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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來來,高儐相,請這邊上坐!”馬驥遙見了高恆等三個人像孩子見了母親,心裏一寬,忙著迎了過來:“請這裏坐!丁先生,您坐對麵——驥遠,先給二位儐相斟酒!”


    高恆笑著接過酒,一仰脖子咽了,閃眼見那位年輕公子也坐在首桌,正和丁世雄挨著,不禁目光一跳,笑道:“驥遙,我剛入座就灌我?大家先介紹相識一下好嗎?”馬驥遙笑著一拱手說道:“這裏有一些新朋友,兄弟還說不上名字。介紹到哪位,請自報台甫,兄弟感激不盡。”說著,從首席一位老者,挨次往下說:


    “這位是家叔祖,是太平鎮馬家族長。這位是家伯父守齋先生。這位是家舅父康平先生。這位是丁寨村的丁員外。這位是——”他介紹到那位年輕公子跟前。突然停住,笑容滿麵地伸著手請他自我介紹。那青年公子手中折扇一抖展開,卻不言語,隻輕輕搖著。眾人看時那扇上隻畫一枝紅梅,淡染清雅,上麵一行字寫著:


    寫贈迎霜閣主易瑛吾兄先生


    下麵落款是“羅泊生”。眾人便知他是易先生了。接著便是丁世雄,他隻笑著報了個假名“敝姓丁,丁大山”。丁世雄和高恆中間還有一位,一直不言聲,陰沉沉地吃酒,見輪到自己報名,將酒杯往桌上一蹾,說道:“我是這裏的綠林山大王,人都叫我劉三禿子,本名叫什麽早忘了——大家隨意兒叫就是。”


    他這一句話像放下了一道閘,閘住了廳裏廳外所有的說笑拇戰聲,所有的目光都轉向了他。劉三禿子見眾人詫異,“叭”地將帽子連假發辮一齊抓下來摜在桌上,似笑不笑地說道:“他媽的,穿一件周正衣服,換一副斯文臉,再喬模喬樣地裝個闊公子——你們就認不得自己祖宗了!”說著睨了易瑛一眼,“嘿嘿”又一笑,說道:“大家高興,喝嘛,接著喝呀!方才誰報牌報出個‘日出東方紅一點’來,我想聽聽你接著怎麽說?”


    “方才是三爺的虎威嚇住我了!”一個矮個子匪徒醉眼迷離笑嘻嘻站起身來,口中笑道:“日出東方一點紅,輸者是個酒英雄。嗯,日出東方紅一點——輸者是個屁股眼!”


    哈哈哈哈……嘻嘻嘻……嘿嘿嘿……嗬嗬嗬……格格……


    堂裏堂外一陣哄堂大笑。突然門外一陣尖叫,一個女人披散著頭發奪門而入。眾人都被她的叫聲嚇了一跳,止杯停箸看時,後頭蔣三哥喝得臉像豬肝一樣,踉踉蹌蹌追了進來,口中兀自囈語般喃喃地嚷道:“小浪娘子……已經浪的人——呃!又他娘的逃了……說我說話像女人,哼!待會擒住了你,你就知道呃——!是女……女還是男!”可憐那女人在土匪叢中竄著,這個伸腿絆她,那個拽她一把衣裳,一筋鬥接著一筋鬥地摔倒,早被蔣三哥追上捉住,一把便按在地上,兩個人都唿哧唿哧喘粗氣。一群土匪立時獸性大發。


    馬本善此時真不知該如何是好,口中隻是“這個……這個……”用懇求的目光看著高恆,高恆卻覺得現在動手太早,劉三禿子容易擒住人質,便換了笑臉,對劉三禿子道:“三爺,請維持一下,好歹給馬老太爺一點麵子。”劉三禿子笑道:“我們三哥還配不上他個丫頭?哪個女人不嫁人?關起門來都是鬼!”


    此刻那女孩子已經聲嘶力竭,還在拚命抗拒掙紮。周圍的土匪狂笑著大叫。


    突然,左首第三桌一個矮黑漢子“啪”地用拳猛一擊案站起身來,幾步走上前一把提起蔣三哥,右手一個衝天炮打在他下巴上,左手順勢一送,將蔣三哥扔出大廳之外。頓時大廳裏一片死寂。


    “日你血祖宗們的了!”那漢子“噌”地撕下褂子丟在那丫頭身上,惡狠狠罵道:“誰家沒有三姨六姑親姐親妹子?——真忒不把人當人了!”


