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玄武門,風的氣味便不同了。陣陣濃烈的荷香撲鼻相迎。南京城裏的炎熱,丟在我們的背後去了。


    我們一共是六個人:外廬、靖華、亞克、錫嘉、乃超、我。在湖邊上選了一家茶館來歇腳,我們還須得等候王冶秋,離開旅館時是用電話約好了的。


    一湖都是荷葉,還沒有開花。湖邊上有不少的垂柳,柳樹下有不少的湖船。天氣是晴明的,湖水是清潔的,似乎應該有遊泳的設備,但可惜沒有。


    陣列著的一些茶酒館,雖然並沒有什麽詩意,但都取著些詩的招牌。假如有喜歡用辭藻的詩人,耐心地把那些招牌記下來,分行地寫出,一定可以不費氣力地做成一首帶點詞調味的新詩,我保險。


    時間才十點過鍾,遊湖的人已相當雜遝。但一個相熟的麵孔也沒有。大抵都是一些公務人員和他們的眷屬,穿軍服的人特別多,我們在這兒便形成了一座孤島。


    剛坐下不一會兒兒,忽然看見張申府一個人孤零零地從湖道上走來。他是顯得那麽孤單,但也似乎瀟灑。淺藍色的綢衫,白嗶嘰的西裝褲,白皮鞋,白草帽,手裏一把折扇,有點舊式詩人的風度。


    ——一個人嗎?


    ——是的,一個人。


    我在心裏暗暗佩服,他畢竟是搞哲學的人,喜歡孤獨。假使是我,我決不會一個人來;一個人來,我可能跳進湖裏麵去淹死。但淹死的不是我,而是那個孤獨。忽然又憬悟到,屈原為什麽要跳進淚羅江的原因。他不是把孤獨淹死了,而一直活到了現在的嗎?


    張申府卻把他的孤獨淹沒在我們六個人的小島子上來了。我們的不期而遇也顯然地增加了他的興趣。


    接著王冶秋也來了。同來的還有一位在美軍軍部服務的人,是美國華僑的第二代。


    冶秋是馮煥章將軍的秘書,他一來便告訴我們:馮先生也要來,他正在會客,等客走了他就動身。


    這在我倒是意料中的事,不僅馮將軍喜歡這種民主作風,便是他自己的孤獨恐怕也有暫時淹沒的必要。我到南京來已經四天,還沒有去拜望他,今天倒累得他來屈就了。


    十一時將近,遊湖的人漸漸到了**。魁梧的馮將軍,穿著他常穿的米色帆布中山服,巍然地在人群中走來了。他真是出類拔萃地為眾目所仰望,他不僅高出我一頭地,事實上要高出我一頭地半。


    我們成為了盛大的一群,足足有十一個人,一同跨上了一隻遊艇。遊艇有平頂的篷,左右有欄杆,欄杆下相向地擺著藤杌藤椅。在平穩的湖麵上平穩地駛著。隻有船行的路線是開曠的,其餘一望都是荷葉的解放區。湖水相當深,因而荷葉的梗子似乎也很長。每一片荷葉都鋪陳在湖麵上放懷地吸收著陽光。水有好深,荷葉便有好深,這個適應竟這樣巧合!萬一水突然再漲深些,荷葉不會像倒翻雨傘一樣收進水裏去嗎?要不然,便會連根拔起。在湖上遊船的人並不多,人似乎都集中到茶酒館裏去了。也有些美國兵在遊湖,有的裸著身子睡在船頭上作陽光浴。


    湖的本身是很迷人的,可惜周圍缺少人工的布置。馮將軍說,他打算建議由國庫裏麵提出五千萬元來,在湖邊上多修些草亭子,更備些好的圖書來給人們閱讀。這建議是好的,但我擔心那五千萬元一出了國庫,並不會變成湖畔的草亭子,而是會變成馬路上的小汽車的。圖書呢?當然會有,至少會有一本繕寫得工整的報銷簿。


