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山雨欲來


    程錦尚退走雲陽,渝州重迴大淵,最高興的自然是秦庸,他得知梁平川攻下渝州,心裏甚是欣喜,立即思考新的渝州雲麾將軍人選。


    按照計劃,戚凝玉近日多在宮中走動,並適時誇讚皇長子宋驍能文善武,偶爾透露出些許擔憂,這皇後自然不解,便要詢問,戚凝玉故作為難,最後裝作勉為其難的說擔憂這陸守夫在渤州擁兵自重以此支持二皇子宋堯,擔心將來威脅到皇長子的地位,她這有意無意的說著,倒是真讓皇後秦牧有些不安,秦牧不安便隻好找到秦庸說事,正好秦庸在甄選渝州雲麾將軍的人選。秦牧建議將靖州冉明栗調迴,以此對渤州陸守夫形成威懾之勢,但秦庸細想之下還是拒絕了,畢竟這渝州現在是風雨未平,調冉明栗迴來難免增加他的負擔,還不如讓他就好好待在靖州養精蓄銳,以作後援,兩人商議良久,最後傾向於讓王驚瀾前往任職,隻是目前渝州戰局未定,還不是時候。


    泰安城中,玉貴妃戚凝玉借口探視族人出得宮來與聶無相相會,雲雨之後,便又開始斟酌起這雲陽形勢來。


    一邊是陸守夫堅持按兵不動,另一邊秦庸暫時也沒有要將冉明栗調迴來的意思,這安影棟試著分析程錦尚極其麾下諸將,但是除開程錦尚、成言吾、王金易較為了解之外,其他人他也不曾有過多了解,況且現在雲陽是什麽形勢,或者將要麵對什麽局麵他們也拿捏不準,所以眼下貌似陷入了一個死局,而程錦尚就是那個激活整盤棋局的棋子,隻是怎麽讓這顆棋子不先被吃掉才是他們要擔心的。


    聶無相麵無表情,他不是在害怕或者憂慮,相反,他的內心已經過濾了無數個辦法,最後,他定定的說道:“這天下大勢從來沒有死局一說,程錦尚這顆棋子暫時動不了,我們可以選擇其他棋子先緩一緩這危局。”


    “師兄的意思是?”


    “秦庸。”聶無相抿了一口茶繼續說道,“啟用梁平川確實出乎我等的預料,可是在秦庸看來,這也隻是他的權宜之計,如今渝州城已被奪迴,秦庸定然不會讓梁平川去鎮守,這可是他排擠陸守夫最好的機會,所以他一定會讓自己的親信去渝州,安先生深得秦庸信任,此刻隻需稍稍助力便可讓渝州再次震動,你當年埋在渝州的棋子不是已經脫困了嗎,此刻也還能用上吧。”


    “國師要卑職怎麽做?”


    “一如既往,其一,玉兒你要多在宮中走動,有意無意的將陸守夫及二皇子的威脅傳給皇後娘娘。其二,安先生一定要順著秦庸的意思讓他派自己人去鎮守渝州,隻要梁平川不在,程錦尚這顆棋子便能夠活過來,同時將之前放在渝州的棋子再用一次。”聶無相依舊麵無表情的說道,然後意味深長的撫摸著自己左手臂上的不規則星形紋身。


    經此提點,戚凝玉和安影棟二人便也恍然大悟,便就依著聶無相的安排各自活動去了。


    程錦尚並未猜錯,待接手完渝州防務,梁平川便叫人拿來了渝州地圖,他知道程錦尚退往雲陽隻是保存實力的權宜之計,但雲陽畢竟城小,他不可能一直死守不出,左右衡量,他便洞察了個中利害,黔州有楊明珍作亂,程錦尚不會在此刻去招惹他,可他數萬大軍需要生存,小小的雲陽城自然是養不活這麽多人,他要出,去哪呢?蓉州或者雲州,隻有這兩地,注意打定,梁平川很快便整軍南下,兵分兩路,一路圍守雲陽天影關,一路借道蓉州,向雲州進發。


    王立陽早就想上戰場,手中兵器如餓久了的嬰兒嗷嗷待哺,正好程錦尚給他的命令便是速戰速決,及時攻下平田,所以在他的一陣狂攻之下,平田很快城破,城破之後,王立陽立馬觀渠量田,構築防事,並將已存的糧草及時送往雲陽,而王金易卻分兵去了另外一個地方。