    因為變起倉猝,事出突然,滿庭中人都被他弄得木雕泥塑一般。隻見他赤著膊,渾身肌肉塊塊綻起,一手按著大刀片子,一手舉壺咕咕吸了幾口,衝著馬本善道:“找兩個女人送她後邊去——劉三爺,實在對不住,打了你的貼身家將了,你就看著辦吧!”


    “胡印中?”劉三禿子兩道眉毛擰成疙瘩,思量著處置辦法,口中說道:“肉爛在鍋裏,都是自己弟兄嘛——”


    話沒說完,蔣三哥也剝得赤條條,挺著刀、紅著眼衝了進來,手指著胡印中,嘴唇氣得直哆嗦:“姓胡的,這,這是第二迴了!你他媽專跟我過不去!”說著舉刀就砍,卻被身邊席上另一個土匪死死抱住,喊道:“**,還不快跑?”


    “老子七尺丈夫,跑個什麽鳥?”胡印中“噌”地抽出刀來,大叫道:“我們走黑道是無可奈何,難道奸**女也是無可奈何?願意跟我的,這邊站;願意跟他的,那邊去!”


    話音剛落便有四五個人站起身來,蔣三哥身後也有七八個人,還有幾個人探頭探腦看了看又坐迴了原位。至此人們才明白,原來是黑風寨窩裏炮,在這兒鬧起火並來了。


    “都是自己兄弟,在這裏傷和氣多不好!”劉三禿子見雙方劍拔弩張惡目相對,知道一句話說錯了,頃刻就要血濺這喜堂,嘻嘻笑著起身道:“蔣老三今天吃醉酒鬧喜筵,當眾調戲婦女,犯了寨規,迴去自然要處分的。胡兄弟也性急了些,能在這裏打野架?讓外人要笑話的!來來來,斟上酒來,我為兄弟們和息和息——今個兒咱們借糧來的,可不是到這裏鬧家務來的!”說著便用手去奪胡印中的刀,又對蔣三哥喝道:“把刀收了!”轉臉又對馬本善笑道:“時辰不早,已經酒足飯飽了。去糧庫裝車吧?我們好該上路了!”


    “慢!”


    一直沉吟不語的易瑛忽然站起身來,微笑著出了席踱至劉三禿子麵前,聲音帶著金屬一樣的顫音說道:“你是借糧來的?”


    “是呀!”


    “你借多少?”


    “七百石!”


    “七百石!”易瑛一笑,問道:“你山寨上多少人?”


    劉三禿子看看這個翩翩公子,將辮子一甩,立棱了眼道:“雛兒,江湖道上走過麽?懂得規矩麽?”


    “就為知道才來問你!”易瑛微微冷笑,“我也是借糧來的,你都借走了,我手下兄弟們怎麽辦?我下了定銀三千兩已登記在冊,你呢?”


    按照丁世雄、黃天霸的計劃,待到席散客去土匪運糧時,攔腰分截,打散外邊土匪,剿滅莊內土匪,擒殺劉三禿子。想不到橫生枝節,婚筵上先殺出一個程咬金,又殺出一個尉遲恭。高恆是個極聰明的人,又多讀邸報,知道的事情多,心下不禁暗自掂掇:抱犢崮、孟良崮、臥牛山幾處匪巢破滅,莫非他們暗自聚結,要重新在黑風崖立旗放炮?“迎霜閣”……“易瑛”——莫非他是……“一枝花”?!


    “一枝花”曾一反河南、二反江西,三次扯旗放炮,是與朝廷公然敵對的逆犯。刑部曾懸賞三萬兩銀子,通緝全國嚴加搜捕,這個“一枝花”可不是尋常的土匪。自從傅恆帶兵消滅了黑查山白蓮教之後,再也沒有聽到她的消息,此刻猛地想到是她,高恆頭“嗡”地一下漲得老大,瞳仁都死死定住了。恰巧黃天霸走了過來,對高恆耳語道:“丁大人的意思要動手,請八爺照顧好自己。”說完就要走開,高恆輕輕拉了一下他衣襟,小聲道:“這是‘一枝花’!聽著,劉三禿子現在是小毛神,一定要擒住這個婆娘!”黃天霸偷瞟了易瑛一眼,心頭一熱一拱,渾身熱血沸騰。咬著牙陰笑著穩了穩神低聲答應道:“是,標下明白!”便退了下去。


    劉三禿子和易瑛仍在爭吵不休。劉三禿子吼道:“明明他媽的兩千四百兩,怎麽冒充三千兩?欺負我這個連賬本子都看不懂的麽?”


