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城,濟生藥鋪。


    周掌櫃的把發黴的三七摻在新收的好藥裏,又偷偷往裏頭摻了莪術。周掌櫃賣藥從不短斤少兩,任誰拿秤去稱,也稱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是裏麵的質量嘛,懂得都懂。


    周掌櫃滿意地看著他的傑作,突然,門口的布簾子被一個身後背著藥簍的姑娘撩起來。那姑娘一進門,就問:“你們這兒,芍藥收嗎?”


    “那得看是不是好芍藥。”周掌櫃挑剔地說。


    他從前從沒見過這姑娘。傅薇看起來就不像是常和藥鋪來往的,一身破破爛爛的舊裙子,身體又黑又瘦。周邊的老藥農從沒有讓女人來和濟生藥鋪打交道的,一看到傅薇的臉,周掌櫃就忍不住先入為主地輕視她幾分。


    “那應該的。”傅薇笑道。她解開背上的背簍,放在周掌櫃麵前,從裏麵撈了一把,說:“您看看,這行不行?”


    周掌櫃拈了一枚,仔細看了看,又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芍藥不是什麽名貴的藥材,但要炮製好可有許多門道。


    自古,芍藥就拿來止腹中疼痛。芍藥有白芍和赤芍兩種,白芍長於斂陰,赤芍長於散瘀。但其實古人用起來,大多都是寫個“芍藥”,也不怎麽區分白芍赤芍。


    要說炮製,有用蜜蒸的,有炒焦的,也有拿土炒的。甚至還有用童便炒的,隻是到了現代,已經徹底見不到了。


    傅薇這一批白芍,都隻是簡單炒至微黃。雖然手法還稚嫩,但周掌櫃卻也挑不出什麽錯來。


    這要是那些常和他打交道的老藥農送來的,周掌櫃也就收了,可傅薇是個姑娘,還是個十七八歲的妙齡少女,周掌櫃頓時就覺得這裏頭有利可圖。


    周掌櫃故作挑剔地把那塊芍藥根左看右看,皺著眉,歎了聲氣,說:“可惜,唉,芍藥是好芍藥,就是你這還欠點火候,我也不好收啊。”


    傅薇柔聲道:“不收就不收吧,我再換一家也好。”


    周掌櫃一下子就急了。傅薇要是去了別人家,他上哪再去宰傅薇一筆啊?周掌櫃連忙叫住傅薇,道:“也不是不能收,隻是價格得比正常的低一些,畢竟你這個嘛……”他一臉為難,道,“到底還是比別人的差了一些。”


    “低多少呢?”傅薇問。


    周掌櫃擺出一副肉痛的表情,道:“我就……唉,當提攜你,給你四成的價格,你這東西,別人家可鐵定不要的。”


    傅薇沉思良久,道:“我再去別家看看吧。”


    她背起背簍,轉身就要走,周掌櫃捶胸頓足,喊:“唉,就當我做個賠本買賣,五成,最多五成!”


    “以後再說吧。”傅薇低聲說。


    她做的東西,她心裏有數。五成的價錢?給她八成的,周掌櫃都在賺呢!


    這時候,那簾子又被一雙手撩開了。進來一個丫鬟打扮的人,她身後跟著一個豐腴婀娜,穿一身銀紅色裙子的妙齡少女。傅薇見那姑娘也就十五六歲的年紀,鵝蛋臉,生的一雙千嬌百媚的眼睛,秀眉微微蹙著,臉上帶著愁意。


    周掌櫃忙不迭從櫃台裏出來,點頭哈腰道:“趙二姑娘,今個還是從前那幾味藥嗎?”


    姓趙?


    密城是有一個趙家,開當鋪的,這一片兒數一數二的富有。李爺爺每次趕牛車從密城迴來,都得拉著別人說一刻鍾趙家的奇聞異事才肯罷休。


    李爺爺總是說趙家鋪地的都是金磚,丫鬟婆子都穿金戴銀的,從指縫裏漏出來點沙子,都比田西村最富的周嬸家氣派。


    趙二小姐點點頭,旁邊的丫鬟說:“我們老太太吃了老不見好,身子一天比一天壞,也不知道這病到底怎麽迴事。”


    “是什麽病?”傅薇出聲問。


    趙二小姐柔聲道:“姐姐問這個做什麽呢?”


