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臘月二十九,長白山區再度迎來一場罕見的大雪。


    鵝毛般的大雪搓綿扯絮地下了一天一夜,唿嘯的寒風也鬼哭狼嚎了一天一夜。


    次日清晨朝兮起床,從別墅的三樓望出去,萬籟皆歸於沉寂,白茫茫的大地一片寧靜,仿佛被一層純淨無暇的雪狐毛皮覆蓋,盡顯雪後的溫柔與夢幻。


    洗漱完畢,他照例去張起靈的房間外看看。


    出於對大侄子個人隱私的尊重,朝兮把張起靈的房間安置在二樓,單獨一層,生活起居都有家政人員照料。張起靈唯一的工作就是燒壁爐,以免因為三不五時的突然停電而凍死。


    看來當初這座別墅的設計師還是有先見之明的,張起靈就算生活技能九級傷殘,他也肯定會引火,反正壁爐和火堆沒什麽區別。


    走到二樓樓梯處的時候,剛好看到張起靈房中出來,短短的頭發有些潮濕,身上也散發著一股藏香味,那是張長風替他網購來的沐浴露的味道。


    張起靈應該剛洗過澡。


    他有早起練武的習慣,自從傷勢痊愈,朝兮把黑金古刀還給他,他就每天固定六點鍾起床,在朝兮收拾出來的“健身房”裏操練一個半小時,然後再洗漱吃飯。


    兩人見麵,朝兮露出微笑,張起靈點了點頭,代替問候。


    “吃早飯?”


    “好。”


    毫無營養的對話後,兩人並肩下樓,機靈的家政已經在往桌上放早餐。


    一日三餐的時間基本是固定的,因為那個給張起靈看病的老中醫說,他需要規律的作息和飲食習慣,從而更好地調理身體。


    朝兮為了監督他,也被迫加入了。


    早餐是很平常的餐食,無非是把普通雞蛋換成有機雞蛋的區別,可以說跟朝兮現在的經濟實力完全不匹配。


    隻有一碗燕窩枸杞銀耳羹算是奢侈品,那是給張起靈補氣血的,廚師會每天不重樣地做。


    吃飯吃到一半,吳邪的短信就過來了,長長的問候之後是一句“除夕快樂”。


    今天是三十了。


    朝兮看了看牆上的電子日曆,冷不防想起在鈴鐺陣裏做過的夢。


    現實並不如夢境裏熱鬧。


    年終歲尾,吳邪現在正忙得焦頭爛額,幾乎連打電話的時間都沒有。


    霍秀秀明麵上接替了霍仙姑的位置,但實際上,霍家內部爭鬥兇狠,所以解雨臣傷愈之後,連著做了好幾件大事幫霍秀秀穩住局麵,才算彈壓住了霍家的幾支勢力。


    按照老一輩的手段,解雨臣如果跟霍秀秀結婚,再多的危局都能迎刃而解了,就像當年的張啟山和尹新月。


    但解雨臣不是張啟山,霍秀秀也不是尹新月。


    這世上還是有許多人,在危機和利益麵前,選擇忠於己心,寧願走一條更加艱難的道路。


    黑瞎子在療養。


    朝兮問過他眼睛的情況,但他一直諱莫如深,神神秘秘的。


    那些毒氣對他的肺部造成了很嚴重的損傷,醫生建議他去溫暖舒適、氣候宜人的地方靜養,所以解雨臣安排人把他送到了雲南大理,找了個客棧住下。


    朝兮逼著他把客棧老板的手機號發了過來,然後給老板打了一萬塊錢,讓老板監督他不許抽煙喝酒,謹遵醫囑。


    他每天都會拍好多照片發過來,基本都是風景和美食,偶爾還去參加當地少數民族的活動,跟一群漂亮姑娘跳舞,日子過得相當滋潤。


    繼吳邪的問候後,解雨臣、黑瞎子也陸續打了電話過來問好。


    一頓早餐吃得磕磕絆絆。


    吃完飯,張起靈要去山間散步消食,正巧張長風領著郵遞員進來,郵遞員手裏拿著對聯、掛錢兒、福字之類的東西。


    “老板,我訂好了火車票,必須得走了。”張長風讓人把東西都放在了茶幾上,略微露出些歉意,“這對聯……要不您自己貼?”


    過年了,員工也是要放假的。王蛇他們小年之前就被他放走了,拿著獎金去國外旅遊度假。


    留守別墅的員工裏,張長風是最後一個走的,反正他家就在省內,晚上也來得及去跟家人團圓。


    送走張長風,意味著未來的七天內,這座別墅除了他們兩個,就隻有兩位家政人員負責照料他們的起居。


    朝兮於是叫住了張起靈,說:“反正你要消食,貼春聯也一樣。”


