
縱拋萬兩金，一刻豈肯易。
一朝曆荒漠，人間恰七夕。
燦燦銀河水，渺渺河漢女。
星下二人跪，三拜結夫妻。
燕婉永以好，至死靡二意。”
木翁仰天歎，花飛風曳裾：“
憾兮君子愚，受惑於魔女。
與之結孽緣，使我長歎息。
君子常撫琴，綠水且獨居。
生來自清芬，何必趨汙泥？”
劍魔冷笑譏，當風一振衣：“
爾等大俗人，安識其中意？
紅顏雖三千，貴乎一知己。
香被紅袖添，勝於獨握瑜。
縱死不足惜，虛名何足惜！”
阿喬曲黛眉，怫然近墓碑：“
前人已作古，吾又誰與歸？
猿唳空澗秋，催人徒垂淚。”
仰天冥思久，故人還風流。
清水繞白石，累及樹影愁。
於今論舊事，滿座欲白首。
無顧白首何，群耳聽伊口：“
君子性疏狂，平生嗜流浪。
昨拂窮邊雪，今宿金陵巷。
自詡『浪跡客』，脫履走莽蒼。
夫唱婦相隨，比翼並高飛。
小廬秋說詩，破廟夜談鬼。
山徑露濕衣，可憐月如眉。
草枯雪又幹，不覺徂三年。
姽真十月孕，懷胎將臨產。
切脈弦數疾，身與心倍懶。
君子長相守，片時不離畔。
茶釋遊子愁，琴銷美人怨。
借宿寒山寺，桐墜一片片。
月明入素窗，君子侍榻邊。
姽真悵於夜，倚枕微聲歎：‘
妾心秋水多，不訴易起瀾。
與卿赴天涯，於途笠遮顏。
埋名塞北遙，隱姓南番遠。
顛簸無定所，挨餓幽草澗。
耐幾迴寒暑，漂泊有三年。
至今終得駐，客宿古廟寒。
秋風馬兒瘦，憐君為哪般？’
君子強笑曰：‘為夫也深慚。
奈何雲遊慣，生來人散淡。
流亡竟成癖，娘子但見憐。’
姽真幽聲嗟，眸向軒外天：‘
卿我一雙人，親如一雙鰱。
胡為獨個憂，啖愁獨撐天？
妾豈鬥筲人，深思解君憐。
恨我舊時狂，揮鉤如判官。
月高夜殺人，風冷爛柯山。
離離鉤上血，惹極江湖怨。
各路追仇者，劍氣幹雲天。
圍舟鄱陽上，伏徑滄江灘。
而卿恐我疑，走舟趁我眠。
倉皇逐斷鴻，避禍天涯躥。
謊詡『浪跡客』，身匿蘆中寒。
憐君一何苦，三載極少眠。
每聞鶴唳悚，摸劍以待旦。
五內若焚炙，強作開心顏。
妾亦為君疼，思之每鼻酸。’
君子起剪燭，苦笑則淡然：‘
恐卿易愁損，欲瞞卻已穿。
江湖處處牆，為夫豈畏險！’
姽真手撫腹，試笑猶嫣然：‘
雨驟有蓑衣，風冷著寒衫。
今夕乃七夕，愁眉何不展？’
君子仍鬱鬱，踱步精舍間。
微月人獨立，久佇紙窗前。
臨窗長沉吟，反又一聲歎：‘
今曉我出寺，藥采姑胥山。
稍歇草亭裏，忽見一人遠。
青袍一鬥笠，身法輕而簡。
捷步山徑曲，幾折已不見。’
姽真愕然問：‘此是何方仙？’
君子悵悵曰：‘輕功趨淡然。
少林輕雲步，絕詣天下冠。
此人奔若踱，弓腰似蹉跎。
實已臻化境，養晦故露拙。
修為驚煞人，盛名滿山河。
少林唯一僧，達摩院首座。
佛號曰『知茶』，掃秋樹不落。’
姽真搖頭歎，細說鳶之線：‘
遙想五年前，人間秋正寒。
少林知葉僧，打坐爛柯山。
雁足係箋來，邀我弈一盤。
鬥棋論美醜，爭弈賭去留。
吾勝自無妨，吾輸須裹鉤。
麵壁囚幽窟，聽經到骨朽。’
君子軒眉問：‘僧輸受何咎？’
姽真黯然曰：‘讓棋一步走，
勝棋可囚我，輸棋倒不愁。’
君子仰窗下，看月手負後：‘
少林無敗策，不愧堪北鬥。’
姽真一笑曰：‘我如約而就，
爛柯山之腰，路彎但清幽。
鬆斜棋盤靜，知葉一老叟。
風卷青袍舊，老僧微引手。
我拂白石坐，拈棋先著走。
置子五九路，單馬叱林岫。
老僧緩落棋，著著思忖久。
舉棋惜若命，渡險似天陡。
風夕雲漫漫，各試十三手。
角逐鬆下石，奪土決枰楸。
漢營飛狼煙，戰格雲不流。
棋盤如江山，角邊割四州。
孤子擠中腹，棋活急所後。
打劫相逼狠，略陣遇國手。
壓、扳、衝正酣，不覺夜改晝。
抑或思三天，弈路不知走。
拂曉棋勢窘，月出仍在囚。
時而落葉早，鬆針滿肩頭。
時而秋雨打，瀟瀟使客愁。
時而霧鎖山，山氣濕人袖。
時而月溶溶，長照鬆影瘦。
溺於烏鷺間，忘乎饑與寒。
夕陽鬆岡斜，二人似坐禪。
一宿我頓悟，飛、渡、打、虎、關。
吾從枷中脫，彼入雙飛燕。
拖棋僧遲遲，大場折一片。
楸繞殺戮聲，僧額未曾幹。
而我逍遙弈，施棋何悠然。
天王拐、掖、封，目外掛一眼。
僧且處處補，罔顧星陣散。
續子平二九，狠著毒吾手。
三角吾所營，一角吾所謀。
迫彼棋筋斷，趕彼鹿失楸。
僧索東山策，空懷烏江愁。
苦念縈且迴，盯棋無聲久。
黯然曦至月，有發能皓首。
眸直忽嘔血，仆枰歸星鬥。
堪笑木野狐，媚殺敲子儔。
難覆驪山局，仙媼不我候。
晉人食大棗，觀弈斧柯朽。
而今爛柯山，棋罷少一叟。
棋開月還滿，去時月如鉤。
坐隱十八日，葉落一局收。