    依照梁平川的要求,梁雲碧領兵五萬經蓉州直撲平田,雲州與蓉州被玉雪山坐地相割,山南為雲,山北為蓉,蓉州境內以山陵、盆地居多,過了玉雪山,除開平田、寧中一帶是雪山河衝積而成的小塊平原之外便處處崇山險峰,雖然濕氣重了些,但樹木蔥鬱,澗深水清,也不失一風景別致之地。


    根據梁平川的交代,攻下平田為上,以此徹底斷了雲陽糧草供應,若被洞察先機,便圍住平田、截斷糧道,也不失一種手段,為將者,自然是取上而諱下,梁雲碧深知雲陽到平田的距離比渝州到平田的距離要近得多,況且他還要繞路而行,所以他一路急行軍,以期搶占先機,內心默默祈禱程錦尚能慢些想到這一步。


    可是他自然是低估程錦尚了,不僅如此,程錦尚和陶臣末還給他準備了一份大禮。


    行到玉雪山下,梁雲碧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他說不上為什麽,這是他的直覺,也是他作為一名良將對大局把握的潛在本能,眼看便要穿進山穀,他卻慢了下來,跳將下馬,梁雲碧像鷹一樣注視著這空空如也的山穀,一眼望去,草地、灌木、深林、雪山漸次層疊,寂靜,空無。


    他心裏盤算著“如果我是程錦尚我該怎麽做?是了,以逸待勞,守株待兔。可是,這個程錦尚真的能想到這麽遠嗎,不行,此刻不能把自己陷在這雪山之下,雖說兵忌冒進但有時候也需要兵行險招,若是耽擱久了,最好的戰機就遺失了。”而且根據自己的經驗,這山穀口是絕對沒有埋伏的。沉思良久,梁雲碧上馬吩咐道:“隊呈兩列,蛇形前進。”


    這山穀寬度足以讓五列士兵倚馬而行,盡管他暫時看不出這穀中有埋伏,但為了謹慎起見,梁雲碧決定將士兵分為兩列,以長蛇之勢行進,如果遇到埋伏,便可以變尾為首,有序退出,而不至於全部困在山穀之中,淪為魚肉。


    梁雲碧居中,數萬人馬如一條巨蟒勻速而行,行至穀中,梁雲碧料到前隊應已出穀,便催促左右加快行進,恰這時,突聽到山體震裂之聲,梁雲碧大喊:“有埋伏,隱蔽!”


    不得不說,梁雲碧如此行進之法是事急之下最好的選擇,如若五列並行,此刻穀中怕是瞬間就會被自己人堵死,而兩列人馬恰好可以左右各自尋找石崖、林木躲避山間滾石,但畢竟不是處處都有掩體,而且王金易自然也是有備而來,滾木亂石傾瀉而下,未及躲避的士兵瞬間被砸成肉泥,慘叫之聲充絕於山穀之中,梁雲碧示意左右繼續邊躲邊走,以期盡快衝出山穀,但不多時,前方來報,出口被堵死,無法行進,梁雲碧當機立斷“變尾為首,退!”,士兵逐人迴傳,隊列開始迴撤。


    王金易本意在山穀設伏,待梁雲碧大軍進入,隻要山石一起,如此眾人勢必慌亂奔走,不用他多大力氣便可讓這些人自相踐踏,堵死出路,所以他便在出口隱了巨石,待人馬迫近,便一聲令下堵死山口,然後再將眾人困死在山穀之中,但不曾料到梁雲碧亦非泛泛之輩,排兵布陣也是相當講究,隻兩列並行,能漸次而退。王金易一開始打算在入口之處還安排一隊人馬,待梁雲碧大軍入穀便封住入口,如此首尾相困,就算他梁雲碧長了翅膀也難逃出自己的掌心,但是他深知梁雲碧非冒失之人,如果自己在入口設伏,定然能叫他看出端倪,自然便不會跳入圈套。情況也確實如此,梁雲碧一開始便懷疑山穀之中會有埋伏,所以在山口猶豫良久,待確定山口並未有人,再加之自己不得不快速進攻平田,這才兵行險招,冒險而入。


    王金易為引敵入陣,放棄了堵住入口這一招,也確實讓梁雲碧進入了自己的陷阱,但這也給了梁雲碧退路,再加之梁雲碧別出一格的排兵布陣,所以他最終還是退出了山穀,不過要以結果論,王金易還是勝了,自己未費一兵一卒便輕易將梁雲碧堵在了蓉州,不得南下,梁雲碧雖然退了出來,但山穀中計,自己白白損失了數千將士,最重要的是,父帥的計劃在此刻算是被徹底打亂了,退出穀中,重新整頓好人馬,梁雲碧心裏開始擔憂起來,兩次交手,程錦尚的謀略眼光、排兵布陣已不在自己的父帥之下,雖說兩軍並未太多直接交戰,自己數千人的損失也不算大敗,但高手過招,敗一招甚至是出手慢半拍拿也是敗了,今後要想剪滅程錦尚,怕是更加困難了,唯今之計,隻有先稟呈父帥,以待新令。


