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禮父母的殷殷切切,看似奇怪,實則不怪,為人父母者,何須苦苦相逼?


    不過,另一件事情則奇怪得多。


    在崔銘安排催逼他的這些人中,有一個人十分奇怪,這個人就是號稱聖書院不世出的天才弟子,鄭文琪。


    為什麽書禮會在火猴提出要獨自領兵去救援江南佛道的時候堅持反對呢?答案已經被他多次提及了,火猴也意識到了這一點,那就是這個人,鄭文琪。


    他奇怪在何處呢?


    書禮在他與之一同前往書家的時候有過一番接觸,明白他是典型的儒教弟子,並且是屬於那種固執古板的老學究之屬。


    但這並不意味著他沒有心機,相反,他的身份之神秘已經深深地隱藏著他的心機。


    首先,他年紀不大,但是卻有相當長時間的邊境隨軍作戰的經曆,這在與他同年齡的聖書院弟子中,實屬罕見,並且還是跟隨崔銘十分器重的猗嘯前往邊境。根據書禮搜集到的當時在軍中的那些將校們的對他的評價,是非常高的。


    這件事是崔銘一手促成的,若是他的用意是鍛煉聖書院的弟子,這件事也太過了,邊境作戰是極其危險的,大武國的近些年邊境都不太安寧,一旦開戰,都是九死一生,這也是為什麽戰彥章等位高權重的將領都擁有不俗邊境戰績、資曆和功勳,這些都是他們用命換迴來的。並且,崔銘要鍛煉難道隻在意鄭文琪一個人?根據當時的消息,當初和猗嘯一起出戰邊境的,聖書院弟子中就他一人而已。


    書禮曾在他催逼自己的時候,嚐試著反過來套他的話,但是他同樣是極其聰慧之人,根本不上書禮的當。這更讓書禮覺得其中必有秘密。


    其次,同樣非常奇怪的是他的功法神通。儒教功法,最頂尖也是最普遍修行的,就是天地聖心決,以涵養浩然正氣,經曆“立身、立功、立德”三大境界,飛升成聖。但是鄭文琪身上除了天地聖心決的氣息,明顯還夾雜著其他功法的痕跡。


    其他人或許根本覺察不出來,但作為佛儒兩家功法兼修的獨特之人,書禮修煉出來的神魂之敏感,不是一般人能夠比擬的,說起或許隻有一風的神魂之力能夠超越自己。他敏銳地覺察出了鄭文琪身上功法的異樣,在套話不成後,潛心觀察和查閱大量的典籍之後,終於能夠確定一點:他修煉的是星術功法!


    在君州城大量的千奇百怪的情報中,最隱秘的就是這一類,有人聽聞之前聖書院有過一段時間,號稱他們也能夠修煉星術功法,這震驚了當時的太清門。


    在大武國的曆史中,星術一直是帝王之術,並且是太清門的專屬領域,星辰運行的規律涉及到大量術數計算,隻有太清門才獨占優勢,能夠利用陰陽八卦等曆代以來積累的豐富的算術經驗和方式來進行修煉,可是沒想到聖書院居然不聲不響地就在深研此種法門,這讓太清門大為光火,也十分緊張。


    星術對太清門的重要性,可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說清楚的。所以才逼迫得嚴歸真直接將自己的親妹妹獻給了武帝,以求得關係的緩和,魏宇龍心大悅之下,暗示崔銘停止了此事的繼續發展,從此之後,便再沒有儒教星術功法神通的消息出現了。


    然而現在鄭文琪身上出現了星術神通,意味著崔銘並沒有聽從魏宇的命令停手,而是繼續鑽研此法,並且很可能取得了一定的成效。


    書禮想在他身上套取更多有利的情報,但是鄭文琪也是機警之人,直到他被派出去充當左龍武軍團的軍師之前,書禮再沒有能夠打探到什麽。


    書禮在君州城內的各種境遇,讓他打開了眼界,在見識了各種人性的多樣和複雜之後,也避免了成為書呆子。很多儒教弟子一生都在鑽研書籍,完全陷入了自己建立的圍牆之中,外麵的世界如何,根本不去關心,由此,他們養成了迂腐和呆板的思維想法,並且這種人在崔銘主導的“八股”科考中越來越明顯,這是崔銘控製儒家勢力的方法之一。不過現在,武帝魏宇明顯要消解崔銘所代表的大世家士族勢力,這讓崔銘感到更加緊迫了。


    就在這樣的複雜的環境下,書禮一直沒有忘記自己的承諾,他答應了書家率領族人來到君州,也成為了崔銘要挾書家的棋子,但他也答應了一風,所謂君子一諾,生死無悔。越難實現的承諾,越能顯出崇高的人格和尊嚴。


    更何況,他深知在這樣的環境中,完全無法施展自己的抱負。


    與一風的想法不同,一風是完完全全站在拯救佛道的道義上去看待這場佛道滅法戰爭,而書禮則想的更多一些,他想,如果任由崔銘聯合嚴歸真滅法,那麽最終勢力更加膨脹的就是儒教,並且不是儒家聖賢口中的儒教,而是以操縱權謀為核心的儒教,是仁義禮智信都在權力和利益麵前撇到身後的儒教。


