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宗寺,最後一輪選拔的前一日。


    距離抽簽已經過去兩天了,明日就是南宗寺選拔的最後一輪,但是一風和秀姑卻依然沒有從驚詫和苦惱中掙脫出來,一風更是雙重苦惱緊緊壓著他。


    一風即將要挑戰的,是南宗寺號稱年輕一輩第一弟子本軒。


    這還是在小乘境界中的稱號,自從他在秘境中提升到玉乘境界後,更是修為實力突飛猛進,聲名鵲起,又因他氣質軒昂,素來行事穩健,考慮周全,深得一眾長老喜愛,在靈修峰,幾乎所有弟子以他馬首是瞻。


    本來唯一有點遺憾的是,本軒也是雲州世家的家族弟子,為了家族的興衰延綿,不能剃度出家,成為南宗寺真正的一員。


    但最近聽聞,他已經說服家族,將他二弟作為家族的繼承人培養,而他想在南宗寺正式出家。


    聽到這個消息,整個靈修峰所有俗家女弟子都陷入一片哀歎之中,本來她們修煉功法神通至桃李碧玉年華,便會下山擇偶婚配。


    但她們其中大多數是摻雜著利益的人口的交易,她們都希望在家族中找到像本軒這樣,家族有一定勢力,又文武雙全的世家公子。


    一旦下山,她們的父母便會紛紛要求婚配,這樣充滿政治意味的婚姻,如能幸福美滿,那算是菩薩開眼了。


    但是世事弄人,誰能想到她們最看好的本軒,真的打算要在南宗寺出家當和尚,如此一來便斷了她們的念想。


    本軒當然也有自己的打算,本來,他作為家族的長子,為著家族考慮,也會選擇下山繼承家族產業。


    他自己的家族,表麵上看還算不錯,但比起書家那種坐擁雲州巨城——棲鳳城的龐大家族,就如同蛇鼠與龍虎。


    這些年來,他知道自己的家族已經是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了。


    所以,本軒思來想去,認為隻有依傍一定的勢力,或者成為其勢力的主導,才能真正將家族壯大。


    南宗寺中,如今他風頭正盛,如果不出意外,他剃度出家之後,便能夠在南宗寺立足,以他的師尊了弘大師的地位,加上他自身的修煉天賦及周全的處事手段,很有可能成為南宗寺的重要長老,甚至當上方丈也並非不可能。


    如此,擁有了南宗寺這一龐大的佛道勢力的幫助,這才是家族長子應有的長遠目光,也是為家族興盛需要做的必要犧牲。


    隻要這次選拔通過,再去君州論道大會嶄露頭角,便可以順水推舟,成為南宗寺最有前途的長老,然後再以南宗寺的勢力反哺家族,幫助家族壯大興盛,走向輝煌。


    隻是不知道為什麽,原本一直非常看重本軒的了弘長老卻一直沒有答應給他剃度,他似乎在猶疑著什麽。


    秀姑倒是並沒有像其他俗家女弟子一般哀歎,她從小在青山寺長大,是一個孤兒,並無家族的壓力。


    她隻是有點苦惱,她還不是很懂,對本軒的感覺總是朦朦朧朧的,說不清楚。


    有時候覺得他像師兄們一樣,可以給她依靠,就像在秘境中,他一直保護著她走到秘境中心。


    有時候吧,她覺得他氣質非凡,瀟灑風流,和自己的師兄們又都不一樣,即便是經常不剃發妝成書生模樣的同樣器宇軒昂的四師兄書禮,他的氣質難免陰鬱,總是心事重重,不如本軒那麽灑脫自在。


    更何況,她和本軒認識也十分有戲劇性,在祈福燈節的那樣的遭遇,讓他想起來都麵紅心跳不已。


    所以,她對本軒有生出一種獨特的喜愛,感覺和他在一起很開心。


    有時候她也很煩惱,在聽到本軒有可能在南宗寺出家之後,她感覺如果出家之後,本軒與她之間的這些牽牽絆絆,都會被斬得一幹二淨,她並不覺得心痛,隻是覺得沒來由的煩悶。


    但現在她最苦惱的是,她最喜愛的小師弟要和本軒擂台上一決高下,甚至很可能會有生死危機。


    說是說有長老看護擂台,但鬥法之中,瞬息萬變,生死僅在毫發之間,誰又能保證一定不會出事呢?


    不論是誰受傷了,她都會感覺難過,也不知道誰贏了會更開心,她心中的苦惱無處可說,想要跟本倩聊聊天,但是本倩滿心期待一風贏得比試,根本不會理解她的內心。


    一風更是苦惱,除了這段時間本倩性情大變,變得非常主動,她的殷殷情誼讓他無所適從之外,他最害怕的對決終於還是落到了他的頭上。


    他現在不知道怎麽在擂台上麵對本軒。


    本來一風對本軒並沒有摻雜太多複雜的情感,直至秘境中,他在幻境裏因為本軒的緣故殺了那麽多人,雖然基本可以確定是假的,但那種燃燒著的怒火與不甘,是非常真實地猛烈地衝擊過他的道心,那種靈魂中鑽心的疼痛,讓他曆曆在目,記憶猶新。