    截住梁雲碧,雲陽危機暫緩了幾分,但條條大路通羅馬,如果梁平川一心要蕩平雲陽,他總會找到機會截斷其糧草供應的,雲陽城的命運正如漂浮在暗流湧動的大海上的一葉孤舟。


    安影棟迴到相府,並不急著去找秦庸,因為他知道現在秦庸更加需要自己,果然未過多久便有下人傳話說秦相有請。


    見到秦庸,安影棟並不著急,因為他已經猜到秦庸要論何事,果不其然,秦庸議的正是渝州之事。待來人坐定,秦庸才開口詢問,當今渝州之局要如何應對。眾人七嘴八舌各有說辭,但無非就是讓誰來擔任這渝州的雲麾將軍和如何應對梁平川的問題。


    秦庸一向很看重安影棟的的意見,見他未作爭論便主動開口詢問。


    安影棟清了清嗓子,緩緩說道:“屬下以為,讓冉明栗將軍去渝州的最好的辦法了。”他的目的很明確,冉明栗鎮守靖州,掐著衛戎的咽喉,隻有將冉明栗調離靖州,他和聶無相才有機會進行更多的計劃,但是他也知道,這秦庸是不會輕易動自己手中的這顆帥棋的,他倒不是有意防著衛戎,而是想讓冉明栗保存靖州精銳,以作自己的親外孫宋驍爭奪皇位的最大應援。


    “當真就沒有其他人選?”


    秦庸這麽一問,安影棟便知道秦庸自己心中已有合適人選,隻是需要權衡而已,他手中的牌如今已不多,既然冉明栗不能動,那最佳人選是誰便一目了然了,既然秦庸心中已有決斷,那何不順著他的意再增加幾分好感,也好為自己接下來的打算增幾分勝算。


    安影棟故意想了想,說道:“有倒是有,隻是不知其能否勝任。”


    “說來聽聽。”


    “既然冉將軍要鎮守靖州,那不妨讓王驚瀾王將軍前去渝州,王將軍得宰相栽培,北征兵敗又是宰相力保,想必他會更加對宰相忠心的,隻是不知上次一敗是否會讓王將軍有所膽怯。”


    自兵敗北棄,王驚瀾便一直在找機會重振旗鼓,而秦庸也一直希望能幫他重振威名可以讓自己多些選擇,聽到安影棟這麽說,他更加堅定了讓王驚瀾去渝州赴任的想法,其實道理也很簡單,如果真讓冉明栗迴渝,那便是為得渝州而丟了靖州,如果讓王驚瀾主事渝州,那麽自己手中便我有兩大軍鎮,在將來自己的親外孫爭奪皇位的鬥爭中又多了一盤活棋,主意拿定,秦庸便這麽決定了。可是按照大淵例製,渝州現在需要的是三個人,雲麾將軍、刺史、監尉史,雲麾將軍定了,最重要的還得定下這刺史人選。


    “屬下以為,渝州刺史的最佳人選非鍾傑鍾大人莫屬。”安影棟抓住機會建言道。


    但廳中眾人卻有異議,很簡單,如此肥缺,大家都希望自己要好的人能去。


    不管眾人嘰嘰喳喳,安影棟提高嗓門說道:“鍾大人在程錦尚攻破渝州時緊守城池,以致身陷囹圄,雖生在牢籠,但其節不變,一心向著大淵,向著宰相,更何況其在渝州擔任過多年的監尉史,對渝州情況十分了解,在我看來,渝州刺史人選非他莫屬。”


    這麽一說,眾人啞然,秦庸也微微頷首,在他看來,鍾傑跟隨自己多年,這些年在渝州也算盡職盡責,如今渝州戰火尚未平息,王驚瀾前去有鍾傑跟隨定能更容易穩定渝州形勢,所以他環視眾人,起身踱了幾步,緩緩說道:“安先生言之有理,鍾大人在渝州被俘,但氣節不變,對比那雲陽的閆宇簡直就是雲泥之別,依本相看,便這麽定了,至於監尉史的人選,本相會再斟酌。”


