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危城計


    天影關,渝州入雲陽的必經之路,一麵是陡峭的石壁石林,一麵是險峻的懸崖深淵。


    新的雲陽宣威將軍周伊通意氣風發,本來在這個時候一般的人是不太願意來雲陽這個是非之地的,可是周伊通卻甚是樂意,他自認為自己行事雷厲風行,令行禁止,他是秦庸的侄女婿,與其它秦相的門生相比,自己得到的信任似乎還不夠,他需要雲陽這樣的地方來徹底引起秦庸的注意。而秦庸看重的是他心狠手辣、做事從不拖泥帶水,如今雲陽的亂象需要這樣一個手腕強硬的人才能鎮得住。


    周伊通帶著兩百親兵大搖大擺的一路行進,路過天影關,見此大好山川心中頓起幾分豪氣,心想如此山水定能助他飛黃騰達,正得意間,石林中突飛出一輪亂箭,隻聽一陣哇哇哀嚎聲,已有數十人倒下,周伊通心中暗叫不好,想來是在這是非之地遭遇山賊了,但周伊通並非未見過市麵之人,雖然有些驚駭但也很快恢複了平靜,掀開車簾,跳下地來,朗聲道:“周某人初來乍到,不知有英雄好漢立於此間,未拜山頭實有冒犯,還望好漢出來一見,我周某人定盡禮數。”


    一通話說完,卻不見得有任何動靜,良久,石林中方才有人問道:“想必這位就是周伊通周將軍了?”


    周伊通一聽來人報出了自己姓名,想必應是認得自己的,更何況自己的車馬儀仗都是打的官牌,配的宣威將軍的行仗,來人再大膽想必還不至於肆無忌憚的襲擊朝廷命官的儀仗吧,想到此頓覺是誤會一場,笑道:“正是,好漢若是不計較,還請讓周某人過了這一畝三分地,待我行到雲陽,必將重謝。”


    石林中的人還是不現身,沉默了一會兒後,有些不大情願的說道:“好吧,既是新到的宣威將軍,兄弟們,把箭收起來。”


    周伊通和眾手下一聽,頓覺渾身一鬆,隨即一陣歎氣,想來是嚇得不輕,但是周伊通盤算的自然不是到雲陽後如何酬謝這幫山賊,他想等他到了雲陽的第一件事肯定是先派兵剿了這幫目無王法的草寇,順便以雲陽各府督管不力至草寇亂起為由治治各階的威風。


    石林中人在答應放行之後悉悉嗦嗦的響了一陣,但卻始終未見有人出來,周伊通正欲再次催促時突感不妙,又一陣亂箭飛來,正放鬆的親兵們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被射成了刺蝟,或因心急不及躲避掉下了懸崖,周伊通趕緊拔刀亂舞,擋開一陣亂箭,等到手忙腳亂的躲到馬車背後時才發現自己所帶的兩百親兵已所剩無幾了,僥幸活命的早就嚇得魂不附體了。


    周伊通惱羞成怒,大罵道:“大膽狗賊,我是雲陽宣威將軍,爾等竟敢公然襲擊朝廷命官,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


    “哈哈哈哈,周伊通,你好大的口氣。”伴隨一陣狂笑,石林中的人終於出來了,為首者青衣長劍,麵容甚是精神,看上去年不過四十,而身後的數十人個個都虎背熊腰,精神奕奕,看上去絕不像是一般的山賊,周伊通探出頭一看,大惑不止,忙問道:“你們到底是什麽人?知不知道我是新任的雲陽宣威將軍,我若有個三長兩短,爾等九族難幸。”


    青衣男子冷笑道:“周伊通,你沒弄明白,你今日之所以招此大禍,就是因為你是新任的宣威將軍,雲陽是非之地,周大人命中五行不全,是鎮不住這片山水的。”


    周伊通似乎明白了什麽,驚詫的問道:“你們不想我到雲陽任將軍,你們,你們是陶臣末派來的人?對,一定是,你們這是要造反嗎?”


    周伊通猜得不全對,這幫人確實是來阻止他到雲陽的,但不是陶臣末派來的,而是程錦尚,青衣男子不是別人,正是程錦尚府上神秘劍客連城宗。


    連城宗搖搖頭,說道:“你還是錯了,算了,你也別猜了,周將軍,你是選擇自己來還是我動手?”


