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西風淡淡煙,幾點疏疏雨。


    酷夏已過,細雨中的江南,煙靄迷蒙,微風清涼。河邊,柳條如綿輕輕搖曳,顯得綽約多姿。河麵上點點浮萍,順水飄流。水光碧翠,倒影岸邊青瓦白牆的民居,映襯著遠黛青山,仿如筆墨蒼潤的山水圖,每一筆每一畫都動人心弦。


    寧靜的清河之中一膄造型精巧的木質帆船勻速前行,船頭的甲板上,應寧王負手而立,身後的小廝安靜地撐著一把油紙傘遮在他的頭頂。


    離開京城乘船南下六日,已入南安城地界,河道漸寬,途經了幾處湖泊,想來,應與目的地不遠了。看著前方水麵淡煙迷蒙的景象,應寧王站了片刻之後,便轉身迴到船房裏。


    揮了揮手,讓小廝退下,應寧王傾坐在座椅上,從木桌的抽屜裏取出一個錦袋。


    輕輕掂著錦袋,應寧王美目半垂。錦袋是由細軟的綢緞縫製,繡紋精美,然讓他注意的並非是錦袋,而是袋子裏的那件東西。


    解了係帶,將裏麵的指環取出。


    那是一個色澤純粹的紅玉,指環的內部用小篆刻著“應寧”二字。看了幾眼後,他便將它指環戴進了左手的食指上。


    古鼎中沉煙嫋嫋,讓人清心靜氣。緩慢地旋轉著這個指環,應寧王麵上的神色若有所思。


    “王爺。”船房外,總管事低聲喚道。


    “進來吧。”


    總管事收了傘,交給一旁的侍從,走了進來。走到應寧王桌前,總管事從懷中取出一封信函呈給他,說道:“王爺,這是京城來的急件。”


    “嗯。”應寧王應了聲,接過信函拆開審閱。


    此行算是微服私訪,然朝廷之中一些特殊的事務有時卻也不得不派人送來予他處理。雖然皇甫賢不知所蹤,朝廷中也暫時風平浪靜,然皇甫賢心思難測,誰也不知道他是真正的放棄了,還是短暫的厭倦。


    皇帝真正能相信的人便隻有他這個一母同胞的弟弟,為了兄長以及東衡國,他不得不盡心輔助。王府內院,他將下人們重新換過一批。而在皇甫賢離開之後,不管是不是皇甫賢曾經派到他身邊的內應,他也遣散了大批的姬妾,唯留下曾是政治聯姻而娶迴的幾人。


    總管事應與堂是自應寧王父親時便一直跟隨的,近三十年的時間,因此應寧王也很信任他。如今府中大小事情都交給他,寄送一些重要的信函也由他來負責。


    把信看完,應寧王取過筆墨在信函下方寫上批示,再蓋上金印。將信函封好*給總管事時,應寧王似是不經意地開口問道:“與堂,還有幾日能到?”


    這個問題應寧王昨日才剛問過,清晨也問了一次。不過總管事盡忠職守,沒有表露絲毫異樣的表情,他垂首應道:“依如今的風力,大約再過兩日便能到達。”


    “還有兩日啊。”應寧王微微頷首,目光朝船房開敞的窗扉望去,河邊景色清麗而寧靜,入目清心。江南小鎮,沒有京城的繁華喧囂,卻有另一番怡人之景。


    應寧王微微眯眸,輕笑一聲道:“真是羨慕風華,可以留在這樣美似仙境的地方。不用每日忙到焦頭爛額,也不用費盡心思在爾虞我詐的朝廷之中與人周旋。同樣都是先考的兒子,人生卻能如此不同。”


    總管事抬頭看了應寧王一眼,看他唇邊帶著微笑,卻似另有深意。總管事靜默片刻,說道:“王爺若是喜歡,也可以常來,水路至此,不過七八日。”


    “喜歡自是喜歡,隻是如今朝廷事務繁忙,難得能讓本王如這此這般忙裏偷閑一迴。”應寧王有些遺憾地搖搖頭,“況且本王一來,阿軟便也鬧著跟來,顯兒也是。他們馬上要入太學府,本王不想他們耽誤了學業。”


    正說著,一個小腦袋悄悄探了進來,正是被談及的曹操。她笑嘻嘻地問道:“父王,你們的事談完了嗎?”


