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禮看著院落中與德公公溫酒談論的崔銘,他似乎到今天才真正感受這個朝廷大柱國的心機之重。


    他再次來到君州城已有些時日了,雖然崔銘明裏暗裏派人監督他,但是他借助阿水獨特的隱匿天賦,總有逃脫的機會,不過他為了自己信諾而不會真的逃離罷了。


    但是他借機在君州城中各處探聽消息,獲取了許多關於朝中和君州城的許多風談隱秘。


    此前他第一次來到君州城時,對朝廷內外的形勢根本無法了解清晰,一風便心中藏著佛道三策向崔銘獻策。


    現在看來,那一幕從始至終都是崔銘的一場戲而已。


    他當時知道武帝正在利用北宗寺的佛門法陣為太後招功德,不能直接與佛門作對,於是順勢讓一風作為配角陪他演一場戲。


    而崔銘當時預測到佛道的弊病不日就要被揭露出來,武帝對佛道反目勢在必行,於是他特意開啟中門迎僧。


    崔王府開中門,隻有武帝駕臨王府時才有的待遇,一風當時這麽一個不知世事的愣頭青,即便他掛著佛子的名號,他憑什麽和大武國統率三教的帝王來相比?


    這件事在當時的君州城流傳甚廣,不用說,這也是崔銘的安排。


    當時寶相寺的僧眾聽聞之後,正是興高采烈,他們絕不會想到慘劇很快就會它們身上上演。


    而朝中的那些禦史監察大夫等言官和清談學士則是悲憤不已,召集許多災民在大武帝宮外請願,反而被武帝發配的發配,流放的流放,這件事又是誰煽動的?


    崔銘這樣做的目的何在?


    隻有一個解釋,那就是烈火烹油。


    佛道當時已經如日中天,給大武國民間老百姓造成的災難已在眼前,水滿則溢。


    崔銘利用武帝彼時的心理,讓一風陪著他演戲,借此壯大佛道的聲勢,更是把佛道架在更高的位置,而後煽動朝中大臣請願。


    武帝震怒,將怒氣發泄在朝臣身上,但他沒想到那些言官都是寫不怕死的書呆子,發配了一波還有一波。


    在武帝騎虎難下的時候,用此事表明崔銘的支持佛道立場,與武帝遙相唿應,作為梯子將武帝接下來。


    而這一切,等到武帝對佛道極度失望的時候,通通成為了罪狀。


    之前崔銘安排蕭季等人造成的災民暴亂,將數千災民之死算在了一風的頭上,算在了佛道的頭上,加上佛道引發的各州境的農民起義,中門迎僧這一根架烤佛道的柴火,武帝怒氣之上發配朝臣後的懊悔,崔銘在論道大會上再次順武帝之心意而闡述的“佛道八重罪”······這一根根柴火,最終讓武帝再也抑製不住憤怒,下達金龍令要將佛道清理門庭。


    然而,佛道因此掀起的一場場反抗,讓武帝感到皇權的動搖,他繼續下達一道道金龍令,一道更比一道狠絕,最終無可挽迴地將佛道送入了戰爭的劫難泥潭。


    所有的這一切,都是一場場可以載入史冊的絕妙大戲,真可謂步步為營,機關算盡。


    若說不是崔銘的陰謀,可每一件事上都有他的身影,若說是他的策劃,那麽他對局勢的操控也太令人心驚了。


    書禮的眼睛再次看向崔銘,他終於知道崔銘能夠坐上這個位置了,他簡直將儒家經典背麵的那一套權謀理論運用得爐火純青,無人可敵。


    若是蕭季在此處,一定對書禮的判斷大為讚賞,因為他當初就和羽羅說過這個話,連閱人無數的蕭季都看不透崔銘這個人,太深不可測了。


    可是,書禮有一種直覺,毀滅佛道,還不是他的最終目標,崔銘身上泛動的詭異氣息,讓他覺得崔銘身後還有更大的陰謀。


    至少,從崔銘暗中把書家拿捏在手裏就可以看出,他從未對武帝的詭計和威逼而坐以待斃。


    聖書院是最大的世家,文武科考必定將產生新的朝廷力量,來對衝和製衡聖書院代表的世家權勢體係。


    現在,崔銘更是直接露出了一點狐狸尾巴,那就是德公公。


    德公公同樣身為武帝魏宇的小時候的伴當,為什麽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崔王府?


    他為什麽有兩幅麵孔,並且在武帝麵前永遠不展示他現在的這一麵?


    他為什麽會背著魏宇偷斬佛霜送給崔銘?


    德公公的影響力絲毫不亞於崔銘,他為什麽甘願冒被魏宇猜忌的風險?


    崔銘,你的背後到底還有什麽讓武帝都難以覺察的大陰謀?


    不過,武帝在陰謀這一方麵,絲毫不弱於崔銘,真是好一段感人的金蘭情誼啊!


    書禮自嘲地想,自己連麵都沒見過,就被他們玩弄於股掌之中,大武帝國早晚會被他們玩得朝廷動亂,局勢動蕩,金玉全碎!


