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兮在向導的家裏休息了半個月,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清晨拱手作別。


    向導執意將他送迴了他的住處——進沙漠之前,朝兮已經把牛羊都賣了,羊圈也拆了,現在隻有一個孤零零的蒙古包在那裏。


    “需要我幫你聯絡羊販子麽?”向導看著他慘兮兮的家直皺眉頭,“你總要過日子的。”


    朝兮搖一搖頭,說:“不必了。我隻是迴來收拾收拾行囊,我很快就會離開這裏了。”


    向導有些驚訝,問:“離開草原嗎?”


    朝兮微一點頭。


    “去哪裏?”話一出口向導就有些後悔了,他們之間似乎也沒到能過問這些私事的關係。


    果不其然,朝兮沒迴答這個問題,卻從腰間的皮口袋裏摸出了一塊金元寶,丟到向導手上。


    “以後估計沒機會見到了,你也不用再擔心有人拿槍頂著你後腦勺了。”


    朝兮開著無傷大雅的玩笑,逗樂了向導,然後指著元寶說:“迴去找金匠,給車嘎力巴打個麒麟鎖戴著吧,算我給孩子補的見麵禮。”


    他們是天不亮時瞞著車嘎力巴動身的,因為那孩子好像很喜歡朝兮,一直黏著他,朝兮怕他會哭鬧。


    “麒麟是祥瑞,能福佑他聰慧伶俐,長命百歲。”朝兮如是說道。


    向導這才收下了,按照蒙古人的規矩,送了他一柄半尺來長的景泰藍寶刀作為迴禮。


    看著那彎彎的短刀,朝兮恍惚想起了齊小黑,不知道解九將他送去了何處,一晃兒十來年過去了,他如今可還安好?


    然而再一瞧空空蕩蕩的蒙古包,天地蒼茫,人若蚍蜉,或許齊小黑離他遠一點也是好的——遠離這些殺戮與是非,又何嚐不是另外一重際遇。


    目送著向導遠去,朝兮轉身去拿了鐵鍬,從羊圈的某塊地下挖出了自己的家當。


    有刀,有槍,還有三棱軍刺一類的殺器,是他通過黑市交易,從以前駐守在這裏的國民黨軍人手裏買來的。


    盡管拆分過,這些東西也裝滿了四隻特大號手提箱。


    他聯係了一輛小型貨車,但車要明天早上才會過來接他,所以,今夜他不得不在這裏對付一宿。


    草原上晝夜溫差巨大,而在他出去的這一個月裏,家裏應該是被哪個缺德的“洗劫”過,存放木柴和幹羊糞的窩棚全都空了,他連火爐都生不起來。


    冷風在帳外唿嘯,森然的冷氣蔓延上來,鑽進四肢百骸裏。


    睡是睡不著了,索性翻出張啟山的日記來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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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3年10月6日 星期五 晴


    我今天可能要失眠了,果然還是對鬼車裏的那個張家人很在意。


    本家敗落多年,竟然會有嫡係與日本人牽扯到一起,我有預感,長沙即將會因他而掀起一場狂風暴雨。


    他為何會拒絕承認自己姓張?為何沒有發丘指?他從前經曆過什麽?


    謝朝兮。


    這個名字很漂亮。


    和他本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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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3年10月13日 星期五 雨


    他走了,走時穿著我的衣服。


    晚上迴去時,我習慣性地去看正對門口的長條沙發,卻沒有看見他。


    習慣真可怕。


    日山說,老八給他算了命,被閃電劈了招牌。


    他原來還有一個侄子,老八說,他好像很在意他的侄子。


    我們應該還會見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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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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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記每一篇都很短,用的詞句極盡簡潔平淡,甚至沒什麽邏輯,前言不搭後語,說是十歲小孩兒寫的都不會有人懷疑。


    朝兮粗略地翻了一下,發現幾乎每一篇都寫了自己,都是他們經曆過的那些事。


    從張啟山平鋪直敘的語句裏,朝兮大致能看到他的情感變化,再同自身感受一對照,說實話,挺膈應的。


    總而言之,張啟山這人是個明明白白的混賬,而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有多混賬。


    比如,和尹新月成婚的那天,布局抓朝兮的那天,朝兮被關進格爾木的那天,甚至於每次聽到朝兮在地下室受苦受難的消息,他的文字裏便會增添許多傷感的情緒。


    但他寫到:“即便有重新選擇的機會,或許一切依然無法改變。”


    有這麽一句話,前麵的無病呻吟就都成了惡心至極的混賬話。


    朝兮反而釋然了。


    其實,就算像話本戲文裏寫的那樣,他們之間懷有天大的誤會,朝兮殺張啟山的時候,也並不會遲疑半分。


    傷痛是真的。


    朝兮扭曲的左手骨骼是如山的鐵證。


    這就足夠了。


    他合上日記本,用火柴點燃了,丟進爐子裏。


    短暫的光亮和熱度,是這玩意為數不多的意義之一。


    另外,張啟山在日記裏提及了兩件事,讓朝兮很在意。


    其一,是當初政府對九門的大清洗,裘德考的名單和戰國帛書案隻是個由頭,真正的原因,是一種叫做“黑飛子”的東西。


    這東西具體是什麽,張啟山沒有詳細說明,隻是提了一嘴。


    當時被殺的九門人,都是知道了黑飛子的存在,如果不殺了他們,就會有更多的九門人被殺。


    於是,張啟山做了那個惡人。


    這是九門內部的事,朝兮無心理會,隻從張啟山的語氣推測,那黑飛子應該是一種恐怖危險的兇物。


    從結果倒推,它針對的都是九門人,算是有差別地在行動,與血屍、海猴子之類的東西不同,更像是有什麽人在背後操縱著它,對九門出手。


    這世上能有人操縱這樣的東西,還與九門有仇,毫不畏懼當時正位高權重的張啟山。能夠擁有這種勢力的人,朝兮突然想到了一個有些久遠的存在。


    ——汪家人。


    從汪銳的行動軌跡來看,他所在的組織是一群絲毫不遜於張家人的瘋子。


    從張家,到九門,或許以後還會有別人……汪家人所圖甚大,絕不會僅止於此。


    朝兮擰緊了眉,心思深沉如淵。


    張啟山提到的第二樣東西,是關於古潼京的黑毛蛇。


    他貌似讓人對黑毛蛇進行了許多研究,試圖從中提取一種叫“費洛蒙”的激素,據說用在特定的人身上,就能夠擁有黑毛蛇的幾千年前的記憶。


    關於這點,齊鐵嘴的信裏也提到過一些,再結合壁畫上被蛇咬過的“神明”,朝兮猜測張啟山是想用讀取黑毛蛇記憶的方式,去探尋長生的秘密。


    這項研究應該沒有成功,否則張啟山的人也不會輕易退出古潼京。


    不管是為黑飛子、黑毛蛇,還是為張起靈和自己的安全,朝兮都該去尋一尋張啟山的動向了。


    1970年,暮春之初,謝朝兮帶著幾箱兇器離開了廣袤蔥綠的蒙古草原,轟鳴的汽車一往無前,直奔四九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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