    如此,秦庸以為自定渝州,而安影棟也輕而易舉的再次插手渝州事務,接下來的事便好說多了,至於這秦庸何時要迴梁平川的兵權已然隻是時間問題,既然渝州將軍都已確定,那秦庸接下來要做的自然便是尋找機會拿迴梁平川的帥印了,這件事急不得。


    遠在雲陽的梁平川並不知道泰安城中所發生的一切,相反,此刻的他正在思忖如何盡快攻進雲陽,因為他的計謀被程錦尚先一步識破,梁雲碧半路受阻的消息正擺在他的案牘之上,盡管他看起來十分平靜,但其實內心還是有幾分擔憂,具體是什麽說不上來,來渝州之前,他便想到了這程錦尚非泛泛之輩,但不曾想此人竟是如此的有謀略,要不是莊青二人浪費良機,此刻的他可能正在班師迴朝的路上,相比剛來渝州之時,他臉上的容光明顯消減了幾分,不過他可是征戰無數的戰神,如此小小的阻礙並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略微想了想,梁平川的嘴角浮起了一絲笑意,招來手下,傳令梁雲碧就地整軍,不必著急,尋機再攻平田,哪怕是繞過整座玉雪山都行,攻不下平田也不必強求,隻需時時突襲平田至雲陽的糧道即可,籠子內的人總比籠子外的人要先著急。下達完軍令,梁平川便安心的在帳中歇下了。陸文霆退下,對於梁平川的所作所為他需要時間來思考、揣摩,這也正是陸守夫讓他跟隨梁平川攻打渝州的主要目的。


    王金易一招退敵,自然是喜事一件,不過他並非那麽容易沾沾自喜的人,他深知此戰並未傷及梁雲碧筋骨,接下來是死守玉雪山穀還是退迴平田倒真是一件讓人傷腦筋的事,兩相權衡,他最終還是決定先暫時守住山穀,並將眼下的情況迴報雲陽。


    雲陽仿佛是渝州諸將的一顆定心丸,迴到雲陽,眾人心中都平靜了不少,任蒹葭時不時帶著曾盈盈到雲水岸遊玩,時值初夏,萬物蒼鬱,江水碧綠,雖身在異鄉,但心中卻也覺得安定,偶爾還能看見竇明帶著下人在江上垂釣,這竇明也十分喜愛小盈盈,任蒹葭不在雲陽的時候,竇明也對她多有照顧,兩人一見,一老一少,甚是歡樂。


    可能這裏在烽火四起的年代確實像極了世外桃源,蘇木父女也顯得十分清閑,還在雲陽眾人的幫助下在街麵盤了一個小小的醫館,雖然隻有不到渝州醫館的一半,但是二人已然十分知足,雲陽山高水險,多有渝州較為缺乏的藥草綱目,閑來無事,二人便在山山水水間去尋,任蒹葭有時也會跟著她們一同前往,在如此慌亂的世界裏,這裏仿佛盛世。


    在雲陽,心裏不安的除了閆宇還有圖蘭骨柔一行。其實圖蘭骨柔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突然間決定跟隨陶臣末來雲陽,一開始,是這麽些年來作為北棄堂堂郡主身上的傲氣使然,沒有她辦不到的事,既然當時在自己的王兄麵前誇下了海口,那便一定要做到,然而,到後來,她似乎隻是出自個人原因了,但是到底是什麽,她說不清楚。比她更著急的自然是圖蘭博拜,一來擔心郡主的安全,二來北棄正在和元仲大戰,自己閑在山清水秀的南境什麽也不能做,心裏很不是滋味,而且在他看來,一個陶臣末怎麽能讓他們興師動眾,恰恰這個陶臣末還不領情,他多次向圖蘭骨柔抱怨,但是圖蘭骨柔隻是笑笑,並未說太多的話,好在北棄戰事順利,北境,很快便會隻屬北棄一家,不過圖蘭博拜不知道的是,其實他們的這位郡主一直都未閑著,這些日子,她已經對大淵的軍力有了大致的了解,對程錦尚也分析了不少,所有的這些東西,她都細致的傳到了北境王庭。


    很快,時間便過去了半個多月,梁平川決定敲打敲打雲陽,試試這個天影關到底是個什麽兇猛的野獸還是一隻溫順的家犬。他令陸文霆整兵,半夜突襲,結果也自然未出乎他的預料,天影關是如今雲陽的命脈所在,程錦尚在此布置了雲陽最精銳的軍隊和最堅固的防事,一輪攻打,梁平川損失了不少人手,但幾乎沒有推進半步,天影關就像最兇猛的大蟲,昂首挺立,分寸不讓。


