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無雙從房裏睡醒時,已經是第二日的清晨了。


    侍女阿珂已經替她打來了一盆熱水,笑著說道:“小姐前天夜裏去哪裏了?做了什麽?累成這樣,睡了一天一夜才醒。”


    姬無雙支支吾吾道:“就是······一個人在附近隨便走走,不知不覺就逛了一夜。”


    阿珂忽然取笑道:“一個人?一個人能在外麵逛一整夜?小姐難道不是跟那位恩公一起?”


    姬無雙立刻就臉紅起來了,感覺臉上火辣辣的,她趕緊伸手捧著臉蛋,降降溫,嬌嗔道:“你這丫頭!瞎說些什麽!”


    “好啦好啦,我不逗小姐啦。”阿珂擰幹帕巾上的水,再將帕巾展開,拿到姬無雙麵前,替她擦臉。


    隻是想起一事,姬無雙忽然一把抓住了少女的手,神色古怪道:“阿珂,以後這些事,讓我自己來吧。”


    她從少女手中搶過帕巾,開始自顧自擦起臉來,而後又在那盆熱水裏搓了搓帕巾,最後起身將其掛在窗戶邊晾著。


    自始至終,侍女阿珂就那麽目瞪口呆地站在旁邊看著,這還是第一次,自家小姐不讓她侍奉了。


    內心極其脆弱,極其缺乏安全感的姑娘忽然就開始胡思亂想起來,以至於她最終想到一些不太好的事情,淚水就已經在眼眶中打轉了。


    站在窗邊,向外望去的姬無雙聽聞身後有些動靜,她驀然迴過頭來,看見少女麵容委屈,微低著頭,泫然欲泣,便趕緊走過去,問道:“阿珂,你怎麽了?”


    從來當慣了侍女的少女,啜泣道:“小姐······是不是阿珂有什麽地方做的不好,小姐不要阿珂了······阿珂可以改的······”


    “不是,阿珂,你怎麽會有這樣的想法。我怎麽可能舍得不要你了。”姬無雙趕緊輕拍少女的後背,將其攬入懷中,安慰道。


    “可是,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小姐為什麽不要阿珂侍奉了······”她的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來了,如同河水決堤,肆意傾瀉,而後一發不可收拾。


    姬無雙也跟著開始焦急起來,雙手握住阿珂的肩膀,將她推開,麵容認真地說道:“阿珂,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樣。隻是我之前出去散心時,想了很多很多,雖然你從小是以侍女的名義進入姬家,但我從來沒有把你當做過侍女,而是姐妹。娘親死後,我有很長一段時間覺得自己是孤身一人了,可我真傻,我沒發現你還在,你一直在。我從來都不是一個人。多虧了李公子,是他讓我重新審視了我們之間的關係。從今天起,你不要喊我小姐了,喊姐姐。從前一直是你在照顧我,以後,咱們姐妹二人相互照顧,好不好?”


    那一晚,在姬無雙向李子衿訴苦,說自己有爹跟沒爹沒兩樣,偏偏娘又積勞成疾,早年病逝之後。李子衿卻否認了她的想法。


    少年隻是眼神晦暗地說了句:“有爹跟沒爹,還是有區別的。令尊即便不是個稱職的父親,可你至少知道有他這麽個人的存在。令堂雖然走得早,可你至少還見過她。我生下來就不知道爹娘是誰,從沒見過,別說他們的模樣了。我連他們的名字都沒聽過。”


    “很可笑的一件事是,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姓不姓李。”


    李子衿教會姬無雙,要珍惜當下,珍惜眼前人。


    何謂她的眼前人?


    隻剩下阿珂了。


    姬無雙話語連珠,語速極快,就好像後頭有人追著趕著,逼著她快點將這些心聲吐露出來,否則就要讓江河更加泛濫。


    而那位抽泣不停的少女,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看著自己侍奉了多年的女子,親口說出這些,就好像前一刻失去了很多很多,現在卻又得到了很多。


    或者說,得到了更多。


    姐妹?


