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少卿吳宗頤,年紀雖輕,手腕卻是一等一的陰狠。他熟讀百八種酷刑,在此基礎上又加以改良,編纂成冊,謂之千嬌百媚。


    他師承大儒,取的名端的是迤邐雅致,對應的刑罰卻殘酷至極。


    譬如,彈琵琶。看美人彈琵琶是一種享受,纖纖玉指撥弄琴弦,美不勝收。


    不過他編纂的酷刑,彈琵琶可完全不是這等風花雪月。


    行刑之時,先將犯人衣物去除幹淨,用尖刀在犯人的兩肋上下撥弄,皮肉紛飛,直至皮肉盡去,露出肋骨。


    整個行刑過程,犯人承受的痛苦無法想象。是以,隻要落入了他手裏,就沒有撬不開的嘴巴。


    僅僅半天的時間,趙斯年和崔空齡綁來的刺客就把幕後主使交代得幹淨。


    吳宗頤著一襲紫衣官服,一雙狹長的丹鳳眼裏含著笑,恭敬的呈上招認書。


    帝王下方設了兩排案幾,除了周稚弗,就是北襄群臣。他既說了要有個交代,此次斷不會輕易放過。


    “吳卿哪,你把這份給太子拿過去,算作是朕的賠禮。”


    陪的是麵子,禮的是兩國交情。周稚弗接過來,上麵明白寫著葉家與淑妃如何設計,想要刺殺他。


    端木清嘉話鋒一轉,語氣竟是溫和的。


    “傅卿,是誰給你的膽子,去行刺東陽太子。”


    “陛下。”


    傅又山雙手交疊,跪在地上行了叩拜禮。


    “陛下,老臣自知罪責難逃,隻是懇求陛下念在老臣多年忠心耿耿,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饒過傅家。”


    “老臣跪求陛下開恩,求太子殿下開恩,饒過傅氏一族。”


    帝王沒有迴答,卻是同群臣閑談一般,問道。


    “你們怎麽看?思闕啊,你來說。”


    左下方的案幾上,魏思闕麵容冷冽,帝王此舉,重在試探。他起身,恭敬地扶手下拜。


    “迴陛下,魏家世代忠君,您即是法。”


    他說的迂迴,沒趕盡殺絕,又把決定權拋給了帝王。端木清嘉又看向右邊的白衣青年,問道。


    “那麽,維楨,你呢。”


    “挑撥兩國紛爭,當處叛國罪。”


    “來,空齡你說。”


    “舅舅,侄兒別的不求,隻是受的這些傷,您得替我討迴來吧。”


    “漆雕白,你呢。”


    “老臣以為,人總有犯糊塗的時候,傅大人多年兢兢業業,克己奉公,卻然勞苦功高。此次,許是護兒心切,才……”


    帝王擺手,打斷了他的話,撚了撚手裏的佛珠。


    “傅卿,你可聽到了麽。”


    “臣,臣自知罪該萬死。臣但求陛下開恩,饒過傅氏一族性命。”


    傅又山一下一下磕著頭,直到血流如注也不停下。


    “太子殿下覺得,該不該饒恕傅氏一族呢。”


    周稚弗看著跪在地上,須發皆白的老者,他指尖觸及杯沿,而後輕輕搖了搖頭。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傅又山睜大了眼睛,淚水止不住流下來,他轉了方向,深深地向周稚弗磕了一個頭。


    “既然如此,朕便給你留個全屍。至於傅家,流放嶺南,女為娼,男為奴。”


    “等一等。”


    是晉王端木淞,他穿著一身深紫直襟朝服,腰間紮條同色金絲蛛紋帶,黑發束起以鑲碧鎏金冠固定著。


    整個人豐神俊朗,又透著與生俱來的高貴。他嘴角一抹若無若無的笑,一雙琥珀色的瞳孔似睨非睨。


    端木清嘉眉頭微皺,嗬斥道。


    “來得這樣晚,不成體統。”


    “父皇,兒臣有一事想同您相商。”


    “朕現在在處理什麽你看不到麽,過後再說吧,別趕著來添亂。”


    “此事關乎二弟瑉王,亦關乎東宮之位,兒臣都寫在奏章裏了,隻需您看上一看。”


    帝王揮了揮手,有些許不耐煩。


    “呈上來。”


    翻閱過雪白的奏章後,帝王一雙琥珀色瞳孔明滅不定。


    “你可確定?”