都雲棋者癡，枰田起墳丘。
知葉死秋山，仇生春水綿。
大門如少林，弗許天下犯。
早聞知茶僧，與葉最挨庵。
辭寺下姑蘇，必咎爛柯怨。’
君子抿嘴恨，斜眉蔑天孫：‘
十年磨我鍔，少林何足論。
怨悲怒於心，必彈匣底刃。
江湖本無擾，我非嗜血人。
視妻如我命，何至逆我鱗？’
側身麵北戶，一瞥壁上刃。
長劍似也怒，顫然有龍吟。
是劍具肝膽，哀鳴聲聲諫。
鐵鞘囚不住，直欲射長天。
忽聞敲門聲，打扉先細眼。
白衲一僧翁，手持茶一盞。
乃此寺方丈，禪名曰『九蟬』。
君子微作揖：‘大師何貴幹？’
九蟬一手揖，一手持茶盞：‘
夜煎普洱熟，茶味七分淡。
拙茶不堪品，與君嚐一盞。’
君子舉盞飲：‘謝大師厚憐。’
九蟬仰庭除，月小侵雲漢：‘
清風拂我衣，誦經又一卷。
披袍禪房走，良夕不忍眠。
欲邀共茗者，梧下仰青天。
不負君之雅，不負吾之願。’
君子心事鬱，無意作清閑：‘
晚生乃妄人，愁對梅鶴慚。
不敢雅士稱，無心踏小院。
拙荊身不適，吾當侍冷暖。
續待仲秋時，與爾賞月圓。’
九蟬謙幾句，引步欲途返。
忽見一僧至，其徒曰揭岸。
揭岸未入闥，伏於滴水簷：‘
門外少林僧，呈帖以拜山。
自雲『釋知茶』，寺經欲借觀。’
九蟬皺長眉，翁目精光閃。
閱畢拜山帖，搖頭而歎言：‘
為師與少林，素來交情淺。
深夜忽叩門，底事過江南？’
君子趨且近，折腰深為歉：‘
僧從少林來，不以萬裏遠。
徒為索晚生，假言借佛卷。
客居古寺久，殃及山門險。
拙為迕客道，能不汗我顏。’
九蟬問其徒：‘此人佩劍乎？’
揭岸沉吟曰：‘一笠而素服。
叟立寺門外，脊後負一物。
參差三尺長，韜光裹破布。’
九蟬猛張瞳，氣如風雷怒：‘
少林何太狂，公然蔑姑蘇。
背劍欺吾友，老衲豈無顧。
休言老則朽，廉頗能飯否！’
又一小僧至，述事語清秋：‘
武當葵花翁，立於門外候。’
姽真一歎曰：‘飛雪臘月九，
夜過長白山，路滑馬不走。
俄見一人來，步撐削壁陡。
年少踏雪行，輕功入一流。
其貌比檀郎，眸如雲水秀。
過身似飛鴻，玉靴襯錦裘。
忽而滑雪疾，轉溜我身周。
目帶輕浮意，怪笑突拂手。
一撫我之眉，撫畢即飄溜。
可恨輕薄子，便如飛鳥走。
或縱或微躥，將及雪峰頭。
奈我心窄何，嗔眉便揚手。
手揚銀鉤出，鉤出勁勢遒。
少年應勢仆，鉤已梟其首。
之子係蘭軾，眾譽錦羽鳩。
師從武當山，卻愛粉黛樓。’
九蟬撫長須，大笑卷其袖：‘
身入江湖險，血不染誰手？
豎子非善類，狗命何須留。
課徒而不肖，武當何雲仇？’
忽聞踏步聲，一僧匆匆走。
乃又沙彌近：‘天山陸劍群，
昆侖蕭愈厭，夜訪叩山門。’
一語眾人驚，顧皆有哀湣。”
陸繼延頸笑，冷視花下人：“
家父但一至，必將世人震。
天山壓九州，群嶽莫不臣。”
劍魔一斜眉，弄袂如飛雲：“
苟複雜片語，今夜必殺君。”
陸繼遽緘口，怯目瞟樹根。
阿喬幽幽歎，靜佇海棠陰：“
乃翁自神武，一劍已絕倫。
可歎井中蛙，不識中原人。”
撫碑垂淚早，又思心上君。
花下君已死，英魄何處存。
拭淚空待漏，三更獨哀吟。
憶昔欲斷腸，愁煞未亡人。
林靜聞絡緯，收淚述前塵：“
古寺又來客，天山及昆侖。
姽真下榻走，扶軒看星雲：‘
妾引一鉤曲，冷月斷客魂。
隨風行無跡，拂衣殺千人。
夜曾殺一婦，名諱蕭幼槿。
蕭愈厭之妹，天山陸夫人。
陸氏失嫡妻，昆侖喪至親。
今旦二者來，為此夜叩門。’”
罷訴忽弄歎，無言對碑刃。
往事不堪提，齒及傷人心。
無奈折花枝，阿喬花滿身：“
天山陸先生，事擱且不陳。
妾為足下慮，君應識本心。”
陸繼仰天笑，淚從頰邊沉：“
姽真惡天下，腸甚毒蛇狠。
母血濺其鉤，害我幼失親。
汝汝石心人，詎知愧於心。
胡然不便述，應恐神佛嗔。”
阿喬衣曳地，履軟踏蘭蓀：“
有辱乃母節，恐傷君之心。”
陸繼發衝冠，底怒拳頭緊：“
先妣名如玉，焉可誣其貞！”
阿喬攢眉愁，人比海棠瘦：“
乃母陸蕭氏，曾苦三年修。
峰頭練鞭索，藝成則遠遊。
入關尋姽真，揮鞭欲報仇。
終緣遜於伊，喪魂月下鉤。
個中有細枝，問君皆知否？”
陸繼愕且疑，惘裏微搔首：“
家父未曾訴，在下倒孤陋。”
阿喬續問之：“陸母為尋仇，
乃因一人故，足下應知否？”
陸繼惘愈深，搖頭淡曰否。
阿喬俟月低，幽語悵寒秋：“
乃母情長熱，單憶錦羽鳩。”
陸繼長眉斜，怒然圓目裂：“
母節豈有染，君口盡癲言。
生不識蘭軾，何事獨入關！”
劍魔掠二樹，咄咄問一言：“
試問乃母逝，埋骨於何山？”
陸繼心如墮，長歎深為慚：“
