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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事和鄂爾泰、衡臣無關。你們起來。”乾隆苦笑了一下,“是朕德力不夠,所以才有‘一枝花’這樣的盜匪,流竄數省,不能緝拿到案。也是朕無用人之能,將大事托付一個不可靠的人!——像高恆,從接旨到石家莊,他竟走了十幾天,這不是玩忽王命?他在折子裏竟然說,是因為‘一枝花’欲報山東一箭之仇盯上了他。這是怕朕忘了他在山東的功勞!”乾隆越說越氣,眼圈也變紅了:“你們可以迴去,問問你們叔祖輩,張廷玉、鄂爾泰當年跟著聖祖爺、先帝爺是怎麽辦差的!張廷玉像你們這樣年紀時,一天睡不了兩個時辰,鄂爾泰在雲貴、在烏裏雅蘇台當將軍都統時,一夜三次起來巡哨!你們如今有這個精神?隻怕是雀兒牌鬥得響,老黃狗養得肥!”


    雀兒牌,傅恆有時逢場作戲,偶爾為之;養狗,是訥親為防著有人私下到宅裏撞木鍾,特地喂養的。平時乾隆常拿此說笑,是說傅恆風流倜儻,訥親謹慎。但他此刻說這些,是由高恆那裏遷怒轉而來的,二人如何敢辯?隻得連連叩頭謝罪。


    “起來吧。”乾隆發泄了一陣,胸中的怒氣鬆緩了些,口氣也就變了:“朕急不擇言,也許錯說了你們。如今大清處於極盛之時,有你們的功勞。但又何嚐沒有盧焯、喀爾欽、薩哈諒的?他們變壞了,有功勞也得受誅。朕登極以來,除了小心於政務,更留心培養人才。人才關係到國家的興衰。你們,還有高恆、阿桂、李侍堯、劉統勳、勒敏、盧焯、鄂善、錢度,朕原是準備叫你們隨張廷玉、鄂爾泰進賢良祠、淩雲閣上圖像的。看來也不一定。朕越是盼著爭氣的,反倒打朕的臉!一國之治,其興也勃,其亡也忽。別以為現在不得了,離朕想的盛世,差得遠呢!就真興旺得不得了,也還得如履薄冰,如臨深穀。隋文帝也開創過繁榮大業,可到煬帝手裏,不幾年的光景,就葬送掉了。”訥親和傅恆俯首聽完,訥親說道:“主上訓誨,奴才一一銘記在心,決不辜負皇上一片殷殷期望之心。奴才等惟有恭謹畏懼,小心奉職辦差,再不敢稍涉荒唐了!”乾隆這才轉入正題,說道:“太不可思議了。太平世界,在大官道上,在光天化日之下,當場行騙,當場受騙,其鬼域伎倆豈不是太神乎其神了,我們這些當差的是不是也太無能了?——六十五萬,是一筆不小的數字啊。”


    鄂爾泰在座中向乾隆一揖,說道:“萬歲說的是從大處看的。‘一枝花’此舉若仔細推詳一下,實在是未嚐不是途窮末路、狗急跳牆的行為。她在江西站不住腳,被迫逃往山東,又被高恆圍剿。她逃至山西仍沒有立起自己的營盤,所以才出此下策。她的如意算盤:頭一件,她想趁朝廷在西南用兵時,在北方截下軍餉,作招兵買馬的費用,或者送給當地土匪,謀求一塊立足之地;第二,她想藉此製造聲勢,告訴天下她還沒有死,沒有敗;第三,給她的殘兵敗將鼓一下士氣。雖說此事很大,卻隻不過是雞鳴狗盜的行徑,對於我們朝廷的大政並無太大的妨害。”


    “鄂爾泰說得很對!”張廷玉道:“確實是雞鳴狗盜行徑,不得已的鋌而走險。用一句江湖上的話,這叫‘稔秧’,並不能顯出她的大誌和實力,反見其小家子氣。這個數目大,如果是六十五萬兩銀子,邯鄲府自己就處置了。”他拈須一哂,又道:“六十五萬兩,那是四萬多斤。發散、埋藏、搬運都不好辦。她‘一枝花’,吞得下,消化不了!招兵買馬?邯鄲、長治、彰德去年都是免稅府郡,今年又豐收在望。人不餓急,誰造反?依著奴才見識,可以叫劉統勳去走一遭,那是三省之交,由他一體籌劃,可以省些事。有邯鄲一府之力,辦起來綽綽有餘了。”訥親說道:“邯鄲府境內出這樣盜案,不處分不好。他已經在折子裏請罪察拿。”


