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書鈺轉身離開,書禮也沒做多想,邁步走進這條熟悉的土徑。


    很快他便穿過陰暗狹窄的密道似的巨樹籠罩的甬道,來到一處寬闊的湖水前。


    他看到了湖對岸的藏書閣,仍舊是兩條綠堤延伸過去,藏書閣旁邊還有一處亭子,名字隱約記得叫做撫鏡亭。


    這處地方藏在巍峨的山勢環繞中,天然一處藏水的山坳。


    他就是在這裏下定決心離開書家的,如今迴來,已恍若隔世。


    書禮往前走,他記得之前這裏有一個銀光陣法結界,於是小心地沿著綠堤往前走去,走到將近一半了,才發現這個陣法結界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撤了。


    離撫鏡亭近了些,才看到裏麵有一個青衣的老人帶著兩個人正在等著他,身影很熟悉,想必是他撤掉了法陣吧。


    於是不再多想,徑直往撫鏡亭走去,來到二樓。


    這裏景致最為奇特,當年月夜時,月亮與湖麵如同兩麵交相輝映的鏡子,清雅絕美而夢幻,可惜現在將近黎明,隻有波瀾不驚的銀灰色湖麵。


    書禮看到二樓已經擺好了一張桌子,桌子上對麵放著兩副茶具,幾小碟點心。


    青衣老人手捋銀須,微微笑著看著他,老人旁邊還有一個黒瘦的少年,一個小書童,書禮連忙上前雙手合十問安,行了佛禮。


    青衣老人點點頭,示意他坐下,書禮請青衣老人先坐,然後坐在下首,青衣老人笑道:“孩子,近年來可好?”


    書禮道:“感念師祖記掛,佛祖保佑,晚輩安好。”


    老人笑道:“當年,你我二人在這裏談道。談世道,也談修行之道。我記得你下山是為了平息紛爭,為了世間和平而去的,如今實現了嗎?”


    書禮道:“我心欲平,世道不平。”


    老人搖搖頭,笑道:“世道哪有一天曾平過,老夫將過兩百歲了,兩百年間,見證了多少榮辱興衰,又有哪一天不想世道和平。”


    書禮道:“那當初我發下宏願時,師祖既知難以實現,為何讓我下山?”


    老人道:“當時談道時,你找到了自己的道路,老夫自當鼓勵你前去經曆塵世。老夫這些人做不到,並不意味著你做不到。


    “希望是永恆的,你們就是未來的希望。若人人都抱著得過且過的心思,世道隻會越來越差。”


    書禮歎了口氣,道:“我所經曆和看見的,隻有劫難,絕望遠比希望多。”


    老人“哦”了一聲,說道:“那你說說看,你看見了什麽?”


    書禮出神地想了一會,說道:“我看見的,是佛道鼎盛,但大武國萬千百姓因佛道而受災受難,病死家中;我看到途有餓殍,心中悲戚;我等欲尋出路,無奈被奸人利用,還掀起一場滔天劫難,佛道因此即將覆滅。


    “目之所及,將有千千萬萬的佛僧身死道消,無可皈依,世道生靈塗炭,大武國血流成河。如今,連書家竟也不能幸免。”


    老人凝神道:“那你曾看見過希望?”


    書禮沉默了許久,道:“晚輩有一個師弟,所有的劫難似乎都是以他為目標,全部衝他而來。


    “每一次我們幾乎認為要一敗塗地,甚至要死難於此的時候,他總是能出乎意料地站出來,將每一場劫難硬生生扛過去。


    “即便是受傷慘烈,即便是神魂入魔,即便如地獄修羅,也硬生生挺起胸膛扛過去。我想,他的心裏一定是有光的。”


    老人點點頭,斷言道:“那你心中也有光!”


    書禮驚疑地看著老人,老人目光炯炯,看著他的眼睛道:“希望就是火種,隻要你看到了它,也就點燃了自己。”


    書禮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老人則繼續說道:“老夫知道眼下世道艱難,儒道二教傾軋佛門,你身處其中,絕望和苦難是必不可少的,但也是你成長的養料。


    “十幾年前,你第一次來我這裏,我為什麽要和你談論道義?十幾年後,你再次迴到書家,我又為什麽叮囑書鈺讓他帶你過來,與你交談?


    “不為別的,隻為在你身上,我看到了先祖的身影!我看到了那位飛天摘星成聖的先祖的精神!”


    書禮聞言,身軀一震。


    老人繼續說道:“凡書家弟子,以勤儉奮鬥、忠貞仁義為處世法則,這是書家祖祖輩輩留下的金科玉律,也成了僵硬的思維。


    “但你不同,你想的是天下,是平息世間紛亂。這宏願誌向,便超過了所有書家子孫。並且,你真的能夠下定決心,走下山去,出入世間,投身空門,看到苦難和絕望,也見證了希望。


    “這足以說明,書家子弟最看重的三綱五常的倫理禮教,在你看來不是最重要的,這就超過了世間愚夫不知凡幾。


    “興衰榮辱,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但是拯救蒼生的精神卻能夠永垂青史!而你身上,我看到了這種精神!”


