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那高大男子想錯了。


    李子衿既不是膽子大,也不是腦子蠢,而是他隻看那人橫抹一劍的角度與力道,立刻就判斷出這一劍絕對摸不到自己,哪怕自己紋絲不動,這一劍也會精準懸停在自己眼前。


    正是出於對方沒有立刻下死手,所以李子衿沒有果斷拔劍。


    殺人雖然一步到位,可是誅心更能舒胸中意。


    當然,若對方真是什麽十惡不赦之徒,兩者可以一起。


    那高大男子出劍了,李子衿看得仔細,這一劍,勢大力沉,對方施展了靈力,追求極致的力道,是衝著一劍之後,便要自己無力還手的目的出劍的。


    此時,明夜那一行四人正好在不遠處,少女看到這色胚被人砍了,正在猶豫要不要出手相救。


    白發老嫗看出了少女的心思,出聲阻止道:“小姐還是不要貿然出手,那三人是不夜山弟子,咱們不用為了一個外人跟不夜山結下梁子。”


    錦衣華服的貴公子倒是抱著看好戲的心態,雙臂環胸站在一旁,那兩個劍修哪個傷了死了,對他來說都無所謂,不過是茶餘飯後,跟好友之間的談笑之資罷了,作壁上觀,是他的拿手好戲。


    麵帶薄紗的女子沒什麽興趣看兩個境界低微的劍修過家家,就要先行一步去往一座書聲小院,隻是剛轉過身子,她忽然“咦”了一聲,又為那兩名境界低微的劍修“過家家”而駐足。


    準確地來說,她是為李子衿的出劍駐足。


    在那個身為不夜山弟子的高大劍修,傾力出劍,一劍刺向李子衿肩膀之時。


    一柄蒼翠欲滴猛然出鞘。


    李子衿右手握劍,下盤穩如泰山,紋絲不動,隻是上半身微微側過身子,便完美避開高大劍修那一劍。


    隨後他將靈力聚集到左手中指上,微微彎曲中指,屈指一彈,指尖觸碰到高大男子的劍尖,竟然擦出火花,還發出刀劍相交的鏗鏘聲音,清脆響亮。


    那高大男子的劍被少年一指彈開的瞬間,李子衿那柄翠渠劍就已經刺向他握劍之手與劍柄銜接處的位置了。


    高大男子頓時心驚,來不及做出應對,隻能是棄劍後退一步,這才躲開青衫少年劍客那精準無誤的一劍,若他沒有棄劍後退一步,此刻李子衿那一劍便會洞穿他的手腕。


    這位不夜山弟子正要惱羞成怒,誰料那柄碧綠長劍就已經搭在自己脖子上了。


    僅僅一招,不夜山這位高大劍修,在李子衿手裏不過一招便落敗。


    若是生死之戰,他此刻已經被一劍封喉。


    青衫少年劍客笑眯起眼,“服不服?”


    身後那兩個不夜山的弟子,之前還想要出手幫忙,隻是此刻也打消了這個念頭,要是從出手能贏了這個青衫少年劍客還好,可萬一出手輸了,三個打一個沒打過人家,再傳出去,日後怎麽做人?


    眼下,已經有不少路人注意到了這邊的風波,圍觀人群漸漸變多了起來。


    那麵帶薄紗的冷豔女子微笑道:“原來如此,明夜妹妹,這屆問劍行,你可要多留意那小子啊。”


    黑衣少女先是點頭,隨後又搖頭,一針見血道:“雖然他出劍很快,思路也很清晰,隻不過這種程度,依舊不是我的對手。”


    那個冷豔女子難得多說了一句話,好意提醒道:“妹妹看得不夠仔細,那人分明是左撇子,而且這一劍,遠沒有達到他真正的速度。出劍之前的屈指一彈,看似是為接下來一劍刺那不夜山弟子的手腕做鋪墊,實際上卻是在隱藏實力,若他左手出劍,甚至無須多此一舉的‘屈指一彈’,完全可以在那不夜山弟子手中劍抵達眼前之前,先行擊落他手中的劍。相當於是,那人故意選擇了一種看似對敵的‘下策’,來換取問劍行的‘上策’。”


    明夜何等聰慧,一點就透,她此刻再望向那個青衫少年劍客,眼中便充滿了躍躍欲試的神色,對於跟他交手,開始有了些期待,而不再隻是嘴上說說而已。


    黑衣少女瞥了身邊那位冷豔女子,笑道:“雲夢姐姐今日一口氣說了好多話呢,比之前幾天加起來都要多。”


    雲夢笑了笑,不再言語,轉身離去,這一次她不僅多看了李子衿一眼,還記住了他的模樣。


    如此,才算是······入了她的眼吧。


    被李子衿以劍架在脖子上的高大劍修逐漸冷靜下來,平日裏囂張跋扈是一迴事,可真到了生死關頭,沒有人是傻子。


    他額頭冒出冷汗,用細不可聞的聲音說了句:“服···服了。”


    李子衿故意一手搭在耳朵上,側過身子,湊近一分,繼續問道:“你說什麽,我聽不見?”


    那個高大劍修隻能是閉著眼,轉過頭去,大聲喊道:“服了···服了!”