    “你是個野雞把式土匪,送禮打八折的道理,說給你也不明白。”易瑛笑道:“就算我是二千四百兩,你的呢?”


    “老子白手走天下,什麽禮也不送!這七百石我是借定了!”


    “給你五十石渡荒,餘下的我們全要了!”


    “那要看我朋友樂意不樂意!”


    “叫出你的朋友來!”


    劉三禿子一邊說話,一邊冷不防起了一個虎躍,淩空一個轉身“刷”地拔出腰間的镔鐵方頭刀向易瑛砍了過去,隻見雪亮的寒光一閃,一團茫茫白霧升起,遮住眾人眼目,似乎見到易瑛的一顆人頭已被砍落在地!所有的人都驚唿一聲愣在當地,黑風寨的嘍囉們發一聲喊,齊聲喝彩:“好!”但人們立刻又被易瑛驚得魂不歸竅。她雖然沒了頭,但並不倒下,腔子裏冒出的不是血,而是團團白霧。從影影綽綽的霧氣裏,傳來格格笑聲,說道:“好惡作劇麽!”又噗地一吹,滿堂霧霾盡散依舊酒菜雜陳、紅燭高燒!眾人循聲看去,原來易瑛正倒掛在梁上,隻聽她哈哈笑道:“方才我略施替身術,就將你們這群狗才騙過,我的正身在此!”


    “憑你這點下作本領,敢在綠林稱豪稱霸?”易瑛縱身跳下向驚恐得五官錯位的劉三禿子逼近前去,仍舊一臉淡淡的微笑,說道:“我乃無極教主座下司花侍者,統了山東四路好漢,原來是要借你山寨暫渡饑荒的,隻你這心胸、這功夫居於群雄之上,誰肯服你?倒是這位胡兄弟是個仗義的熱血男子!胡兄弟,我們聯起寨來吧,共推你為寨主!”


    胡印中怔了一下才想到是和自己說話,將手一拱說道:“願和易先生聯寨!寨主我是不當的,能者為長,就請易先生主持!”“山寨的事無非是個義氣相投。”易瑛說道:“我主持,那就是強賓壓主了!再說,我也有許多不便出麵的地方,我在這山寨也不過暫住一時,還是由胡大哥來當寨主,我算是客,成麽?”正說話間,劉三禿子不知幾時已經悄悄出去,他也不嫌汙穢,到東圊裏將手在茅池中攪了攪,淋淋漓漓地跑著來到堂口,粗聲嚎笑道:“兄弟們!他是白蓮教,反叛朝廷,十惡不赦!入咱們寨子隻會給咱們招禍!打呀!嘴裏咬出血噴在刀上就不怕他了!”說著一撲身便衝過去,雙腳一擰,一個旱地拔蔥跳到桌麵上,立時碗兒盞兒盤兒壺兒杯兒攪了個稀裏嘩啦,劉三禿子的手下“唿”地站起一片,拔刀噴血便衝過來。易瑛一聲吆唿,也有一百多人拔了兵器在手。易瑛大喝一聲:“撤到堂外打,免得傷了自己人——”話音未落,黃天霸在暗陬裏連發兩枚飛鏢如兩道黑線疾射而來,饒是易瑛眼明手疾,隻躲過一鏢,另一鏢正好打在左臂上。她咬牙瞪目,猛地拔出那枝帶倒刺的鏢一看,說道:“好,黃九齡爺們也來了!官軍在這裏有埋伏,咱們齊心合力打官軍呐!”