    一個街邊乞討的孩子,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發生了。


    “好不好,阿珂?!”她的語氣更加堅定,神色更加誠懇。


    “好。”


    這一年,阿珂十五歲,姬無雙十八歲。


    不再是主仆,而是姐妹。


    姬家從此,不無雙。


    ————


    少年一覺睡了昏天暗地。


    做了好長好長一個夢,夢裏,他還在郡守府,住在李懷仁旁邊的廂房。夜裏,李懷仁會端來一根木凳,站在窗外,踮起腳尖,手裏舉著一盞燭火,在李子衿窗戶外邊兒裝神弄鬼。


    從來沒嚇到過李子衿。


    每當這時候,李懷仁就會唉聲歎氣道:“李子衿,你好大的膽子!少爺嚇你,你竟然敢不被嚇到?”


    麵對這種無聊至極的消遣,李子衿便會以一句極為潦草敷衍的“哇,你好恐怖,我好怕啊。”迴應對方,最後自然是讓少爺李懷仁掃興而歸。


    可那家夥偏偏樂此不疲,隔三差五就這麽整上一出,期盼著有一天能夠真正嚇到李子衿,然後取笑他整整一年。


    當然隻能是期盼著,從未實現過。


    當李子衿這一覺醒來,他發現天還亮著。


    也沒睡多久嘛?


    少年翻身下床,紅韶不在屋裏。


    他推開房門,覺得不太對啊。怎麽迴到客棧的時候太陽剛升起,睡了一大覺起來,太陽還是剛升起?


    “李公子,早啊。”


    夥計阿牛樂嗬著臉,提著兩壺酒,拾級而上,最終在李子衿身前停下。


    “早。這不會是······”李子衿搓了搓手,視線一直停留在阿牛手上那兩壺酒上,躍躍欲試。


    他鼻子微動,俯身湊過去,聞了聞香氣。


    那個同樣心情不錯的跑堂夥計,直接將兩壺劍南燒春交給李子衿,還說道:“沒錯,李公子,這是上次你托咱們酒館買過的劍南燒春。掌櫃不知道從哪裏買了一大車這樣的酒迴來,都放進地窖裏頭了,她還在那邊忙活著呢,讓我先給你提兩壺上來,解解饞。”


    “這怎麽好意思呢······”少年眯眼笑著,嘴上說著不好意思,手上可沒閑著,隻一個眨眼的功夫便已經從阿牛手中抓過兩隻酒壺,樂嗬得合不攏嘴。


    他馬上問道:“對了阿牛,見到我師妹沒有?”


    “哦,你說紅韶姑娘啊,早些時候,雞剛打鳴我便瞧她出去了,尋思著她會不會是吃膩了咱們酒館的早點,也想到街上換換口味。不過洪州城這麽大,紅韶姑娘不認得路,應該不會走遠,李公子可以在附近找找。”阿牛告辭一聲,到樓下忙活去了。


    李子衿轉頭把自己那兩壺劍南燒春放迴屋子裏,還特意往酒桌靠裏麵的位置推了推,這才走出房間,拉上門,尋小師妹去了。


    阿牛沒說錯,紅韶的確沒有走遠。或者說,她壓根兒就沒離開韶華酒館。


    李子衿在韶華酒館一側的巷弄外,瞥見了那個獨自練劍的白衣少女,她今天連那支錦鯉玉簪都沒有帶出來,發絲有些隨意。


    所以此時的少女,看起來其實不那麽少女。


    李子衿沒有出聲打擾,隻是藏在拐角處,露出半顆腦袋,安靜地看著小師妹在巷子裏練劍。好似此時此刻,她一人獨自練劍,便才能真真靜下心來,全神貫注,專心致誌。出劍時,雖然尚未形成劍骨,卻已有一套劍骨“雛形”。


    這跟少年當初剛踏入劍道修行時,在謝於鋒眼裏的那個“雛形”極為相似。


    而且紅韶的確擁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今日在巷弄中揮舞的許多個劍招,並不簡單,然而昨日李子衿隻不過是在與她交手時,隨意施展了一遍,甚至都不會有重複使用的劍招存在。


    紅韶卻可以絲毫不差地在今日,將那些繁雜紛亂,且毫無章法的劍招連貫地使用出來,並且完美複刻李子衿施展這些劍招的姿態。


    雖然距離神似,尚且還有一段不小的距離。可初次練劍,便有十成形似,已然殊為不易。


    那個青衫少年劍客,站在巷子外好半天,他全神貫注地看著那個全神貫注練劍的少女,想了想,覺得小師妹難得有這種進步,在他人沉浸於劍術之中時,無論如何都不要去打擾才是。於是李子衿悄悄地來,又悄悄地離開。