    書禮受寵若驚,說道:“師祖,您謬讚了。我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好,從前在書家,我因書家的族規,受傷沾染了許多鮮血,造下了許多孽障。


    “下山之後十幾年間,隻是安居在偏僻的一座寺廟中,天天憂慮,指望從佛經中尋找真相,但一無所獲。


    “佛門曰空,可我的心始終被各種雜亂思緒填滿,手染鮮血之悔,背叛家族之恨,尋門覓徑而一無所獲之惱,終使我身上戾氣深重。


    “若不是機緣巧合,陪伴我師弟下山避難,我也無法真正看清更多真相。我隻是極其平凡的人,師祖把我想得太好了,晚輩不敢承受。”


    老人搖搖頭,說道:“不,從你剛才這番言論上,我反而更加堅定了之前的看法。你還沒明白,這就是你的道啊!


    “你一心想從佛門中尋覓道路,尋求解脫,可是絕望和苦難才是道路的基石。你感受著痛苦,方能感受歡愉。你隱含著苦楚這麽多年,這些苦楚早已將你的心打磨得十分堅硬。你未曾有一刻不在成長!”


    老人說著,站起身來,轉過身去,看著平靜的湖麵,幽幽說道:“書家千百年來,到了此刻,本應該是繁榮至極了。


    “但從‘棲鳳城’取名,便埋下了禍端,如今更是要揚言‘鳳將飛’,更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先是參與據江原之戰,如今更是要參與佛道滅法之戰。


    “如今書家那些族老,一見到機會便想趁隙而入,一心想著恢複祖輩榮光,但恰恰是走錯了方向!”


    老人言語之間更加懇切,也更加悲憤,繼續說道:“恢複祖輩榮光,哪裏是走這些邪門歪道!真正的祖輩榮光,正是以拯救蒼生為己任,以磅礴浩然正氣滌蕩乾坤!這,才是正道!”


    “道義存滅,是天地大勢,一道的存滅,根本不是一個區區武帝就能掌控的!滅道滅法,本就是逆天行事,看不清形勢,還肆意妄動,那就是自尋死路!”


    說話間,老人義憤填膺,聲調猛然增高,竟使平靜的湖麵之下雷電閃爍,轟隆悶響,湖水翻騰,似有千軍萬馬從地底奔踏而出,隱隱間覺得地動山搖。


    書禮頓時心中一凜,終於明白了書家此時已不顧千年的隱逸,不甘心偏於一隅,想要一鳴驚人了。


    當時,了毓師叔曾說過,權勢利益有著天然的巨大誘惑,他當時尚未看清,此時對照書家的意圖,心中恍然。


    他不敢幹擾老人發泄憤懣的話語,眼光一偏,卻看到那名黒瘦少年兩腮竟然張開兩張巴掌大的肉翅,隨著湖水震動而顫動。


    他看到書禮的目光,他把嘴一咧,滿口尖銳的牙齒對著他嘶嘶地低吼。


    書禮嚇了一跳,連忙戒備,卻看到小書童在旁邊輕笑,再看那黒瘦少年,剛才那樣子似乎是對他笑,隻是樣子頗為古怪。


    過了很久,老人才平靜下來,天邊也漸漸染出紅霞。


    老人轉身對書禮道:“如今紛亂之世,你既已成長了許多,接下來如何做?”


    書禮收斂心神,沉默許久,才說道:“道路,我早已想清楚了,我決不允許佛道就此湮滅!除此之外,外抵敵寇,內安三教,這才是我立誌匡扶天下之道!”


    老人欣慰地點點頭。


    但是書禮猶豫了一會,又說道:“隻是,道路想清楚了,如何去走,現在依然看不清楚。我本投身佛門,現在有受困於對書家的承諾,下一步改怎麽走,也隻能且行且看了。”


    老人道:“你們佛門有法言道,一切皆有定數。隻要你想清楚你的道路是哪一條,隻要不偏離方向,不論怎麽走,都是正道,不論走多遠,都不用怕。”


    書禮頓時似有所悟,豁然開朗,雙手合十躬身下拜道:“晚輩感謝師祖指點迷津!”


    老人罷了罷手,指著旁邊的黒瘦少年道:“此次你帶領書家子弟前往君州,恐怕還有許多不如意順心之處。現在的書家子弟上下,幾乎無一人能夠真正明白你的誌向和心願,也不會有人理解你。我把他交給你,有什麽事情,你不方便去辦的,可以叫他去,他是近年修成的星宿神獸,軫水蚓。”


    書禮心中一驚,難怪剛才覺得他的氣息隱約有些熟悉,原來他和火猴師兄及他召喚出來的那名豬少年,還有小芙蝶身上的氣息都有些相似。


    那名黒瘦少年看到書禮盯著他,又咧開嘴,尖牙利齒地對他笑,書禮隻好尷尬地迴笑。


    老人說道:“原本他為修煉成之前,我還以為他就是普通的神獸,並且擅長水係神通,就給他取名天一神獸。”


    書禮一呆,訥訥道:“他就是我上次來,阻攔我的那頭湖底神獸?”


    突然,他終於明白了,為什麽父親會知道那些星宿神獸和丹陽煚的秘密,隻怕和這個軫水蚓脫不了幹係!


    老人笑著點點頭,停頓了一會,又道:“我們這一支,千百年來,都是守護藏書閣,因此功法神通都有些不同,千百年來,也創造了很多功法神通,不過依然以天地聖心決為首。


    “但是,我們在藏經閣卻發現了一本劍道神通的殘篇,神通威能十分驚人,隻有七招,未知名號,且這七招也沒有具體招式,隻有劍意。”


    老人的精神猛地一振,沉聲道:“老夫今日將此劍道殘篇也贈予你,助你披荊斬棘,走出自己的道路!從此,願你看清,榮辱隨風逝,浩氣蕩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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