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臘八粥的那天,朝兮給夥計們放了假,發了紅封兒,讓他們自去消遣。


    這些人都是無家可歸的亡命徒,所謂的“消遣”,其實就是去各自相熟的秦樓楚館,會各自的小情人兒。


    最後走的夥計瞧他形隻影單的,或許是看不過眼,便問道:“老板,要不我叫兩個知情識趣的清倌兒來陪陪您?”


    清倌兒就是妓樓裏賣藝不賣身的姑娘,一般都是風雅的讀書人辦詩會,才請她們去彈琴唱曲,因為才藝卓絕,更因為“看得到吃不到”的心態,價錢會比紅倌兒高些。


    朝兮倒不是點不起,隻是覺得沒意思。


    隨手丟個核桃出去,他啐罵道:“那成什麽了?你們自去胡鬧你們的。不幹不淨地請進來,也不怕髒了鋪子?”


    那夥計本覺得一番好心被當作驢肝肺,冷不防想起這些日子的某些傳聞,便露出個古怪的笑容,陪著小心出去了。


    於是偌大的書局就隻剩下了老板看家。


    快過年了,客人不算很多,前廳冷冷清清的。


    朝兮正覺得乏味的時候,陳皮來了。


    他歡天喜地地進了門,把兩手拎著的禮盒往賬台上一放,左右一掃,奇道:“怎麽隻有你一個人?夥計們呢?”


    “溫柔鄉裏打滾兒去了。”朝兮懶懶地迴答,“你今兒清閑?”


    “師父陪師娘去做新衣了,給夥計們都放了假。”陳皮笑嘻嘻道,“今兒是臘八節,我特地從九如齋排了好長的隊買的棗花酥和山楂鍋盔,還有得意酒樓新出鍋的臘八粥。正好鋪子裏沒外人,咱們自自在在地喝粥吃點心。”


    朝兮噗嗤一笑。


    “嗬,你倒分得清什麽內人、外人的。”


    “我當然分得清了。”陳皮拍拍胸脯,“除了你和我,都是外人。”


    朝兮忍不住笑,故意問:“那你師父師娘呢?”


    “師父師娘是自家人……不一樣。”陳皮小聲嘀咕著。


    “什麽亂七八糟的……罷了,你去把門關上,反正是節慶,就當提前打烊了吧。”


    陳皮“哎”了一聲,麻利地關了店門,又輕車熟路地去後堂支了飯桌,把吃食一一擺上,邀他一同享用。


    朝兮並不怎麽喜歡吃甜食,以前老家也沒有喝臘八粥的習慣,隨便吃了幾口,主要還是同陳皮說些瑣碎閑話。


    “你師娘不是一直病著,怎麽今日卻出門了?”


    二月紅的夫人臥病難醫,二月紅長年累月請了不知多少名醫為內子診病,也不見好,這是長沙人盡皆知的事。


    陳皮毫不隱瞞,帶了幾分喜悅說道:“我給師娘請到了一位西醫,是個外國人。他給師娘用了一種特效藥,師娘用過之後,身子比以往好了不少,所以今日才有精神跟師父出去的。”


    西醫?外國人?


    朝兮皺了皺眉,追問道:“你從哪裏請到的醫生,竟有這般神奇?”


    陳皮眼珠子轉了轉,“就……就是在醫院裏。”


    朝兮麵色一滯。


    他挑眉看著陳皮,眼底精光冷凝:“說實話,你不會是從日本人的商會裏請到的吧?”


    陳皮避開他的目光,沒做聲。


    朝兮知道自己猜對了,歎了口氣。


    “日本人的藥,你也敢給你師娘用?”


    “我不管誰的藥,隻要能治我師娘的病,我就沒什麽不敢的。”陳皮沉下臉,語氣沉悶,“師父有師父的道義要守,那便由我來做這個卑劣不堪之人。如果哪一日你……”


    “呸呸呸,打住,我寧可我一輩子都沒有那一日。”


    朝兮打斷他的話,狠狠瞪了一眼。


    “我不過好心提醒你,跟日本人打交道,你得把心戳成個篩子。”


    陳皮愣了一下。


    “什麽意思?”


    “多長心眼兒。”


    “……”


    三兩句玩笑話隨風而逝,氣氛似乎活躍了不少。


    朝兮用湯匙攪動五彩斑斕的粥水,漫不經心地問:“給你師娘治病的醫生,是日本人?”


    陳皮搖搖頭,說:“那倒不是。好像是個美國人吧,叫裘德考。”


    “裘德考?”


    湯匙啪嗒一聲掉在桌子上。


    “怎麽了?你認識他?”


    陳皮露出疑惑的表情。


    朝兮的表情從震驚到思忖再到憂慮,最後,變得陰沉欲雨。


    “你若信我,明日把他給你師娘的藥拿去醫院裏查一查,如果沒問題,就當是我多慮了。”


    陳皮呆呆地點頭。


    而朝兮凝神思索,心中默念著裘德考的名字,眸光冷峻如三冬飛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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