    乾隆想了想,說道:“處分是為了警戒效尤。邯鄲這事是由外地大盜流入作案的。他們府的責任在於邊遠地域防護疏忽。這件事不要張揚,隻要破案快,連高恆、黃天霸等人朕也不處分。”“要限期破案。”傅恆說道:“在期限內破案方可免議。”乾隆點點頭,說道:“那就三個月吧!這是軍餉,失落了要按軍法處置——你們跪安,由傅恆傳旨劉統勳,將這裏議的情形通知他。叫他盡快登程去邯鄲破案!——訥親送兩位老丞相,然後再迴軍機處當值。”


    乾隆目送四人出殿,這才吩咐更衣,吩咐卜孝,說道:“去慈寧宮問問,太後老佛爺歇了沒有。要已經歇下,朕今兒就不再過去請安了。”坐著發了一會子呆,意馬心猿地總覺心緒不寧。想尋個人說話,又無人可說,叫過王忠,說道:“你傳旨給軍機處,叫翰林院編修紀昀從明日起補入軍機處,為軍機章京,專門侍候草詔事務。”


    “喳!”王忠答應一聲起身便走。乾隆又叫住了笑道:“這不是急務,何況此刻訥親也未必就在。朕怕忘了,你明日去辦就是了。”


    “喳!”


    乾隆不再言語,抽過一份奏章看時,是慶複遞來的折子。他偏腿坐在炕沿上提筆加批,疾書道:


    此等調度細務皆爾與張廣泗之責,屢屢絮言於奏牘,豈不聞“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語耶?軍餉之事高恆另有差事,已有旨著尹繼善統籌之。爾與張廣泗應廑念朕宵旰焦慮於金川,當精心布置,速為蕩平。爾進川數月,留連徘徊,似有所待,又似畏敵怯戰乎!朕甚厭之,欽此!又朕近日將密地出巡外省,察視吏情民風,歸後將奉母後往避暑山莊,秋狩木蘭等事,戰事有勝,則紅旗報捷來,若有如此瑣碎文章,勿要再奏。欽此!


    他吮了吮嘴唇,仿佛品評滋味似的又看了一遍,剛剛折好,卜孝進來道:“老佛爺去了鍾粹宮,瞧主子娘娘的病去了。”


    “謔!”乾隆腳跟微微一頓,皺眉一歎,不再說什麽,抬腳便出了養心殿。


    乾隆到了鍾粹宮才知道,不但太後在,貴妃那拉氏,慧妃高佳氏、純妃蘇佳氏、淑妃金佳氏、忻妃戴佳氏、嬪汪氏、陳氏,還有十幾個答應、常在,都在皇後禮佛的小佛堂東正殿裏。滿院燈燭輝煌,人來人往,隻是腳步都很輕。西廊下幾個太醫聚在一處,用極低的聲音商量著什麽。乾隆也不理會,幾步跨進正殿,正在和太後鈕祜祿氏說話的幾個妃子立時住口,自那拉氏以下“唿”地跪了下去。


    “雅靜!”乾隆對眾人道,瞥了一眼半躺在榻上閉目不語的皇後,上前給太後打千兒請安:“兒子那邊見人、辦事來遲了些兒。老佛爺安好?”太後輕輕歎息一聲,說道:“我們來了有一會子了。皇帝起來吧,今晚來的人太多,皇後有點支撐不住,是我叫她息一息,我們這就去呢?”乾隆這才走近皇後,輕聲道:“我來了,就坐你身邊,你不要睜眼,不要動,隻管歇著。”拉起皇後手時,覺得她灼熱滾燙,臉色立時變得憂鬱陰沉起來。


    皇後顫縮了一下,很費力地慢慢睜開眼,一雙黑漆漆的瞳仁盯著乾隆,一眨也不眨,她蠕動了一下身軀,又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像是想哭,卻又苦笑了一下,細若遊絲地歎息一聲,說道:“唉……皇上……恐怕我侍候不成您了……”


    乾隆緊緊握著她那溫柔的小手。他覺得皇後身子在顫,他自己的身子其實也在顫,眼中汪著的淚在眼中來迴滾動,終於抑製不住,似斷了線的珍珠一樣淌滾不止。哽著嗓子道:“這是什麽話……小玉兒又胡思亂想了……秦媚兒不是帶著你的八字去求問過鐵算盤羅笑輅麽?你至少還有二十五年陽壽呢!”邊說邊用帕子拭淚。