    沒了動靜。


    當這位身材高大的劍修再鼓起勇氣睜開眼,卻連李子衿的背影都看不到了,那人早就收劍入鞘,揚長而去。


    ————


    此前入不城之時,天色便不早了,李子衿又跟薑襄在城中閑逛了半天,如今已是戌時。


    夜晚降臨,月明星稀。


    這座城卻絲毫沒有被夜晚打攪,城中華燈初上,坊間人聲鼎沸。


    誰人入睡?


    無人入睡。


    不夜城中一處酒樓,一個身後背劍的青衫少年跟一個身後背著個小竹簍,手中拿著把折扇的茶色長袍男子走入其中,揀選了角落一張桌子坐下。


    薑襄忽然笑眯眯地站起身,給對麵的劍客倒了一杯茶,說道:“李兄這手劍,耍得那叫一個賞心悅目呀,那屈指一彈、那一劍刺出,那一劍搭在那人脖子上,嘖嘖。”


    李子衿剛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水,差點被給嗆死,氣笑道:“差不多得了啊。”


    薑襄嘿嘿一笑,坐迴原位。店小二很快遞來菜單,是跟那鯤鵬渡船之上,隨便樓一模一樣的菜單,以玄月蟬的羽翼製成,冬暖夏涼,而且以手指劃過菜單,上麵的菜肴便會更換名字和景象。


    小小蟬翼,可以承載成百上千種菜肴,做工精良,極為方便。


    李子衿指著菜單上一處酒名,笑問道:“夥計,這個劍南是不是劍南燒春?”


    那個酒樓夥計點頭道:“對的對的,客官是要這壇酒嗎?”


    少年笑道:“給我來一壇。”


    而對麵那個薑襄,就跟餓死鬼投胎似的,指著蟬翼菜單上的一大堆仙家菜肴,瘋狂喊菜。


    “這個,還有這個,這個,對了,那個也要,對對,就是那個,咦,竟然還有這個?!這個也給我來一碗,嗯,讓我看看,哇,沒想到居然連這個都有!也給我來一碟······”


    就這麽一小會兒,那個農家外門弟子的薑襄便已經將蟬翼菜單上的一眾仙家菜肴點了個遍,李子衿粗略估算了一下,得有二三十個菜了吧?


    他有些汗顏,差點都想換一桌坐了,裝作與那薑襄不認識。


    薑襄瞥了眼那個蠢蠢欲動,打算換桌子坐的青衫少年一眼,好奇問道:“李兄,你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青衫少年翻了個白眼,答非所問道:“你沒事點這麽多菜,吃的完麽你?”


    李子衿自己就隻點了一盤竹筍炒肉,和一壇劍南燒春。


    一樣,是無定山竹院內,恩師謝於鋒時常做給少年吃的,一樣,則是年幼時在太平郡,或者說如今那座已經被大煊王朝歸還給燕國的燕歸郡。


    劍南燒春是那燕歸郡的當地佳釀,扶搖天下其他地方有沒有劍南燒春,李子衿不知道,反正少年隻知道,一座倉庚州,是隻有燕歸郡才有那種酒。


    就連無奇不有的鯤鵬渡船奇珍樓中,少年都沒有找到劍南燒春。


    沒想到今日能夠在這不夜城中一個不知名酒樓,見到這壇子家鄉佳釀,李子衿很是欣慰。


    薑襄展開折扇,扇動微風,一本正經道:“我當然吃的完,你是不知道,薑某在農家可是一等一的能吃,人送外號‘薑無底’,是說在下的胃,像無底洞一般,多少米飯,都能裝得下。再說了,反正又不花錢,不吃白不吃,李兄若是不信,待會好好看著,薑某我一定風卷殘雲······”


    李子衿將信將疑,不過卻覺得薑無底這個外號,很符合薑襄的氣質,隻不過,不是吃飯一事上的無底,而是心機城府無底,深不可測。


    就算薑襄現在告訴自己他其實是個活了幾百年的老神仙,隻不過可以靠境界修為,容顏不改,李子衿都會信,畢竟觀此人行事,看似毫無章法,實則暗藏殺機。


    就說自己即將在朝雪節問劍行上,被那明夜問劍,不就是薑襄推波助瀾於無形之中的麽?


    店小二提著一壇子酒,送到二人桌上,笑道:“客官,你們要的劍南燒春來了,請慢用。”


    李子衿點頭,“多謝。”


    謝不夜城,請他喝到來之不易的家鄉酒釀。


    一個身在異鄉的青衫劍客,沒有使用煉氣士的靈力,單純以一個山下人,一個少年郎的力道,揭開酒壇上的泥封。


    他懷抱著這壇劍南燒春,給自己倒上一杯酒,又再給薑襄麵前那隻酒杯倒上酒,問那薑襄喝不喝,對方搖頭推辭,說自己喝不了這麽烈的酒。


    李子衿也不勉強,雙手各自舉起一杯劍南燒春,杯中有酒亦有月,在將杯中酒與杯中月一同飲盡之前,他說了句話。


    一杯敬明月,一杯敬江湖。


    月下獨酌,見月思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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