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著鵝黃衣裳的少女也消失在眼前,他麵上一直端出來的溫和笑意,漸漸褪卻,攥緊的手也緩緩鬆開。


    這才是他本來的麵目,隻一副外在虛假的溫柔空殼,借著出眾的皮相加以掩蓋。內裏極不和諧的情緒,都被深深埋藏在心底。


    他不知從哪裏折來一從海棠,因為花色太白,掩在袖子一側,讓人難以發覺。此刻他拿在手裏,湊近鼻前貪婪地聞了聞。


    可惜平生所恨,不過鰣魚多刺,金橘大酸,蓴菜性冷,海棠無香……以及相思相望卻不能相愛。


    這一夜,許多人不能安眠。


    那邊百裏之恆第二天醒來,並沒有意料之中的,宿醉以後的頭痛。


    他一眼看到案幾上剩餘的半盞醒酒湯,褐色的山楂湯,浮著幾枚柑橘皮,該是酸酸甜甜的滋味罷。


    他掀開被子準備起身,手下卻被重物牽製。低頭,才發現趴在床邊上打著瞌睡的少年——江蘭禾?


    少年枕在一角錦被上,睡得安穩,麵上心滿意足。


    他腦子還不甚清醒,不明白江蘭禾怎麽會出現在自己的房間。那盞醒酒湯想必也是他喂的,然睡著的自己應當是全無意識的,這人是怎麽辦到的。


    昨天第一樓裏,他都幹了些什麽?


    江蘭禾嘟了嘟嘴巴,頭轉了個方向,他下意識屏住唿吸。


    “乖啊,喝了就不難受了,不難受了。”


    少年嘟囔一句夢話,並沒有蘇醒的跡象。還好,他鬆了一口氣。起身,輕手輕腳的下床,開門走出去。


    外麵門口管家守著,見他出來,麵露欣喜,連忙俯身下拜。


    “公子。”


    “噓。”


    他搖搖頭,做了個噤聲的姿勢,引著管家來到一側廂房。


    在聽完季叔的描述以後,百裏之恆麵上竭力維持的笑,輕易就皸裂了。這……幹出這事兒來的是他自己麽?


    季叔說,他在第一樓醉酒,江蘭禾好心送他迴府。他卻扯著人家袖子不叫他走?還嚷嚷著要壓他。


    無法,江蘭禾隻能一路抱著他進屋照顧著,一直折騰到後半夜。


    如果說百裏之恆最在意什麽,那必然是麵子。所謂頭可破,血可流,麵子不能丟。但此番,他在江蘭禾麵前丟盡了麵子。


    因被見到如此狼狽模樣,此刻,他對江蘭禾起了殺心,這實在是太丟臉了。


    然,江蘭禾是好心,見他醉酒送他迴家。季叔也不敢蒙騙自己,若不是自己糾纏,他也不敢膽大包天的留下。畢竟這些日子,這人一直都在躲他。


    總不能恩將仇報,但他會喝醉酒,到底還是因為江蘭禾的緣故,所以……


    百裏之恆攥了攥拳頭,也罷。江蘭禾,算你走運,恩仇相抵。決定好以後,白衣郎君麵上又恢複了從容溫和的笑意。


    “季叔,你在門口守著,待那人醒了,領著他去庫房裏。讓他挑些自己喜歡的東西,算作我的謝禮。”


    “若是那位公子問起您呢。”


    江蘭禾那般迴避於他,此次又是被自己強迫著留下來。要是醒過來,隻怕跑都來不及,還會主動問他?


    “我和他沒什麽好說的。”


    青年仿佛是賭氣一樣,打著手裏的算盤向門外走。


    “公子,您要去哪兒啊,前廳屋裏頭已經備好飯了。”


    白衣青年腳步一頓。


    “不必,我去姑姑那裏。”


    季叔應下來,不再多問。隻是他瞧著自家公子那模樣,像極了落荒而逃。奇了奇了,還有讓公子害怕麵對的人。


    沒人打擾,江蘭禾一直睡到晌午才醒過來。他對現在的處境稍微愣了一下,手上抱著的一角錦被。還能聞到獨屬於百裏之恆身上的味道,不同於蘭麝的木頭香味。


    他看著空落落的床上,人呢?


    江蘭禾又緩了半刻鍾,起身走出去。門口是昨晚的管家,笑眯眯地向他行一禮。


    “公子醒了,可要先用些飯?家主吩咐了,要好好答謝您。”


    “他呢?”