    皇後聽了嘴角吊起一絲微笑,閉著眼任憑淚水縱橫,隻不言語。太後見他夫妻說話,眾人在旁不便,便過來慢慢說道:“孩子,不要盡想短的……你的八字兒好著呢,一向又吃齋念佛,佛祖定會祐護你的……我們去了,你和皇帝說會子話,別太勞神,往寬處想,啊……”說著嗓音也有點發哽。乾隆使了一個眼風,早過來兩個太監扶著太後慢慢去了。一時大殿裏除了貼身侍候的幾個宮女肅立在暖閣外,隻剩下乾隆和皇後兩個人一坐一臥默然不語。


    “皇上……”富察氏的精神似乎略好一些,臉上的灼紅也消退了一點,粗重地唿吸幾口,睜開了眼,微喘著道:“老佛爺和你的心,我都知道,隻是大限到了……任誰也挽迴不得。恐怕隻是一兩天的事了……”乾隆握著她的手輕輕晃了一下,勉強笑道:“你是這一時不受用,在枕上亂想的。趕明個好了,朕刮你的鼻子呢!”心中一酸,便忙住口,又過了移時,歎道:“這陣子朕事情多,又撂不開手。沒得空過來和你好生說說話,你就心裏亂折騰……過幾日你大好了,朕帶你木蘭狩獵去,還要下江南或就近兒在黃河北走一走也成!我扮乞丐,你扮個乞丐婆兒——你不是說過,真想扮個乞丐婆兒陪著我,自自在在在鄉裏轉轉的麽?”富察氏神往地聽著,臉上帶著滿足的笑容。不一會,目光又黯淡下來:“那多好!可那是下輩子的事了……要到路上了,我不喝那碗孟婆湯,還要記得你,記得這輩子……皇上,您呢?……”


    “朕也是!誰喝她那碗湯呢?渴死也不喝!”乾隆憐愛地撫著她額頭的秀發,滿心悲酸,隻笑著落淚:“咱們不說這些了,說些高興的不好麽?”


    富察氏舔了舔幹燥的嘴唇,乾隆立刻伸手要茶,在枕邊用湯匙喂了她幾口。皇後滿足地一笑,閉著眼道:“是……你知道我現在想什麽?我在想,你那時還是世子,到我們家和老爺子說事兒,放著事不說,去看我繡花兒,又給我描樣……針刺了我的手,血滴在綾子上,你就便兒畫成赤水雲和梅花……若能老是那樣子,一直保持到永遠,該有多好!你送的過冬蟈蟈兒,我和傅恆侍候了它三年,它死了,我還哭了一場呢……”她輕輕說著。空寂的殿中,她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卻又清晰得像耳語一樣,“這些,皇上你都要記住,你可不能忘……還有你答應過給我‘孝賢’的諡號,你也不能忘。你忘了,我可傷心死了……”她沒有說完,乾隆已經捂住了她的嘴,笑著歎道:“說著說著,你又談到這個題目兒上來了!你這人真是的……”他像是想起了什麽,揚臉道:“叫秦媚媚過來!”秦媚媚一直就在丹墀上鵠立聽命,聽這一聲,幾步跨進殿來壓著公鴨嗓兒打著千兒說道:“主子爺,奴才侍候著呢!”


    “嗯,這樣……”乾隆沉吟著說道:“你明兒傳旨內務府,皇後身子不適,這期間宮中戒殺生。除了老佛爺,各宮一概齋戒。原定的每日從東華門趕進來的活牲口,一概放生。”


    “喳!”


    “這是第一條。”乾隆又伸出一個指頭,“第二條,傳旨軍機處,今年不勾決犯人,現有在押的人犯,叫刑部甄別,可憫可憐的,情有可原的,減一等發落,年過五十的不流放。”


    “喳!”


    “叫傅恆家到大覺寺建醮。”乾隆又道:“給佛祖許願,皇後病愈,朕捐一萬兩黃金**寶刹。”


    “喳!”