    他如此想著,繼續聽崔銘和德公公的談話,更加篤定了這一點。


    崔銘問德公公道:“你那邊有什麽消息?”


    德公公將酒碗放下,皺著眉頭說道:“雖然他現在已經將咱家安排在禦膳房做總管了,不過咱家的一些徒弟還有效忠的。他們告訴咱家,武帝秘密接見了一個人。”


    “是誰?”崔銘問道。


    “班諾。”德公公緩緩答道。


    崔銘沉吟片刻,說道:“他到底還是不信任太子啊!”


    德公公點點頭,說道:“班諾是從小跟在魏晃身邊的伴當,現在做他的貼身暗衛,未想到早已成為了武帝的耳目。”


    崔銘反而笑了,說道:“老德,這你就錯了,也許安排給太子的時候,就已經是秘密訓練過的人了,幾歲的小孩子,最能聽話了。”


    德公公臉色幽怨,說道:“這件事當初連咱家也不知道,什麽人他都能算計,這也太讓人寒心了。”


    崔銘冷笑道:“寒心?老夫的六大軍團在大武國各處拚死拚活地替他剿滅佛道,死掉了多少老夫嘔心瀝血培養的軍團戰士,他竟然在君州城思來想去算計老夫的聖書院,提防著儒家和文武百官,甚至連剛剛投奔老夫的書家也不放過,還有比老夫更寒心的嗎?”


    德公公沉默不語。


    崔銘歎了口氣,說道:“不過,我也習慣了,他這是被龍神的實力衰退驚嚇到了,開始慌亂了。麵對各州境的佛僧叛亂,雖然他表麵上嚴詞厲色,肆意張狂,但是心中早已難安了吧。”


    德公公說道:“你對現在佛道叛亂的局勢怎麽看?”


    崔銘語氣一轉,變得十分剛硬,說道:“大可不必擔憂。雲州軍團的潰敗,隻是一個不成器的商固的驕兵躁進,被人反手打了一個猝不及防而已。大武國十四州,還有十三州的兵力依然占據絕對優勢,雖然被那些惡僧奸道拖住了,不過是苟延殘喘而已。”


    “並且,那個在大武國上下聲名鵲起的佛子一風,之前來我王府時,看待事情的格局確實不錯,也很有想法,不過也就如此了。”


    “我已經安排了儒道二教頂尖修煉者組成的‘武魂團’,誓要將他斬殺馬下。我能將第一個佛子斬殺,我就能將第二個佛子斬殺!他現在已經成為了佛道的一杆旗幟,隻要這旗幟一倒,那些和尚還不望風而降?”


    德公公似乎想起了什麽事,說道:“那麽,所羅門聖主他會不會從中幹涉?”


    崔銘冷笑道:“由得他折騰吧,反正現在他還掀不起什麽浪花。”


    德公公繼續問道:“老崔,那麽,你那個計劃······?”


    崔銘臉色突然一變,立即製止了他,急忙環顧四周,見並無異狀,才慢慢迴過頭來,說道:“老德,今晚先不說這個······”


    書禮聽到此處,便準備離開這裏,後麵他們所說的,不過是迴憶小時候的什麽事。


    他極其小心地挪動著,頭上冷汗直冒,他知道,一旦現在被崔銘發現,他將必死無疑。


    頗費了一番功夫,他才迴到崔銘安置他的那個院子的屋脊上。


    下麵的院子已經亂套了,明裏暗裏有十個原本監視他的暗衛在慌亂地尋找他的蹤跡,阿水看著地下的那些人,站在他的身邊傻嗬嗬地朝他笑。


    那些暗衛馬上發現了他們,書禮倒毫不驚慌,大大方方地站在那裏,任由十幾個雙躥下跳的暗衛齊刷刷地包圍了他。


    他們看向他的眼睛都是憤恨不平的眼神,但他們的命令中隻是監視,並無其他命令,因此動他不得。


    書禮反而覺得好笑,雙手一抻,拔開他們,幹淨利落地落到了院中,和阿水走進了房間。


    反手將房門關閉之後,書禮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他知道,君州城的危機已經朝他碾壓過來了。


    既然武帝下了指令,那麽不論是崔銘還是書家,都會想盡辦法威逼著他參加那個什麽文武科考。


    但他是絕不會參加的,他必須在被逼到他們動殺心之前,補充好他的十四招劍意。


    因為他既然答應了一風會迴到他的身邊,那就一定會去。


    承諾在他心底的重要性,從他安然接受書家的安排,深入君州城這個龍潭虎穴就可見一斑。


    正如他所說的,君子一諾這個儒家的概念已經深入他的骨髓,代表著他的氣節和尊嚴,也正是越艱難的時刻,才越顯得他氣節和尊嚴的珍貴。


    不論有多少艱險,他都會迴到一風的身邊。


    更加是因為他很清楚,他和一風的道路方向是一致的,他會陪一風走下去,即便最終佛道被大武軍團剿滅,他也在所不惜。


    君子一諾,殺身成仁!匡扶天下,舍我其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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