    但此刻堂上堂下燭光已經齊滅,四五股綠林豪強合計二百餘人,加上官軍的精兵一百多人攪成一團,馬本善一家人早已躲得無影無蹤,七八百賓客如鳥獸散。高恆藏在一堆空酒甕間,聽著外頭交戰的兵器聲,想要看個究竟,卻哪裏能夠?那廳中的人東一團西一夥亂打一氣,竟都是見人就殺,根本無法“齊心合力”。打了片刻,地上已橫七豎八到處是屍體。有一位來搬酒壇子砸人的,搬了一個又一個,高恆眼見再也藏不住,他心裏一急也舉起一個壇子照黑影猛砸過去。那人見酒壇子也會自動飛起來,便歇斯底裏地大叫起來:“媽呀!這屋裏有鬼!有鬼——!!!”慘叫著連蹦帶跳地逃出大門外……所有的人都被他這恐怖的叫聲嚇了一跳,唿哨著發喊都退出了院外。


    是日正是晦日,人到外邊,雖然仍是沒有月亮倒是一天星光燦爛,黑風崖的土匪、易瑛帶的各路好漢和官軍各自打著暗號漸漸重新聚攏。直到此刻,易瑛才驚覺,原來廳中並不止兩路人馬,居然還有這麽多來路不明的人!因見胡印中隨在身邊,便問道:“**,這左近地麵有沒有駐官軍?”


    “沒有。”胡印中在暗地裏搖頭,說道:“曆來這裏是四不管地麵兒,消息最靈。黑風寨還專門派人到省城打探過,各衙門都沒有動靜——不過廳西站的這一群人太齊整了,都勒著白毛巾,又列成了行伍,這一定是一小股官軍來偷襲黑風寨的……”易瑛略一思量,已知其中就裏,急急招手叫過一個中年高個子漢子,低聲說道:“燕哥,我們許是撞到官軍網裏了,這一小股是牽製我們的,肯定還有大隊官軍策應或者埋伏,得趕緊尋思脫身!”那姓燕的卻不著急,木了半晌才道:“如今有了**,還說什麽燕哥?請他帶著咱們打就是了!”胡印中心中騰地一陣火起:我剛剛改換門庭,招你了惹你了?先給我一碗涼漿水?!忍了忍卻沒吱聲。


    “燕哥,這不是鬧意氣的時候兒,”易瑛的口氣軟中帶硬,“你帶三十個人奔右路,我正麵打,先把他們打散!不然我們走哪他們跟哪,這貼膏藥的滋味可不好受!”姓燕的說道:“我帶不了魯山那群英雄,還是叫皇甫水強領著打吧。我就跟著你,當個保鏢,保你和**,這可以吧?”


    胡印中越想越氣,這姓燕的慪氣慪得真是太豈有此理了!遂冷冷說道:“燕哥好大胸襟!看來胡某真的是高攀不上——”他沒說完,易瑛便一口截斷了:“**不說這些——燕入雲,你聽不聽我的號令?”胡印中在江湖隻是一個小角色,聽到對麵這個男子就是大鬧九江府,劫牢獄救出“一枝花”的燕入雲大俠,心裏不禁一緊:這大俠器量這麽小,往後怎麽共事?……思量間隊伍已經拉開架勢向官軍包抄過去。劉三禿子在西邊也吆喝:“我們綠林義氣,和尚不親帽兒親!打呀——殺盡這些兵才有活路啊!”腳步雜遝著也向官軍逼去。


    高恆從酒壇子堆裏跑出來,官軍已經聚齊。他渾身上下都被酒浸透了,在料峭的寒風中凍得瑟瑟發抖,黃天霸忙將自己的大氅脫下給他披上。丁世雄眼見敵人分三路攻來,人數比自己多一倍不止,又都是身經百戰的綠林悍盜,心中不禁一陣發毛:不但兵敗自己難辭其咎,就是高恆傷了一根毫毛,自己也擔待不起。他小聲對黃天霸道:“行伍要是打散了,或者我們敗了,你隻管護著高大人就成!”黃天霸手指骨節捏得格巴響,說道:“他們人多,可是人心不齊,不一定就敗給他們——”他突然靈機一動,雙手卷成喇叭高聲叫道:“綠林兄弟們!我是黃天霸,江湖上有名的飛鏢黃滾就是家祖,我也是綠林裏豪傑的後裔——誰不懂清世綠林無下場?大家為賊為盜,也不過為饑寒所迫,不得已走了黑道——眼前這個易瑛,就是白蓮教裏的頭號人物‘一枝花’,她造反亂上叛逆朝廷,犯的是十惡大罪,朝廷有旨意,拿住這賊子賞銀三萬兩!臬台大人有指令,有誰能將‘一枝花’擒殺者,免罪給官,賞銀照舊,甘心從逆者株連九族!兄弟們,反戈一擊呀,這發財升官機會千載難逢呀!我的飛鏢已經打傷了她,她沒有多大本事——大家齊上,拿住她呀!”