    馮將軍要到美國去視察水利,聽說一切準備都已經停當了,隻等馬歇爾通知他船期。馮將軍極口稱讚馬歇爾,說他真是誠心誠意的在為中國的和平勞心焦思,他希望他的調解不要失敗。聽說有一次馬歇爾請馮吃飯,也談到調解的問題,他竟希望馮幫忙。馮將軍說:這話簡直是顛倒了。我們中國人的事情由馬帥來操心,而馬帥卻要我們中國人幫他的忙。事情不是完全弄顛倒了嗎?是的,馬歇爾在誠心誠意圖謀中國的和平,我能夠相信一定是真的。就是他的請馮將軍幫忙,我也能夠相信是出於他的誠心誠意。但我自己敢於承認我是一位小人;在我看來,馬歇爾倒始終是在替美國工作。中國的和平對於美國是有利益的事,故而他要我們中國人替他幫忙。要爭取和平,中國人應該比美國人還要心切。事實上也是這樣。不過爭取和平有兩種辦法,有的是武力統一的和平,有的是放棄武力的和平;而不幸的是美國的世界政策和對華政策所采取的是第一種傾向。這就使和平特使的馬歇爾左右為難了。消防隊的水龍,打出來的才是美孚洋油,這怎麽能夠救火呢?


    但我這些話沒有說出口來,不說我相信馮將軍也是知道的,隻是他比我更有涵養,更能夠處之泰然罷了。


    中國人的一廂情願自然是希望美國人幫忙中國人的解放,幫忙中國的建設,然而馬歇爾可惜並不是真正姓馬。


    船到兩座草亭子邊上的一株大樹下停泊了。馮將軍先叫副官上岸去替每一個人泡了一盅茶來,接著又叫他買饅頭,買鹵肉,買鹵鴨,替每一個人買兩隻香蕉。茶過一巡之後,副官把食物也買來了,一共是荷葉三大包。真是好朋友,正當大家的食欲被萬頃的荷風吹扇著的時候。於是大家動手,把藤茶幾並攏來放在船當中,用手爪代替刀叉,正要開始大吃。馮將軍說:不忙,還有好東西。他叫副官從一個提包裏取出了一瓶葡萄酒來,是法國製的。馮將軍是不喝酒的人,他說,這酒是替郭先生拿來的。這厚意實在可感。沒有酒杯,把茶杯傾了兩盅,大家來共飲。不喝酒的馮將軍,他也破例喝了兩口。


    這情形令我迴想到去年七月初的一個星期日。在莫斯科,舟遊莫斯科運河,坐的是汽艇,同遊者是英國主教和伊朗學者,但感情的融洽是別無二致的。天氣一樣的晴明,喝酒時也一樣的沒有酒杯。轉瞬也就一年了;在那運河兩岸遊泳著的蘇聯兒童和青年男女們,一定還是照常活潑的吧。當時有一位蘇聯朋友曾經指著那些天真活潑的青少年告訴我,那是多麽可愛的呀,不知怎的世間上總有好些人說蘇聯人是可怕的人種。但這理由很簡單。不僅國際間有著這樣的隔閡,就是在同一國度裏麵也有同樣的隔閡。有的人實際上是情操高尚,和藹可親,而被某一集團的人看來,卻成了三頭六臂的惡鬼,甚至要加以暗殺。問題還是在對於人民的態度上,看你是要奴役人民還是服務人民。這兩種不僅是兩種思想,而且是兩種製度。隻有在奴役人民的製度完全廢除了的一天,世界上才可以有真正的民主大家庭出現。


    值得佩服的是那位在美國軍部服務的華僑青年,他對於飲食絲毫不進。聽說美國軍部有這樣的規定:不準在外麵亂用飲食。假使違背了這條規定,得了毛病是要受處分的。這怕是因為近來有霍亂的流行的緣故吧?平時在外間喝得爛醉的美國大兵是很常見的事,然而今天的這位華僑青年倒確確實實成為了一位嚴格的清教徒了。


    把飲食用畢,大家到岸上去遊散。不期然地分成了兩群。馮將軍的一群沿著湖邊走,我們的一群加上張申府卻走上坡去。一上坡,又是別有天地。原來那上麵已經辟成了公園,布置得相當整飭。這兒的遊人是更加多了。茶館裏麵坐滿的是人。有些露天茶室或餐廳,生意顯得非常繁昌。也有不少的遊客,自行在樹蔭下的草地上野食。


    我們轉了一會兒,又從原道折迴湖濱,但馮將軍們已經不見了。走到那大樹下泊船的地方,雖然也泊著一隻船,但不是我們的那一隻。毫無疑問,馮將軍們以為我們不會轉來,他們先迴去了。我心裏有點歉然,喝了那麽好的酒,吃了那麽多的東西,竟連謝也沒有道一聲。但我們也可以盡情地再玩了,索性又折迴公園裏去,到一家露天茶室裏,在大樹蔭下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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