    如果說剛才未見得林中之人周伊通隻是驚駭,那麽見到他們之後,他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絕望,他怒目圓睜,滿是憤怒、驚恐,但是毫無辦法,不過周伊通不打算就此認輸,他在做著最後的努力,說道:“陶臣末得罪了秦相,冒犯了聖上,你們就算殺了我還會有其他人來,不管怎樣,陶臣末這宣威將軍是肯定做不成的,你們是他的將士,主子死罪,你們一時衝動護主心切我可以理解,如果我任了宣威將軍,我定保諸位飛黃騰達,你們別忘了,我是秦相子婿,隻要我一句話,諸位又豈止安於這小小雲陽?”


    連城宗再一次搖搖頭,說道:“周伊通,我等若是如此見利忘義之人和你又有何區別,更何況,你所猜的都錯得離譜,這樣吧,我曾聽聞你武藝不錯,我給你一個機會,你若二十招之內能贏我,我就放過你。”


    周伊通別無他法,看了看手中的刀,稍稍猶豫後問道:“就算我贏了你,我要怎麽相信你會放過我?”


    連城宗冷冷道:“你還有選擇嗎?”


    周伊通一聲怒吼,拔刀便砍向連城宗。


    連城宗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是因其為救妻兒怒殺惡霸被官府圍剿時得了程錦尚相救後才投入雲麾將軍府的,像周伊通這種武藝不精又懈於操練的人哪裏會是他的對手,二十招過去,周伊通甚至連他的衣襟都未曾碰著。


    周伊通此刻已徹底絕望。


    連城宗冷冷道:“周伊通,下輩子做個好人,別再為虎作倀了。”說罷長劍出鞘,撲哧一聲,周伊通身首分離。


    未時,陶臣末被成言吾摔兩千精兵從雲陽押往渝州,魏文忠隨行,任蒹葭等人送至城門,百姓十裏跪拜,曾盈盈眼含熱淚,看到此景,任蒹葭也不禁眼眶濕潤,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安慰這個才幾歲的小姑娘,此時此刻,她自己都需要一個安慰。而陶臣末卻看起很輕鬆,似乎終於卸下了一身包袱,有時候,死亡未必見得是一件壞事。


    酉時,將軍府中等待迎接新任的宣威將軍已多時,卻不見迴音,鍾傑麵有憂色,閆宇一臉無奈,讓他選,陶臣末這樣的人似乎更好,而即將到任的周伊通是秦相的人,不管怎樣,卑躬屈膝是肯定逃不了的了,所以此刻的他竟然有些想念陶臣末,而程錦尚、王金易等人的臉上卻毫無表情,即將發生的一切對他們來說似乎早就在預料之中。


    終於,廳中眾人等來了消息,兩個消息。


    一是新任的宣威將軍周伊通在天影關被山賊突襲,身首異處,一是黔州楊明珍再次糾集五萬大軍直逼雲陽。


    聽到這兩個消息,最驚駭的自然是閆宇和鍾傑。


    閆宇感歎命苦,好像所有壞事在最近都集中爆發,他顫顫巍巍的說道:“山賊,雲陽這麽多年從未出現過山賊,怎麽會在這時候冒出來,楊明珍這個王八蛋也偏在這時候鬧事,還讓不讓人活了?”


    鍾傑一臉愕然,想不到這些山賊竟如此大膽敢襲擊朝廷命官,雲陽宣威將軍斃命,楊明珍又突襲而來,不妙,雲陽肯定是不能待了。


    而任蒹葭首先想到的自然是陶臣末,她曾與陶臣末並肩擊退強敵,可如今物是人非,雲陽已亂成一鍋麻,如此形勢誰又可以力挽狂瀾?她更擔心的是周伊通的死很可能與楊明珍有關,楊明珍在此刻襲城絕對不是巧合,或許他想要的正是雲陽無主,既如此,陶臣末活著也是一種威脅,所以此刻離雲陽還不遠的陶臣末很可能有性命之危。


    她在雲陽雖無官無職,不宜插手事務決斷,不過她等不了,向程錦尚請拜道:“程將軍,楊明珍對雲陽圖謀已久,雲陽府在閆大人和陶將軍的整治下從未見有山賊出沒,至少在卑職來雲陽府這段時間從未曾聽聞,卑職以為周將軍之死與楊明珍脫不了幹係,他的目的就是讓雲陽無主,製造混亂,從而好報上次慘敗之仇,陶將軍雖已被押離雲陽,但楊明珍定不會放過他,我擔心陶將軍有性命之危,卑職請求將軍準許我帶兵前往護送。”