    梁平川並不急,也未有絲毫挫敗感,他在等一個消息。


    這個消息幾乎同時傳至雲陽將軍府。


    雲州糧道被毀。


    梁雲碧接到自己父帥的命令後仔細進行了斟酌,最終,他留下數千名士兵在穀口駐紮,灶台、軍帳全部不動,自己帶著剩下的四萬來名士兵輕裝簡行,當真花了半個月時間繞過了整個玉雪山,他本意趁王立陽不備突襲平田,但是仔細想來,一座城你攻我伐,甚是傷神,而且自己距離本營太遠,如此做法不是很妥,所以幹脆決定放棄平田,改而攻擊雲州至雲陽的糧道,得手之後將劫來的糧草和部眾一起引入大山,雲陽軍攻而不得。而這邊程錦尚給王金易的指令是堅守穀口,絕不能給梁雲碧攻打平田的機會,王金易得令後在穀口構築工事,打算徹底將梁雲碧拒之門外,可是誰也未曾料到,梁雲碧竟然不畏艱險,繞過了整個玉雪山。如果是糧道被斷還好,起碼程錦尚可以有目的的對梁雲碧進行還擊,可是這梁雲碧卻偏偏不斷,隻是找準機會進行打劫,路線不定,地點不定,這讓一眾人甚是為難。


    了解詳情之後,程錦尚並未惱怒,一來,讓王金易堅守穀口是他自己的決定,二來,他打心底裏佩服梁雲碧的魄力,沒有人會花上半個月去繞一座山,而且梁雲碧成功之後並未冒然攻打平田,而是選擇了更為致命的方式,他不得不感歎:“虎父無犬子,若我大淵諸將人人似梁家好漢,哪得奸人禍亂,民不聊生。”


    如今形勢,雲陽異常艱難。


    梁平川得到消息後並無太多驚訝,知子莫如父,這個結果是他早就想到的,但是現在還不是攻打天影關的最好時機,還得再等等,等到雲陽徹底斷糧,不過他打算再給雲陽諸將一個機會,程錦尚有大才,如今的大淵四境不安,如果程錦尚能得大用,將來對大淵大有裨益,而陶臣末也是如此,更何況,他還是自己的故友童靜的弟子,梁平川不忍看他們將來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


    是日,風輕雲淡,此時無戰事,天影關外顯得異常安靜,山林間偶爾傳來幾聲鳥叫,一切都是平靜的樣子。


    梁平川倚馬緩緩而來,陸文霆不放心,遠遠的跟著。


    來到關門,梁平川說明來意。


    不久,程錦尚便和陶臣末一起出得關來,二人下馬,向梁平川深深的鞠了一躬。


    梁平川也跳下馬來,看看二人,又環顧左右,微微歎了一口氣,這才緩緩說道:“老夫曾到過雲陽兩次,一次是征繳黔州叛亂,一次是隨童帥來視察駐軍,風景同,卻無了故人,當年是諸將列陣迎請,而如今,唉,當真是物是人非了。”


    程錦尚與陶臣末並未說話,他們也不知道說什麽好,如果不是形勢所迫,他們二人自然也是會夾道歡迎這位老將軍的。


    梁平川緩了緩,繼續說道:“你二人當真不打算懸崖勒馬?”


    程錦尚道:“箭已離弦,已無迴頭路可走。”


    “雲陽形勢你們比老夫更加清楚,隻要再有半月,你們便當真毫無退路了,現在迴頭還來得及,至少還有活路。”


    “老將軍以為,就算我等此刻棄械投降,歸附朝廷,陛下真的會讓我們活命嗎?”程錦尚反問。


    “至少這是一個機會,如果你們繼續負隅頑抗,老夫隻能奉命將你等圍剿,時間越長,你們反叛的罪名就越容易坐實。”


    “男子漢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或為奴生,或為王死,有的人選擇苟且,而我等打算搏一搏。”程錦尚不卑不亢的說道。


    “搏一搏,拿數萬將士的性命?”


    “老將軍,放眼天下,數千萬生靈正在塗炭,既然誰都說不清結局,拿數萬將士的性命搏一搏數千萬生靈的生計又何嚐不可一試?”陶臣末定定的說道。


    “糊塗,你們有多大勝算?大淵雖然不及當年盛世,但三百年基業豈是你說動就能動的?再過半個月,等雲陽糧草徹底難繼,你們拿什麽跟老夫拚?”


    “老將軍,您的用心良苦,晚輩等不是不知,隻是如果秦庸不死,我等便絕無活路,既然結局都是死,我們何不努力努力,至少要死得其所。”程錦尚道。


    “老夫說過,此刻迴頭,你等還有機會,誰說隻有身死才是結局?”