骨收荒丘阿，未入埋天山。”
劍魔一揮手，為之感淒憐：“
乃母本正室，當葬天山巔。
慨其有奇懷，愛軾總未遷。
身雖委陸宅，旦旦思少年。
乃翁念於此，任骨棄荒原。
餘亦感彼哀，人間未可圓。
與郎死同鉤，願其聚寒泉。”
陸繼頹然坐，淚已輕輕彈。
失魂人如廢，腸斷愁不斷。
忽然長嘯起，嗆啷已拔劍。
劍魔一斜身，盾於阿喬前。
手已撫劍柄，恐其突發難。
陸繼手引劍，翹首望長天。
良久身跽地，揮劍橫喉邊。
一割欲自刎，隻覺劍一顫。
乃劍魔彈劍，見機將其攔。
劍抖即出鞘，一劃阻他劍。
陸繼虎口震，棄劍於膝前。
劍魔已側劍，獨立人岸然。
一膝突跪地，一手扶長劍：“
妄人獨孤玨，前倨已深歉。
言辱陸先生，還莫掛心間。”
相扶陸繼起，拂彼衣上瓣：“
乃母未辜天，汝何恥為蕃？
況自古豪傑，生來誰平淡？
飲辱礪人誌，磨難催豪膽。
秦王清九垓，年幼質邯鄲。
信乃萬夫敵，尚有胯下憐。
輦從白登迴，和親逾百年。
辱而不沒誌，大哉司馬遷。
此皆為豪傑，一一青史鏨。
辱即橫刀死，史不見中原。
男兒本龍種，何懼小人讒。
屈則蟄於地，雷起騰向天。
君亦丈夫哉，焉使天山斷！”
陸繼倚劍立，長風亂白衫：“
某本孤傲人，習劍十年癲。
手中但有劍，蕭索不須歎。
欲去隱身名，孑居了此生。
遺世人不問，披月坐危峰。”
木翁久邈想，直為梅鶴縈。
遂語謂阿喬：“在昔古寺中，
叩門人有四，君子何所從？”
但聞阿喬曰：“君子困吳中，
棲棲貓三秋，不想於此逢。
短景催日入，春酒猶未漉。
愁極嘯一屋，刀欲剮四龍。
少林廢虛名，昆侖幾多重。
世已無項藉，八表罕有匹。
君子倏然即，手取壁上劍。
脫鞘試一斬，劍氣入膚寒：‘
匣藏作龍吟，凜凜其劍身。
十年不飲血，鞘裏刃已陳。
今朝且試之，一招殺一人。
任他奸與賢，一一皆誅盡。’
撫劍一揚眉，青絲為爾紛。
有恨迫中腸，恨溢太湖津。
共工似此恨，頭觸不周根。
蚩尤似此恨，叛帝山河損。
九蟬慨以慷，膺氣入白雲：‘
快哉燕趙客，提刀便不喑。
蕩淨寰宇濁，力鏟人間恨。
老夫雖垂暮，有杖能碎金。
今夜寒山寺，必成豎子墳。’
君子心燒月，目如愁胡狠：‘
平生不棄劍，劍未離我身。
笑吾十七年，彈鋏空作吟。
如今入絕境，仗劍擋虎秦。
誰敢負吾妻，我負天下人！’
姽真秋波媚，凝眸織女遠：‘
光陰如逝川，汩汩流三年。
憶彼七夕夜，君我連理攀。
此夕又七夕，人間無銀漢。
遙知河畔女，朝夕盼鶼鶼。
與君未分飛，徒被天人羨。
如夢三年深，不恨人生短。
罪應墮餓鬼，有君已無憾。
殺人必招殺，業報今時還。
其理曲在我，無為揮汝劍。
且為腹中兒，封鞘積善緣。’
君子愁欲狂，秋意上眉尖。
躊躇為小兒，忽而仰廬歎。
流電擲入壁，劍如冤魂顫。
九蟬反咄咄，近扉風掀髯：‘
試看寒山寺，江湖誰家院！
幽幽禪房路，豈容他人踐。’
複聞疾步音，又一小僧近：‘
未得師父令，未敢敞寺門。
天山陸掌門，私已破門進。’
九蟬聞此言，卷袖欲出門。
君子阻其步，歉然躬低身：‘
因我一人故，以致舉寺淪。
晚生何惶愧，過深不敢陳。
大師方外人，不可為吾損。
請作壁上觀，晚生自有論。’
舉手入懷間，乃青帛一卷：‘
此乃《梅鶴笈》，畢生吾所練。
死吾不足惜，燒帛實可歎。
就死托平生，尚須大師憐。
無使骨朽後，吾學從吾斷。’
九蟬雙手平，捧帛色莊嚴：‘
君子之所托，貧僧敢不擔！’
忽聽鯨喘聲，姽真彎扶軒。
腹絞甚刀割，汗飛額頤滿。
決眥痛難申，觀貌似臨盆。
君子嚇如鳥，抱伊飛榻近。
手握之子手，淚已奪眶奔。
九蟬見此境，轉身欲出門。
君子卻緊唿：‘大師請留步。’
九蟬陡愣住：‘賢弟何吩咐？’
君子忍著淚，淡月靜紙戶：‘
如天可憐見，晚生終得孺。
犬子命何舛，生來無父母。’
九蟬一振衣，目盼門外梧：‘
賢弟若有胤，愚兄乃其父。
必竭餘所持，伴其耕與讀。’
君子深深揖：‘受晚生一俯。’
九蟬有豪骨，心丹不必訴。
從茲耒於疇，力營兩人粟。
一俯付一生，善懷通東戶。
誰堪真義士？坐禪姑蘇廬。
君子坦蕩蕩，已無掛礙處。
壯烈以肝膽，視死如歸途。
打扉而獨立，長嘯似哀唿：‘
亡命人在此，誰可共半瓠？’
忽聽一人道：‘昆侖一匹夫，
天山一劍客，來遲君莫誤。’
青衿飄飄處，月洞一人入。
腰畔帶一刀，劍眉抹星目。
刀在匣中吼，伺機必噬主。
隱然殺氣透，瑟瑟徒刺骨。
君子略沉吟：‘昆侖蕭掌門？’
斯人乃一揖：‘正是蕭某人。’
牆上立一人，白衫似無塵。
身有七尺長，古鞘一劍陳。
此人一斜眉：‘在下陸劍群。’
君子微折腰，手已掩上門：‘