    任蒹葭這麽一說,王立陽瞬覺脊背發涼,這楊明珍著實太狠毒了,所以他也趕緊跪拜請求程錦尚再派些兵力護送陶臣末。


    程錦尚有些哭笑不得,這些雲陽將士知道大敵當前不擔心城池是否可保卻一個勁的擔心主將是否安全,實在是有趣,但是他心裏更多的是高興,一來任蒹葭的一番話不經意間將周伊通的死引向了楊明珍,自己再也沒有絲毫嫌疑,二來為陶臣末能有這樣的摯友和屬下感到由衷的欣慰。


    他作勢安慰道:“二位快些請起,楊明珍大軍還未抵達雲陽,所以他不可能威脅到陶臣末,就算他派人假裝山賊,想偷襲陶臣末也是不可能的,別忘了,本將可是派的最精銳的士兵護送的,更何況還有成言吾和魏文忠,所以你們放心,陶臣末定會安然無恙的。”


    此刻廳中最尷尬的莫過於鍾傑了,兩個消息,都是壞消息,可是廳中眾人貌似都不太關心,反而一個個都在擔心陶臣末這個犯了死罪之人,新到的周伊通可是已經身首異處了,怎麽沒有一個人過問?


    程錦尚見火候差不多了,深深的歎息了一聲,實際上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但他不能表現得過於鎮定,而是要假裝鎮定,而且要眾人看出來他是假裝鎮定。歎完氣,他掃視了眾人一眼,帶著幾分憂慮的說道:“大家別慌,這個......周將軍還未到任便慘遭山賊屠戮,實在是令人痛心,周將軍之死不管是真的山賊作亂還是楊明珍陰謀為之,其都是在雲陽境內殞命,我看,我看這樣吧,雲陽是閆大人治下,既有山賊出沒,閆大人自然是難脫幹係,所以追查山賊之事還是得閆大人來辦,至於楊明珍,這個......這個大家也不用擔心,渝州監尉史鍾大人在此,他身負皇命,接手雲陽防務,我等,我等聽從調遣。”說罷還假裝抹抹額頭的汗珠。


    任蒹葭非常不解,這與她聽說的雲麾將軍相去甚遠,在他印象裏,渝州雲麾將軍威武霸氣,雷厲風行,哪是今日這副模樣。


    任蒹葭雖不解,但是程錦尚很滿意自己的表現,廳中眾人,特別是雲陽的一眾官吏見程錦尚如此模樣便知雲陽必然危矣。


    鍾傑聽程錦尚這麽說自然不能理所當然的坐著,他深知程錦尚是在推卸責任,所以他趕緊說道:“哪裏哪裏,程將軍過獎了,論官階,程將軍比鍾某人高辦階,論職責,程將軍是大淵雲麾將軍,本就有戰時出征,閑時治安之責,更何況,程將軍這些年南征北戰,論經曆,我鍾某人可是半點兒都不及的,所以程將軍就別謙虛了,楊明珍五萬大軍來襲,雲陽之危非程將軍不可解啊。”


    程錦尚有些為難的看了看廳中眾人,然後湊近鍾傑耳邊,低聲說道:“鍾大人你有所不知,為了完成秦相交代的事情,我已將最精銳的士兵和最有經驗的各校尉派去護送陶臣末了,如今雲陽的士兵戰力有限,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鍾傑一臉愁容,也小聲道:“程將軍不要開玩笑,你前些日子不是調了五萬精兵來雲陽嘛,這才抽調兩千人馬,剩下的難道不可與楊明珍一戰?”


    程錦尚道:“唉,此事說來怕有些對秦相不敬,我調來雲陽的幾萬士兵相比留在渝州的數萬將士而言還要差不少,你也知道,我能調動的就這麽多,留在渝州的都是秦相的人,而且,不知鍾大人有沒有感覺,這雲陽濕氣較渝州重得多,這幫將士有些水土不服,戰力早就打了折扣,你讓我怎麽打?你又不是不知道楊明珍的士兵都是些不要命的人,上次陶臣末能贏主要是敵方將領分兵合擊失算,雲陽能勝,多有僥幸,這次可就不一樣了,楊明珍吃一塹長一智,我哪有勝算?”


    鍾傑說道:“程將軍都沒把握,那你為何將我托出來?你這不是為難我嗎?”


