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奎選定的酒館,老板娘姓韓,但從來沒人喊過她的姓氏,都叫她老板娘。她也喜歡人家這樣叫她。


    這是個個子不高上下等粗的女人,其狀絕類百姓家通常所用的水桶,周奎私下裏一直叫她“水桶”。


    “水桶”的眼睛不大,皮膚黃中透黑,本該烏黑的頭發反而隱約地泛著黃,最令人惡心的是,她右下巴還長著一顆帶毛的黑痦子。


    或許因為她,酒館的生意雖不能說冷淡,卻也絕不能叫紅火。她似乎並不在乎,一副巴不得清閑的樣子。一旦清閑下來,她就會左肩斜靠到門框上,悠閑地嗑瓜子。


    她嗑瓜子也跟別個不同,先用門牙將瓜子輕輕地咬碎,舌頭立即靈巧地把瓜子粒兒跟瓜子皮分開,同時把瓜子皮兒送至唇邊,而後瀟灑地吐出去。


    常有吐到人臉上或身上的情況發生,必要惹人怒視,她便扭捏著陪笑一聲,人往往就懶得再跟她計較。


    周奎常從她門口經過,自也少不了這種情況發生,但周奎打心眼裏厭惡她這副尊榮,連怒視都不屑給,就快速地通過。


    那日,因為暴躁已經不辨東西南北的周奎,居然進了她的酒館就坐下了。


    待酒菜上齊了,冷不丁地見她從後廚轉出來,周奎才意識到了,有心起身而走,又恐白白浪費了酒菜錢,隻得自認晦氣。


    但周奎畢竟不同於常人,顯然地,為了防止自己反胃,他試圖去發現一點兒她的優點。


    然而,要發現她的優點實在太難,直到有了些酒意,周奎才發現她的笑很好看。不,不止好看,甚至還有點兒迷人,尤其她那迴眸一笑。


    周奎不知,她那迴眸一笑,是因為他給她帶來了豐厚的利潤,是真心的不藏任何虛假的。周奎也不想知道,他就覺得她那笑好看。從此,周奎常來,慢慢地就跟她熟絡起來。


    因此,遠遠地見周奎來了,她忙笑臉迎上來,推搡了他一把,嗔怪道:“你個挨千刀兒的,咋就這許多日子不見,難不成把老娘給忘了?”


    周奎也分不清她幾時把對自己的稱唿,由“周老板”改成了“挨千刀兒的”。周奎居然並不反感,但因為暴躁,懶得搭理她,自顧進了酒館。


    她稍愣了愣,隨即急趕到周奎的前麵,誇張地道:“哎吆吆——哎吆吆——這是怎麽啦?”說著,輕輕捏了捏周奎的手。


    周奎不自覺地縮了縮手,責備道:“心裏煩著呢,你就別窮叨叨了,快去弄酒菜,爺要一醉方休。”


    她止了聲,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轉身去了後廚。這個娘們兒別看臃腫,人卻還算利落,不一會兒,酒菜便已端了上來。


    周奎也不吱聲,自酌自飲起來。周奎原本酒量極好,架不住喝悶酒,喝了不到三壺,慢慢地已有了酒意。


    她一直都在冷眼看著,眼瞅著到了火候,提了一條小凳,在他身邊坐了,用肩膀曖昧地蹭了蹭他。


    她肯定不知何時又往自己身上弄了些什麽,竟是香氣撲鼻。周奎還算明白,心裏登時麻癢癢的,不懷好意地衝她笑了笑,道:“怎麽,想跟爺共飲?”


    她故意浪笑道:“你個挨千刀兒的,共飲又能咋地,老娘還怕了你不成?”


    “好你個臭娘們兒,這麽三番五次地逗爺,爺索性灌醉你,把你辦了,你又能咋地?”暗自盤算著,周奎可不敢說出口,隻管一杯一杯跟她對飲起來。


    她竟也不懼,逢滿必幹,不時地還要或依偎進他的懷裏或抱住他的頭親一口。


    周奎心裏跟起了火似地,隻可惜不勝酒力,沒過多久,就一頭栽進了她的懷裏。


    待重又醒過來,周奎和她居然都衣物淩亂地被死死地綁在了她房間的床腿兒上,麵前立著一個又高又胖的惡漢,後麵還跟著兩個小廝,正憤怒地盯著他倆。


    周奎一驚,旋即明白過來,虧得周奎潑皮,忙低了頭,悄聲問道:“他媽的,這到底怎麽迴事?”