    方才那位跑堂夥計阿牛,說掌櫃的一人不知從哪買來了一大車的劍南燒春,正在地窖裏忙活著呢,李子衿覺得,自己也不能白喝別人的酒。


    銀子得付,可也得認人情。畢竟在他來之前,韶華酒館,乃至整座洪州城,可都是買不到劍南燒春的。那位女子掌櫃竟然肯花大手筆不知從哪買來一地窖的劍南燒春,總歸是費了不少心思,費了不少力氣。


    李子衿與阿牛打聽了通往地窖的路,繞開韶華酒館,從酒館的後門下去,一直連下了十幾階木梯,這才來到韶華酒館地窖之中。


    方才還在上頭的時候,他便聞到許多酒香。


    想來是那位女子掌櫃也是位懂酒之人,在地窖裏埋藏了許多上等美酒。可不同於一些個酒樓客棧的摻水劣質酒,韶華酒館的名聲在洪州城素來有口皆碑,做得那都是良心生意。放眼整座洪州城,這裏的美酒若稱第二,那便沒有哪座酒樓敢稱第一。


    地窖中暗無天日,僅靠木梯右側,鑿在牆上的那些火盞照明,李子衿腳步輕盈,事先喊了兩聲,也沒收到迴應。來到底下以後,才發覺這個地下酒窖大得出奇。


    少年劍客朝裏頭走了走,左右兩側都是酒架,高度幾乎已經貼著房頂,被這樣一排又一排的高達酒架夾在中央,難免讓人感到有一種令人窒息窒息的壓迫感。加上黑暗無聲的環境,那些微弱的火光所帶來的物體輪廓,反而讓人產生無限遐想。有些東西,看清楚了反而不可怕,最怕看得模棱兩可,不是特別真切,卻又依稀隱約可見。


    人心亦是如此。


    極度坦誠和極度虛偽這兩種人心,都不可怕。最為難以琢磨的,是那種時而真誠,時而又有城府的人。可能前一刻他還是朋友,下一刻就不知因何緣由,變成了敵人。


    而到了這種時刻,人們反而會懷念那人過往的真誠時光,難以對其痛下殺手,發展到最後,便極有可能是恩怨糾葛,難以分清對錯。


    一雙柔荑驀然從少年背後伸出,將他的雙眼蒙住。


    眼睛上傳來冰涼柔軟的觸覺,身後隱約有淡淡清香,若隱若現。


    那人沒有開口說話,但少年已經可以斷定,她就是岑天池。


    “岑掌櫃。”李子衿笑道。


    那雙柔荑緩緩收迴,有女子嗓音如雀,婉轉動聽,她說:“什麽嘛,嚇不到你啊。”


    李子衿轉過身,瞥見那位女子掌櫃,今日換上了黛藍色繁花華服,外披一層金色薄紗,衣擺上繡著淺紫花紋,頭上插著鏤空金鳳步搖,瞧著又是一副全新的麵貌。


    今日的岑天池,如宮中妃子一般華貴,也唯有這位女子,才可以做什麽像什麽,她的氣質,好像千千萬萬個不同身份,不同性格的女子。


    千人一麵,一人千麵。


    她能夠駕馭各式各樣的裝扮,尋常女子,尚且需要考慮衣襯人,然而這位女子掌櫃,雖說像是人襯衣,但細想之下,其實反而是比以衣襯人更加高級的存在。


    就好像,世間千千萬萬的衣裳,好似每一件都屬於她,卻又好似每一件都不屬於她。


    沒有哪一件,是為女子量身定做的衣裳。


    或許,她也在等。


    岑天池雙眸似水,微微歪過頭,不經意地將半邊鬢發挽起,別在耳後,笑問道:“怎麽來這?”