    待秦媚媚退出,乾隆見皇後已安詳睡去,便命人點上息香,自己和衣歪在她身邊,望著殿頂的藻井隻是出神,聽著身邊皇後粗細不勻的唿吸,多少往事在心裏不住翻攪:什麽刺繡呀、蟈蟈呀已經淡忘了。隻記得當時還未訂親一處玩耍時,自己曾悄悄向小玉兒訴苦說“三哥[1]


    不懷好意”,小玉兒一腳把一塊鵝卵石踢進池塘,說“龍生九種,種種有別。三爺我見過,一臉輕浮自大愚昧昏聵相,不過是一頭豬!萬歲爺怎麽會扔掉你,看中他?你自小心別叫豬咬了去就是!”……好像就是那天,自己將她引為紅顏知己,對天暗誓,永不虧負了她!在此以後的年月裏,富察氏聘入雍和宮,又進毓慶宮,再入鍾粹宮,由世子妃而貴妃,而皇後,助夫治內,慈儉仁厚,上孝下恤,朝野內外都曉得她是當今的脫簪薑後。別的固然無可挑剔,自己在外招蜂引蝶,拈花惹草,她那份“不妒心”就少見稀有……如今看來,身邊這位“知己紅顏”真的到了末路了……思量著,乾隆雙頰已滿是淚水,正要拭時,身邊皇後輕聲驚唿:“你,你什麽人?遠點!”她一翻身緊緊摟住乾隆脖子,顫聲道:“皇上,皇上!我怕……”外間侍候著的太監、宮女聽這一聲,躡著腳步一下子進來七八個。


    “有朕在這裏,哪個邪祟敢到?”乾隆也被她叫得汗毛一乍,一手緊緊護著,張眼四望,什麽怪異也沒有,於是揮手命眾人掌燈,輕聲道:“你這會子可好些?”


    “我好怕!”皇後閉著眼,似清醒又似在說譫語,“不想離開你……不想走,不想天明,天明你又辦事見人去了……我想在你懷裏離開……”她睜開眼,悵悵地,帶著迷惘的眼神盯著乾隆,呐呐說道:“皇上,皇上,我其實不是個好女人。你不要記得我!”乾隆忙命“傳太醫進來”,摟著她,哄孩子一樣拍打著她的肩背,說道:“誰敢說你不好?朕誅了他!別瞎想,心思一明,氣養壯了,就沒事了……”皇後偎在他懷裏,搖著頭,任性地說著:“女人都不是好東西,所以才罰來做女人,所以聖人講唯女子與小人難養!那個姓許的,就是我叫吏部把他調出京的,我還下懿旨叫暢春園嚴加管束那兩個漢家女子——”


    她驚悸了一下,又突然清醒過來,看見一群太監宮女,還有幾個太醫跪在地上,還看見燭影裏自己和丈夫緊緊擁抱著……頓時羞得滿臉飛紅。她輕輕抽開身子,又變成了“皇後”,咳嗽兩聲說道:“皇上還該歇歇,別這麽總惦記著我。您這麽熬著,累著身子可怎麽好?朝野臣民上上下下,有多少大事等著你處置呢!我……”她突然有點氣短,喘息著道:“總之別管我,這也是成全了我,您說是麽?”她無限依戀地望了一眼丈夫,閉上眼再不說話了。


    這一夜,乾隆一步也沒有離開她,握著她的手直到天明。


    第二天一整天,乾隆也沒有出鍾粹宮一步。所有大臣概不接見。自己在小佛堂皇後素常念經處設了幾案,焚了香,坐在旁邊批閱奏章。


    第三天早晨,皇帝又傳出旨意:“皇後鳳體違和,朕心不寧,凡有軍國重務,由內務府轉呈鍾粹宮,餘折俱由軍機處處置,寫明節略以備禦覽。”接著又有旨,“在宮中服役滿七年或年過二十五歲的宮人,一概放歸,通知各家接領。”


    皇帝既不能出來,軍機處便格外忙。偏是張廷玉犯了痰喘進不來,鄂爾泰倒是來了,躺在軍機處西房裏,一口口吐著血,勉強支撐著見人說事情。訥親和傅恆分了分差使,一個管民政,一個管軍務。眼裏看折子,座旁接見外臣,外麵擠著一大堆請示公務的官員,挨號兒等他們接見。傅恆心中悲淒,想去看望姐姐,可又忙得抽不出身子,有幾次望著宮牆,竟走了神兒。訥親瞧著不忍,說道:“你就進去瞧一眼,皇上斷不怪罪的。這裏現在沒有急事,有些事,我也能代勞的。”


    “多謝訥公。”傅恆臉色蒼白,握著筆管說道:“這一份是青海將軍參劾慶複和張廣泗的,很要緊——隻是要糧要錢,要邊周各省戒備,卻不見進兵的動靜兒,這兩個人也真是奇怪。”正說著,見紀昀從外頭匆匆進來,便問:“有什麽事麽?”