    她佯作委屈道:“怎麽迴事,你不知道?還問?他,可是我的老公。”


    周奎怒道:“你老公不是死了嗎,你他媽的想害死我啊?”


    聽周奎動了怒,她的火也上來了,道:“出了這種事兒能怪誰,我他媽的不說他死了,你他媽的能有這膽量?”


    她不自覺提高了嗓音,顯然讓惡漢意識到他們已醒了過來,周奎還欲再說,那惡漢已高聲道:“兀那奸夫淫婦,死到臨頭,還嘀嘀咕咕個啥?”說著,過來惡狠狠地踢了周奎一腳。


    周奎吃不住疼不由叫出了聲,惡漢也不理他,徑去給她解了繩索,拎小雞似地把她拎了起來,轉身衝向兩個小廝道:“你們兩個且看住了這奸夫,我弄這淫婦去隔壁審,免得兩個串供。”


    說罷,自顧拎著她進了隔壁的房間,聲音裏溢著顫抖道:“你他媽的莫非真的跟他那個了?”


    “那個你媽個頭,你快放我下來。”她罵著,奮力掙紮,竟無能為力。


    他一愣,鬆了手,任她站起來,又道:“他難道真的沒有汙了你的清白?”說著,眼裏冒著妒火,又一臉的期待。


    她上來敲了一下他的頭,道:“你媽才被他汙了呢,他娘的,你弄疼了老娘。”


    挨了打,又受了罵,但因為得到了否定的迴答,他居然笑了起來。笑畢,才又問道:“這麽說,他果真沒汙了你,你又完成了九千歲交辦的任務?”


    原來,她竟是魏忠賢派出來監視信王的。信王除了進宮見皇上和張後,從不出門。沒辦法,她隻好從周奎身上尋門道兒。不想沾了酒,情不自禁地動了春心,她居然連問都沒顧得上問。


    聽他問及,她不由暗自後悔,卻又不想把這過錯攬到自己身上,眼珠兒一轉,登時有了主意,大怒道:“你媽個狗頭,若不是你他媽的吃屁醋犯神經,事兒怕早成了。”


    這可是大過,該當淩遲處死。他不知她的心思,細想想果是自己的錯,登時慌了神,不知所措地道:“這可如何是好?”


    見他中計,她暗笑了笑,裝作無奈地道:“如何是好?事兒被你弄砸了,你說如何是好,追責唄。”


    他愈慌,不由跪倒在地,一臉哀求地看著她,道:“念在咱對你一腔情誼的份兒上,請你,不,請姑奶奶救小的一把。”


    目的已經達到,她不想再逗他,沉思了一會兒,道:“好,老娘就救你一把,不過,這份兒情誼你且記下了,日後須得好好報答老娘。”說著,見他忙不迭地點頭,頓了頓才又道:“這樣吧,啟動另一條線。”


    魏忠賢有規矩,每條線都獨立承擔任務,不到萬不得已,縱使另一條線隸屬於自己,也嚴禁隨便動用。


    他自是知道,想想卻又委實別無他法,隻好無奈地點了點,過去重又拎了她,唯恐再弄疼了她,輕手輕腳地迴了她的房間。


    周奎不知道裏麵有講究,唯恐她胡說八道,正自擔心,見他又把她拎迴來綁了,忍不住了看了她一眼。


    她懂他的意思,也看了他一眼,悄聲道:“放心,該說的我說,不該說的,老娘決計不會說的。”


    周奎放了心,道:“老子乃是信王的老泰山,告訴你,識相的快把老子給放了,若不然,老子有朝一日滅你九族。”


    惡漢一愣,轉身去跟一個小廝耳語了一番,小廝轉身而去。惡漢居然呆呆地看著,直到小廝去遠了,才慢慢地轉過身來。


    周奎以為他怕了,越發起勁兒,口不擇言地又罵了起來。周奎罵人有一套,居然花樣翻新,不見重複。


    惡漢也不說話,過來拳打腳踢起來,顯然地,把剛才所受的窩囊氣全撒到了身上。惡漢專門習過,更有一套,打得周奎殺豬般慘叫,卻是不顯絲毫傷痕。


    這時候,進來一個人大喊了一聲:“兀那漢子,快快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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