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如玉向她講述了十三年前的江城之戰,十四少年郎,隨父行軍。以五萬將士對陣西涼十萬大軍,一舉拿下西涼十二州,名動帝京。


    那時的崔空齡,風光無限。北襄百姓們都稱他為戰神,陸行雲亦有讚語——天下英才共十鬥,崔郎可獨占七鬥。


    之後的他,困頓於嶺南一方小小的天地。整日尋花問柳,活脫脫的紈絝子弟。


    然無限風光背後,需要付出的代價是什麽?江城之戰雖打贏了,昭成侯卻戰死沙場。


    他們隱瞞了真相,昭成侯並非戰死。而是死於己方陣營的內奸,少年一番籌謀,設計揪出了這人。


    內奸似乎對即將迎接的的命運,有些超乎尋常的平靜。


    “都是注定要死的人,也得教你們死得明白才是。”


    全然沒有絲毫畏懼,他語氣悲憫,一副高高高在上的模樣。


    接下來,他暴露的真相,讓所有人都沉默了。並非是西涼派他來的,而是北襄,他們為之賣命的元德帝。


    “早在一開始,你們就被拋棄了。”


    奸細冷酷的補充一句,而後輕輕唿出一口氣。好似已達成了目的,說完這些,他就咬舌自盡了。


    崔空齡懷揣著最後一絲希望,他不願意相信,故而試圖證明這是一個拙劣的謊言。


    “不過是離間計,蠻子狡猾。諸位將士,可不要輕易上當。”


    然,座下一位年邁的參領卻扔了手中的刀劍,搖著頭連連後退。


    “是國君要我們死。”


    他說。


    這句話好比在湖麵不期然投擲而下的一粒小石子,很快打破了整個水麵的秩序,激蕩起一圈一圈漣漪。


    不戰而敗,越來越多的將士扔了武器,士氣低到了極點。


    陛下一直沒有派兵支援,他們也沒有糧草了。如奸細所說,這其實從一開始就是死局。


    少年握拳,站到五萬將士麵前。他還想不通記憶裏那個看起來和藹的皇伯伯,為什麽要對他們趕盡殺絕。


    但是,不能就這麽放棄。


    “迴家,我們要迴家!”


    “拿起你們的武器,命運要我們臣服,但這不是我們選擇的那條路。”


    “向前,翻過那座山。起碼,為自己一戰!”


    “……”


    或許是上天都不忍埋沒這樣一群忠義之士,年輕的帝師拿著王杖,一路來到軍營門口,助他們一臂之力。


    陸行雲要求他們保守這個秘密,但帝王,百姓,都要知道他們到底是如何打贏的。


    白衣帝師笑意溫和,眼裏一片深邃的星空。


    “就按你說的,天之助。”


    在陸行雲來之前,崔空齡定下了最後的計劃。卻也隻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戰,如果能成功便立刻班師迴朝。


    在兩軍交戰處有一座活火山,旱災嚴重,山上枯枝碎葉不少,極容易燃燒。隻待燒熱了它,再順勢從火山口劈出一條裂徑便可使它噴發。


    這是崔空齡能想到的唯一出路,可是若要繞過西涼鐵騎,便要夜行水路。人數要夠,行程往來間最少一天。而劈開火山口,最少要三天時間。


    山上畢竟有些野果野菜,乃至野味可以做食。可留在前線的將士們還要撐四天。


    已經沒有糧草的將士們,聽了他的計劃。隻是跪在地上,喊到。


    “屬下等,誓死追隨公子。”


    崔空齡握了握拳,不能再多做耽擱。當即挑選精兵準備出發,而陸行雲就是在這個千鈞一發之際趕到的。


    青年一襲白色錦緞,手握王杖,身姿挺拔如鬆。大約趕路急了,雖然身上沒有汙垢泥濘,束起的發卻鬆垮落下。有幾縷散在額前,遮擋了一半容顏。


    似乎注意到周圍打量的目光,他伸手把頭發捋到耳後。一舉一動都是沉澱出的沉靜優雅,極為寫意。


    於是眾人率先窺見的便是這樣一雙眼睛。


    黑眸深邃,一眼探不到底。仿佛包裹著浩瀚的星空,悠然而神秘。再向裏看便是一股慈悲又包容的笑意,從容淡定。


    以為窺見了所有天光色,那雙眸瞬間又升起了霧色,連帶著整個人都捉摸不透起來。


    “帝師閣下?”


    認出了來人,將士們一度興奮。但想到一切始作俑者是元德帝,他們看向青年的目光閃爍起來。


    是敵是友?他來做什麽,是聽了誰的命?


    “崔郎隻管去做自己的事,糧草一天內便會運過來,我便在軍營裏同將士們守著。”


    “閣下是奉了誰的命。”


    崔空齡沒有感激涕零,也沒有覺得輕鬆。經曆了內奸一事,更應該仔細。看似是希望的到來,誰知不會又是一個推他們入深淵的陷阱呢。


    “我為北襄五萬戰士而來。”


    “若是想討迴公道,先要活著。陛下錯了,但無人能予帝王認罪。除非聚人心,翻一塊新天地。”


    “但此刻,尚不是談論這些的時候。”


    他的卻恨元德帝的所作所為,但從未想過要覆了這天下來討要公道。青年的話,稱得上大逆不道了。


    崔空齡最終決定相信眼前的人,他向將士們傳達了軍令。


    “我們還是按計劃行事,屆時我領三千精兵過河上山,諸位鎮守前方。”


    而後他轉身,向青年拜了拜。


    “若能成功,在下願以此身為驅使,以報帝師閣下的救命之恩。”


    青年微微頷首。


    “你會成功的,崔容與。”


