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金沙江旁。


    昨晚剛下了一場大雨,石頭上的青苔被打濕,變得又濕又滑。


    麵前的江水湍急,裹挾著泥沙衝向不知何處,兩旁又是大刀闊斧削成般的陡峭懸崖。


    穿著身黑衣的青年坐在江邊,目光落在江中,右手電光火石間伸出,縮迴時較常人更長的食指和中指間夾著一條活蹦亂跳的魚。


    他隨手將魚丟向身後,正好被另一個穿著白襯衫的青年接住。


    “哎呦,謝謝族長,這魚真大。”那白襯衫的青年誇了一句,語氣自帶著一種誇張的輕浮。


    張起靈沒有理他,而是繼續盯著江麵發呆。


    不一會,又順了一條魚上來,這次他照樣往後甩,甩去的卻是另一邊。


    另一邊的大石頭上坐著的有些局促的男人,他的頭發偏長,遮著眼睛,坐在那顯得很陰鬱,但捧著魚不知所措的模樣,又讓他顯得有些呆萌。


    “謝,謝謝。”他半晌才反應過來,憋屁一般憋了半天喊了聲,“族長。”


    “噗嗤!”穿白衣的青年猛地樂出聲來,他喊道,“張小蛇,既然你都改名了,那就堂堂正正一點好嗎?跟隨咱族長一路複興張家,絕對不會虧待你的。”


    叫張小蛇的男人掐著魚,哼哧一聲道:“我沒說虧待。”


    張起靈自己也給自己插了條魚上來,丟到白衣青年那,淡淡地道:“安靜點。”


    後者笑嘻嘻地應了一聲,熟練架火準備烤魚。


    白衣青年名叫張海鹽——或者張海樓,這倆哪個名字都是他的。


    他是之前在海外後來才迴來的張家外族人。


    此刻的張海樓,跟在張起靈屁股後麵,每天為族長打雜、處理髒活,順便說說張家一定複興之類的鼓勁話。


    而另一個男人,張小蛇,就是他剛發展起來的外線。


    兩個月間,張起靈等人跟著一隊夾喇嘛的從南疆出發,一路到了雲南,經曆了一串驚心動魄又暗藏詭譎的事件。


    此刻算是功德圓滿,即將收官的階段。


    但張海樓覺得自家族長的情緒並不高。


    自詡在一群張家人間簡直能當高壓鍋氣嘴的張海樓,並不認可自家族長有事兒全往心裏悶的態度。


    在外人麵前裝逼裝高冷也就算了,這就咱自家人,又有什麽不能講的?


    他安靜了沒兩分鍾,就不由得開始嘴碎,那碎的程度跟他用嘴裏吐出來涮兩下就往魚身上刮的刀片、刮下來的鱗片一樣碎。


    “族長,你又在想什麽不開心的事兒?那群美國人不是已經被咱坑了嘛?


    這次還收了張小蛇這牛逼小弟,怎麽想都是功德圓滿!值得慶祝!”


    “等這次從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出去,咱迴到本家,張海燕那女人總不可能又念叨我們天天在外麵無所事事晃了吧!”


    張海樓憤憤不平地道:“她這名字就取的不對,又不是外頭來的‘海’字輩,怎麽一個個都帶著海,整得跟我才是一家一樣……”


    “你還記得張海燕是誰不?”張海樓說完突然問。


    他家族長奇怪的失魂症,跟他出來一年的功夫,已經忘過一次了,也不知道受了什麽刺激。


    但好在這次想起來的速度也快,沒有耽誤太久。


    被吵得頭大的張起靈:“。”


    說實話,在這海外張家冒頭之前,張家本家那邊都已經把這不怎麽聯係、還沒存在感的張家旁支給忘光了。


    就跟他熟識的那些人裏,不僅有張海燕,張海成也是帶海字的。


    這取名取的,就挺……蔑視海外張家人的。


    但這真相除了分裂現在已經很慘淡的張家外,沒有任何好處,所以張起靈不說,原本張家知道內情的也不說。


    就隻有張海樓非常認真地認為他們真的隻是單純撞名了。


    不過,張起靈想,按他們剛做的大事來看,他現在確實應該高興一點。


    但他確實……有些失落。


    【沒有。】


    【這裏沒有汪家的蹤跡。】


    【也沒有他的蹤跡。】


    “族長——”張海樓咋唿的聲音又從耳邊傳來,“你該不會又要忘事兒了吧?這種事情不要啊!”