    紀昀剛調進軍機處,恰遇皇後病重,尚未覲見乾隆。他是皇帝親自選進的特簡軍機章京,張廷玉、鄂爾泰不便給他分差使。他剛從內務府過來,外頭日頭毒,曬得滿臉通紅,額前的短發都濕漉漉的,一見傅恆便道:“皇上叫你進去,叫快一點,我陪著您去!”說著一把接一把地揩汗。


    傅恆知道姐姐病重,聽說皇上傳旨,心中更是著慌,頭猛地發漲,眼睛發花。隨手拿起大帽子往頭上一扣,起身便走。走到門口,怔了一下,又迴身在案上抽了幾份折子夾在腋下,這才對紀昀道:“走吧!”傅恆知道紀昀是個多才滑稽的人,見他悶著頭走路一聲不吭,更覺不妙,提著勁兒加快腳步。過了養心殿垂花門便聽到從遠處傳來一陣隱隱的哭聲。傅恆又一陣心慌,平坦的磚地,竟絆得他一個踉蹌,結結實實摔了一跤!紀昀幾步追上,一邊攙他起身,口中道:“生死修短皆有天命,大人一定要沉住氣,您是宰相啊!”


    “宰相。”傅恆的臉白得像刮過的骨頭,掛滿了冷汗,他慘笑了一下。慢慢迴過神來,說道:“多承關照,不然,今天非失禮不可。”再細細聽去,那院中卻又沒了哭聲。見秦媚媚帶幾個蘇拉太監出來,忙問:“現在怎麽樣?”“萬歲催著叫你快進呢!”秦媚媚急急地說道:“紀昀也快進去見駕!主子娘娘還沒過去,方才是痰湧昏厥了一下。”


    說話間已經進來,隻見殿內殿外都是人。殿內暗得什麽也瞧不清楚。傅恆略定一定神,才適應了殿裏的光線,發現自己竟和乾隆麵對麵站著!他渾身打了一個驚顫,“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渾身顫抖著,泣聲稟道:“奴才傅恆失儀,罪該萬死……”


    “外頭亮得太晃眼,你剛進來嘛。”乾隆麵色憂鬱,眼神中帶著無可奈何的悲淒,隻看了傅恆一眼,仍呆呆地望著院外,帶著顫音道:“看看她去吧,怕是要去的了……”


    盡管是意料中的事,傅恆還像當頭挨了一棒,兩腿一軟,幾乎癱坐到地上,強支撐著走進暖閣。隻見大阿哥永璜、二阿哥永璉、三阿哥永璋都直挺挺跪在地上。幾個太醫麵無人色,有的捧巾櫛,有的調藥,有的切脈,有的紮針。傅恆已有半年沒見姐姐,此刻進來,見富察氏越發瘦得像幹柴一般,滿麵潮紅閉著眼挨命延氣,喉嚨裏咯咯有聲,不時煩躁地要抬臂撕自己的胸口,雙手卻又無力地垂了下去。傅恆痛苦地叫一聲“二姐……”熱淚頓時奪眶而出,雙膝一軟“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再也抑製不住,竟自號啕大哭,說道:“你怎麽了?你怎麽會這樣……嗬嗬……娘去得早,兄弟我全靠你和大姐操心教養。大姐走時,拉著我的手說聽你二姐的話,不光要當個好皇親,還要立起男人誌氣來!二姐……我聽你的話,你說呀——你怎麽不言聲?我的好姐姐呀……啊,嗬嗬嗬……”那富察氏似乎心裏清楚,越發急得兩手發抖,臉色也由紅變白。


    殿中兀立著的乾隆、沿牆跪著的一大群嬪妃、長跪在地的紀昀聽他如此哀哀慟哭,也無不淚流滿麵。紀昀忍不住連連頓首哭道:“皇上,臣有不情之請。臣家四世從醫,粗領醫道,可否容臣為娘娘再切一次脈,或者有一線之明……”


    “你怎麽不早說?”乾隆拭了眼淚,拽起紀昀便進來,對禦醫們命道:“退一邊去!”