    “將軍,你當真以為秦相還會再給我等一絲活命的機會嗎?”程錦尚道。


    其實,梁平川也不知道,他甚至更清楚秦庸的為人,他之所以說這些並不是因為相信秦庸能有一絲大度,他隻是真的很不願看到程錦尚、陶臣末這般良將被自己人所屠殺,他想要爭取一絲機會。


    “所以你二人當真是不肯降我?”


    陶臣末和程錦尚彼此看看,再一次向梁平川緩緩鞠了一躬。


    雖然並未說什麽,但梁平川已然十分清楚他們的意思,他也未說什麽,隻是深深的歎了一口氣。


    良久,他才緩緩說道:“最遲半個月,最多一個月,雲陽城必破。”


    陶臣末看了看不遠處的陸文霆,也仿佛是看了看他身後的大淵駐軍,說道:“任何事情不到最後,誰也不能下定論,如果朝廷足夠明智,能給將軍足夠的時間,那我等哪怕最後身死也無憾,隻怕陛下、秦相並不會再給將軍太多時間了。”


    他這一句話像一根針刺到了梁平川,自圍攻雲陽以來,他並不擔憂破不了這個局,隻是心中一直隱隱不安,一開始,他並不知道是什麽緣由,聽到陶臣末這麽一說,他似乎突然間明白了,他所不安的正是他身後的朝廷。


    他沒有說話,隻是定定的看著陶臣末。


    陶臣末繼續說道:“數月之前,蓉州百姓揭竿,勢如破竹,朝廷諸將無計可施,顏尚書撇下兵部職權,親自掛帥平亂,眼見功成,秦庸卻斷其糧草,派人搶功,顏尚書殫精竭力,不僅未得半句讚許,最後還落得個平叛不力之罪,被貶雲州,如今形勢何其相似,老將軍運籌帷幄,奪下渝州,秦庸最初的目的已經達到,他還會給老將軍更多的時間嗎?渝州重迴大淵,秦庸自會讓自己的親信來把持,可要讓陛下同意,那就得拿出令人信服的說辭,渝州已被老將軍收迴,他還能讓陛下信服的理由便隻有一個,那便是他的人親自拿下雲陽,自將軍您南下渝州,如今已接近一個月,此刻正是他尋找說辭,替代將軍的最好機會,再晚,將軍您真的攻下了雲陽,他便不會再有機會了。”


    如果說陶臣末剛才的那句話隻是一根針,那麽這一番分析便是萬株箭,梁平川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無奈和挫敗,他一心隻為報效大淵,想不到,最後還是會被自己人捅一刀,雖然目前隻是陶臣末的推斷,可是以他對秦庸的了解,他相信陶臣末所說的會變成現實。


    梁平川未再說話,他隻是盯著天影關,盯著陶臣末,盯著程錦尚,然後哈哈一陣狂笑,他突然感覺到自己老了,感覺自己已經不適合征戰了,真真切切的想起了自己已經七十多歲了。


    梁平川的笑,笑得陶臣末和程錦尚萬分悵然,笑得不遠處的陸文霆萬般心酸。


    良久,梁平川止住了笑聲,緩緩道:“若真如此,老夫認命,大淵也認命。”說罷,他意味深長的看了看眼前那位不怒自威的雲麾將軍和那位沉穩內斂的白衣少年,跳上馬去,一聲大喝,疾馳離開。


    梁平川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被兩個年輕人的話帶到無言以對,更致命的是他竟然在內心深處十分認可他們說的那些,現在想想,自己去勸降的想法甚至十分可笑。


    遠在雲州的梁雲碧並不知道天影關外發生的一切,他依舊在計劃著下一次進攻,他的計劃也不總是能順利進行,一來,雲陽在雲州糧道加強了護送兵力,二來,他手下的這些兵幾乎未上過真正的戰場,多年懶散早就讓軍人的意誌力被磨滅得所剩無幾,再加之南方叢林濕氣甚重,部分士兵水土不服,長久奔波,不少人已經有些抗拒執行命令了,按照梁雲碧的作風,殺一兩個典型以正軍紀並不是什麽難事,可是他並沒有這樣做,他不是怕手下嘩變,相反,他隻是覺得十分失望,這不是大淵的子民,更不是大淵的兵,這些人想的是如何活命,而不是如何為朝廷效力,他也十分理解,如此朝廷,想要人人忠心耿耿幾乎是不可能的,不過他並未放棄,他心裏明白,隻要自己的父帥還沒有下令撤兵,他便會按照計劃繼續進行,盡管有人不甚情願,但他威嚴仍在,攻擊糧道的任務還是在繼續著。