    張起靈迴頭,眼神複雜地看了他一眼,但沒有拒絕。


    東北民間,貼春聯都用漿糊。朝兮自稱手腕疼,退居二線刷漿糊,笑眯眯地看著張起靈動作輕盈爬上爬下,偶爾迴眸看一看他,那意思是問貼得正不正。


    或許是出於補償的心理,自從朝兮做完最後一次手術,張起靈就一直對他十分遷就,不光順他的意住在了這裏,接受了他的各種安排,甚至還會反過來監督他進行複健。


    這日子,安逸得不真實。


    春聯貼好,太陽就升的很高了,張起靈還是想出去,朝兮便給他塞了幾張紅票子,讓他順便去山下的超市買點飲料迴來。


    別墅的酒窖裏隻有朝兮常喝的幾種低度白酒,而張起靈不喝白酒。


    平時也就算了,畢竟今天過年,總不能幹著。


    目送著張起靈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雪地深處,手機響了起來,打開一看,是張海客發來的消息,內容是他要去西藏了,可能很長一段時間不能迴來,讓朝兮好生照顧張起靈。


    西藏是白瑪的家鄉,幾十年前張海客也去過。朝兮猜測,張海客是要對白瑪所屬的那個有閻王血統的部落動什麽腦筋。


    能生出張起靈這般血統超絕的孩子,那閻王血統也定不尋常……隨張海客折騰去吧,隻要跟自己不相幹。


    張起靈過了中午才迴來。他沒買飲料,拎著一個菜籃子,裏麵裝著幾瓶老雪,還有一些小孩子喜歡的糖果零食。


    因為張起靈不愛說話,又明顯缺乏必要的生活經驗,山下超市那個富態的老板娘一直以為張起靈有智力殘疾,而且不會說話。許是想著模樣這麽俊俏的男孩子居然這麽命苦,可悲可憐,每次張起靈過去都會硬塞給他很多好吃的。


    張起靈本人完全沒意識到這個誤會。


    看在過年的份兒上,朝兮沒計較擅自買酒的行為,一邊讓他去壁爐邊烤火,一邊問他有沒有吃飯。


    張起靈點了點頭,老實說:“吃了麵包。”


    估計也是老板娘給的。但張起靈沒讓自己餓肚子,也算成長了。


    朝兮給他倒了一杯熱茶,看著他凍得通紅的耳朵和雙手被火烤得恢複正常了,才道:“去睡午覺吧,晚上還要守歲。”


    晚餐雖稱不上滿漢全席,卻也照著張起靈的飲食習慣,雞鴨魚肉擺了一桌子。


    朝兮放了家政去副樓吃年夜飯,明天再來收拾殘局。


    嚴謹地說,這並不是他和張起靈第一次一起過年。在張家的時候,因為祖上規矩,他們也是能一起守歲的,隻是不像現在這樣近在咫尺。


    張起靈開了啤酒,朝兮倒上解雨臣寄來的海棠酒。


    酒過三巡,菜嚐五味,朝兮自自在在地說起了過往的故事。


    “你剛剛迴到張家的那年,我選了一塊羊脂白玉麒麟墜,想過年的時候給你戴上。可是我又怕被族人們察覺,就準備了滿滿一口袋小玩意兒,凡是親近的晚輩都給,就為了把那個墜子給你。”


    朝兮麵上泛著兩塊酡紅,眉目盈盈地看向張起靈空蕩蕩的脖子,有些可惜,“現在是沒有了,你長大了,應該也不喜歡戴了吧。”


    過了年就102歲的張起靈沉默地接受了“長大”這種形容,然後說:“戴項鏈不方便動手。”


    朝兮慨然給自己斟滿一杯酒,“那下次我給你整個手鏈,就不影響‘動手’了。”


    大概是酒後吐真言吧,他們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當然主要是朝兮在說,都是張起靈小時候的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相隔百年,但朝兮記得比誰都清楚。


    張起靈就默默地聽,偶爾應和一聲,眸底有異樣的情緒在盤旋。


    酒一杯接著一杯,朝兮很快就喝醉了,搖搖晃晃地打著瞌睡。


    將要十二點的時候,敲門聲忽然響了。


    朝兮好似精神了一下,看了看電子鍾,十一點五十了,他又看了看別墅大門,亂糟糟的腦子裏忽然就湧上了一種期待,好像有誰將要推開那扇門,走進來,對他說新年快樂。


    是誰呢?


    ……是誰都好。


    但推門進來的其實是家政,給他們送煮好的餃子來。


    酸菜豬肉餡的餃子,朝兮喜歡的。


    餃子入口,十二點的鍾聲也剛好響起,更歲交子,新年伊始。


    他終於徹底醉倒了,不受控製地栽倒。


    幸而被張起靈眼疾手快地接住。


    一個小盒子從他的口袋裏掉了出來,張起靈伸手撿起,猶豫了一下才打開,看到裏麵是一枚羊脂白玉的吊墜,雕刻成麒麟的形狀,用皮繩穿了,樸實無華,卻擊中了張起靈心口最柔軟的所在。


    張起靈把吊墜握在掌心,閉了閉眼睛,在朝兮的耳畔輕輕開口:“二大爺,新年快樂。”


    這是張起靈有生以來最安逸祥和的一個新年,和謝朝兮在冰天雪地的山間別墅中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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