    此時皇後唿吸越發粗重,她似乎在死命地掙紮,痛苦地皺緊了眉頭、胸脯劇烈地一起一伏,微微發出似歎息似**的喘籲聲。紀昀近前看了看她氣色,切起脈來。他偏著腦袋似乎在想,又似乎在諦聽著什麽。少時放下了皇後的手。幾個太醫跪在一邊,看他如何施為。隻見他從袖子裏抽出一塊肮髒不堪的手帕,輕輕蓋在皇後臉上,轉臉對乾隆說道:“主子娘娘的脈象,寸脈尺脈滑浮不實,但關脈緩重尚有後力,不是絕症,乃是弱症!體氣秉賦過弱,命門之火衝積不得發散,痰氣便不得暢……”


    “你不要囉嗦,隻說有救無救?”


    “有救!”紀昀大聲說道,聲音大得暖閣裏外所有的人都聽得見。“不過要請皇上親自救治——皇上……”他突然麵露難色。乾隆用詫異的目光看著紀昀:“不要吞吞吐吐,朕什麽都舍得!”紀昀目中晶然閃光,說道:“那就好。請皇上用口吸出娘娘這口痰來,萬事大吉!”


    “成!”


    乾隆一刻也沒猶豫,大聲迴道。三步兩步騰地上炕,隔著手帕和皇後以唇相接,嘬著腮猛吸,卻一時吸不出來。紀昀“撲通”一聲長跪在地,雙手抱起永璉,大聲道:“永璉永璉!拉住娘娘的手,大聲叫!”永璉“哇”地一聲放聲大哭,一雙小手緊緊拽著皇後的手,大聲哭叫:“皇額娘!我是永璉,我不要你走——永璉在叫你,你使勁吐痰哪!我的好額娘……嗚……”那皇後上有乾隆拚命吮吸,旁有兒子號啕催迫,一股說不清的力量在身上湧動,“咯”地一聲響,像是誰踩破了一個魚泡兒,一口痰已經清清爽爽吐了出來。她極為舒暢地**一聲,深吸一口,又重吐一口氣,睜開了眼,愛憐地看了丈夫一眼,又凝視一眼淚眼模糊的兒子,把目光轉向紀昀,氣息微弱地問道:“你……你是哪個部的大臣?……”


    “臣紀昀,現在軍機處章京行走。”紀昀叩頭道:“娘娘洪福,萬千之喜!你大難不死,聖壽還長遠著呢!”又轉臉對滿臉羞愧的禦醫們說道:“不可用猛藥,把補藥分量減半使用——皇上,這十日之內皇後不宜用油葷,不用參湯,吃稀粥,小蔥豆腐,醋鹽生蘿卜丁兒,皇後體熱,要緩進慢補。”


    乾隆深深透了一口氣,用極為賞識的目光看了一眼紀昀,走到炕前彎著腰看了看皇後氣色,說道:“極好!皇後,咱們大清前頭有個周培公,曾在太皇太後榻前吟詩。今日又出了個紀曉嵐,於你有救命之恩呐!”見皇後微笑著看紀昀,又道:“他就是上次我給你講的那位翰林,會詠詩能吃肉的……想起來了麽?”


    “胙肉……”皇後微笑著道:“叫他和侍衛一樣,每天可以隨便吃胙肉!”


    “成!”


    乾隆舒心地一歎,說道:“曉嵐學問也很好,隻是資格還淺,在軍機處仍是頭號章京吧!嗯……東宮裏張照年紀也大了,紀昀著進毓慶宮,協助著輔導皇阿哥們讀書——傅恆你看呢?”


    “奴才該先給皇上賀喜,該先給娘娘請安。”傅恆目睹這一幕緊張的喜劇,心一直懸得高高的,此時才透過一口氣,忙叩頭道:“紀昀是二甲第四名進士,學術純正、人品端方、豁達爽朗,堪為師表。不過既入東宮,還該正名,他現是正六品,奴才以為可晉從五品,為侍講學士,加個少傅的銜。”


    乾隆一聽就笑了,說道:“你有你的難處,什麽從五品?這和擎天保駕的功,相去不遠,朕要加封他到正三品。不過,還要和軍機處議一下再下旨。”他頓了一下,說道:“你退下吧,也乏透的了,這幾天你每天可以進來看看姐姐。那幾份折子,留下朕夜裏批閱。紀昀留下,和禦醫都到西邊佛堂,我們一起斟酌一下脈案。”


