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崔銘的內心直打鼓,這件事他之前聽到吳浩提出來的時候,就當場訓斥了他,之後自然也是心不由己時常想起這件事。


    太子為寶相寺抗旨開脫之事,早已經傳遍了君州城甚至整個大武國,然後便是武帝和太子的不為人知的談話。


    這次秘密談話之後,太子便深居簡出,不參與國事,也不交接任何人。


    在外人眼裏,太子是被武帝打入了冷宮,是失寵了,所以才會流行起要廢除另立的風言風語。


    但崔銘不知道不會,因為他深刻地知道魏宇對太子魏晃的感情。


    太子魏晃是最像如今的武帝的,性格和行事與年輕的武帝如出一轍,武帝從他小時候便十分疼愛他。


    很多人不理解為什麽當初武帝會讓魏晃上北宗寺去修行,但他知道,武帝當時就已經有了讓北宗寺鑽研佛門法陣,讓魏氏一族有修煉的可能,至少要有延綿壽元的機會。


    相比於當初太清門嚴歸真那不要臉皮地進獻自己胞妹以便開始陰陽雙修的做法,和崔銘自己當初的百般狡辯討好,佛門的這種頗為精深的法陣顯然機會更大一些。


    那個時候,正好太後也篤信佛道,武帝便順水推舟讓他先去佛門鑽研佛法,以便到時候能夠更加適應這種修行法門。


    從此一事,他便知道太子在武帝心中的地位,那幾乎是不可動搖的。


    武帝也沒有看錯人,太子雖然身在佛寺,但是主修的除了佛門法典,同樣還有儒家聖卷和道門經典。


    他極其聰慧,在武帝每次以國是相問時,總能迴饋十分穩妥貼切的建議,這經常讓武帝龍心大悅。


    相比有勇無謀的二皇子,和貪婪莽撞的三皇子,還有望風使舵的五皇子六皇子,太子自然是出類拔萃,得天獨厚的大武帝國王儲之選。


    這些事情很少有人能知道,即便知道也看不透形勢,那些大臣官吏隻知道二皇子和三皇子的戰績赫赫,卻不明白武帝之所以把他們安排到邊境去防範異族侵襲,就是在為太子掃清障礙。


    畢竟上一代腥風血雨的皇位之爭,魏宇猶然銘記在心,他自然不會讓喜愛的長子再經曆這些。


    所以自從吳浩提出來之後,崔銘便知道武帝肯定也知曉了一切,總有一天會問到他,所以早已想好了答案。


    武帝登基以後完全變了一個人,變得疑心頗重,這種試探是他樂此不彼的舉動,連他身邊的親兵護衛羽林軍將領都時常要提著一顆心,生怕小命不保——這是崔銘多次試圖結交戰彥章和霸敦侯等人之後總結的經驗。


    現在見到武帝疑心又起,崔銘連忙迴答道:


    “武帝聖明,太子之位乃是國家穩定的根基,不能輕易廢離,臣心中從未有其他任何想法,無時無刻不都在為太子和武帝著想。所以武帝一提出來,便脫口而出,此乃臣之赤誠之心也!”


    “哦?”武帝淡淡地笑著,說道:“那,以你之見,前幾個月,太子說要帶兵去親自剿滅佛道,這個話你認為有幾分真呢?”


    崔銘頭上的汗冒了出來,他終於知道今日為什麽沒有任何人在魏宇身邊伺候,原來是殺機重重的試探。


    他這時已經感覺到一股強大到恐怖的氣息在地下波動,他知道,一旦魏宇動了殺心,他今日便離不開大武帝宮了。


    崔銘心思急轉,說出了令他之後一輩子都慶幸不已的話:


    “太子能體察聖意,為國分憂,實乃帝國大幸。但小小佛道叛亂,帝國有十大軍團和各州境軍團,兵強馬壯,人才濟濟,何須太子親自征戰,自有無數忠誠戰士為武帝和太子浴血奮戰,此乃所有人之無上榮耀。”