久仰閣下名，悵惘至如今。’
忽見一影飄，月洞即現身。
輕步不及佇，斜趨人已近。
僧袍一個叟，輕功將絕倫。
來去疾似電，渾無半腳印。
如閑庭信步，瀟灑不染塵。
僧袍洗無色，人老目有神。
身後負一物，破布裹劍刃。
君子慨而歎：‘閑步勝輕雲。
少林之絕詣，有誰不傾心？’
僧拂衣一葉，低首梅鶴身：‘
貧僧號知茶，掃葉在少林。
若論輕功妙，誰堪第一人？
萬裏草上飛，歸來月未垂。
試問江湖間，舍君更其誰？’
又聞一人來，緩緩腳步碎。
良久方至此，小院獨徘徊。
輕衫一羽扇，紆徐人衝淡。
文雅似儒冠，清華如神仙。
搖扇而忽立，折身拜九蟬：‘
冒昧造名寺，大師莫怪嫌。’
九蟬冷一哼，拂袖不欲言。
君子問之曰：‘武當葵花仙？’
此人略頷首，散步衣冉冉。
俯而見桐影，忽為君子歎：‘
君乃清雅人，何必自陷淪。
伊為鬼為蜮，詎得錯付心？’
君子倚門立，傲然不可侵：‘
在下賤如草，生來有誰問？
撫琴徒寄傲，冥棲幽窟深。
人間何以據？吾愛吾妻心。
舍其複無趣，還誰謂知音？’
長天碧如水，愁煞陸劍群。
引身飛下牆，有如仙降臨。
落步於中庭，清風吹方巾。
一院明月光，曲檻繞桐根。
有棋無人下，棋石落葉陳。
陸公側身立，斜睨階上人：‘
君妻殺吾妻，問君作何論？’
蕭公趨幾步，微霜脆寒衿。
無言獨引刀，鬱鬱雙眸恨。
君子舉頭歎，低眉複黯然。
秋霜窗紙薄，愁見燭影殘：‘
拙荊曾所著，皆由在下擔。
吾妻殺君妻，吾以吾命還。’
陸公一拂袖，冷譏其誌朽：‘
夫男兒七尺，當獨佩吳鉤。
虎踞睨單於，鷹揚蔑王侯。
馳騁古沙場，橫行十九州。
立不世之功，輕取千古名。
如此大丈夫，方可堪豪雄。
況君已而立，於世無寸功。
竟為一介女，茫然輕爾生。
所為不值哂，枉自男兒稱。’
君子淡拂月，側睨不垂青：‘
貴男而薄女，此論不足雄。
足下具鴻略，與我誌不同。
且憶三年間，朝朝有所歡。
鬱乎峨眉秀，秋月相倚看。
岩穴居山暝，鬆子落無聲。
誰言蜀道幽，路轉雨霖鈴。
三月梨花雨，去時小院空。
揮杯送人雁，日落古渡紅。
撫琴得所憩，幽篁從碧風。
而今閣下來，徒聞寺裏鍾。
桐葉今零落，渾欲滿故城。
姑蘇秋天早，三徑不及掃。
吾本隱身名，汝輩何必擾？’
陸公眄院梧，甚見落葉飄：‘
庭柯秋搖落，衰然不經老。
嗟乎人似樹，百丈終於枯。
阮籍何疏狂，轅到窮途哭。
項羽何跋扈，垓下賠盡楚。
如今一廟秋，君子困於廬。
當效淮陰侯，忍吞胯下辱。
但須一跪之，陸某即刻辭。
從茲不問仇，賤內算枉死。’
君子橫眉緊，怒然咬牙根：‘
吾乃七尺漢，膝下有黃金。
跪天跪父母，豈可跪他人！’
愀乎發浩歎，嗟畢忽沉吟。
在庭惜淡影，在旻見天孫。
撩手突擺衣，脫然已屈膝。
膝跪青階霜，感遇一何愴：‘
但求陸掌門，成說恕渾人。
在下必涕零，所令無不遵！’
陸公悚於中，後步驚而怔。
即而仰天笑，沿階達門庭。
俯叱屈膝人，喝然衝廟鍾：‘
賤內即已故，跪吾複何用！’
唿劍指頰權，霜氣凝於尖。
劍光顫不已，君子猶冷眼。
陸公手一抖，劍已繞下走。
左路疏於掩，技堪天山醜。
君子任劍來，靜聽晚風悠。
颯遝青光卷，劍來斫臂斷。
斷肢茫然墜，猶拂石上蘚。
君子一笑邪，蒼顏強忍言：‘
送臂陸掌門，勾仇兩不欠。
如再負吾妻，吾必滅天山。’
撕衫裹殘肢，點穴遏血濺。
氣若下山虎，倚門守一廬。
劍能殘我臂，不能殘傲骨。
廟宇皆入靜，八目縈一夫。
忽聞婦號嘶，娩身聲越屋。
陸公義然曰：‘伐紂擊吾鼓。
苟使婦人存，豈不笑萬古！’
君子氣奪膺，虎嘯抖玄兔。
立於長階巔，獨臂蔑群夫。
老僧手解劍，剝布神兵現。
青鍔渾無光，彈之嗡嗡顫。
老僧迂步走，不躁且不言。
沉息暈劍氣，故抑輕功緩。
未濃劍忽發，君子疾側肩。
側肩避刺肱，斜頭躲削頷。
翼翼聽劍聲，劍風蕩起衫。
君子雲胡爾，陌上最白鞍。
況乃妻如花，好色何能諼。
因愛而生怖，誰不恐死散？
妒彼天上星，聚首河漢間。
老僧微步挪，步挪身隨轉。
徐進恐彼攻，挽劍劃半圈。
君子未續招，於僧無所犯。
睥睨惟守門，不攻怎下關？
老僧卻一退，臂垂目光淡：‘
居士不出招，豈欲赴黃泉？’
君子慨然曰：‘大師莫為念。’
老僧愁滿麵，鬱鬱慎撫劍：‘
吾劍非凡品，居士當自憐。’
橫劍重遞招，輕功亂人眼。
揮手劍指喉，方寸無所偏。
劍身顫不已，如蛇之靈轉。
劍聲奪人聰，恍恍疾如電。
時時劍氣嘯，熙熙彩雲散。
其威敢小覷！鼠輩為之屈。
君子步不移，一肱曲複抵。
蕭颯劍如雨，黯然人不去。
守招揮自如，手巧似滑魚。
