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王承恩頭也不迴地出了宮,崇禎想想無事可做,徑去案幾前坐了,沉思著,驀然,提筆疾書:


    ……朕嗣守鴻緒十有七年,深念上帝涉降之威,祖宗托付之重……朕為民父母,不得而卵翼之,民為朕赤子,不得而繈褓之,坐令秦豫丘墟,江楚腥穢,貽羞宗社,致疚黔黎,罪非朕躬,誰任其責?所以使民罹難鋒鏑,蹈水火,堇量以壑,骸積成丘,皆朕之過也。使民輸騶挽栗,居送行賚,加賦多無藝之征,預征有稱貸之苦,又朕之過也。使民室如懸磐,田卒汙萊,望煙火而無門,號泣風而絕命,又朕之過也。使民日月告兇,旱潦存至,師旅所處,疫蔓為殃,上幹天地之和,下叢室家之怨,又朕之過也。至於任大臣而不法,用小臣而不廉,言官前鼠而議不清,武將驕懦而功不舉,皆朕撫馭失宜……忠君愛國,人有同心,雪恥除兇,誰無公憤!……


    寫罷,放下筆,兩手拿起來再三看過,暗歎了聲“這該是朕的五次《罪己詔》了”,又覺言猶未盡,另寫道:


    朕以藐躬,上承祖宗之丕業,下臨億兆於萬方,十有七載於茲。政不加修,禍亂日至。抑聖人在下位歟?至於天怒,積怨民心,赤子淪為盜賊,良田化為榛莽;陵寢震驚,親王屠戮。國家之禍,莫大於此。今且圍困京師,突入外城。宗社阽危,間不容發。不有撻伐,何申國威!朕將親率六師出討,留東官監國,國家重務,悉以付之。告爾臣民,有能奮發忠勇,或助糧草器械,騾馬舟車,悉詣軍前聽用,以殲醜類。分茅胙土之賞,決不食言!


    畫上最後的感歎號,崇禎站了起來,去開了窗戶,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而後緩緩地唿出。


    周後端了一盤點心進來,嬌嗔道:“又是一宿未睡吧?你呀,可得好好保重自己。”


    崇禎不想驚擾了她,伸開雙臂,擴了擴胸,不無誇張地道了聲“放心,沒事的“,又佯作饑餓似地,用右手兩根手指捏了一小塊點心塞到口裏,咀嚼著。


    這點心是周後親自下廚精製的,崇禎最是喜歡,可想想眼下的局勢,崇禎委實無法下咽,卻還是強自咽了下去。


    卻不知周後早已通過嘉定伯周奎知曉了,不想再增加他的負擔,隻管裝作不知。


    待他終於把點心咽了下去,勸道:“睡覺也很重要,有時候比吃飯還重要。“


    唯恐時間長了被她瞧出端倪,崇禎忙點了點頭,去睡覺。


    周後還是似往常那樣,跟過來,坐到床上,手輕輕地撫著他,看著他入睡。


    他確也累了,一會兒居然迷糊起來。


    顯然地,他也隻是在迷糊,周後剛一起身,他已醒了過來,突然記起了什麽似地道:“咱們全家已經好長時間沒在一起進膳食了,你去安排一下,中午一起進膳吧。“


    周後懂他的心思,眼裏已夾了淚,忙去安排了,又趕巧一個上午都沒有事情發生,崇禎幾年來總算跟家人一起吃了一次飯。


    離了崇禎,王承恩親到各處看了,見防守暫且無虞,放了心,又去把崇禎的意思向曹化淳說了,才迴去吃了點兒東西。


    時已到了次日上午,實在困得不行,王承恩蜷縮到椅子上,想迷糊一會兒再去見崇禎,不想竟睡了過去。


    正酣睡,但覺有人在推自己,慢吞吞地睜開了眼,極不情願地問道:“有事嗎?”


    推他的人是跟隨他的小太監,一臉急色道:“曹化淳投降了,打開了彰儀門!”


    他大驚道:“這麽說,賊寇已進了外城?外城既失,內城可就危險了。”


    小太監堅定地點了點頭。


    王承恩大怒道:“皇上待曹化淳不薄,就因為少吃了兩頓飯,他怎麽可以這樣?走,咱們速去堵住缺口。”


    小太監道:“來不及了,你沒見那些賊寇,當真是如狼似虎哪,唿啦一下子就湧了進來,還是趕緊去報告皇上吧。”


    王承恩想想也是,匆匆來見崇禎。


    崇禎剛剛進完膳,正被濃濃的親情包圍著,聞報,登時慌亂起來,嘴裏連連道:“援軍來了沒有?他們現在到了哪兒?”