    包抄著官軍的劉三禿子匪眾們立時一陣竊竊私議,接著“嗷”地齊聲嚎叫:“我們反正了!打呀——拿住‘一枝花’獻功啊!”喊著,一群黃蜂似地擁過來。“一枝花”帶的人本來就隻有百餘人,又分了兩股攻敵,這一下禍起蕭牆之內,猝不及防,中路“一枝花”四十多人反被圍住不能前進。右路燕入雲見情勢有變,立刻帶隊迴攻,立時雙方又在被踏得稀碎的筵場上打成一團。


    丁世雄聽著一片乒乓亂響的兵器撞擊聲,對坐在石碾上的高恆說道:“高大人,黑風崖的人不是‘一枝花’對手,咱們該上了!”高恆一對賊亮的眸子閃爍著,半晌才道:“坐山觀虎鬥,其樂無窮!忙什麽?叫他們隻管廝殺!”


    但雙方實力懸殊是太大了,隻打了一袋煙工夫,劉三禿子隻剩下了十幾個人,口中大罵:“官軍真他媽小人,坐山觀虎鬥,老蔣,風緊——咱們走吧!”說罷唿哨一聲帶著人向西逃去。“一枝花”帶著各路英雄大喊一聲:“殺!”黑鴉鴉一片卷地撲來,頃刻之間便和官軍交上了火。那“一枝花”身影飄忽,雙手掣劍直衝丁世雄殺來。高恆原本想假鎮定,穩住人心,見官軍猶如潰堤之水,連滾帶爬地向北逃竄。幾個隨行戈什哈都被砍翻在地,他再也沉不住氣,一滾身便鑽進碾盤下的石洞裏。黃天霸卻還在戀戰,滿心想獨擒“一枝花”。他自四歲起習武練藝,已練出一身硬功。混戰中他已經刺倒了七名好漢,一邊將刀舞得像銀陀螺似的護住門戶,一邊口中大叫:“‘一枝花’!你這臭不要臉的妖婆!敢和黃二爺較量麽?一對一地幹一場!”


    “有什麽不敢?”“一枝花”大聲應道,“眾人都散開,我來處置這個朝廷走狗,綠林敗類!”


    眾人立刻四散,給他二人騰出一片空場,星光下,隻見“一枝花”手持雙劍凝神不發,黃天霸一把快刀斜倚在肩,丁字步兒站定。略一凝神二人便猱身齊上,刀劍相拚一陣鈍響,立刻火花四濺!暗影裏但見黃天霸威猛剽悍,步履穩健,一把刀旋天舞地毫無定方。“一枝花”身影飄忽,似仙女臨世,轉側不定如鬼如魅。這幾路好漢都是刀頭營生,廝殺半世的武林高手,見這二人這般身手,無不暗自駭然。黃天霸原以為“一枝花”不過會一點魔術妖法,事前便將鏢和刀都在女廁裏穢汙了,又懷揣著一包石灰暗算“一枝花”,一定會手到擒來的。不料交上手才曉得,對方雙劍上的功夫已到了出神入化境地。那兩柄劍如龍似蛇,進擊吞吐寂然無聲,刀劍相交,時而覺得對方虛若無物,時而又覺得力道沉猛。她那劍竟然能伸能縮能屈能直,有時一格之下,劍尖居然像蛇信一樣直撲麵門。至此,黃天霸才知道這位乾隆皇帝幾番下旨、嚴令捕拿的女強人,並非等閑之輩。黃天霸心裏愈慌手腳愈亂,心知難以力取。“一枝花”一劍刺來,他也不格擋,突然一個大後仰鐵板一樣躺在地上,口中**一聲:“哎喲!”“一枝花”怔了一下,挺劍又刺,就在這一刹那間,黃天霸挺然而起,將偌大一包石灰照她臉上砸了過去,接著一個虎躍,閉著眼屏著氣橫刀一削,白漫漫的石灰霧中似乎砍著了什麽,聽“一枝花”輕唿一聲:“啊!”接著便是倒地的聲音。