    他成功炸了山,青年也沒有欺騙他。糧草第二天便由印著“江”字的馬車,一應送來,軍心大振。


    不僅如此,陸行雲抓準了他炸山的時機。領著眾將士一舉攻破敵營,大獲全勝。


    做完這一切,陸行雲便走了,隻留給他一隻錦囊和一封信。


    無人知道那上麵到底寫了什麽,除了崔空齡。


    崔空齡帶著五萬將士,抬著崔德音的棺槨迴朝。


    那時崔德音隻是溯光長公主的駙馬,尚且沒什麽爵位封號。他因這等戰死的功勳被封為昭成侯,人都入了土,享這尊榮的自然落到了唯一嫡子的頭上。


    崔空齡的母親端木清音,在聽到夫君戰死的消息後,竟連兒子也顧不上,便悲慟過度一並跟著去了。


    宮裏的帝王感念他們夫妻情深,親自寫了挽聯,下旨安排合葬。在合棺之前,一應殯儀皆是在皇宮完成的。故而,崔空齡沒機會最後看一眼自己的母親。


    而這下,幾大世家之一的清河崔氏,希望全落到了他身上。


    崔家家主思量再三,親自上書請求帝王,想要領迴少年帶到族中教養。


    帝王憐惜失去雙親的少年,何況他又立下如此戰功。自是召崔空齡入宮,親自盤問他的意思。


    少年身形瘦削,端端正正跪在金殿上聽著帝王的話。雖曆經一場惡戰,嗓音卻還帶著幾分稚氣。


    “迴稟陛下,多謝崔家家主抬愛。隻是臣不願去崔家。”


    帝王沉了沉眸色,似乎沒料到少年這般迴答。隻是稍縱即逝的一抹異色,不過崔空齡還是敏銳得察覺到了。


    “侄兒隨性慣了,最受不了拘束,皇帝舅舅是知道的。更何況入了崔家,要見到您更不容易了,需得遞文書,遞牌子。”


    少年說著,低下了頭。淺淡的眸子裏透出濃鬱的緋紅色,再抬頭時,如同天邊雲霞暈染的胭脂。


    他嗚咽著。


    “侄兒想,以後就隻剩您一個親人了,難道舅舅還要丟掉我嗎?”


    座下的崔家家主已經很識眼色的退下,他原先想著給少年謀一條閑散富貴路。自此便不與天家有什麽糾葛,好歹保全兒子一脈。


    未曾想,崔空齡會這般選擇。任誰都知道,哪條路更好,除非那孩子是不甘心。


    這次的事,崔家主是有些猜測的。然終究沒什麽證據,無從下手。


    甚至長公主入宮前夕,便有侯府的小廝來告知他們,不要輕舉妄動。那時,莫非就是聽了這孩子的令?


    他不敢想,如今的崔家搖搖欲墜,早已不是最初鼎盛模樣。


    因為崔空齡這般選擇,帝王對他的憐愛之心更甚,幾乎是有求必應。


    這等待遇,堪比皇子,而他竟也不躲不避,一應收下。


    “昔日戰神名不副實,我再見到他,是在幾年後宴席上的偶遇了。而這時盛京百姓隻知道,他是個長相俊俏的浪蕩紈絝。”


    江如玉頓了頓,語氣有些許無奈。


    “阿禾之所以喜歡穿青衣,扮紈絝,也是因為那次宴席上見了他一麵。”


    昭成小侯爺崔空齡,最喜著一襲青衣。這本該是最溫雅的顏色,可他穿出來便是一副妖豔的模樣。


    是的,妖豔。妖的是一雙淺眸裏化不開的瀲灩蜜色,柔情滿滿能溺死人。豔的是白如羊脂玉的好皮相,以及風流挺拔的身段。


    凡是第一次見到崔空齡的人,都會感歎一句——崔郎甚美,堪稱驚鴻。


    而之所以說他浪蕩紈絝,則是因為他男女通吃。關於他的風流韻事數不勝數,坊間還出了成堆編寫的淫詞豔曲。


    傳出來的歌姬唱他——“少年紅粉共風流,錦帳春宵戀不休。興魄罔知來賓館,狂魂疑似入仙舟。”


    他聽了竟也不惱,反而深以為榮,甚至殷切地補全了下半闕給那歌姬遞過去。


    隻是詞作實在不堪入目,羞得女子直接撕毀作罷,可是仍然被有心人記錄下來。


    這下半闕便是——臉紅暗染胭脂汗,麵白誤汙粉黛油。一倒一顛眠不得,雞聲唱破五更秋。


    “我想他的這些作為,隻是為了避及鋒芒。好降低世人對他的關注,讓人以為他已全無鬥誌,沉浸在溫柔鄉醉生夢死。”


    “但不出鞘的刀,曆經了歲月的洗禮。沒人知道到底是生鏽,還是更加鋒利。”


    “五年前他不顧聖旨,帶著兵馬趕去支援傅又山,讓他再一次名聲大噪。”


    “他不該那麽衝動的,西涼十二州總要被拿迴去的。這不過是帝王的一次試探,可惜他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晚了。”


    “元德帝當即派遣少府卿趙斯年,任嶺南郡守,作為助手協助崔空齡。自然,這是名義上的,實際上卻是監視了。”


    江如玉說了很多,她聽得認真,卻捕捉不到其中關鍵的線索。


    “姑姑,我到底該如何同他結交呢。”


    江如玉看著麵前的少女,並沒有著急給出答案。隻是接下來說出的話,語氣前所未有的認真。


    “珠珠兒,你有沒有想過。謝家的滅門案和崔家的凋敝,都是一人所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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