    “更何況此乃是國家大事的一部分而已,太子應體察國情,深刻理解國政,不應為某一教派而過於分心。”


    武帝這才點點頭,麵色稍緩。


    不得不說,崔銘對武帝的心思猜的極透,在這種危急時刻,他知道現在什麽樣的話才能夠安慰和迎合武帝的心意。


    果然,武帝笑了笑,說道:“怎麽又跪下了,不說今日不以君臣相稱嗎?起來坐下吧。”


    崔銘看了看武帝,心中稍安,他雖然覺得武帝這番掩耳盜鈴的托詞有些可笑,不過這是帝王家經常喜歡弄的把戲。


    他早在史書上讀過好多次了,此刻他不敢表露絲毫,隻能陪著他演罷了。


    至少他認為現在危機已過,總算鬆了一口氣。


    然而,就在他放鬆警惕的時候,武帝再次問出一句看似毫無殺意,其實在事後令他迴想起來最為忌憚心寒的話,他漫不經心地說道:


    “自從先祖廢除丞相一職以來,已有很多年,曆代武帝雖然知道此事是為了魏氏一族的權威,但他們也深刻體會到了沒有丞相後,身上所肩負的重任。”


    “一年三百多天堅持上朝理政,夙興夜寐,從未有絲毫倦怠,但奏折還是如雪片般飛來,大武國上下,最多的一日能有上千封奏折,這令所有的武帝苦不堪言。”


    “幸虧,朕遇到了你。雖然沒有封你為丞相,但是加封你為大柱國,異姓王,那些禦史監察等言官當初認為我聽信讒言,任人唯親,違反禮製。”


    “在朕宣布此令時,他們拚死勸阻,一副副當朝就要死在我的階下的樣子。那些書呆子哪裏知道老子的難處!”


    崔銘聞言一驚,如此粗魯的口氣,他已經有許多年沒有聽到了,可他今日這般是為何?他此時也猜不到為什麽武帝會突然提出這個話題,他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魏宇眼睛盯著崔銘,繼續說道:“幸虧你幫了我的大忙,大柱國,乃是一國之棟梁,支撐著大武國的順利運行,你也證明了是治國安邦的絕世能臣。我心中十分快慰,所以封你為異姓王,我並無私情,問心無愧。”


    “隻不過,最近因為佛道之事,諸事紛亂,我的年紀也大了,比不得你們這些修煉之人,能活兩三百歲,所以時常感到力不從心,而太子也尚未走出自己的執念。”


    “這些日子,經常有大臣向我建議,要恢複丞相製,輔國理政,將來更能輔弼太子,成就千秋大業。我認為這個職位非你莫屬,你意下如何?”


    崔銘雖然放鬆了警惕,但是並未喪失理智,他知道這才是今日最大的難題。


    他如果就這麽直接答應,顯然有驕縱之態,更會引起魏宇的疑心,若是不答應,又是違逆聖意。


    況且,現在整個朝廷上下,都知道如今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若是另外選出一人,必會震蕩朝廷,若說這個位置不屬於他,反而顯得他虛偽矯揉。


    魏宇看似給出了兩條路,但現在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該如何迴答呢?


    崔銘這時全身都感覺到不自在,他理智尚在,但是經過剛才的重重危機,突然放鬆,已經找不到那種緊繃時刻的敏銳判斷力,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


    不過,他能坐到這個位置,自然有其高深之處,他想了許久,終於說到:


    “此事關係重大,涉及朝廷國製,宜從長計議,聖武帝千萬不可急於一時。況聖上如今身體康健,若說年老實乃自謙,萬不可信,臣願意盡心為聖武帝分憂,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這番話一說出來,便知道崔銘的心機敏銳,既然左右都不能選,那就選擇第三條路,拖。


    隻要事情還下定論,後續一定能想到解決的辦法。


    但武帝卻頗有了然於胸的自得,他也猜到了崔銘的迴答,崔銘這個迴答十分狡猾,盡顯敷衍,若是以往,他肯定不會滿意。


    然而,現在他嘴角浮現一絲笑容,仿佛看到了一條正在咬鉤的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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