    程錦尚又看了看廳中眾人,咳了幾聲,繼續壓低聲音對鍾傑說道:“你看,鍾大人您是拿著聖旨來雲陽的,聖旨已明示你接手雲陽防務,你可是代表著陛下,如今雲陽有難,我不將你托出來你也得自己頂上啊,你看這樣行不行,鍾大人先暫時守住雲陽,我去渝州搬救兵?”


    鍾傑一聽,這程錦尚不是要逃嘛,這還得了,一擺手,將茶幾上的杯子碰倒在地,摔了個粉碎,廳中眾人本就聽不見這二人在嘀咕些什麽,見此情景更是嚇得不輕,鍾傑愣了一陣後強裝鎮定,繼續對程錦尚說道:“萬萬不可萬萬不可,要留也是程將軍留下啊,陛下雖命我接手雲陽防務,可我毫無作戰經驗,留下起不了任何作用,你就別為難我了,要不這樣,我去搬救兵,你留下守城,我即刻出發,保證三日之內把救兵送到。”


    程錦尚一聽,說道:“這怎麽行,鍾大人此次來挾帶陛下聖威,這一走,雲陽人心還不更亂?”


    鍾傑趕緊說道:“哎呀,程將軍,你我說再多都沒用,要不問問大家意見,看由誰留守雲陽?”


    程錦尚擺擺手,嚴肅道:“鍾大人怎可如此行事,你是陛下欽點來接手城防的,怎麽可以又讓大家決定,你這豈不是明擺著拉著眾人與你一起違抗皇命嗎?”


    “程將軍,大事要緊,別總拿聖旨壓我,我想,能讓大家做一個最有利於雲陽的選擇未嚐不可啊。”鍾傑說完起身提高嗓門對著眾人說道“宣威將軍被刺,楊明珍大軍犯境,適才我已與程將軍商量好了,由於情況緊急,由諸位決定我與程將軍中的一人留守,另一人去渝州求援,程將軍多年來南征北戰,軍功甚高,我的意思是程將軍留下,我即刻出發前往渝州求援,不知諸位可有異議?”


    廳中眾人都清楚,程錦尚是雲麾將軍,論打仗行軍自然是鍾傑所不可比的,所以還不待程錦尚說話,眾人都紛紛表示同意鍾傑的提議,程錦尚假意擦著額頭的汗水支支吾吾的說道:“這個,這個鍾大人可是奉旨接手雲陽防務的,諸位如此選擇似乎不太妥吧。”


    閆宇哀聲道:“程將軍可別再推脫了,鍾大人此議甚為合理,看在雲陽數萬百姓的份上,就請程將軍留下應戰楊明珍吧。”


    廳中眾人也都紛紛附議。


    程錦尚故作慌張,見火候已差不多,囁嚅道:“即如此,那就,那就依鍾大人所言吧。”說完還不忘再一次擦擦額頭。


    見程錦尚最終應允,鍾傑和廳中眾人也就都心安不少,特別是鍾傑,終於可以名正言順的離開雲陽了,但是任蒹葭和王立陽心中卻甚不是滋味,這程錦尚今天好像過於失態了。


    事後,鍾傑帶著護衛離開雲陽火速返迴渝州,而王立陽非要去找程錦尚問個清楚,卻被任蒹葭阻止了,任蒹葭深知王立陽的脾氣,若讓他去質問程錦尚必然會出什麽岔子,但是任蒹葭心中也有諸多不解,特別是她心裏一直放不下陶臣末的安危,猶豫良久,任蒹葭最終還是決定去探探程錦尚的口風。


    程錦尚見到任蒹葭並沒有表示出太多的驚訝,反而一臉笑意。


    任蒹葭聰慧賢淑之人,自然也不會直接質問程錦尚,而是向程錦尚請求道:“卑職實在放心不下陶將軍的安危,懇請程將軍準許我一路護送其到渝州。”


    程錦尚笑問道:“夫人怎能不知輕重,如今楊明珍大軍壓境,你身在雲陽為何不擔憂雲陽安危卻在意陶臣末生死?”


    被程錦尚這麽一問,任蒹葭不由得有些語噎,捫心自問,自打到雲陽,任蒹葭與陶臣末等人上下一心,看似為了雲陽安危,可如今陶臣末被問罪押解,自己對雲陽的感情似乎突然間變得淡薄了,她一直擔心著陶臣末的安危,並未注意自己的這些變化,被程錦尚這麽一問,甚覺慚愧。


    程錦尚見任蒹葭突然噎住竟忍不住哈哈大笑,說道:“好了,本將知道你來的目的,本將就隨便一問,別往心裏去。”


    任蒹葭隻得尷尬一笑。


    程錦尚繼續問道:“不知在蒹葭夫人眼中,本將是個什麽樣的人?”