    李子衿迴過神來,輕咳一聲,“方才阿牛給我帶了兩壺劍南燒春上來,說是掌櫃送我的。我總不能白喝掌櫃的酒。聽阿牛說岑掌櫃在這邊搬劍南燒春,便下來幫幫你。”


    言語之間,少年已經看見地上那幾十壇還未搬到酒架上去的劍南燒春,他已經挽起袖子,動起手來,而不隻是嘴上說說。


    岑天池看著實誠的得不行的李子衿,嘴角有些笑意。


    原本,李子衿不來這裏,她便打算隨手用術法將這些酒都抬上酒架。之前隻不過是在阿牛碰巧下來拿酒時,自己要在夥計麵前做做樣子。


    可現在李子衿來了,那麽岑天池便隻能跟少年一起,硬著頭皮一壇一壇地將這些劍南燒春搬上酒架。


    雖然依舊可以在指尖不動聲色地運轉靈力,可是岑天池覺得那樣太過無趣,而且,她做事是滴水不漏,乃是一位真正意義上“小心駛得萬年船”的女子。


    她已經駛過萬年船。所以不會在這種小事上,讓那少年瞧出任何端倪。


    演戲這種事情,哪怕再好的演技,至多也隻能演到九成九與真相相似的程度。或許扶搖天下大多數人不會苛刻到去追求那不到一成的真相。但眼前少年是不是那砸破砂鍋問到底,隻為想蒼天尋求一個答案的少數人,也很難說。


    所以在李子衿麵前搬動這些酒壇,女子掌櫃就隻是以凡人之軀,更是弱女子之軀,頗為費勁地一壇一壇往酒架上搬。


    不一會兒,少年滿頭大汗,女子掌櫃香汗淋漓,已經累得體力不支,身子斜靠在酒架上。


    岑天池若有所思,隨後笑道:“從前倒是聽過一句話,叫做‘男女搭配,幹活不累’,是不是就是說這種事?”


    “啊這······”李子衿摸了摸後腦勺,“應該是吧?”


    不然,還能是什麽。


    他從她的眼裏,隻能看到不見穀底的深邃。


    如同人在山崖,俯瞰深淵。


    如同潛下海麵,凝視海底。


    雖然幹淨,但是深邃,可能他人從女子眼中望見的“底”,卻不是女子真正的“底”。


    這是一位,李子衿不知深淺的女子。


    她的眼中,似乎是清澈見底的湖底,也似乎是雲遮霧罩的假麵。如同那一半一半的人心。時而真誠,時而······


    假如是小師妹說這句話,那麽李子衿可以斬釘截鐵地迴答說:“就是這種意思,沒有別的意思。”


    因為紅韶的眼中,隻有清澈和天真,單純純粹,不諳世事。


    從少女口中說出的話,肯定是“童言無忌”,不會是別有深意的。


    但眼前這位看似簡單的女子掌櫃,眼中雖然也有清澈如水的景象,但終究還有別的什麽摻雜其中。


    用紅韶的眼睛和岑天池的眼睛來作比較。


    那麽少女的眼中,就是韶華酒館的美酒,真真兒的一滴水都不摻。


    而身前女子的眼中,就是其他酒樓的酒,有時候可能摻個一兩成,有時候那就說不準了。


    岑天池又說道:“果然是騙人的,我還是覺得累呀。”


    李子衿左右手各自抱起一壇酒,同時將兩隻酒壇都放上酒架,理所應當地說道:“那岑掌櫃便歇著,剩下這些,我來就好。”


    她有些雀躍,滿臉笑意,竟然幹脆利落地答應下來,“真的麽?那便多謝李公子了。”


    有些欺負實誠人的意思了。


    岑天池一邊看著少年搬酒壇,一邊迴憶起一些細節來。


    她忽然問道:“對了,李公子打算在洪州城呆多久?”


    “其實一開始隻是打算來洪州城過個夜,第二天就走,不曾想撞見姬姑娘和阿珂姑娘被韋府的人抓走,所以在韋府耽擱了一日,後來嘛,又因為一些事沒睡好覺,多休息了兩天。岑掌櫃這麽一問,我倒才想起來當初來洪州城的初衷,我那兩匹馬兒還在城門那邊的馬舍寄養著呢。岑掌櫃怎麽問這個。”


    李子衿提到“一些事”之時,他可沒說是姬無雙半夜喊自己出去秉燭夜談。畢竟,對男子來說無所謂,可姬姑娘是位女子,總歸還是得顧及一下人家的清譽。


    但當李子衿望向岑天池時,那位女子掌櫃的表情卻好似她什麽都知道一樣,有些古怪。


    溫婉女子看似漫不經心地伸出左手,撥弄了一番頭上那支金鳳步搖,將它擺弄端正,隨口說道:“就是問問。畢竟公子看起來,不像是咱們洪州城的人。”


    其實那洪州城三字,原本她是想說鴻鵠州的,隻不過顧忌到若真這樣說,難免瞞不住自己山上人的身份。


    李子衿饒有興致地說了句看似無關緊要的話:“我怎麽就不像是洪州城的人了,岑掌櫃說說看?”