    “兒臣確定。”


    “不悔?”


    “不悔。”


    端木清嘉看向底下的傅又山,說道。


    “傅卿啊,你應該感謝,你有個好女兒。”


    “晉王端木淞,即日起自皇族除名,貶為庶民。傅氏一族,廢為庶人,傅又山,終身監禁。”


    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端木淞為了救傅氏一族,不僅放棄了儲君之位,這下連血脈與仕途都徹底斷了。


    “不可!”


    “不,殿下,你不可如此!”


    “陛下,陛下,陛下三思啊!”


    適才還沉默不做聲的眾臣,如今卻一個個的站出來了。為了一個傅家,折的可不隻是晉王,還有與之相連的魏家,以及簇擁魏家的其他一眾世家。


    陸維楨垂眸,如果當初謝家不那麽清高,也選擇站隊的話,是不是不必遭遇滅族之禍。


    “朕已經問過他的意思了,你們剛剛也聽到了他是怎麽迴答的。眾卿這般作態,是想和傅氏一族同甘共苦了?還是,你們要反了?”


    “臣等不敢。”


    “此事已定,不容再有異議。誰再求情,便一並跟著處罰了。”


    聖意已決,絕無轉圜的餘地。臣子們麵麵相覷,最後齊齊看向魏司寇,隻見他麵上血色消失殆盡,搖搖欲墜。


    北襄的天,變了。


    “謝陛下隆恩。”


    此刻的端木淞,已經從皇族除了名,身份上是庶民。麵對帝王要行的,就是三跪九叩的大禮了。


    他脫下腰間的玉帶,玉佩,完完整整行了禮。而後彎腰俯身,一路退出了金殿。


    傅行雪正等在宮門外,她穿了一件青色的石榴裙,裙上繡著百合。烏黑的發隻拿絹帶綁了,渾身上下無半點修飾。


    端木淞走近了,她才看到,他腰間象征身份的玉佩,玉帶沒了。


    “殿下。”


    “阿雪,要委屈你同我做一對田裏耕做的辛苦夫妻了。”


    她是極聰慧的女子,當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一雙明眸閃著淚花,連連搖頭。


    “不應該這樣的,殿下,不值得的。你的未來,即便不是君臨天下,也應該是富貴安寧的。”


    “值得。”


    “殿下這樣做,是要我愧疚悔恨一生麽?”


    “我願同你兩不疑,若我不這樣做,我們都會悔恨一生的。”


    傅行雪哭紅了眼睛,哽咽著問道。


    “奴家想問一問郎君,若是奴家此去,是碧落黃泉呢。”


    “相隨。”


    “若是山之巔呢。”


    “相隨。”


    “若是海之角呢。”


    “相隨。”


    端木淞牽上她的手。


    “生死相隨。”


    ……


    北襄變了天,一夕之間頗負盛名的晉王被皇族除名,並駕齊驅的兩大世家其一的傅家,被貶黜為庶人。


    朝堂之上人心惶惶,今晨送走了東陽太子後,帝王更是帶著皇後同瑉王一起上朝。


    再有幾天就是春闈,這次的選拔必然會是一場大換血。所有人,都在等待最終的結果,似乎是宣判終結,又似是新的開始。


    下朝後,端木清嘉果真單獨留下了陸維楨同魏思闕。


    “送太子迴東陽那天,你們去哪兒了。”


    他們先前已經商討好的緣由,本是想說有關謝家的滅門案,卻因昨日傅家和晉王的徹底沒落,當晚改了說辭。


    “看來,隻能拿這件事來擋一擋了。”


    “什麽。”


    陸維楨連夜和玉息令月通了消息,得知他已取得西涼王朝大半臣子的支持,如此才決定下來。


    “陛下,西涼卓太後準備派遣公主來我朝和親,時間在春闈過後。她提前派了使臣來,點名要同您的近侍講。”


    “臣想著,臣前去就足夠了。誰知君上擔心臣心懷不軌,非要跟著。”


    “這是西涼的文書。”


    端木清嘉接過去,翻看過後,確認了卓姬的筆跡和西涼的國印,麵上才重新揚起了笑意。


    “到底是女人家,行事上就是麻煩,你們猜猜她說了什麽。”