    程錦尚很頭痛,這梁雲碧果然是厲害,這麽些日子下來,從平田運來的糧草幾乎讓他劫了個精光,王金易奉命追繳梁雲碧,可雲州山高林深,幾次出擊,竟未尋得對方半分蹤跡,再這樣下去,雲陽將士斷糧怕是難以避免了,於是便又召集諸將商議對策。


    雖說陶臣末推斷秦庸最終會來雲陽搶功,但是具體多久,誰也說不準,更重要的是,來搶功的人還未必一定會輸。


    廳中眾人一時沉默。


    這時候,邊向禽突然有了主意。


    “既然秦庸早晚會對雲陽下手,而梁老將軍對雲陽的威脅又是如此之大,那我們為何不讓秦庸這個小人早些來呢?”


    “老弟,有何高招?”程錦尚迫不及待的問。


    “咱們雲陽不是快支撐不住了嗎,那行,咱們也不掩飾,就把這個消息傳到泰安,說得越嚴重越好,你想啊,秦庸要是聽到這個消息,他能不心動嗎?雲陽支撐不住了,與其讓老將軍來拿頭功和不讓自己來吃下這塊糖呢,他一定會以為這是取代老將軍最好的機會。”


    “有道理,有道理!”程錦尚聞言十分高興,繼續問道廳中眾人“諸位以為如何?”


    唯今之計,沒有比這個更好的辦法了,所以陶臣末、成言吾等人都十分讚同,如今雲陽眾人,可能從來沒有這般想念這位大淵的宰相過的。


    很快,雲陽城危的消息便在泰安散播開來。


    聶無相與安影棟等人聞此消息竟是十分不安,如果梁平川真的拿下了程錦尚,那眼下大淵便再無如此有用的攪局之人了,起碼短時間內不會出現,聶無相立即指示安影棟,想辦法讓秦庸盡快召迴梁平川。


    得此消息,秦庸自然是十分高興的,不對,應該說是萬分高興,他一直在苦苦等待機會將梁平川取而代之,如今正是最好的時機,恰好安影棟也建議他盡快派人接手渝州,不然將失去千載難逢的機會,幾乎不用衡量,秦庸便進宮去討要聖旨去了。


    時間又過去近十天了,梁平川心中的不安已經開始慢慢減少,他開始慢慢的認為陶臣末的推斷錯了,因為不管如何,眼下進宮雲陽的時機已經成熟,雲陽已經斷糧很久了,他隻需要再多一兩天,就可以拿下關內十餘萬饑餓的大軍,陸文霆也躍躍欲試,跟隨梁平川的這段日子,他已經學會了不少,眼下就是檢驗成果的時候。


    整軍,壯行。


    正待上酒洗刀,突然聖旨到了。


    “君承天命,皇帝詔曰:平叛督帥梁平川自奉旨南下剿賊以來,已一月有餘,所耗軍力之多、軍資之重已負朕之所托,然亂賊程錦尚之流依然盤踞大淵重鎮,不見其損,時日之長,至不忠之舉表於天下,引天下亂民效仿,大淵四境不安,渝州戰局不利,主帥難辭作戰不力之責,然念奪迴渝州有功,功過互除,特著,除去梁平川帥印,即日迴朝聽訓,令,王驚瀾為渝州雲麾將軍,鍾傑為渝州刺史,接手渝州平叛諸事,詔畢。”


    陪同宣旨太監一同前來的,正是王驚瀾和鍾傑。


    聽完聖旨,陸文霆怒火中燒,正欲起身大罵,梁平川一把扯住他,輕聲說道:“事已至此,無需動怒。”


    相比陸文霆,梁平川顯得異常平靜,這些天,他擔憂的事終究還是發生了,發生之前,他總是憂心忡忡,發生之後,他反倒像做完了一件大事。


    他在無數下屬憤憤不平的眼光中十分平靜的接下了聖旨,並微微頷首向來者致意。


    這一舉動倒是十分出乎來人的預料,王驚瀾與鍾傑也向梁平川行了一禮。


    王驚瀾開口說道:“老將軍平叛有功,隻是陛下想要......”


