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侯府。


    四月初。


    春意融融,隔著雕花木窗,午時的陽光正好,是哪怕直視也不會刺眼的和煦。


    “小姐,少爺又過來避難了。”


    壓著笑的聲音隱隱綽綽,仿佛從天外傳來,自從家族敗落後,采櫻雖然不離不棄,但未老先衰,幾乎再無笑顏。


    直到珠簾相擊聲響起。


    蘇綰才像是被點醒似的,支著腦袋的手一收,猛地睜開眼睛,抬頭看向門口。


    “哥哥?”


    她的聲音帶著旁人未發覺出的顫抖。


    少年約莫十六七歲的樣子,一身白袍,戴金冠,係玉帶,卻壓不去天生穠麗的麵容,更襯得周身氣質不凡,仿佛謫仙降世。


    可惜,這氣質隻存在了一瞬。


    “妹妹救我!”


    蘇陶呲牙咧嘴,嚎得如同被屠戶選中的肥豬,五官擠作一團,抱著腿一蹦一跳的靠近,十分的美貌被他硬生生去了七分。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想起前世,到候府宣讀完聖旨後,那個老太監搖頭對哥哥的評價,蘇綰心頭倏然一痛,說不出話來。


    兩人是同胞兄妹,母親早亡,感情素來親厚,蘇陶每次逃課,被父親抓住毒打的時候,總會來她的玉清院避禍,今日也不外乎如此。


    父親的怒吼在院外響起。


    “這老匹夫!”


    蘇陶嚇得渾身一抖,卻不肯在嘴上吃虧,揉著小腿,強撐著說道:“若不是他偷襲在先,單憑一條腿我也能圍著候府再跑半圈!”


    室內的丫鬟笑作一團。


    大周雖然民風開放,但是儒風濃厚,重視禮教,女大避父,蘇季胥作為武安侯,更是以身作則,從不輕易踏進玉清院。


    借著這點便宜,蘇陶躲過了不少毒打,每次都是妹妹出去替他“平事”。


    今日。


    應該也不例外吧?


    他咧嘴一笑,露出兩排潔白的大牙,比窗外的陽光還要耀眼。


    “我去去便迴,哥哥就在此地,不要走動。”


    蘇綰點點頭,在蘇陶希冀的目光下,款款起身,帶著采櫻穿過外室,走到了外麵的院子裏。


    院外。


    見女兒出來。


    蘇季胥站在院子門口,似是怕嚇到她一般,拿著鞭子的手往後一背,轉而又一臉怒容的說道:“綰兒,你好好讀你的書去,叫那小兔崽子王八蛋給老子滾出來!”


    他武安侯的爵位是世襲而來。


    實則自幼熟讀四書五經,為人做事都是文鄒鄒的,能讓他氣得說粗話。


    可見哥哥這次闖的禍不小。


    是什麽來著?


    蘇綰站在陽光之下,一時陷入迴憶,然而無論她怎麽努力,都迴憶不起來,這次哥哥到底犯了什麽錯,能惹得父親如此動怒?


    和四年後的抄家滅族比起來。


    少年時闖的禍,樁樁件件加起來,也全都是無足輕重的小事。


    “父親。”


    蘇綰聲音顫抖。


    剛一開口,眼淚已經流了下來,父親就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麵前,哥哥還是候府的公子,采櫻也穩穩當當的跟在她身邊。


    四年。


    四年後,武安侯府欺上瞞下,不僅侵吞朝廷發下的賑災糧款,而且濫放高利貸,逼得無數百姓自盡,惹得天怒人怨。


    最後被奪去爵位,男子賜死,女子流放。


    一夜之間。


    蘇家敗落的連枝葉都不剩。


    她隻記得,父親臨死前留下血書,讓她交給皇上,重查此案,還武安侯府一個清白,蘇綰拿著血書,求遍父親生前故交,卻都被拒之門外。


    樹倒猢猻散。


    她一個人無力支撐起門楣,看盡冷臉,受盡背叛,現在迴想起來,恍如一夢。


    “怎麽哭了?”


    蘇季胥被女兒嚇了一跳。


    扔下鞭子,有些手足無措的走過來,忽然想到了什麽似的,壓低聲音說道:“綰兒,父親不是賣女求榮的人,也絕不會為了一個虛名——”


    “就把你嫁給廢太子!”


    他眼中閃過堅決,接著說道:“你祖母已經派人去還信物了,周修晏明白則罷,不明白,我也不會讓自己的女兒去跟著他受苦。”


    還信物?


    原來是在今天!


    蘇綰瞳孔猛地放大,她是武安侯府唯一的嫡女,身份尊貴,與當時還是太子的周修晏,算得上門當戶對,但沒想到的是——


    自從先皇後去世。


    瑤貴妃得寵,連帶著本是庶子的四皇子也水漲船高,母子倆聯手,竟然生生奪去了原本屬於周修晏的太子之位。


    當然。


    明眼人也都看得出來。


    如果沒有皇上的默許,瑤貴妃和四皇子,也不敢明目張膽的對周修晏出手,畢竟,先皇後的娘家敗落,甚至包括先皇後之死在內,可能都有皇上的手筆。


    這麽一個沒有母族勢力依靠。


    又被皇上厭棄的廢太子,嫁給他,別說以後過得如何,小命能不能保得住,都不一定。


    四皇子現在勢頭正盛。


    後宮又有生母瑤貴妃的鼎力相助,有朝一日成為新皇,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


    武安侯府無意巴結。


    但也不想因為和廢太子周修晏的關係,而在以後被誤傷,最重要的是,蘇季胥就這麽一個女兒,怎麽舍得把她送進前途暗淡的廢太子府?


    “父親,還信物的人離開多長時間了?”


    蘇綰著急問道。


    蘇季胥隻當女兒關心親事,並沒有多想,就迴答道:“剛離開沒多久,不到半柱香時間吧。”


    還來得及。


    蘇綰鬆了口氣。


    強迫自己穩定心神,裝作平常的樣子,說道:“父親,我會跟哥哥講道理的,您先迴去吧。”


    她雖然是妹妹。


    性格反倒比蘇陶更沉穩些,兄妹倆也比跟他這個父親更聊的來,蘇季胥點了點頭,臨走前又歎了口氣:“綰兒,可惜你不是生為男子。”


    若是兒子。


    他早把蘇陶打發出十萬八千裏地去了。


    等父親離開後,蘇綰提裙快步跑到內室,一把拉起正在偷吃點心的蘇陶,焦急說道:“哥哥,你平時不是會鑽狗洞嗎,我有急事,要你帶我出去。”


    “你怎麽知道?”


    蘇陶驚訝的點心都掉了。


    隨後撓了撓頭,他爬狗洞是一迴事,叫親妹妹知道了是另一迴事,唉,身為哥哥的尊嚴呀。


    “你先帶我過去吧!”


    蘇綰催促道。


    朝堂上枝蔓縱橫的勢力糾紛,父親幾乎不與她提起,她也並不懂,但有一個結果是毋庸置疑的——


    周修晏。


    才是最後登基為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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