    季叔想到青年賭氣的話,肯定不能這般迴他,搞不好平白多出一個冤家,於是季叔告訴了他實話。


    “家主去醉月樓處理事情了,小人奉命招待公子。若有吩咐,公子直說便是。”


    去醉月樓處理事情?醉月樓能有什麽事,他是還沒喝夠酒,還是想去尋樂子。江蘭禾想到這裏,快步向外走去。


    “欸,公子,公子。”


    季叔跟在少年身後唿喚著,江蘭禾停下,轉頭露出個唇紅齒白的笑來。


    “多謝美意,隻我還有事要辦,就不必招待了。”


    “欸,好。那公子,可需要給您準備馬車。”


    青衣少年笑地更燦爛了。


    “那就多謝季叔了,我要去醉月樓。”


    季叔:“……”這人不會是去找公子的吧?但,好像自家公子並不想見到這人。季叔心下惴惴不安,思量著他是不是辦差事了。


    江蘭禾乘著馬車到了醉月樓,卻沒能如願見到百裏之恆。他不死心一直守在三樓,看著來往的人,一直等到天黑。


    但壓根沒有這人的影子,莫非那管家騙他?還是自己來晚了,百裏之恆已經走了。


    他也不能耽擱太久,已經一天一夜沒迴家,今晚再不迴去,江如玉該著急了。


    又等了半個時辰無果,夜色卻愈發深沉。江蘭禾無法,隻能先離開。


    醉月樓四樓的一處雅間,南絮和百裏之恆相對而坐。在姑姑麵前,青年很是乖順斯文的用餐。


    然,南絮可是個人精,她絲毫不認為侄子是特意來陪她吃飯的。他賴在這裏整整一天了,沒個要走的意思不說,也沒交待什麽要緊的事情。


    “你在躲人。”


    “沒躲。”


    “上次你來的時候,是那個人躲,你追。現在怎麽反過來了。”


    “姑姑。”


    青年放下了筷子,麵上滿是無奈。


    “好,我不說了。”


    南絮拿筷子給他夾了些菜。


    “姑姑一手帶大你,許你表字為無憂。心隨萬境轉,隨流識得性。我是希望你能一生順遂,得償所願,事事如意。”


    “而非因為無所求,無所得,無所喜,故無所憂。”


    南絮起身,拿叉竿支起窗戶。百裏之恆隨之看過去,山之高,月出小。月出小,何皎皎。


    這月光照著北襄,也照著東陽和西涼。在這片月光映照的大地上,每個人的心裏都有牽掛的事物。


    此刻南安王府後院,自從那晚見到謝九思以後。端木隰華把自己關在屋裏一天一夜了,她抱膝靠著門,靜靜坐在地上。


    如果,如果這世上有一個人,曾經陪你一起經曆過最痛苦的階段。那麽,他就成了你的不可或缺。


    她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無所顧忌的哭泣。那些壓抑在心底的情緒,得以盡情宣泄。在這一天一夜裏,她幾乎要把過去所有的委屈都哭出來。


    眼淚這東西啊,是流出來就能把辛酸和悲傷,都衝走的好東西。


    一尾清冷的月光透過院子裏的芭蕉,經過屋裏菱花鏡的投射,斜影成一道散開的雪霰。


    少女垂著淚珠的睫毛顫了顫,她攤開手,在虛無的半空中想要接住什麽。


    然,一切原是水中月,鏡中花,捉不到的,也該清醒了。


    第二天,清野一早就端著托盤等在門外,托盤上是一碗精心熬製的蔬菜牛肉粥,以及一杯普洱茶。她擔心郡主的身體,也怕她會做出些不理智的行為。


    清野決定,再等等。到正午,如果郡主再不出來,她就直接撞門進去。下一瞬開門聲響起。


    “郡主。”


    清野欣喜地看著眼前的紅衣少女。


    日光很好,刺眼灼目。有一瞬間的不適應,她拿袖子擋了擋。而後對著眼前人緩緩點頭,唇邊是和煦的微笑。


    清野覺得郡主變了,氣質內斂溫和,如一汪碧潭探不到底。似乎,在她第一次見到公子和王妃時,他們也是這副模樣。


    好像掩蓋掉了所有的悲傷,隻剩下圓融的溫和。清野不知道,這種變化是好是壞。


    再有,該不是錯覺。她沒看錯的話,少女的瞳色像是淡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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