    王承恩道:“自打賊寇圍城,咱們就跟援軍失去了聯係,他們到了哪兒,更是無從知道。”


    說著,驀然眼前一閃,記起了一事,道:“據說當年劉伯溫曾留下了一個錦囊,至今尚沒有打開過,據傳,他可是神仙一樣的人物,皇上不妨打開來看,說不定裏麵有化解當下危機的妙策。”


    崇禎猛地一派額頭,道了聲“朕怎麽把這茬給忘了”,忙去取來打開。


    裏麵居然隻有三幅畫,一幅畫的是皇上和大臣在皇宮跳舞,再一幅畫的是士兵和百姓在城牆上跳舞,第三幅畫的則是一個人披頭散發吊在樹上。


    看罷,崇禎不解地遞給王承恩,王承恩亦不解,莫名其妙地看著崇禎。


    趕巧這時,太監張殷慌慌張張進來,道:“啟稟皇上,盜賊如狼似虎,現正猛攻內城,外城既失,內城恐怕支撐不了半日,不如咱們降了吧。”


    崇禎刹那間明白了這錦囊的意思,心如死灰,倔強隨之泛了上來,轉頭去取了劍,冷不丁地刺向張殷。


    張殷不意如此,一個躲閃不及,被一劍刺死。


    崇禎獰笑著,拔出劍,就勢在張殷的衣物上擦了擦血跡,略顯遲鈍地轉向王承恩道:“去,召集了朝臣和奴才們。”


    說罷,失魂落魄地徑向內宮而去。


    行了一陣,覺得心有不甘,崇禎掉頭登上煤山(也稱萬壽山,今北京景山),向外遠眺,但遠見城外和彰義門一帶已是烽火連天,免不了哀聲長歎。


    至天黑,崇禎方始迴宮,寫下詔書,命太監分送太子、永王、定王到勳戚周奎、田弘遇家躲藏,命成國公朱純臣統領諸軍和輔助太子朱慈烺。


    然後,轉向周後,流淚道:“你是國母,理應殉國。”


    周後早已聞知了外麵的變化,亦流淚道:“妾跟從皇上十八年,皇上沒有聽過妾一句話,以致有今日。今日皇上命妾死,妾怎敢不死?”


    說完,解帶自縊。


    崇禎又轉向袁貴妃道:“你也隨皇後去吧!”


    袁貴妃哭著拜別,自縊。


    崇禎心如刀割,轉向十五歲的長平公主和年僅六歲的麽女昭仁公主,流淚道:“你們為什麽要降生到帝王家來啊?”


    說著,突然以左袖遮臉,右手揮劍亂砍,砍斷了長平公主的左臂,長平公主昏死了過去,昭仁公主及數名妃嬪則當場被砍死。


    懿安張皇後隔簾見了,道了聲“妾就勿須皇上催了”,衝崇禎拜了幾拜,自縊身亡。


    崇禎再無掛念,扔掉手中的寶劍,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連磕了三個響頭,而後站起來,去取了三眼槍,率數十名太監騎馬出東華門。


    被亂箭所阻,再跑到齊化門(朝陽門),成國公朱純臣居然閉門不納,不得已轉向安定門,此地守軍已經潰散,大門深鎖,太監以利斧亦無法劈開。


    三月十九日拂曉,大火四起,重返皇宮,見王承恩一個朝臣也沒找來,道:“諸臣誤朕也,國君死社稷,二百七十七年之天下,一旦棄之,皆為奸臣所誤,以至於此。”


    說完,再登煤山,於歪脖樹上自縊身亡,死時光著左腳,右腳穿著一隻紅鞋。時年34歲。身邊僅有提督太監王承恩陪同。


    死前,他仍沒有忘記了六下《罪己詔》,於藍色袍服上大書:“朕自登基十七年,逆賊直逼京師,雖朕薄德匪躬,上幹天怒,致逆賊直逼京師,然皆諸臣誤朕也。


    朕死,無麵目見祖宗於地下,自去冠冕,以發覆麵。任賊分裂朕屍,勿傷我百姓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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