    “反賊!”黃天霸一招得逞,心中大喜,縱身一躍,掃地一樣鏜刀橫削,口中道:“還不束手就擒?!”話音剛落,便聽遠處“一枝花”的聲氣笑道:“你要一枝花?送你一枝花!”黃天霸發呆間頰上已經著了暗器,拔下來一看,是一根細長的銀針,簪子一樣,一頭攢著朵梅花。黃家自負以鏢器稱霸武林,著了這一下,黃天霸頓時勃然大怒,索性插刀於地,雙手左一鏢右一鏢,一鞠躬間,背手三鏢齊發,打得花樣百出。飛鏢竟似取不盡用不竭,層出不窮隻管打向“一枝花”。眾人不禁都看呆了。隻見黃天霸越打越是無力,最後竟像醉漢一樣搖搖晃晃,踉蹌幾步“噗通”一聲倒了下去。


    “一枝花”此時透過氣來,看星星時,已是戌末亥初時辰,她小臂受了鏢傷,激戰中又被黃天霸削了臀部一刀,當著這麽多男人,又不便包紮,此時靜心,兩處傷口都攢心價疼痛,所幸是臀部沒傷到筋骨,流血不多,強忍著,半身坐在碾盤石上,說道:“官軍不會隻有這一點人。把黃天霸拖過來,我要問話!”隻聽一聲答應,早有人架了黃天霸過來。


    高恆一直躲在碾盤下,離“一枝花”的腳隻有三寸來遠,外邊的話都聽得清清楚楚。聽到有人“噗”地噴了一口水,稍停片刻,又聽“一枝花”問道:“醒來了?我的醉花簪滋味如何?”


    “使用陰毒暗器,你這臭婆娘!”黃天霸道,“我死也不服!”


    “一枝花”噗嗤一笑,說道:“你用石灰、用髒鏢傷人,不‘陰毒’麽?我念你一身好功夫,也有點惜才。說——官軍來了多少人,外邊的伏兵設在哪條道上,有多少數目?你說實話,突圍出去後我放你一條生路!”


    “呸!”


    “嗯哼?”“一枝花”笑道:“你大約不曉得我這鏢,說是個‘醉’,其是個‘瘋’字兒。方才往傷口上噴了水,這會子怎麽樣?痛不痛?癢不癢?麻不麻?——你看,你有點定不住神了吧?快說實話,我給你解藥。不然一會兒發作大了,你自己疼得滿地打滾,麻得四肢僵直,又癢得萬蟻鑽心!再不服藥,子時也就醉到閻羅爺那裏去了!”說罷又淺笑一聲。


    黃天霸試著提了提氣,果然頰上傷處又疼又癢又麻,伸手搔摩時,都發作在骨頭上,全沒個撈摸處。他心裏一急,更覺麻癢難當。遂橫眉豎目戟指“一枝花”,咬牙冷笑道:“我豈有降你之理?當年我黃家歸順雍正爺,竇爾敦、生鐵佛邀集你‘一枝花’部下,殺我一門七十二口,大哥的腸子都掛在樹上,四叔五叔被架到柴山上活活燒死……此恨不雪何以為人?!”


    “你不要嘴硬,少時你就知道厲害!”


    “‘一枝花’,你這毒鏢縱然如炮烙蠆池,我黃天霸如有一語相求,不是黃門後代!”


    說話間,那毒鏢藥性已是發作,黃天霸覺得渾身骨骼火燎般疼痛,血脈裏像有億萬隻螞蟻在蠕動齧咬,頭也眩暈得眼冒金花,伸手搔癢時,皮膚卻又麻木不仁毫無知覺。自知今日難以生還,仰天大叫一聲:“黃天霸,你也有今日?!”提步就要撞石自盡。突然“一枝花”一揚手“啪啪”又打來兩鏢!


    “你——你——?!”


    黃天霸倏地轉過身來,眼中閃著怒火盯視“一枝花”,卻沒有再說下去。


    “你想速死不是?”“一枝花”說了一句,又是一笑,“不過我變了主意,不要你死了。方才這兩鏢是解藥。”黃天霸試了試,果然覺得肌膚裏已不再那麽癢,搔起來也有了知覺,骨頭也不像方才那樣灼人。他拔出了打在肩胛上的兩枝鏢丟在地上,惡狠狠說道:“要我降,你休想,怎麽個死法都是一樣。”


    “你是條漢子,我放你一馬。”“一枝花”似乎有點神色黯然,不無惋惜地說道:“當年攻殺你全家我不知道,但我擔這個幹係。——你走吧!”