    當傳授給子弟的不是聖人之道,而隻是權謀之道,儒家道義淪為晉升的途徑、權勢交易的工具時,儒教就已經失去了神采。


    如此一來,這場戰爭毀滅的,不僅僅是佛道,還有真正的儒教。


    所謂匡扶正義,就是這個道理,也是書禮需要證明的道理,這就是他的證道之路。


    隨著時間的推移,崔銘越來越心急,對他的催逼手段也越來越緊,書禮在君州城內的這段時間的曆練中,也基本完成了他預設的一切。


    但真正促使他決定離開的,其實是另外一件事情。


    那天,書和以書家長輩的身份又來規勸書禮,但書禮照常地不為所動。書和自從來到君州城之後,就被這樣的花花世界迷亂了雙眼,他再也不是之前書禮認識的那個溫文爾雅的族叔了。他那天不知道是在外麵受了什麽刺激,竟然說出了一件秘密來。


    書和看著書禮冷漠的表情,冷笑一聲,說道:“你不要以為自己多幹淨,你父親掌管書家的刑罰之事,你之前在書家執行的每一項去殺死書家弟子的密令,都是你父親發出來的,要說冷酷無情,你父親當屬書家第一。”


    原本風淡雲輕的書禮猛地抬起頭來,眼神兇狠地盯著書和。


    書和不以為意,繼續說道:“不用這麽看著我,你以為就你懂得佛門道義?告訴你,我曾經也做過和尚,並且也是南宗寺的和尚!”


    什麽?


    書禮眼中的兇狠之色中摻進去一絲驚訝,隻見書和得意洋洋地說道:“不僅如此,我還是聽從你的父親的命令,前去做暗諜的!在據江原之戰中,也是按照你父親的指示,原本可以和解的造反的農民、管理這些僧祗戶的佛僧,以及前來助陣的南宗寺以了法老和尚為領頭的和尚們,還有九龍觀的牛鼻子們和書家,儒釋道三方,甚至還有玄陰派,我殺了一個南宗寺的老和尚後,將他們的和解計劃全部攪亂!可以說,據江原之戰就是因我而起!”


    書禮眯著眼睛,沉聲道:“你殺的那個和尚,是不是你的師父?!”


    這下輪到書和震驚了:“你怎麽知道?”


    書禮沒有迴答他,而是繼續沉聲問道:“你是不是除了殺那個和尚之外,還怕不夠亂,又殺了九龍觀的一個小道士?”


    書和再也沒能抑製住自己的震驚,原本坐在對麵的他噌地站起來,驚聲道:“你到底是怎麽知道的?!”


    書禮卻仰著頭,閉上眼睛,他想起了南宗寺秘境之中在失落兵塚中差點擊殺他,但陰錯陽差讓他度過初阿僧劫突破玉乘境,他也想起了初次下山在青萍鎮的遇到的在青萍寺鬥法中攪局的九龍觀伍道長······原來這一切,都是這麽開始的!


    書和察覺自己的失態,以為這是書禮這段日子調查出他的隱秘,眼睛一轉,冷哼一聲道:“別以為我欺師滅祖,背棄師門,這一切都是你父親的指示,而你父親又是聽從族長的指令,族長又是按照大柱國崔王爺的命令行事,你知道這一切都是怎麽來的了吧?你別以為自己有多了不起,你就是在這樣的一個早就混入了權勢陰謀的家族中長大,你永遠也無法擺脫書家的印記!”


    書禮身軀一震,一陣惡寒湧上心頭,他站起身來,仰著頭,猛地睜開雙眼,這時候,他人生的所有經曆,他閱讀過的每一本佛經和儒家書籍,上麵的每一個字,都如同海水般一齊狂奔著湧入他的腦海,將他的神庭淨土全部淹沒,將他的道心,他的神魂全部淹沒!


    這就是書家,這就是權謀,這就是他的人生!


    多麽可笑,多麽狼狽,多麽不堪一擊!


    他最尊敬的父親,也不過是權勢場的一顆棋子,所有事情的源頭,不過是一個人的一條隨意的命令,多麽渺小的人生,多麽脆弱的凡間!


    書和詫異地看著他,原本晴空萬裏的天空突生異變,迅速在天空中劈下一道銀色的閃電,轟隆作響,似乎要將整個君州城炸開。頭頂驟然凝聚出一個青色的雲團旋渦,一道道銀色的雷電劈下來,劈到這處小小的院落之中,轟在書禮的身上!


    下雨了,好大的雨!青色的雨滴將整個君州城都覆蓋,每一滴都想是天空旋渦中掉下的眼淚,是蒼天的淚水!


    書禮緊緊地咬著牙關,承受著這不斷劈落的驚天動地的雷電,他身上綻放青光,和青蛇劍的瑩綠光芒遙相唿應,在傾盆大雨中,閃爍著不甘而透亮的光芒,那是被世間的肮髒驚醒的光芒,狂風暴雨啊,將這身上和心中的肮髒通通洗刷掉吧!!


    當日,整個君州城都被這宏大的天地異象所震驚。


    當日,所有人都知道,那個叫書禮的儒家弟子,成為了大乘境界的佛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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