    神魂中破碎的道心至今還沒有恢複,他隻能修煉至身體康複,達到最佳狀態,修煉之路卻停滯了。


    如今他最不想麵對的,就是本軒,更沒有信心擊敗幻境中那般勇猛和強勢的他。


    道心即佛心,道心的破碎,正是佛心被這樣太多煩惱割碎了。


    他的煩惱還不止如此,他無意中從本倩嘴裏聽到,上次與她對決的小嬌,因為在擂台上被他毀傷臉頰,已經向了毓丘尼表明要剃發出家。


    她的父母聽聞後,上山來,跪在她的麵前哭訴,說家族已經為她找好夫婿,是另一個上好的家族的公子哥,如果他們失約悔婚,那他們家族將遭到巨大的打擊,後果不堪設想。


    但父母的哭訴並沒有挽迴她的決心,等這次選拔落幕,她便要正式剃發出家。


    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無意中的一些舉動,會傷害到許多人,會造成那麽多不可挽迴的後果。


    他如今的佛心不僅被情愛煩惱打碎,而且被世事拖累,他感到很疲憊,一切的打鬥都讓他身心俱疲。


    了然大師在後院修養走動的時候,看到一風消沉的狀態,心中難免有些驚異,他招唿一風到禪房中。


    了然大師在禪床上跏趺而坐,一風站在他身前。


    了然大師臉色還是比較灰暗,受到斬佛霜的毒氣攻擊,顯然不是一般人能夠承受的。他開口非常直接地問道:“一風,自從你從秘境中迴來之後,我發現你總是心事重重,除了神魂被業力侵染,似乎還有別的原因。你且和我說說,我修行佛道多年,在山下也曆練了許多年,對世事紛擾,也算洞若觀火,或許可以將你的心結解開。”


    一風緊握著雙拳,沉默了許久。他漸漸鬆開拳頭,開始對了然大師講述在秘境中幻境裏遭遇到的事情。


    了然長老一邊聽,一邊點頭,示意一風繼續講下去,他聽到一風在幻境中轟殺了許多無辜百姓,鮮血如河流,眉頭也越皺越緊。


    直到一風講完後,了然大師歎了一口氣,怔怔出神。


    一直以來,他和方丈等人,都認為他是佛子,要在即將紛亂的世道擔負起佛道重任,卻忘了,他從來都隻是一個山裏小寺的孩子,每天都是和小師姐一起玩耍修煉,師父和師兄都寵著他們,從來不做沉重的責罰,他在那裏天真無邪地長大。


    他和秀姑是兩小無猜,青梅竹馬,這種深深植根於內心的情感隨著他們長大不斷發酵,會釀成新的滋味。


    這本是一個普通人的正常成長,但他們紛紛以重擔壓在他的身上,這種壓抑的情感層層深埋,總有一天會爆發開來,幻境裏的遭遇就是如此。


    一旦這種情感不被認可,被打壓,被斬斷,被毀滅,那麽一風的道心也會隨著破碎和毀滅。


    了然大師沉默許久,然後緩緩道:“一風,你對秀姑情感是非常真摯的,是正常的,也是非常純潔的,這是人世間的最美好情感。”


    一風抬起頭,眼眶都紅了,這是他第一次對別人敘述他深埋在內心的情感,也是第一次得到認可。


    了然大師繼續道:“佛門的修煉是空,是無,但並不意味著一切皆無,佛道中的善就是永存的,善雖不分大小,卻分深淺。


    “人與人之間的‘善’,包含著許許多多美好的情感,男女的情誼也是一種善,是有價值的,有意義的,但這種善,影響的人較少,隻是兩個人的命運。


    “而人與眾生之間的‘善’,卻是更加厚重深遠,它所能達到的價值和意義,甚至能夠影響到千秋萬世。


    “修佛即修心,有的時候,當佛念與心意有矛盾和衝突時,要從這種小範圍的‘善’中間超脫出來,站到更高的層麵去看待它,在更重要的價值和意義麵前,你自然會做出自己選擇。我相信有一天,你會做出更好的選擇。”


    一風卻似乎明白了些什麽,他仿佛站在群山之巔俯瞰著芸芸眾生,而他自己的這一份喜怒哀樂,在芸芸眾生中顯得十分渺小。


    高度不同,世界就會不同。


    但他依然無法擺脫對小師姐情感的桎梏,現在他能夠站在高處,但高處不勝寒。


    明白是一迴事,能做到,是另一迴事。


    一風沉思良久,隨即又告訴了然大師,他對本難和小嬌的愧疚之心,讓他感到疲憊,甚至鬥誌驟降,他摸不著自己的影響在何處。


    他現在非常害怕自己的一個無意間的動作,就能毀掉別人的一生,甚至他不做決定,別人的一生就可能會因他而改變。


    了然大師繼續思索道:“這一點,也是離你最近的、你即將麵對的一點,那就是無常。因果循環,成住壞空,生住異滅,都是無常。你要明白,佛緣隨人,本就是沒有任何規律的,與任何人都無關。


    “本難和小嬌現在雖然是如此結局,如果換做其他人與之對敵,也許結果會更糟。你在或者不在,無常總在,這是你改變不了的規律,也是無需在意的規律。


    “所以,你隻要堅定己心,朝著正確的地方走,隻管走,其他事情,你無法把控,也無需把控,更無需愧疚與糾結。


    “你的道路是正確的,便一切都是正確的,總不能再壞,相信,一切都已經是最好的安排。世事無常,便任其無常。”


    一風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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