    倒沒想到少年較上真了,岑天池笑眯眯道:“哎呀,我就是這麽隨口一說,畢竟洪州城的人,不必風塵仆仆地趕來住酒館嘛。”


    李子衿點了點頭,不再多說什麽,隻是迴想起那日在山洞外,被人事先準備好的兩匹馬和那張洪州城地圖。


    那人要麽直接殺了邪修老者,連具屍體都沒留下。要麽就是將其抓走囚禁起來了。


    總之暗中出手救了自己和姬無雙的人,跟安排馬匹、地圖,為此事收尾的人,是同一人。


    那麽,眼前的韶華酒館掌櫃,跟金淮城飛雪客棧中的中年掌櫃,兩者又有沒有可能,是同一種人呢?


    如果是,對方又是出於怎樣的目的,才三番兩次暗中相助。難不成也與那折花樓樓主一般,有所圖,期待自己還上這麽人情?


    李子衿不覺得自己有這樣的資格和臉麵,可以屢屢讓那些深藏不露的大人物暗中出手相助。


    他有過猜測,譬如金淮城的書鋪老先生以及飛雪客棧的柴老爺,會不會是恩師謝於鋒的故友,或者與蘇斛相識,再不然,就是不夜山的朋友,看見自己腰懸一塊不夜山的“普通玉牌”,所以想要幫自己一把,這樣便等同於跟不夜山也有了交情。


    少年隻能這樣想,才覺得合理。因為不夜山的的確確是扶搖天下十大仙宗之一,不凡想要與之交好的世俗王朝和山上宗門。一些個崇敬不夜山,想要被納入不夜山下成為不夜山弟子的煉氣士,亦有如過江之卿,數之不盡。


    李子衿將地上最後一壇劍南燒春搬上酒架放好,稍稍緩了口氣,隨手取下腰間懸掛的那枚不夜玉牌,他拿起玉牌,問身旁的溫婉女子:“岑掌櫃,可認得這個?”


    “認得認得!怎麽會認不得。”


    女子掌櫃的迴答,有些出乎少年的意料。


    岑天池從他手中接過那枚不夜玉牌,拿在手裏好好端詳了一番,正麵篆刻有“心燈不夜”,背麵篆刻有“道樹長春”。


    她微笑道:“這是不夜山的東西,我自然認得。莫說是我了,李公子在外頭隨便找一個人,興許都聽過不夜山的名頭,扶搖天下十大仙宗嘛。隻不過未必每個人都認得這枚玉牌,若不仔細盯著這枚玉牌看,倒也不容易瞧出它的來曆。我是這幾日天天都見著了,才留心觀察了下,現在拿在手裏瞧了瞧,的確是不夜山的物件。不瞞公子所說,其實咱們酒館也曾接待過幾位來自不夜山的客人,聽說叫什麽,什麽花,什麽雪,什麽月的。都是些女子,個個生得俊俏,她們在我這小店住下的那幾日,城裏有好些個單身漢子整日來我這裏買酒喝。其中有位女子,身上也帶著一枚這樣的玉牌,我是見過了,所以才認得。”


    說完,她將玉牌物歸原主。


    李子衿將信將疑地伸出手,接過玉牌。


    “就隻有一位?”他問得沒頭沒腦。


    “啊?”岑天池不明白少年他什麽意思。


    李子衿解釋道:“你剛才說,有一位女子身上帶著這樣的玉牌,就隻有一位嗎?其他人呢?”


    “其他人身上都沒有啊,我想,這枚玉牌大概不是什麽人都能得到的吧。李公子既然手握不夜玉牌,難道不知道內情?”岑天池故作吃驚狀,掩飾得很好,沒有讓少年看出她的淡然。


    “可袁山主明明說,隻要是個不夜山弟子,身上都有這種玉牌,我還以為是個很普通的物件呢。”李子衿喃喃道。


    當時的的確確他還在不夜山廣場上一位掃地弟子身上見到了這枚玉牌,上麵還滿是灰塵,髒兮兮的。看得出來那位不夜山弟子也沒把玉牌多當迴事。


    總不能是袁山主跟那人合起夥來蒙騙自己吧,就為了讓自己收下一份禮物,用得著這麽煞費苦心麽?