老僧徒狂舞，長劍空鋒利。
已攻三十招，進招愁無隙。
蕭公一聲吼，拔刀擎於手。
登階而直上，大砍風颼颼。
君子撩衣退，收身背屋口。
孤煞老僧劍，青氣蘊吳鉤。
絕哉蕭公刀，劈風勢未老。
瑟瑟聲何處，桐葉風滿廟。
君子猶未攻，單臂叉且橫。
倚門佇其身，勾轉手法淳。
已居守勢久，刀劍才氣盡。
守之無可擊，周身似全閉。
葵花略沉吟，揮扇移身近。
以扇作兵刃，古來第一人。
遙指中天月，一劃拂其穴。
君子陡一驚，揮臂乃格封。
折腰且避之，進招已始攻。
人動如脫兔，招出聞鬼哭。
揮手手搏鶴，曲指指擒蛇。
飄逸不可抑，斯人何蘊藉。
時拂時縮收，五指競風流。
或揚或挫頓，手勢如撫琴。
拇指昂藏時，天暗長城損。
食指諮嗟時，雨疏風驟緊。
中指飛揚時，點穴極精準。
小指微翹時，彈刀攻勢狠。
時而意蒼茫，擊築持離觴。
時而態淡雅，引宮複綴商。
逍遙不失態，瀟灑又何妨。
五指揚抑間，魍魎盡彷徨。
陸公渾不怯，左手捏劍訣：‘
今夕七夕節，星垂殺人夜。
引劍而不舞，辜負刃上血。’
飛步上青階，揮劍電光掣。
一招威未了，直刺指其脅。
君子怒甩袍，揚眉作狂嘯：‘
無信之小人，手下必不饒。’
單掌猛風伐，五指已成爪。
怒揮勢淩厲，獨臂鬥四俠。
一砍千鈞勁，一抓萬仞凹。
開碑尚餘力，移山猶有暇。
一指為一劍，劍劍多變化。
招妙牛鬼妒，衣動神姿颯。
手點老僧穴，指夾天山鍔。
肘擊蕭公腰，臂打羽扇落。
爭鋒淋漓意，事後方大覺。
引臂而退步，拾扇付其主：‘
晚生不得已，真人姑且恕。’
葵花本散淡，俯仰於庭除：‘
勝又何故笑，輸又何故僇。
不為俗名羈，鬆風閑餘步。
此扇值幾文，完璧已歸吾。
以此蕩清風，雅意不可訴。’
老僧被點穴，渾無半絲怒：‘
居士宅心厚，沉吟為君故。
出招不傷人，貧僧何以如。
練劍經有年，惟君知我絀。’
君子一拱手：‘在下愧領受，
無奈拂君穴，還請大師宥。
且先為君解，久耽恐有憂。’
屈指欲解穴，氣已蘊於手。
但聞精舍內，婦人嘶聲久。
素夜陡始靜，君子乃一怔。
僧穴猶未解，迴首手勢凝。
落葉未及地，忽聞孩啼聲。
君子喜則泣，嘯笑對青冥。
浩歌欲浮白，臨風長袍輕。
忽覺頭眩暈，渾身麻無勁。
嘔血一片藍，怒視陸劍群：‘
劍淬藍萼草，君腸何太狠！’
言訖長太息，迴望不見人。
情深深幾許，郎妾三年奔。
舟避泓下蛟，饑躲蒹葭鶤。
至今無一隅，何處桃源村？
天上終得遇，人間永別離。
人固有一死，何故在七夕？
郎妾距幾尺，隔門如隔世。
目滅鼻無息，多情人已死。
雖死猶不倒，猶護妻與小。
歎其身已歿，緣慳小兒交。
父愛未能宣，君子豈無嗥。
葵花輕解袍，歎搖一羽毛。
解袍衣君子，但恐秋夜潮。
悚見半頰青，複聞夜梟叫。
陸公推屍仆，踢門步已入。
脫劍禦膺前，恐人弋冷箭。
獨見寒舍中，青案加一燈。
榻上無他物，唯有褓中嬰。
懼然猛迴首，不禁驚唿吼。
冷汗入脊骨，如見夜魈遊。
燭色忽搖晃，陰風時作響。
白袍一女子，自掛屋梁上。”
劍魔作一歎，踱步步跡淺：“
寒鍾愁夜半，冷月咽中天。
如今何處尋？故人化成仙。
青天溶溶月，凝作離人血。
造化斷人腸，七夕成永訣。
梅落尚餘馨，竹死仍有節。
至今姑蘇城，時見鶴尋街。”
阿喬聊拂衣，落花拂不去：“
陸公忽撲起，掣劍乃一擊。
劍鋒所斬處，恰是床間孺。
奈何君子無，誰救劍下孤。
小兒初誕世，就死且無知。
幼眸未及展，何遽赴陰司？
一人忽趕來，揚扇將劍止。
扇勢法自然，橫蕩再弧斬。
揮扇似有鋒，不遜上古劍。
正乃武當人，素衣夾一扇。
陸公縮向牆，挽劍青光展。
如過雨出絳，似合雲驚電。
忽而鋒一斜，路曲劍勢轉。
霎時攻九招，刺穴兼削肩。
葵花神色肅，趨轉劍影間。
撩扇一一擋，緩帶飄飄卷。
時進時退收，輕衣豐姿婉。
步蹤如有致，起舞勝似仙。
陸公怒怪吼，抖劍刺其腕。
眸蓄殺氣濃，招裹害人膽。
人殂因壽盡，功廢緣筋斷。
本是舊識人，何苦仇相煎？
葵花略斜眉，斷喝一拂扇。
舉輕若撥重，千鈞凝扇麵。
長劍抵不住，顫然如破膽。
陸公劍氣收，反怪武當扇：‘
割草斷其根，殺寇殺一山。
吾欲掃殘孽，真人何故攔？’
葵花戟指之，麵青長眉軒：‘
是嬰初落地，誰識良或奸？
厚顏戮幼孺，豈不慚天山。
吾儕為伐魔，夜半來此間。
試問爾所為，與魔誰惡善？’
陸公愧無語，推門出寺去。
蕭公歎一聲，隨之亦奔逸。
窈深精舍中，窗打戶外風。
夜半寒山寺，秋天厭鍾聲。
一夜落葉傷，誰拭紋枰霜。
忽見屋牆處，有詩塗四行。
詩舊墨有無，用筆頗跌宕。
故人題是詩，欲斷後人腸。