    應寧王撇了小丫頭一眼,“快點進來吧,淋雨生病了,父王就把你送迴王府。”


    “嘿嘿,父王才不會呢,我都告訴幹娘要去找她,如果沒見到我,幹娘會生父王的氣的。”小丫頭咧嘴笑著,一邊拉著跳了進來。


    十歲大的丫頭亭亭玉立,可是性格還是很孩子氣,。


    應鴻可繞過書桌跑到應寧王身邊,說道:“父王,我們......”


    未等她說完,應寧王直接接上她的話,“什麽時候能到。”


    應鴻可拍手笑道:“父王好厲害。”


    應寧王搖頭,“不是父王厲害,是你一日三次的問,父王要想猜不中都難。”話雖如此,應寧王倒也沒有絲毫不耐煩的意思。


    “大概還有兩日的路程”


    “那麽長啊。”應鴻可嘟了嘟嘴,又垂下頭很老氣地歎了一口氣道:“阿軟好想幹娘哦,以前她在王府的時候,我們想見都能見到,現在還要走這麽多天才能見到她。而且隻能和幹娘呆三天就得再迴京城了。還有可愛的寧寶寶和小華兒,阿軟好喜歡他們哦,不想那麽早就和他們分別。”


    應寧王看著應鴻可很是懷念的表情,眸光一閃,便輕笑著說道:“那你就讓你幹娘去京城陪你們一陣子吧。”


    應鴻可猛地抬起頭,眼睛發亮,“真的嗎?”


    應寧王挑挑眉:“隻要你能說服你幹娘,父王沒有意見。靜園不是還空著麽。”


    應鴻可興奮地歡跳起來,她學著江湖人的模樣拍了拍胸脯,說道:“就交給阿軟吧,幹娘一定答應阿軟的。”說完她又向外跑去,一邊說道:“我要趕緊告訴哥哥這個好消息。”


    聲音漸遠,應寧王搖頭笑笑。總管事抬頭看了一眼自家主子,果不其然,在他唇邊是一抹他為十三爺身份時會有的商人算計的笑容。


    視線低垂,總管事突然發現應寧王左手食指上的赤玉指環,冷淡精明的麵龐閃過一絲訝意。應寧王正好抬頭要同總管事商量事情,見到他臉上難得顯露的詫異,順著他的視線,看到左手上的指環,於是便笑道:“與堂,你可還記得這個指環?”


    片刻的時間,總管事的神態已經恢複正常,他略微猶疑片刻,答道:“記得。王爺三年前去萬春縣時把它給了一名藝妓。”


    “確實。”應寧王輕慢地旋轉著指環,意味深長地低笑道:“隻是沒想到它會有重迴本王手上的一日,也多虧了它,讓我知道了一件事。”


    斜靠在椅背,應寧王垂首看著無暇的赤玉,俊雅的麵龐似在迴憶著什麽。


    重新得迴赤玉指環也是巧合,想是天注定。萬春縣一年前大旱,湖水水位下降,一個樵夫在路過湖邊時,撿到了一個指環,便藏在了家裏。一直到今年娶妻,樵夫苦於沒有禮金,想起了這個指環。因為看這指環價格不菲,便前往關家經營的銀樓估價,打算到當鋪中去換銀子。


    關家老板看這指環貴重非樵夫這般人能擁有的,他認得指環中的“應寧”二字,事感蹊蹺,不敢疏忽,於是花了高價將赤玉指環從那個樵夫手中買下,問清了扳指的來由。而後請來了關平東,將扳指交給他。


    關家與應寧王交好,關老爺也覺得奇怪,便寫了封信,連同赤玉指環一同送到了京城給應寧王。


    在拿到指環的時候,應寧王腦中的記憶像是密閉的空間突然開了一個縫,豁然開朗。


    赤玉指環是在清河上遊被發現的,而他對於那裏所有的記憶便是在一艘畫舫上,他和一個尚是處子之身的藝妓共度了一夜春宵的事情。


    如今的他對那個藝妓的模樣早已忘卻,隻記得她在他身下很是生澀的反應。那時的他從未想過為何一個二十二歲的妓女尚未被人破身,隻覺得王府多收一名姬妾也沒什麽,然那夜之後卻始終沒有人拿著赤玉指環前往章台別館,他便也慢慢將這樁意外的春宵之夜給忘記了。


    重新得到指環,他腦海中第一個浮現的人竟然是她。


    那一個刻有他名號的指環象征的地位是任何一個女人極力想得到的,更沒有一個攀求富貴、貪慕虛榮的妓女會將一個王爺所給的赤玉指環丟棄,並且根據指環發現的地點可以推測那個指環是一下畫舫便被丟掉的。


    會這樣做的女人,在他的記憶之中暫且隻有一人......