    “岑掌櫃也不知道麽。”他最後問了句。


    太久沒幹過體力活的岑天池悶熱不已,翻了個白眼,隨意以手往臉上扇著風,吹起鬢角青絲,風情萬種,打趣道:“李公子都不知道,我怎麽會知道。”


    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青衫少年劍客又低頭看了眼,發現自己已經將酒壇搬完了,便向岑天池告辭一聲,打算離開地下酒窖。


    女子掌櫃說道:“李公子辛苦了,今天多謝啊。”


    少年頭也不迴地擺擺手,“應該是在下多謝掌櫃的劍南燒春,畢竟在遠隔千萬裏的鴻鵠州,想要喝到家鄉的酒,實在不容易。”


    岑天池跟了上去,與他一齊走出地下酒窖。


    兩人一前一後迴到韶華酒館,正好在酒館門口撞見了手牽著手,打算一起去街上買兩件衣裳的姬無雙和阿珂。


    因為李子衿正好把衣袖放下,又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而且流了不少汗,打濕了頭發。跟在他後頭的岑天池由於沒有使用靈力,而是徒手搬重物,導致她現在還麵色潮紅,衣襟有些亂,這位女子掌櫃也是走到酒館門口才跟著李子衿一起整理了下衣襟。


    姬無雙當場就有些驚愕,難以置信地分別看了兩人一眼,隻是她故作鎮定地跟兩人打了聲招唿:“李公子,岑掌櫃。”


    跟姬無雙手牽著手的阿珂也喊了聲,“恩公,岑掌櫃。”


    岑天池微笑點頭,沒有言語。


    李子衿笑道:“姬姑娘,阿珂姑娘,這是要上街?”


    姬無雙拖著阿珂一步邁出門檻,隨口說道:“對呢。”


    轉眼間兩人便大步邁開,走遠了。


    李子衿摸不著頭腦,隻覺得那位姬姑娘今兒個似乎有些冷漠,怎麽也沒個好臉色。


    女子掌櫃斜瞥那青衫少年一眼,幸災樂禍道:“怕不是有人吃醋了。李公子不追上去解釋解釋?”


    且不談李子衿認為沒有什麽好解釋的,再者,他甚至都不知道姬無雙因何不高興。


    而且朋友之間,還需要解釋什麽?


    岑天池站在一旁,聽見少年心聲,再度翻了個白眼,先行離開,隨口道:“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呐。嘖嘖。”


    “師兄?”


    前腳走了兩位女子,一位少女。後腳又有一位少女,才剛剛結束練劍,迴到韶華酒館,一眼便看到了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師兄。


    李子衿挼了挼紅韶的腦袋,明知故問道:“今天怎麽這麽早。”


    白衣少女一手握拳,眉頭微皺著,認真起來的模樣,可愛不已,她說道:“昨天練劍不用功,老是三心二意。我反省過了,想起師兄給我講過那個聞雞起舞的故事,我便打定主意,今天一早我也要聞雞起劍!”


    聞雞起劍?


    倒也不是不行啊。


    李子衿啞然失笑。


    忽而白衣少女的肚皮傳來一聲咕嚕,她有些尷尬地捂住肚皮,眼珠子轉溜。青衫少年劍客寵溺道:“累壞了吧,咱們該吃飯了。吃完飯再接著練?”