    紀昀在鍾粹宮乾隆座前周旋,直到戌末亥初,宮門將要下鎖,見皇後氣定神安,並沒有再湧痰,這才辭了出來。此時天街人靜、萬籟無聲,初夏的晚風在宮牆間蕩來蕩去,撲到身上帶著涼意,滿天的繁星和乾清宮乾清門一帶的輝煌燈火像是連成了一片,映得永巷口的大金缸都灼灼閃亮。紀昀一直覺得自己渾渾噩噩如在夢中,此刻深深透了一口氣,才發覺前胸後背都濕透了,頭上的頭發也是濕漉漉的。他看了看軍機處,裏邊燈燭亮得刺眼,聽見鄂爾泰在大聲咳嗽,訥親的影子映在窗子上,似乎正在伏案疾書——想進去喝口水,又頓住了,徑從隆宗門逶迤出來。到西華門口,紀昀張著眼正尋自己的轎夫,卻見黑地裏一個長隨打扮的人趨步過來,在石階前就地打個千兒,滿臉堆笑道:“紀爺!尊轎已經打發迴去了。我們爺請紀爺坐他的轎到我府一遭,想和紀爺說說話兒呢!”紀昀看了看天,說道:“你是哪府裏的?天已晚了,明兒再奉訪如何?”


    “奴才是傅六爺府裏的王小七——哦您叫我小七子好了!”小七子一臉堆笑,說道:“紀爺和勒爺、莊爺都是我們家常客,您不認識我,我可認得您呢!好紀爺哩,我們家主子娘娘虧得了您給救了下來,老爺太太把說事的大人都攆走了,專候著您呢!好歹給我們老爺一點麵子,也就體恤小的了……”說著涎皮賴臉地過來攙扶紀昀,紀昀半推半就地也就上了轎。小七子叫聲:“起!”大轎已經輕輕抬起。


    這是一乘八人抬綠呢大官轎。按清製,在京中隻有王公才能使用。傅恆已晉位子爵,當上軍機大臣之後破格準用,他自覺不能與張廷玉等同規格,除了朝會慶典,家常隻坐四人抬。那轎廂油了桐油,又塗了清漆,琥珀似地晶瑩發亮,因天氣已熱,去掉了氈套,轎廂上方用細藤編成圖案,窗門雕著花鳥。紀昀原是一個窮翰林,坐慣了二人抬的竹絲小轎,乍一坐進這樣寬敞明亮講究的大轎,隻覺得渾身不自在。且小七子就站在轎廂門前,一手提壺續茶,一手執著香巾侍候——如此享受,倒拘得他出了一身細汗。過了約莫小半個時辰,小七子指著窗外道:“紀爺,咱們到了!”紀昀張著眼看時,果見黑魆魆一片府宅矗立在夜色裏。沿門的牆邊掛著一溜彩燈,燈火輝煌,似乎有什麽喜慶事。紀昀眼見走近了,忙用腳蹬轎叫停。小七子機靈地一躍已是下轎,掀起轎簾。紀昀一哈腰出來,便見傅恆含笑迎在轎前,忙要紮千兒行禮,早被傅恆一把攙住。


    “曉嵐兄,我們日日見麵,這何必呢?”傅恆一身便裝,月白竹布長袍,袖子翻著,露出雪白的裏子,挽住紀昀,一邊往裏走,一邊說道:“往後不是官麵上,你決不可向我行下執禮。你是我們家的恩人,我們正不知該怎麽謝你呢!”說著已進大門倒廈,隻見滿院燈光,石甬道兩側一色都是穿著靛藍色長袍的長隨,足有上百人,一個個站得墨線一樣直。小七子一聲高唱:“紀大人到!”隻聽“啪啪”兩聲齊響,眾長隨打下了馬蹄袖,一齊打千兒,齊聲高喊:“給紀大人請安!”


    傅恆見紀昀發怔,笑道:“我以軍法治家。我的奴才都是在籍披甲人,和別的府有所不同。”說著,棠兒也身著盛妝迎了出來,後頭一大群使女丫頭,都是插金戴銀。兩三個奶媽子擁著不滿周歲的福康安也跟在後邊。飾環佩玉碰得丁當作響,一直走到紀昀麵前。那棠兒向紀昀相了相,嫣然一笑,說道:“大人好福相!”便插秧般拜了下去!


    [1]


    即被雍正處死的弘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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