    “你不必多言,既然聖意如此,老夫不會再做糾纏,也不會有任何問題,接下來,就看王將軍的了。”梁平川並不想聽王驚瀾說些冠冕堂皇的話。


    他很痛快的讓人取來了兵符和帥印,全部交給了王驚瀾,並吩咐手下去雲州傳令,讓梁雲碧即刻撤兵,並在渝州與之會和。


    走之前,梁平川再一次來到了關門之外,此刻他的內心已經毫無思緒,這麽些年來,他最終還是服老了,不想再去爭了,眼前浮現的是數十年前那三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偶爾也會閃現前些日子與自己對話的那兩名所謂的“叛賊”,突然間,他似乎明白了,如今天下之事早就已經與他沒有任何關係了,都是那些年輕人的,是非成敗,已然隨風而去。


    梁平川走,陸文霆也自然不會留下,看到梁平川落寞的背影,他的心裏當真是五味雜陳,這些日子相處下來,他見識了梁平川的滿腹謀略,也感受到了這位老人報效家國的一腔熱血,隻是有心者總被辜負,他替老將軍不值,可是也別無他法。


    與梁平川一樣,梁雲碧接到命令後幾乎沒有太大反應,這些他早就想過,本來朝廷重新啟用自己的父親他就十分反感,更是反對父親應召,奈何拗不過父帥,隻得跟隨前來,如今好了,大淵要自斷命脈,他無話可說,接到命令,便立即整兵迴渝。


    在渝州,梁平川、梁雲碧父子相見竟是雲淡風輕,仿佛一切都未發生過,梁平川一把摟住梁雲碧,朗聲說道:“走,待你我二人見過聖上之後便迴鄉種田,再也不管朝廷這些鳥事了。”


    梁雲碧眼含熱淚的不住點頭。


    不過很快,他們便接到了另一道聖旨,“朕已知悉渝州戰事,念老將軍年事已高,山高路遠,不必再迴朝聽訓,雖未成剿賊之責,但收迴渝州有功,著賞黃金五千,即日迴鄉安養”。


    梁平川笑得淒然,這陛下連見都不想見自己了,又或者他心中還是有些愧疚吧,罷了罷了,都是要走的,那便幹幹脆脆的走吧。


    臨走之時,梁平川意味深長的看了看陸文霆,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十分喜歡眼前這個小夥子,如果自己還有用,他願意帶著他一起征戰沙場,可惜永遠也不會有這個機會了。


    “文霆呐,你今後作何打算。”


    陸文霆也淒然,他是真替眼前這位發髻花白的老者不值,微微躬身,陸文霆緩緩說道:“隨天下大事,逐男兒之誌。”


    梁平川突然明白,他未談“忠君報國”隻言“隨天下大事”,恐怕這大淵是再無良將了。


    梁平川未再說話,隻是歎了一口氣,起身上馬,道了一聲“保重”便疾馳而去。


    陸文霆深深鞠了一躬,直到看不見梁平川父子這才起身離開。


    敵軍換帥,消息很快傳進了雲陽城。


    雲陽諸將大喜,接下來,隻要好好守住王驚瀾的第一波攻擊便可成大事,王驚瀾是來求勝的,他要快。


    梁雲碧剛走不到一天,王驚瀾便徹底接管了軍中所有事務,安排進了自己所有想要安排的人,不過有數萬人已經被梁雲碧帶到了雲州,他要等這些人迴來,接下來,他要集中所有的力量一擊而中。


    程錦尚幾乎將整個雲陽城的兵力全部布置在了天影關,雲陽城中所有還能調運的糧草也都全部為天影關準備著。


    雲陽城中,人心各異,圖蘭博拜極力勸說圖蘭骨柔趁機離開,但圖蘭骨柔不為所動,她清楚,如果此戰雲陽戰敗,她將陶臣末帶迴北棄的機會便又來了。


    良祛再一次擔憂起來,他擔心任蒹葭,擔心小盈盈,他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總是安定不了幾天。


    蘇枕也十分不安,好不容易逃離了渝州來到這山清水秀的地方,想不到,還是免不了要麵對戰亂。蘇木卻說不清楚她內心到底是什麽想法,這裏危險,可是她竟然不太怕,她唯一想到的竟然是那位總是在將軍府忙碌的少年將軍。


    陶臣末也不是什麽都不會擔憂,臨戰之前,他特地找來任蒹葭,告訴她,一旦天影關被攻破,那她便要帶著曾盈盈和蘇木等人立刻撤出雲陽,雲陽軍讓朝廷吃盡了苦頭,雲陽一旦陷落,王驚瀾定會在城中嚴查與之有幹係的人員。


    任蒹葭並不打算走,但是她卻來勸蘇木離開,人是她帶來的,並保證說雲陽不會有危險,可不曾想這結局竟反轉得如此之快。


    可是蘇木卻淡淡的說了一句“這城不是還未破嗎”


    是夜,月黑風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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