    少女小雞啄米般瘋狂點頭。


    兩人就在韶華酒館櫃台前頭那張酒桌坐下,一壺劍南燒春,三葷一素,一碟小菜下酒。


    已經逐漸習慣了勤儉節約的紅韶學會了控製食量,不再像從前剛修成人身那般不知節製的瘋狂進食,而是懂得選擇和取舍,會從幾十上百道菜肴裏,揀選出自己最想要吃的那幾道菜。


    後來少女發現,原來自己不管吃多少,都不會感到“撐”,而是隻會感到“飽”。


    關於這件事,她沒有問過師兄,而是自己在不斷縮減食量時,切身體會了撐和飽之間的區別,並且觀察那些凡夫俗子,看他們吃飯的分量,的的確確是要比自己從前少上許多。


    紅韶也知道了,原來人隻需要吃飽就是最好的,不需要吃得太撐。


    一開始隻是單純出於想要替師兄省錢才不點那麽多菜的紅韶,如今乃是找到了真正適合自己的食量。


    兩碗白米飯,三四個菜,就已經可以讓她吃得很飽了。


    反倒是李子衿,整日催促著喊她多點幾個菜。


    師兄又不是養不起你了。


    在櫃台那邊打瞌睡的岑掌櫃,不免碰到許多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家夥。


    每到這時,阿牛總會站出來“英雄救美”,掄起膀子做出一副不服就幹你的模樣。替岑天池趕跑那些個不知好歹的宵小。


    今日的韶華酒館正巧又來了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雙手十根手指都戴著指環,個個鑲金戴玉,價值不菲。


    男子一身打扮皆是用真金白銀堆砌出來,極其浮誇的裝飾,此人乃是貨真價實的有錢人,非富即貴。


    中年男人身後帶著十來號人,給他囑咐下去,侯在韶華酒館門外。


    “池池,好久不見了,最近又變漂亮了,哈哈。”中年男子整個俯在櫃台上,滿麵油光,雙手拍在桌麵上,似乎生怕別人看不見他手上的十個玉指環。


    岑天池給他“驚嚇”到了,瞬間瞌睡全無,起身向後一縮,滿臉“你不要過來啊”的表情,“董老板···你怎麽來了。”


    董舟嬉皮笑臉道:“池池,你瞧瞧你,這麽見外做什麽。我不是早就說過了,不要喊都董老板,喊董哥哥。”


    李子衿半口劍南燒春剛入喉,瞬間給嗆到了,在那人身後咳個不停。


    還真不是故意的,而是這董老板講話,實在好笑,李子衿一時沒忍住。


    董舟微微皺眉,被身後這個極其不和諧的聲音給打擾了,他正想要發作,可是又轉念一想,不能給他的池池留下一個不好的印象,便作罷。繼續滿臉笑容地對女子掌櫃說道:“池池,你瞧瞧你,都累瘦了,好好一個姑娘家,開什麽酒館嘛,不如嫁給董某,我保證讓你一輩子衣食無憂,何須操勞這些瑣事?!若你肯點頭,董某立即八抬大轎把你明媒正娶迴府上。”


    溫婉女子啞然道:“董老板不是已經有妻子了?”


    董舟一本正經道:“她們?她們怎麽能跟池池你相提並論呢?隻要池池你肯嫁給我,董某一定讓你做正房!”


    岑天池搖搖頭,故意躲開董舟的眼神,瞧了瞧正背對著櫃台這邊低頭飲酒的青衫少年劍客一眼,幽幽怨怨道:“可是,小女子已經有意中人了。”


    剛舉起酒杯的李子衿有種不祥的預感。


    那董舟憤憤然地問道:“誰?池池,快告訴我,你的意中人是誰?”


    他反應遲鈍,卻還不至於連如此明顯的視線都看不出來,順著女子掌櫃的視線,轉過身,看見那個青衫少年劍客,真是剛才在身後發出極其不和諧的咳嗽聲的家夥。


    “是他?”董舟直接伸出食指,指在李子衿頭上。


    少年皺眉道:“能不能請你,把手放下去。”


    侯在韶華酒館外的那十來個侍衛,人人佩劍,其中一位,亦是鴻鵠州難得一見的劍修,築魂境,並且眼力不錯。


    這名築魂境劍修名為鬆玉龍,他眯起眼,瞧出那個青衫少年劍客眼神中,已經有了出劍的跡象,便自作主張朝酒館裏走去,最終不動聲色地站在了那張酒桌旁。


    自己左側是董舟,右側是鬆玉龍。


    還沒來得及給那少年一點顏色瞧瞧的董舟看見手下不聽自己的吩咐,擅自踏入韶華酒館,他瞬間把火氣撒在了鬆玉龍身上,怒斥道:“你沒聽見我說什麽嗎?讓你們這些帶刀帶劍的家夥站在外頭等我,免得嚇到了池池姑娘,你竟敢抗命,是不想混了?”