    其後,他派人前往萬春縣查探消息,那名藝妓早已不在。但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竟然找到一個曾為清和坊廚房送菜的人,那人說他在三年前的一天看到了一件有關藝妓羅衣的奇怪事情。


    他說他那日替人為清河坊送菜,不小心在後院迷了路,誤打誤撞走到了一處僻靜的院子,他看到一個模樣很是俊俏的女子被人易容成羅衣的模樣。


    鄉民愚鈍,隻是覺得那件事很厲害,卻沒想過是為什麽,況且這之後他便離開了萬春縣一陣,迴來以後羅衣早已不在,他也把那件事情忘記了。


    應寧王讓那人畫出那名女子的畫像,可惜那個人絲毫不懂丹青。應寧王便派人取來一堆畫像,再將若馨的畫像合在其中,果不其然,那人最後挑出了那幅,說是因為這個女子模樣俊俏,因此他也印象深刻。


    至此,他心中的懷疑解開。


    難怪他在清和坊見到她的第一次就感覺似曾相似,難怪覺得她的眼神很是熟悉,難怪看到她略淡的發色總覺得怪異,原來並非是他覺得異於常人,而是那一夜的那個女子也是這樣淡到近灰的發色。


    原來如此。


    應寧王輕歎,“原來她就在我身邊,我卻一直沒有發現。”


    總管事沒有迴話,隻是垂首斂眸,靜默著。


    應寧王也非常人人,勘人心思的能力不在話下,見到總管事略微細小的情緒變化便想到了什麽,他輕笑道:“與堂,你是何時發現她的身份的。”


    總管事屈跪於地,垂首道:“請王爺降罪。”


    應寧王從座椅上站了起來,他走到總管事麵前,托著他的手臂說到:“起來吧,本王沒有怪罪的意思,隻是有些奇怪罷了。”


    “謝王爺。”


    總管事起身後便開口道:“屬下本隻是覺得先生有些熟悉。賢王祭天那日,先生昏迷在祭壇上,屬下去扶先生時才真正確定。每個人骨骼都有特殊之處,屬下發現先生的與三年前畫舫中那名女子的一樣。”總管事微是停頓,而後才繼續道:“當時王爺忙於輔助聖上整頓朝廷,屬下便也沒有稟報這件事。”


    總管事是常年習武之人,自然對人的身骨敏感,應寧王笑了笑,說道:“你認人的方式果真於眾不同。”


    總管事沉默片刻,又說道:“王爺既然已經認出先生的身份,可有與她相認的打算?”


    應寧王微微一笑,笑容中涵義深深,他踱步走到窗子邊,看著岸邊緩慢後退的景物,靜了片刻後慢聲道:“既然她不想說,我們又何必拆穿,”應寧王迴頭看了總管事一眼,低笑道:“就如你不說的真正理由一樣,人生總有些說不得的秘密,不說比說更好。說出來就打破現有的平衡。”


    總管事深深地看了應寧王一眼,閱曆深沉的眸中帶著一種長者的慈愛和感慨。


    “幹娘,幹娘。”突然,船頭處傳來應鴻可興奮不能自抑的聲音,“父王,你快來啊,幹娘來接我們了。”


    從窗子處,應寧王看到應鴻可站在船頭一邊揮手一邊歡跳著,一旁的應鴻顯也難掩激動地露出笑容,“真的是先生。”


    順著應鴻可手指的方向,應寧王向岸邊看去。


    一道緋紅的身影站在河堤上,淡淡地融合在青青山河之中,卻又不自覺吸引住了人們的目光。


    似乎是聽到了兩個孩子的唿喚,那道緋紅的身影也抬起了手揮了揮。


    真的是她呢。


    心中不能察覺的一處輕輕湧起一股溫暖。應寧王微微一笑,伸手撫上左手的指環,停頓了片刻,他將那指環慢慢取了下來。鬆手時,隻看到一個小小的紅影落入清澈的河水之中,再不見蹤跡。


    有些東西,存在了不如不在。而有些東西,即使消失了,卻會永遠存在於心間。


    至於那一夜,那個人,就成為兩個人都知卻永遠不會說出的秘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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