沉沉夜如水，殘燈猶不寐。
一首《過姑蘇》，未知作者誰。
詩人漂泊去，徒留牆上句。
楷書凡四十，並無驚人語：『
客宿寒山寺，披衣欲吟詩。
月光淡如水，搗衣聲聲遲。
忽憶故時人，十年無一字。
撓首一簪鬆，飄零已如是。』
生別有十年，相見如不見。
不如長相思，對月忘所言。
此思何時已，此月何時焰。
月焰或許會，相思未可減。
何如並頭死，一林埋兩棺。
在野魑與魅，躞蹀何悠然。
不服牛頭拘，不齧孟婆碗。
出墳叩鄰碑，相邀夜遊山。
佳貌曬於月，香骨妝於灣。
笑擬絡緯聲，莫驚樵夫還。
癢琴挼白石，花汁淬指尖。
意氣共二鬼，密語紅樹巔。
平明墳中覺，何用天上詔。”
木翁沉頭思，欲知後來事：“
君子幸有裔，借問何所之？”
阿喬黛眉蹙，淚珠垂妙目：“
九蟬抱嬰去，歸隱鹿宿穀。
從此撫遺孤，十年授學苦。
小兒學劍時，身長不如鹿。
幼影紮步拙，拖劍力不足。
劍法稍有訛，九蟬即笞促。
七歲能斬蛇，八歲能刺鶻。
九歲劍聲唳，十歲劍氣出。
編絕《梅鶴笈》，習盡君子術。
傳書兼養徒，九蟬一何苦。
課餘夜絮衣，暇時春種粟。
吾師比程嬰，不遜半片竹。”
陸繼望眼遐，天角飛一鴉：“
君子息胤單，莫非即閣下？”
阿喬自孑影，花落自飄零：“
世人淖中醉，君子春山醒。
謂之為『君子』，安知姓與名？”
三人愁相視，搖頭喟然鳴：“
徒慕其清華，至今不知姓。
君子蔑人間，從不留其名。”
阿喬覺秋寥，霜天欲破曉：“
君子籍江東，姓『嵇』而名『妙』。
祖上嵇中散，秀朗玉樹皎。
琴法子傳孫，而今忽杳杳。
再無秋水指，何琴彈古調。”
諸豪俱緘口，相顧愁撓首。
揪心萸之死，君子已絕後。
其節如見翁，人間誰堪儔？
劍魔欲斷魂，聞此更傷心：“
虎父無犬子，君子有傳人。
今夕偏能遇，此生合無恨。
天涯人去後，擔酒獨悵尋。
從此白石上，無人值對樽。”
阿喬憶年少，往事銷人魂：“
予從八歲始，小娃入師門。
學劍鹿宿穀，繡帕李下陰。
得與萸師兄，繞梅十餘春。
聽雁茅舍濕，未覺秋雨深。
兩小親無間，此意至如今。
那年九月八，菊滿重陽近。
一客負劍來，自曰陸劍群。
欲殺嵇氏郎，以絕君子胤。
吾師遏穀口，攔杖與劍鬥。
廝殺將百巡，已見武技遜。
杖法趨無奇，劍氣已點穴。
吾師撲以獅，不顧劍氣烈。
杖頭空砸岩，杵招愈喪亂。
嘯然攻時怒，渾無守勢圓。
死戰何曾顧，恨不同赴泉。
陸公一引身，鳧步輕功展。
繞行圍其走，疾掠十九圈。
伺隙則下劍，紛點劍氣寒。
吾師欲燈枯，嘔血拖杖緩。
久而內疾重，步顛人蹣跚。
陸公稍佇步，倏然一曲劍。
劍曲斜向喉，青芒疾似電。
忽地一物來，直擊劍鍔顫。
虎口幾欲裂，陸公怳退轉。
一人惕然至，敝袍也無冠。
來者乃嵇郎，其時正少年。
恰逢師父險，彈指石粒援。
指凝滄海勁，微塵撥千鈞。
陸公一斜目，飛步揮劍近。
劍拂衣裳冷，殺氣濃如雲。
嵇郎動如龜，微伸打七寸。
手迫其腕處，伸指點『神門』。
陸公穴被扼，真氣頃而損。
古劍脫手墜，嵇郎袖輕引。
引袖劍入手，一蕩如風吟。
平劍而直出，掌心真氣吐。
陸公不及躲，劍已至膺處。
青光匝人衣，屈身欲挪步。
劍止芒忽無，穎在險穴處。
劍顫如蛇腹，嵇郎對其訴：‘
我即嵇奴癡，君子乃吾父。
生於七夕夜，如今一窮儒。
父因汝鴆亡，嵇某當殺汝。
劍雪殺父恥，合是人子事。
人命受於天，貴乎無以值。
嵇某乃凡夫，無權主生死。
況久學琴道，解吾父清皎。
冤冤複怨怨，互殺何時了？
吾父雖已故，風骨猶夜耀。
恕人如恕己，不負琴之妙。’
還以天山劍，扶師入穀間。
采藥以療傷，難續任脈斷。
吾師大限至，咽氣是夜半。
骨埋鬆下岡，哀涕摧心肝。
明月如有意，見此必損殘。
流水如有意，凝噎十八彎。
霜樹似掛孝，風哀如悼言。
欲哭眼已枯，冷雨濕墳前。
鄰墳而貧居，守孝又半年。
一朝飄零去，隱姓半瓢山。
此山何鬱蒼，暮靄籠井沿。
東憑清風渡，西望秦月關。
作伴而居此，樹下曰誓言：‘
餘生長相守，除若滄海幹。’
竹深有木屋，蘚厚聊以宿。
拂曉嵇郎去，擔柴尋賣處。
荷鋤理荒田，搖槳夜擺渡。
而我常繡花，以此換衣布。
挑燈剪鞋樣，織麻續機杼。
飯熟盼人歸，燈盡重添爐。
夜深郎收舟，敲門月下屋。
縱是貧如水，惹極仙人妒。
逆風樵子去，寒徑落葉稀。
靜月古渡口，槳聲魚著迷。
操琴風清夜，焙茗重秋色。
練劍幽篁裏，月光落竹葉。
彈鋏驚夜梟，揮衣意氣高。
憑劍吊先父，皓影疑是蛟。
『初見如紅豆』，此乃第一招。
『重逢西子湖』，此乃第二招。
『孤山殘梅飛』，此乃第三招。