    鬆玉龍手握長劍,低頭朝董舟抱拳道:“屬下自作主張,確實該罰。屬下是劍客,不是‘帶劍的’,更不是‘帶刀的’,望大人謹記。”


    “蠢貨,你還敢頂嘴?你忘了是誰養活你的?怎麽,吃飽了就不認主人了?”董舟咄咄逼人,絲毫不顧及酒館內其他客人的眼光,肆意淩辱著鬆玉龍。


    “屬下知罪,甘願受罰。”


    言語間,鬆玉龍卻絲毫不在意此事會給自己帶來怎樣的影響,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李子衿的左手上,那少年是右手舉杯,然而劍卻放在左邊,雖然手腕彎曲,手掌向內,但是這個角度,若他真想出劍,太過簡單,可以在董舟來不及反應過來的情況下一劍削掉都他的食指。


    而且鬆玉龍可以肯定,若是自己不忽然站到那少年劍客身邊,董舟下一句話再如此囂張跋扈,對方肯定就已經出劍。


    他更沒有向董舟解釋什麽。


    說我隻是站到酒桌旁,就已經幫你續上了一根食指?


    說了董舟也不會信,況且鬆玉龍從來不愛解釋,更不在乎世人看待自己的眼光。


    留在董舟身邊,不過是報恩罷了。


    對方如此不給他顏麵,他卻一直死心塌地,並非沒有骨氣,恰恰相反。正因為鬆玉龍是極有風骨,極重承諾之人,才會因為當初的一碗米,下定決心待在董府上,替董府效力十年。


    期限未到,那麽無論他都不會離開。


    期限一到,千金萬金同樣也留不住。


    對方站在自己身旁,顯然是有所察覺,已經悄無聲息地化解了一場風波,李子衿笑了笑,忽然對這個攔腰殺出的劍客觀感不錯,打消了出劍的念頭,算是看在······一個真正的劍客的麵子上。


    恰好紅韶也放下碗筷,摸了摸有些圓滾滾的小肚皮。


    李子衿笑問道:“吃飽了?”


    “吃飽了。”少女笑著答道。


    “那邊走吧。”李子衿起身,隨手扔了幾兩銀子到櫃台上,而後看也不看那董舟一眼,隻是與自稱劍客的鬆玉龍微微點頭示意,帶著小師妹迴到樓上,收拾好包袱。


    少女問道:“師兄,咱們這就要走了?”


    李子衿點頭,“該走了。”


    他沒有多說什麽。但少年內心,的的確確是因為岑天池今日鬧得這麽一出才決定趕緊離開的。


    李子衿看不透那位女子掌櫃,究竟有什麽目的。


    可從對方利用自己來轉移那隻“蒼蠅”的注意力這一點來看,確實給李子衿留下了相當不好的印象,甚至隱隱破壞掉了岑天池此前在少年心中建立起的那個“溫婉女子”的良好印象。


    隻是這些,他不想讓紅韶知道。


    師兄與師妹,匆匆收拾好行李,隻是與阿牛打了聲招唿,順便讓阿牛轉告姬無雙和阿珂姑娘,就說他們先行一步,讓她們兩位姑娘日後行走江湖,多留個心眼,莫要再被韋承誌那樣的惡人趁機接近了。


    那個董舟被鬆玉龍氣得不輕,也沒了心情再找李子衿的麻煩,更不想在岑天池麵前大發雷霆,失了氣度,也是匆忙離去,想著迴到府上,定要好好處罰處罰那不知好歹的鬆玉龍。


    岑天池目送那一襲青衫逐漸走遠,攔住了打算上去收拾客房的阿牛,輕聲道:“我來吧。”


    女子蓮步輕移,來到李子衿和紅韶住過的那間客房收拾屋子。


    桌上放著兩壇劍南燒春。


    他沒要她送的酒。


    想來方才在下麵,是失望了吧。


    岑天池麵無表情,心念微動,酒桌上的兩壇劍南燒春應聲而碎,酒水灑了滿地。


    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平複了心情以後,隨手一揮,破碎的瓷片和灑了一地的酒水瞬間蕩然無存,整間屋子重歸平靜祥和,幹淨如初。


    失望也好。


    早點離開這裏就好。


    不然,等著被淹嗎?


    一座鴻鵠州,兩位女子。


    一位想要留少年在此。


    一位不想留少年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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