    任蒹葭有些詫異,稍稍猶豫,答道:“卑職此前未曾見過將軍,也未曾與將軍共事,並不知將軍為人處世之道,但曾多次聽聞將軍惜才愛才,愛兵如子,既膽識過人又謀略滿腹,這也是為何卑職今日所生疑慮之由來。”


    程錦尚笑道:“這個評價雖不全對,但本將聽著還多少有些自得,哈哈,本將再問你,你信世人的這個評價嗎?”


    任蒹葭想了想,說道:“人與人之間沒有無緣無故的信任,卻能有無緣無故的猜疑,但好在卑職幸得遇見陶將軍,得以相信這世間可以有毫無理由的信任,可以沒有毫無緣由的猜疑,陶將軍信得過程將軍,而我信得過陶將軍,所以縱使卑職疑慮萬千,此刻我依然相信程將軍今日之舉定有緣由。”


    程錦尚依舊笑著,繼而又有些嚴肅的說道:“即如此,那就請夫人繼續信任我,此事關乎大體,知曉根源的人越少對陶臣末、對雲陽才越有利,所以還請夫人見諒,本將此刻還不能細說,但請夫人放心,陶臣末無危,雲陽無危。”


    任蒹葭雖依舊有些疑惑,但是她相信程錦尚絕不是貪生怕死之輩,有他此言也算得了半分心安。


    從程錦尚處告別出來,早就等得不耐煩的王立陽立馬湊了過來,詢問任蒹葭結果,任蒹葭微笑著安慰王立陽,將程錦尚的話向他複述了一遍。王立陽在雲陽十數年,本覺得這一生基本上就混個小小守城官了了,直到遇見陶臣末才讓他燃起了少年時期就萌發的雄心壯誌,眼見一切似乎開始有了轉機卻不料陶臣末飛來橫禍,如今陶臣末被擒,和整個雲陽城一樣,王立陽也似乎瞬間失去了主心骨,此刻的雲陽他誰都不敢信任,唯有任蒹葭能讓他稍稍心安,既然任蒹葭選擇相信程錦尚,他也隻好暫時先平靜下來。


    如今雲陽城內的人都各有心思。閆宇等一眾官員已經哀傷到近乎麻木,好好的雲陽城如今可以說是波折不斷,特別是今日見了程錦尚和鍾傑的表現,讓他們確信此次雲陽城怕是再難幸免了,一眾官吏都盤算著找個機會離開雲陽,可程錦尚卻派人將他們看得死死的,說什麽雲陽各級官員必須留下共助雲陽,以免人心惶恐,在閆宇他們看來,程錦尚此舉無疑是想多拉幾個墊背的。


    而任蒹葭和王立陽、吳長青等人則擔心著陶臣末,特別是任蒹葭,對她來說,雲陽城破與不破似乎並無太大關係,她曾以一肩之力挑起數萬桐平百姓的性命,所以她並非冷血無情之人,隻是此刻,她更想陶臣末能安然無恙,因為她堅信,隻要陶臣末還活著,雲陽城終有一日能重歸寧靜,她悵然,不由得走到了雲水岸邊,眼裏滿是昔日與陶臣末共步雲水之岸的情景,曾盈盈乖巧懂事,一路不吵不鬧,偶爾抬頭看看母親的倦容,欲言又止,良袪一直想勸任蒹葭想法離開雲陽,特別是此刻,可是他知道自己的府司大人是深明大義之人,此刻是斷然不會離去的,所以他也隻是默默的跟在兩位主人的後麵,並不言語。


    全雲陽城最安心的當屬白楊渡總委竇明了,因為楊明珍來攻,他也被召迴,但是迴到雲陽府後他卻並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在府中不安的等待,而是帶著傭人劃了一葉小舟到雲水上垂釣去了,任蒹葭正兀自走著,突然聽到有人在招唿她,抬頭一看,正是竇明,竇明笑嗬嗬道:“就說今日怎會如此順手,一炷香時間不到已然起了好幾條大魚,原來是夫人遊於岸邊,想來是水中魚兒也憂夫人之憂,心不在焉,被我得了利。”