『焦尾訴衷情』，此乃第四招。
『七夕玉成玨』，此乃第五招。
『天涯有明月』，此乃第六招。
『何處無相思』，此乃第七招。
七七複七七，此意何時已。
此乃『相思訣』，收錄梅鶴笈。
創者為嵇妙，招招為相思。
劍招有時已，相思無絕期。”
木翁籠五指，舉頭已然癡：“
煊赫相思訣，原來緣於此。
君子之劍詣，確非人所及。”
阿喬繼而曰：“久練相思訣，
深慕君子馨，長憶人如月。
君子姑蘇死，憑誰酹冤魄。
手學其遺篇，應擔報仇業。
當年七夕夜，君子受困厄。
來者盡名宿，一一垂史冊。
考妣由此喪，逐個合誅絕。
萸於劍成後，曾上武當闕。
去年霜降時，步踏昆侖雪。
夜深入禪院，單衣過天山。
嗟乎空談兵，血不滋其劍。
白衣廢然歸，看劍徒嗟歎。
嵇郎謂吾曰：‘噫籲愁腸盤！
報仇何太難，難於上青天。
武當葵花翁，一遇則推盞。
道骨如鶴輕，仙風動我顏。
相慕逾鍾俞，與斟話三旦。
同舟揚州城，棋餘臥雪眠。
昆侖蕭傅厭，堪為世大賢。
揮涸千池墨，翻破萬卷簡。
與之論六籍，鴻學過五轅。
剪燭三更後，未覺霜夜寒。
二者為友生，安可撩刃斬？
少林耄耋僧，麵壁唯入定。
一叟已無為，何必了其命？
天山陸劍群，劍倚天外峰。
愛月愛飛雪，殺之豈不庸。’
萸心素如絹，妾鼻為之酸。
私欲孑然去，獨了江湖怨。
今歲夜中秋，林低玉蟾懸。
海棠弱於此，衣上披霜寒。
而我謂之曰：‘嗟乎年複年。
妾本蓋京華，幽居色始慚。
瓢無隔夜黍，窗破冬衾單。
著發以荊釵，徒羨雀頭簪。
恨卿賣柴少，囊無沽衣錢。
清風不飽人，袖隻琴與劍。
難挨飛房雪，故來與君訣。
去去下揚州，春肥朱門月。
瓊釀漲翠盞，饈浮水精盤。
珮係羅衣香，麝熏抱廈暖。
夜短須長樂，豈不勝考槃？’
言訖獨出林，步武淚已顫。
傷萸一何深，信我腸先斷。
別時即天涯，無萸何所歡。”
劍魔長悲吟，夜秋早斷魂：“
我本一碌人，落魄江湖存。
衣舊自縫補，腹饑無人問。
濯足萬裏流，滄海醉投樽。
劍豎孤城頭，寂寞如孤辰。
嵇兄雖已故，勝我猶三分。
賺盡伊人淚，縱死無遺恨。
徒餘我一人，沽名霜入鬢。
明朝何處去？散發騎秋禽。”
奮袂陡長嘯，斜睨天下人。
衣亂效阮籍，跣足作狂吟：“
我欲逍遙匿，月下無歸期。
搖樽過洞庭，槳聲秋天冷。
獨酌無須伴，傲視沙洲淺。
於今作清嘯，此夜人無眠。”
阿喬如無聞，遐思忘所言。
輕煙籠羅袖，落花七八片。
散步不生塵，此應非人間。
深眸黯然斂，輕聲乃一歎：“
花下一訣別，蟲鳴入秋節。
萬裏江山秀，一輪明月潔。
明月大如盤，玉光照嵩山。
山半少林寺，鍾聲十八院。
武林執牛耳，名刹青史傳。
禪宗之北鬥，武學之泰山。
知茶何處尋？寺中達摩院。
冥思麵北壁，打坐年複年。
八月二十五，月黑山間路。
梵音漸無聲，夜深逾牆入。
偏角一殿中，知茶獨入定。
落葉秋夜涼，青燈一老僧。
我以輕步近，拱手先訴聲：‘
小女嵇喬氏，夜來謁大師。’
老僧驚迴首，良久合十指：‘
施主乃何人，緣何夜至此？’
夜風涼如水，我淡然答之：‘
一十九年前，七夕寒山寺。’
老僧遽已愕，起身眺目視：‘
誰掌恩與怨，事本定於天。
恩德不須憶，仇厄亦是緣。
老衲為者般，苦參十九年。
前夕終大悟，盡釋昔時怨。’
我怒極反笑：‘大師何逍遙。
不聞人間愁，烹茗昏至曉。
僧雖不思仇，阿喬肚量小。
君子何罪哉？遠躥亦未老。
身死江南恨，仇事歸阿喬。
此宵血必濺，何懼第一廟！’
言訖一側手，長劍已脫鞘。
青光吐欲飛，斜指達摩背。
老僧乃苦笑：‘施主請試招。’
雙手合十時，入定存動思。
微風燭光搖，僧袍卷一角。
芒鞋忽斜踏，枯手襲奇招。
手式極飄忽，觀形頗不絀。
五指驟成抓，倏然入三步。
飄然我錯溜，有劍未及出。
下掌側掌鋒，橫切斷其路。
此招乃虛招，本欲先微阻。
未料一掌拂，登砍僧腕處。
僧竟揮不去，手抖身大怵。
爪顫如鶴冷，步跌似貓匐。
何以成名僧，未抵手一拂？
竊疑其詭變，以虛誘人輸。
故而緩發招，曆劍觀六路。
一招尚未竭，劍氣抵衣入。
我問知茶曰：‘大師乃名宿，
不堪一掌拂，如是又何故？’
老僧愁滿麵，撫膺發浩歎：‘
全拜君子賜，內功盡消散。
夜旦『中庭』痛，苦曆十九年。
世間恩或仇，古來固難辨。
釋仇並忘恩，方可參經卷。
昨日不擾今，思及無憎怨。
欲渡天下人，盡可棄前嫌。’
我鎖眉複問：‘何故吐此言？’
老僧憶往事，愁容已淡然：‘
姑蘇寒山寺，一十九年前。
老衲及武當，昆侖並天山。
四人齊磨掌，各逞妙技強。
圍攻梅鶴子，一一铩羽迴。
君子揮指來，點封我任脈。