    “?!”


    “走吧!”


    黃天霸身上傷毒漸止,從地上摸起自己的刀,有點不知所措地看著“一枝花”的身影,緩緩向北退著,口中道:“異日相逢,我也放你一馬!不過今日之辱,也必當有報!”說著一鞠躬,從背脊上飛出一枝鏢,墨線一般無聲無息地射了出去。“一枝花”此時全無一點防備,正正地被射中前胸,連哼也沒及哼一聲咕咚一聲倒在潮濕的地上。


    “好個不要臉賊!”胡印中頓時大怒,拔刀就要追上去,卻被“一枝花”叫住了,氣息微弱地說道:“兄弟們,這是各為其主的事,不要理他了……咱們現在險境中,沒有山頭也沒有糧,更指望不上別人來援助。我的主意向西,出山東進直隸,到太行山尋個立足地。山東,不能呆了。”


    她說一句,蹲在身邊的燕入雲嗯一聲,嗓音裏帶著哽咽,站在一邊的胡印中此時才多少悟到二人之間的微妙關係,遂說道:“易——山主,您這麽義氣,姓胡的死活跟定了您!由燕大哥護著您騎驢走路,我帶人斷後,咱們走啊!”燕入雲似乎也很感動,說道:“兄弟你夠義氣,好!還有一條,明日突到桑橋,就得化整為零進平原。不如現在就說清楚,要是今晚和官軍伏兵交上手,不要硬打,立即分散,都在直隸武安白草坪重新集結。”“一枝花”似乎受傷很重,喘著聲說道:“這樣很好,傳令下去吧!”


    高恆在石碾盤下,躬著腰、別著腿、撅著屁股、扭著項,一直窩了足一個時辰。心裏盼著丁世雄來救,偏偏是絕無動靜,想著賊人說一陣也就去了,誰知就在他眼前籌劃起逃跑計劃,說個沒完,急得這位風流的國舅爺出了一身臭汗。再加上洞裏還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蟲在身上腿上亂爬亂叮,真是要多狼狽有多狼狽。耳聽著外邊腳步聲走遠了,高恆才將頭伸出洞外。忽然,遠處傳來隱隱喊殺聲,他又嚇得急忙縮迴洞裏,側耳聽那喊殺聲潮水鬆濤般傳來,看來足有上千的人,他的雙眼陡地一亮——劉統勳派的接應官兵來了!他發狂似地從碾盤下跳出,歇斯底裏地大叫:“丁世雄!你們這些膽小鬼!‘一枝花’早就飛了,還縮頭烏龜似地躲著!我們的大隊官軍來了,我們的大隊官軍來了!”退守內院的丁世雄自接應黃天霸平安迴去,清點人數,隻餘了四十多人,又不見了藩台大人,衝出去尋找又怕被“一枝花”白撈了便宜。此時聽高恆扯著破鑼嗓子大叫,丁世雄和黃天霸真是喜出望外,帶兵開門一擁而出,果見高恆一個人孤零零站在二門外的空場上喊叫。此刻眾人打著火把,看這位“高八爺”,隻見他前襟後背褲腿袖子都是又臭又濕的黑泥,亂蓬蓬的發辮上也都沾滿了驢糞草屑。黃天霸卻是極會奉迎的。說道:“爺敢情獨個兒在外邊和他們周旋了這大陣子?”說話間外邊無數火把已擁進院子,當頭的千總飛也似跑來,就地紮個千兒說道:“標下傅勇,是濟南綠營第三標第四棚長,奉劉大人鈞令前來接應!”


    “敵人已經被我擊潰逃跑!”高恆大聲說道:“你來得正好,立刻向桑橋一帶追擊,他們要從桑橋向直隸流竄,逃往太行山。所以你不能在這裏歇息,打到桑橋,生擒‘一枝花’才見功勞!”


    “喳……”


    “不要怕累,告訴弟兄們,迴省我從藩庫撥銀,每人十兩!擒住一名要匪賞一千兩——迴頭我自然要保舉你!”


    “喳!”


    火把光焰裏,高恆顯得十分精神氣派,見傅勇去了,笑謂馬本善道:“我們與敵廝殺周旋一夜,東家犒勞一下吧?弄點酒來,我們邊吃邊商議給皇上寫奏折。”說道又睨了馬申氏一眼,馬申氏忙別轉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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