    兩人搖頭。


    “還請陛下明示。”


    “卓姬說,她女兒膽子小,想要咱們先派了使臣去西涼,一路把公主帶迴來。”


    “你們覺得,該派誰去呢。”


    帝王有意無意的投下問題,試探著左膀右臂。


    魏思闕先上前一步,扶手道。


    “迴陛下,臣願為陛下效犬馬之勞。”


    端木清嘉麵上依然和煦,心裏卻暗自搖頭,轉而看向白衣青年。


    “扶蘇,你覺得呢。”


    “臣以為,不如等春闈過後,選拔了得力人才再做定奪。”


    “嗯,朝堂上是該好好整頓整頓了。”


    “朕聽皇後提起過,江家的小公子就不錯,皇後沒有母族,如今朕有意從世家裏給她挑一個。”


    陸維楨和魏思闕心下一驚,下意識認為帝王是在試探他們。雖則兩人麵上沒什麽變化,心下卻是波瀾起伏。


    “這事兒,你們悄悄辦著,朕呢,也再好好想想。”


    “是。”


    他們退出勤政殿,走到宮門外,一同上了馬車。


    “江如英是故意選擇江家,露出破綻試探我們?”


    “我想,江家可能有內鬼,那晚鬧出的動靜不小。好在我們提前做了防範,不然今天,可就真是自投羅網了。”


    魏思闕思索片刻,說出自己的想法。


    “江家有內鬼這事,即便告訴了江如玉,她們既是姐妹,她未必會幫我們。”


    陸維楨眸子黑眸微閃。


    “除非,江如英會傷害她最珍視的東西。”


    “你的意思,還是從江蘭禾下手?”


    “這不成,上次我綁了他以後,你覺得江如玉不會防備?”


    “你在想什麽,姐妹成仇,自然是江如英對江蘭禾下手。”


    “我們隻需要讓陛下認為,江蘭禾是出使西涼的最好人選,即便江家擁有再多的資本,她也不能抗拒聖旨。”


    “屆時再在路上做些手腳,把矛頭指向陛下。需知陛下同江如英,原是一體的。”


    一番推演過後,兩人敲定了計劃,陸維楨掀開車簾,向馬夫輕聲說道。


    “到醉月樓。”


    “是時候見一見崔空齡了,畢竟我們答應了柳夫人,要助他們母子團聚。”


    “你似乎忘了更重要的一件事,我們還沒見到阿昧夫人。”


    魏思闕自始至終關心的,都是皇室血脈的問題,尤其看到端木清嘉對晉王這般絕情。


    哪怕單是為了宮闈深處的魏淑妃,他的姑姑,都不肯多考慮一下,枉費姑姑多年深情。


    倘若阿昧夫人證實了,事實就是陸維楨說得那樣,他會第一個站出來討伐端木清嘉。


    “此番去找小侯爺,就是為了這件事。”


    兩人剛一進醉月樓,就見崔空齡正在一樓台閣子上,拍著鼓給上麵跳舞的舞姬伴奏,很是風流愜意。


    “你們忙完事了?”


    崔空齡從台閣上下來,三人一同上到三樓的雅間。


    “我來,是給你送禮的。”


    “你能有什麽好東西,窮的衣服都沒換過。”


    陸維楨渾不在意,繼續說道。


    “你記不記得,你曾經去趙家赴宴,還羞辱了一個少年。”


    “你說這個做什麽。”


    “後來,你又在南風館裏遇到了這個少年,還一直作弄人家。”


    “陸維楨,你從哪兒聽來我當年的事兒?把我調查的這麽清楚,有什麽企圖啊。”


    “那個少年,就是趙斯年。”


    “你說什麽呢。”


    崔空齡語氣雖然不快,卻並沒有很驚訝。


    “看來你早知道了,不應該的,以修明這般性子,怎麽會讓你知道。”


    “他當然不想我知道,是我給他上藥的時候,發現了他背後的鞭傷和刺青。”


    那處小小的刺青,是由他親自拿銀針烤了火,一點一點畫上去的。


    “唔,怪不得你要躲到一樓去了,也不帶我們見修明,原來是你自己沒臉見。”


    “你來看我笑話的?還帶著他?”