    任蒹葭到雲陽之後見過竇明幾次,也曾聽陶臣末說起過,當年陶臣末得以任宣威將軍,竇明可以說是功不可沒,但此人不喜功,不好鬥,陶臣末任了宣威將軍後一開始本是打算讓他做將軍府內務的,但是被他婉言謝絕,最後還是堅持迴到白楊渡做他的總委。


    聽到竇明打趣,任蒹葭不禁莞爾,笑道:“竇總委好興致,如今這雲陽城能有此閑情逸致的恐怕是再無他人了。”


    竇明道:“老夫別無他用,但就夫人說的這一點老夫可以保證,不光是雲陽城,就算放眼整個天下也沒幾個人能比得了老夫的,今日老夫手順,定是蒹葭夫人行運,若是不嫌棄,不妨嚐嚐老夫的手藝?”這竇明的仆人正生著炭火準備將魚下鍋了。


    盛情難卻,任蒹葭轉身看了看曾盈盈和良袪,示意良袪先帶曾盈盈迴府,自己也就隨後上了小船。


    竇明給任蒹葭沏了一杯茶,自己則端起了一杯老酒,飲了一口,嘖嘖道:“好酒,夫人稍等片刻,這雲水的魚就要現殺現做,絕對比夫人平日裏吃的要好太多。”


    任蒹葭笑道:“天寬水闊,若是沒有諸事憂心,這還當真是有如神仙了。”


    竇明擺擺手道:“世間並無擾心之事,隻有擾心之人,凡人之所以太多憂慮主要是設想太多了,夫人你看,這雲水風平浪靜,哪裏能見得有半點刀兵之聲?”


    任蒹葭有些疑慮,問道:“竇總委此言何意?”


    說話間,竇明的魚竿又有了動靜,竇明趕緊放下手中酒杯,挑竿收弦,好一條大魚又上鉤了,竇明很是滿意,將吊起的魚仔細看了看,然後很滿意的又將它放迴了江中,說道:“今日已然夠了,就把你留到下次吧。”放歸的魚狠狠的擺動了幾下尾巴便消失不見了,竇明迴到座位上,端起酒杯又飲了一口,然後緩緩說道:“現如今雲陽眾人就如這江中的魚,有人上了鉤等著被宰,成為他人腹中餐,而有人就像剛才這條魚,運氣不錯,重生了。”


    竇明一番話說得任蒹葭雲裏霧裏,任蒹葭抿了一口茶,笑道:“竇總委言語甚是深刻,隻是蒹葭愚鈍,不甚明白。”


    竇明捋捋胡子,說道:“夫人若是像這江中那些心不在焉或是一心戀著魚鉤上的蚯蚓的魚一樣,那便很有可能自尋煩惱,成為盤中餐,若是放寬心,仔細捋捋心思,便會明白他人盤算,水深任魚遊,怡然自得便不遠矣。”


    任蒹葭似乎明白了什麽,問道:“竇總委是在說雲陽如今所發生的一切?”


    竇明笑了笑,說道:“老夫隻告訴夫人一件事,那就是雲水平靜,並無風浪,無山洪也無驟雨,所以雲陽城何來危急一說?其它的便要夫人自己想了。”


    任蒹葭何等聰明之人,竇明這一說,她似乎更確信了心中的想法,說道:“竇總委是說楊明珍根本就不會來攻打雲陽?”


    竇明道:“想想為什麽。”


    任蒹葭想了想,楊明珍兵敗雲陽才過去兩月不足,縱使他宣稱自己有十萬之眾,但雲陽一戰幾乎損失過半,且其精銳流亡軍團亦在其中,盡管他最得力的軍隊未曾來渝,不過經此一役,黔州諸部對其的恐懼已然開始轉變,在未確定黔州安平之前,楊明珍決不再敢強攻雲陽,更何況,渝州精銳此刻盡在雲陽,功震四夷的程錦尚坐鎮垂望,楊明珍就算再匹夫也定不敢在此時來襲,那麽,既然楊明珍不會攻打雲陽,那雲陽城最近所發生的一切又意味著什麽呢?程錦尚故意委蛇不前,要推鍾傑為帥,鍾傑自不敢莽撞接手,那鍾傑逃迴渝州便自然而然了,再想到事後麵見程錦尚,程錦尚的種種表現,任蒹葭立刻明白了,一切的一切都是程錦尚有意為之,散布楊明珍攻城的消息意在逼退鍾傑,那麽,新的宣威將軍遇刺,會不會也是程錦尚一手策劃呢?想到此,任蒹葭突覺背脊發涼,不由得擺了擺頭,趕緊飲了一口熱茶。


    竇明看得真切,笑道:“夫人想清楚了?”