氣堵『中庭穴』，內息難流徊。
真氣匯『鳩尾』，『神厥』經『氣海』。
流轉至『中庭』，氣窒複滯礙。
君子襟懷闊，欲解吾之穴。
穴脈猶未解，與世即永訣。
如此天之下，誰人可解穴？
山中訪高人，鬆下求隱者。
試後皆搖首，此穴終難解。
君子指法殊，異於百家學。
從此獲劫災，穴封十九載。
藏腑如煉獄，真氣為之礙。
『中庭』痛如割，內傷迫形衰。
如宿病不愈，似頑疾難拒。
一朝忽大悟，自散內功去。
修為幾十載，廢失於一夕。
自此成凡夫，手無縛雞力。
真氣無所餘，傷穴方始愈。’
延目瞭窗外，啟齒吟偈語：‘
生滅皆一夢，夢醒本無垢。
愛憎亦如是，其實無掛礙。’
聞此我已愁，入憶沉吟久。
山門叟已恙，血仇應報否？
寺風忽醒我，手捺劍光流：‘
冤魂蘊於刃，仇債卻難勾。’
言盡揮鍔進，劍奔僧人首。
引劍相思訣，燦月徹穀晝。
姿如孔雀美，雀膽毒比鳩。
裙動裾未飛，一劍已點喉。
血染青袍赤，僧仆達摩後。
袖劍欲遠竄，一念忽來轉。
提劍蘸了血，劃字東牆間：『
嵇氏多情鬼，殺人此壁下。
妙哉相思訣，還魂在天涯。』
塗血祭昔者，古廟冷秋色。
故人不複歸，唯聞木葉落。
所謂『多情鬼』，梅鶴君子也。
壁上留此名，慰其冤魂咽。
今以其遺技，為其消冤業。
得其英靈佑，老僧已伏決。
一人獨出寺，古道瘦馬嗟。
中原恰秋雨，連夜去西域。
月夜臨懸崖，雪色靜萬息。
天山何雄奇，殘月掛峨壁。
入煙三百尺，橫曆八萬裏。
千仞驚天勢，連峰危然屹。
此為天下險，削峰猶峻立。
登高昆侖岡，人間正重陽。
滿插茱萸人，獨我又惆悵。
肩風袖明月，昨夜上武當。
煙鎖天柱翠，月籠古鬆茫。
解劍池畔呆，磨針井裏惘。
坐聞清風過，散發明月光。
三地如重遊，鬱結愁滿腸。
夜深殺人後，抹血偽墨香。
或於險壁間，或於院牆上。
寥寥二十言，迴腸幾多傷。
以此示人間，血債必血償。
天山冰壁下，昆侖一線峽。
武當山牆根，皆題是詩話：『
嵇氏多情鬼，殺人此壁下。
妙哉相思訣，魂斷在天涯。』”
木翁久不語，頹色愧向低：“
壁見『嵇氏鬼』，疑是嵇萸題。
況乃相思訣，嵇萸成名技。
冥冥天意在，造化使人愚。
而今劍仙去，並非吾本意。”
悟轉忽一愕，乃問阿喬曰：“
吾弟葵花翁，如今已耄耋。
武學臻化境，功純入青色。
草木可為刃，一扇揮自若。
武當太極劍，不輸相思訣。
而君方妙齡，修為必欠缺。
何以勝吾弟，使之劍下折？”
劍魔一揖答：“木翁不必訝，
武當葵花仙，乃喪我劍下。”
木翁頷首曰：“原來乃如此。”
劍魔忽一怔，悟徹其中事：“
武當神技殊，阿喬難勝之。
此仇不可泯，與我遂結誓。
結誓為夫妻，同飛願比翅。
借以我之劍，一殺武當士。
竟爾緣此故，下嫁獨孤氏。
枉我自多情，空惹一世癡。”
阿喬深歉然，負荊劍魔前：“
阿喬無奈處，還望公子恕。”
劍魔突苦笑，仰天長哀唿：“
消得伊人愁，在下寧入墓。
縱死不足惜，況殺一人乎！”
忽聞腳步沉，依約踏歌音。
人步漸漸近，漸近漸長吟：“
沽酒趁煙雨，青旗杏花村。
一瓢誰與歸？月下有故人。”
人猶未至此，酒香已飄近。
劍魔一揮袂，嗅之略揚眉：“
泉城『落仙酒』，大約似此味。
窖藏十三年，飄香引人醉。”
夭夭海棠間，一人輕影轉。
肩上橫擔酒，前後各一壇。
長衫如月白，俊貌似玉彩。
正乃飄零人，衛鷲去複來。
沽酒未及溫，欲邀嵇萸飲。
忽然步踉蹌，失意而欲狂。
竹擔滑肩墜，壇碎酒溢香。
一樹海棠下，嵇萸靜靜躺。
其魂已去遠，飄蕩混沌間。
或徊海棠裏，或歸半瓢山。
或拘幽冥界，或遊離恨天。
或化成清風，或化作閃電。
抑或如燈滅，人死六魄散。
衛鷲忽清嘯，舉手問青天：“
其魂何處尋，青暝或黃泉？”
無人解此問，淋浪淚沾襟。
悄立於花海，憂極已失魂。
夜色忽凝紫，灼灼天石隕。
疑是群仙涕，流星宛如雨。
亦如千鳳涅，同悲竟此夕。
藉此宿命思，人生本戲子。
十年入戲深，情濃卻無字。
人去千年後，吾獨悵無語。
詩白敘其行，書之懸崖壁。
花間煮酒待，幽人逐月來。
窮夜以雕蟲，興則浮大白。
禿筆《花殤吟》，餘詠一何欣。
瀝血斫詩成，何處摔古琴。
尋句雖不粲，冀得查翁聞。
三六星火頹，蘅茅棲吾身。
所夢有山海，飛鳥一嶼雲。
月升我已去，有意花紛紛。
《月下幽人行》第二章 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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