    “有個將功贖罪的機會,你要不要。如果你做了,我保證修明一點都不恨你了。”


    “你姑且說一說。”


    “上次我和君上探入皇宮,發現了兩道密室的門,陰差陽錯,我們沒見到阿昧夫人。反倒見到了他的母親,柳如是。”


    “柳夫人說,陛下囚禁她,是來威脅修明辦事的。”


    得,厲害了,他原以為趙斯年吃三家飯。現在看來,足足吃著四家飯。前三家知道了,他,陸狗,元德帝。


    至於第四家,應不應該告訴陸狗呢。背後這人,既能說動周稚弗,很不簡單哪。


    可是,修明顯然很護著他啊,真是為難。


    “侯爺,你有在聽我講話麽。”


    看著心不在焉的小侯爺,陸維楨有些不悅。


    “聽到了,不就是趁著春闈那一日行動麽。陛下重視得很,三場殿試都要在,正是下手的好機會。”


    “我去把柳夫人救出來,你們負責阿昧夫人。不過,這次皇宮的侍衛可都在,恐怕不像上次那麽容易。”


    “而且,直接帶著兩個女子出來,目標和風險太大了。”


    崔空齡還在細數漏洞時,外麵響起了敲門聲,他立時噤聲,問道。


    “是誰?”


    “我。”


    是趙斯年,崔空齡當即開門,卻見白衣青年後麵還跟著一個人。魏思闕驚得摸上了腰間佩刀,那是江如玉。


    “還真嚇到你們了。”


    隻見“江如玉”從麵上撕下一層麵具,赫然是端木隰華,而“趙斯年”亦從麵上撕下一層麵具,是陸小白。


    “郡主?”


    “受陸二狗所托,我和小白前來助表哥一臂之力。”


    陸維楨衝著少女微微一笑,繼續同崔空齡說道。


    “到時,你戴上人皮麵具扮成陛下,我同君上則扮作侍衛。加之小白的藥,可以讓門口侍衛昏睡。”


    “待成功把兩人帶出後,再給她們換上宮女的人皮麵具。”


    “宮女容易,但元德帝,你得帶我去見見他長什麽樣。”


    “自然,不過你還是得易容一番,跟在我身邊。”


    陸維楨看著少年,從江如玉那裏知道端木隰華真正的身世後,他敢斷定,陸小白出現在她身邊,絕非偶然。


    她一定瞞了他什麽,這種感覺實在不好,他原以為她會毫無保留信任他的。


    “表妹,我正巧找你也有些事呢。走,咱們去郊外跑馬,邊走邊說。”


    陸維楨剛走倒門口,就聽到崔空齡輕佻的語氣,像極了要誘拐單純少女。


    他腳步一頓,不大放心,轉身囑咐了一句。


    “珠珠兒,最近盛京裏不太平,別貪玩,早些迴去。”


    如此,幾人才分頭行事。陸維楨帶著陸小白前去帝宮,崔空齡同端木隰華各自騎了一匹馬,向著郊外行去。


    至於魏思闕,晉王被剔除皇族一事,對魏家的打擊很大。魏齊光幾次找他,他都推托了,現下也是該同父親好好談一談。


    郊外,兩人騎著馬緩緩走在山間一處楓林裏。


    “容與表哥找我,有什麽事。”


    “表妹,你覺得你長得像舅舅麽。”這個舅舅,說的自然是南安王。


    “你覺得呢。”


    “我覺得不像,可惜我沒見過王妃嬸嬸,難不成你同她長得像。”


    端木隰華沒有迴答,反問道。


    “表哥生得像誰?”


    “自然像我母親了,表妹沒聽過一句話麽,生兒隨母,生女隨爹。說來,表妹,你長得很像我曾經見過的一個人。”


    “我第一次在醉月樓見到你,還以為是眼花了。”


    不是很久遠的記憶,那時她在廂房裏等陸維楨,沒成想睡過去了。醒來時頭暈腦脹,便到窗邊吹吹涼風,好清醒一下。


    驚鴻一瞥,正對上歸京的崔空齡同趙斯年。


    那時崔空齡看到她,是驚訝好奇的,原來是因為她長得像他認識的麽。


    “很像麽?”


    “不止像,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如果不是你的瞳色,我會認為,你是他的女兒。”


    她下了馬,從地上撿起兩片看起來很像的楓葉,問道。


    “那個人是誰。”


    崔空齡亦從馬上跳下來,迴道。


    “陸行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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