    任蒹葭點點頭又搖搖頭,說道:“此事若真如我所料,那也算不得多隱秘,我隻是,隻是被某些事擾了心,並未在意背後厲害。”


    任蒹葭口中的某些事當然指的是陶臣末的安危,竇明飽含深意的笑了笑,說道:“夫人心有所寄自然不是什麽壞事兒,既然清楚了整件事情,便當個明白人,休再想些無用的。”


    被竇明這麽一笑,任蒹葭有些麵熱,不過很快又恢複了平靜,說道:“竇總委休要笑我,不過蒹葭任有擔憂,不知.......”


    竇明不再帶笑,緩緩說道:“夫人還是擔心陶臣末會有生命危險?”


    任蒹葭憂心道:“不錯,想不到小小雲陽亦是暗潮洶湧,我實在是擔心陶將軍恐成他人手中棋子。”


    竇明歎了一口氣說道:“陶臣末這小子,無論是心思還是武藝,都非常人可比,但過於內斂,內斂之人必有固執之憂,固執太過便有迂腐之嫌,斬殺褚純安一事若換作任何一人來處置都不會有今日之局麵。”


    任蒹葭似乎又想起了陶臣末的音容笑貌,悠悠道:“這件事發生之時,恐怕沒有人比陶將軍更為難了,陶臣末之所以是陶臣末而非其它庸俗世故之人,就是因為他寧願陷自己於危難也不願負心中道義,看似迂腐,實則乃真君子所為。蒹葭並無冒犯竇總委之意,隻是........”


    竇明愣了愣,哈哈笑道:“你看,夫人這是明擺著幫著陶臣末說話呀,不計較不計較,老夫別無本事,但看人向來很準,夫人不必憂心,陶臣末非夭壽之人,程將軍亦是真正愛惜陶臣末的,老夫相信天道輪迴,此事萬萬不會就此終結,你看,言盡於此,魚也差不多了。”


    從竇明的船上下來,任蒹葭的心情好了很多,一路迴到府中,第一件事就是抱起曾盈盈說要給她做好吃的,曾盈盈見母親這般高興自然也愉悅不少,更何況還有好吃的,良袪見得真切,但也並未多問,想來定是有好事發生了。


    而這邊鍾傑可就苦了。話說鍾傑覓得機會終於從雲陽逃了出來,一路上放鬆了不少,本想著盡快趕迴渝州,哪曾想半日路程後,一行人的馬群開始無緣無故的拉起肚子,這哪裏還走得了,但是無論如何他都是不願返迴雲陽的,所以打算步行到驛站換些馬匹,走了不到一天,卻不料又遭遇了山賊,一行人雖未有生命危險,可自己隨身攜帶的盤纏和官碟文書被搶劫一空,這下可苦了鍾傑,馬匹沒了還可以用官碟到各驛站或縣府做些迴旋,如今官碟文書也被搶走,就和一般百姓無異,他也帶著人去驛站想努力說服驛官相信自己就是渝州的監尉史,可是這些個驛官平日裏哪裏見過他,就算有人見過,此刻恐怕也會故意不認了,鍾傑隻得被當作無奈轟走,甚至還差點被亂棍打出門,本來以為離開了雲陽就算脫離了苦海,自己的任務也算完成得差不多了,哪料到這是下了刀山又入了火海,他心中疑慮,自己的馬匹不會無緣無故吃壞肚子,這麽多年,大淵天下雖烽煙四起,但渝州總體安穩,並未聽說有如此多的山賊草莽,可事情就是這麽巧合,在這個關鍵的時候,不僅自己的馬匹病了,就連山賊都似乎一夜間多了太多,但此刻的他無暇多想,眼下最重要的是怎麽快些迴到渝州。


    程錦尚內心的決斷並不堅決,可是事到如今好似箭在弦上,他已經將陶臣末這個引子拋了出去,如果此刻選擇退縮,於公於私都已說不過去,恐怕還得失去雲陽數萬百姓將士的心,更重要的是他確實愛惜陶臣末,如果不是別無他法他也不會棋行險招。