    張小蛇不知何時從石頭旁挪了過來,將魚遞給張海樓,讓他幫忙烤,聞言耳朵都豎了起來。


    張起靈迴過神:“沒有。”


    “那就好。”張海樓舒一口氣,“我真怕你一覺起來又把我給忘了……或者族長你努力一點,在記憶裏也給我加個鎖,別忘太幹淨啊,跟那位一樣高低多留點兒?”


    這次張起靈有反應了,他抬起頭,隻吐出一個字:“滾。”


    張海樓推了一下眼鏡,旋即捂住胸口,矯揉造作地道:“我可太傷心了,小蛇啊,可不能跟族長學壞,起碼這個字不要亂罵。”


    張小蛇也冷漠地道:“滾。”


    他是瞎了眼才會上這逗比的船。


    不過,張小蛇對“張家”的事兒挺好奇的。


    他的過去乏味又單薄,帶著滿滿的血腥氣,簡單概括便是——洋人屠了他的村,他想要買槍打迴去。


    那大家族是怎麽樣的?


    這兩人怎麽輕輕鬆鬆做到血不見刃就把洋人給坑死的?


    想著,張小蛇就問了出來:“你剛剛說的,都是什麽?”


    “哎呀,我想跟你解釋,但是你真的聽得懂麽?”


    張海樓換了條魚繼續刮鱗,還很貼心地轉身刮,遠離了張起靈那邊。


    “簡單來說就是我們族長啊,貴人多忘事,他這種日理萬機的存在,過段時間把咱忘的一幹二淨也很正常。”


    正常嗎?張小蛇是鮮少出南疆,完全不知道外麵的險惡,張海樓說啥他信啥。


    他點點頭,示意張海樓繼續。


    張海樓便繼續道:“但是啊,也有些人不一樣,就咱族長之前,有個竹馬竹馬,他們兩小無猜,朝夕相處,郎情郎意……”


    “哎呦!”他被張起靈用石頭彈了個腦門。


    張海樓呲牙咧嘴毫無外表帶來的高知感,然後繼續說。


    他知道張起靈默許他將關於“02”的事情說給身邊的人聽。


    因為張起靈自身的記憶本就不穩定,他在試圖用外界來一遍一遍強化這些說來說去都寥寥數語的東西。


    ……但是何必呢?張海樓哀歎,這麽多年都找不到的人,還是那種危急情況下消失的。


    也就族長他們那幾個死腦筋會相信“02”還真的活著了。


    張海樓道:“總之,是個很重要的人,但‘啪’得一下,那人不見了,不管是族長還是我們誰,都找不到他。”


    “咱族長忘性大成這樣了,還一根筋兒地找人,但人海茫茫,鬼知道那人現在長什麽樣了?”


    張小蛇道:“如果能提供氣味的話,我可以馭蛇幫忙找。”


    張海樓搖搖頭:“太久遠了。”


    張小蛇想了想,笨拙地安慰道:“隻要活著,總是有希望的。”


    張海樓幹笑了幾聲,跳過了這個話題,用隨身攜帶的調料在烤魚上撒了兩圈,隨後遞給張起靈。


    張起靈聽著他堪稱“胡言亂語”的寥寥數語,垂眸不語。


    02……


    記憶中的那人已經融化成了一個黑影,別說樣貌,就連他說話的語調、相處之間的事,張起靈都想不起來。


    他從懷裏取出一個已經破舊不堪、甚至沾了血跡的護身符,上麵用粗粗的紅繩編著,貼身掛在裏衣的內扣上。


    護身符的一角,用歪歪扭扭的小字縫著兩個字。是他自己後來縫上去的。


    鶴釗。


    他找的是這個人。


    張起靈望著這個名字出神,旁邊還是張海樓聒噪的聲音。


    “等我們出去啊,你打算做什麽?咱說點有意義的,反正錢已經分你了。”


    “找個地方安頓下來?”


    “這哪裏叫有意義!”


    “那應該做什麽?”


    “應該啊……”


    張起靈下意識將護身符攥緊,默默啃了口烤魚。


    他想,出去以後……


    趁他還沒有迎來下一次失憶……


    再換個地方找……


    那人欠了他一句“晚安”。


    張起靈的眼神放空了一瞬。


    出世在外,他知道“晚安”隻不過是個平平無奇的問候語。


    但是對他,對過去,這個詞,又有什麽特別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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