    程錦尚清楚的記得陶臣末臨走前的交代,所以他要求自己的左右要隨時關照著任蒹葭一行人。這一日,他讓吳長青取來了陶臣末的兵器,這也是陶臣末最在意的東西,提槍上手,略顯沉重,隻見槍刃似常上霜雪,寒光透亮,槍身乃精鐵打造,華玉鑲嵌,配以束束梨花雕刻,勢一起,槍刃破風,唿嘯而來,恰似二月梨花,春寒料峭之際,寒氣襲人,卻又美不勝收,程錦尚不由叫到:“上刃,上刃!”在一旁的吳長青卻有些傷感,寶馬配英雄,名劍隨君子,可如今陶臣末身陷囹圄,而這兵中之王卻隻得藏於煙雨之地,想來實在悲涼。


    程錦尚見得真切,收勢頓形,問道:“長青啊,你可曾見過如此神器?”


    吳長青躬身道:“卑職從入伍之日起便在雲陽,雲陽水淺池小,在陶將軍到來之前,卑職確是從未見過此等神器。”


    程錦尚凝視著手中兵器,問道:“比起本將的雙龍八環刀如何?”


    吳長青微微笑道:“未曾見將軍兵器神武,卑職自然不敢亂講,但既然是將軍兵器,想必定非泛泛。”


    程錦尚無奈笑道:“你們呐,我看這雲陽城中就陶臣末一人不會說話,其他人嘴都甜著,可怪就怪在你們這些人還都服他,唉,或許這世上也隻有陶臣末才配用這把溫玉梨花槍了,皆是謙謙君子,寧碎不屈。”


    吳長青並未接話,隻是臉上憂傷盡然。


    程錦尚依舊打量著手中長槍,不由得想起了些什麽,問道:“長青,你可曾聽陶將軍講起過這把梨花槍的來曆?”


    “卑職隻知這槍是將軍的恩師傳予他的,其它一概不知。”吳長青緩緩道。


    “那你可曾聽陶將軍說過他師承何人?”程錦尚追問道。


    “陶將軍從未說過他師承何人,但從將軍口中可以感受到他對這位長者的敬仰,也能推知將軍的恩師絕非常人。”


    “噢,這倒有些意思了,本將二十多年前剛入軍時,似曾見過這把槍,不過那時我官階不夠,未曾進得一看。”程錦尚夾雜著幾許迴憶,緩緩說道。


    這時候吳長青啪的一聲跪倒在地,悲戚的說道:“求程將軍救救陶將軍,救救雲陽百姓。”


    這一動作倒是把程錦尚嚇到了,於是趕緊上前想要攙扶吳長青,可吳長青竟太過悲切,死死不願起來,恰這時,任蒹葭也來到府中,見此情景已略知一二,經過竇明的開導,任蒹葭比先前要寬心了不少,所以也趕緊上前扶起吳長青,並安慰說道:“陶將軍吉人天相,想必不會有事的,長青你休要太過悲傷。”


    吳長青哽咽道:“要是吉人天相,也不必罪責加深還要送往泰安治罪了,卑職最近總是睡不安穩,就怕一覺醒來突然發現陶將軍......”說道此處已然不能成言。


    程錦尚無奈搖搖頭道:“長青啊,本將聽你言外之意像是在責怪我了,好了,你可是雲陽將軍府的管事,這樣哭哭啼啼的算怎麽迴事兒。”


    “夫人此來可還是為陶臣末之事?”程錦尚轉身問道任蒹葭。


    任蒹葭微微遙遙頭道:“事已至此,恐怕將軍也別無他法了,卑職前來,隻是,隻是想看看這將軍府中景致,不曾想將軍也在此。”


    任蒹葭這番話貌似比直接迴答“是”更讓人傷感,吳長青依舊跪在地上,任蒹葭再一次伸手去攙扶,這一次吳長青也未在堅持,而是抹了抹眼淚,拱手道:“卑職先行告退了。”說罷便退了出去。


    程錦尚看了看任蒹葭,說道:“我知夫人心境,如果夫人確實不是為尋我而來,那我便先去了,夫人可好好於此園靜靜。”


    任蒹葭未說話,隻是微笑著行了一禮。


    待程錦尚離去,任蒹葭竟然有些哽咽,本來心已開朗不少,不曾想一進門來見得吳長青如此模樣,竟再次心生悲愴,再加上看見院中一草一木似乎與故人道別就在昨日,可事實卻是差不多生死相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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