    傅薇輕柔地說:“我略懂些醫術,姑且算是個大夫。”


    趙二小姐垂下眼,道:“勞姐姐費心了。隻是這不好說。”


    周掌櫃陪笑道:“趙老太太這段時間身子確實不大爽利。”


    傅薇抿抿唇,看出了周掌櫃的避諱之意,於是便不再說話。


    周掌櫃的稱了些大黃、麻子仁、並芍藥杏仁,又包了芒硝一包,給那丫鬟拿了。傅薇認出來這是治便秘的方子,二便的事,的確不大好跟外麵人說。趙二小姐又要稱幾斤三七,周掌櫃大手一抓,抓起一大把來。


    傅薇一眼就覺得裏麵有那一頭不對勁。


    “掌櫃的——”傅薇喊,“有一個好似不大對勁,是不是莪術?”


    “哪有?”周掌櫃的晃了晃手裏的藥,“我賣的是三七,怎麽能把莪術摻進去?”


    傅薇從一堆三七裏捏出一頭來,指著上麵的橫切麵說:“你看這裏,三七的像蠟似的,也沒這一道環,況且這裏頭還有黃色的筋脈點,一看就是莪術。”


    傅薇家裏就是做藥材生意的,她從小就和中藥玩到大,不是吹,燒成灰她都認得出來!


    這莪術,一看就是挑個頭小的,刻成三七的樣子,糊弄人呢。


    周掌櫃心裏咯噔一下。他就是欺負趙二小姐年紀小,什麽都不懂,才敢明目張膽地把莪術摻進去賣。要說密城的藥鋪,誰家不給他周家一個麵子?哪想到被傅薇一個愣頭青給拆穿了。


    “你休要汙蔑我!”周掌櫃的臉騰地發紅,他一副被傅薇冒犯了的樣子,簡直像是一頭怒發衝冠的鬥雞似的,就差把傅薇揪去衙門問個清白了。“三七不就是這樣子的嗎?”


    三七和刻過的莪術雖然長得像,可別說傅薇了,換傅招娣來,她都不會錯認。莪術身上的薑辣味,哪是三七能有的?


    周掌櫃這話糊弄糊弄外行還好使,可要放在傅薇這兒,簡直就像是在說某國總統特靠譜一樣可笑。


    趙二小姐皺著眉,就著傅薇的手指,仔仔細細地將它看了一遍:“你說的是有道理,可我怎麽知道你騙沒騙我?”


    傅薇的手指撚撚三七,說道:“你隨意出去找任何一個賣藥的老板,他都該懂的。”


    趙二小姐給丫鬟使了個眼色,小丫鬟忙不迭走出去叫人,趙二小姐小聲對傅薇說:“我瞧姐姐懂得挺多,不知姐姐怎麽稱唿呀?”


    “傅薇。”傅薇說,“白薇的薇。”


    “姐姐的名字真好聽。”趙二小姐笑道,“陟彼南山,言采其薇。”


    “白薇也是味好藥。”傅薇眨眨眼。


    趙二小姐掩著唇,吃吃笑起來:“我姓趙,姐姐便叫我雅蘭吧,我見你比我大一些,便大膽叫你傅姐姐好了。”


    “叫我傅薇。”傅薇別扭地說。傅姐姐,雅蘭妹妹,聽起來簡直像是一群小妾之間的塑料姐妹情。


    “好,傅薇。”趙二小姐柔聲說。


    等了片刻,丫鬟帶著四個胡須快長到腰的老郎中掀簾子進來,隊伍後麵跟著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他一身白衣,束發,未戴冠,皮膚白皙如玉,生的一雙風流多情的桃花眼。


    那雙眼睛微微一抬,就像是在勾人的魂。


    “你是……?”趙二小姐問。


    “一介無名之輩罷了。”年輕人淡淡地說。


    傅薇忍不住笑了起來。這話可太平平無奇了,可凡是這樣理直氣壯地以“無名之輩”自稱的人,又有幾個真真正正的無名之輩呢?


    “您……您莫不是!”趙二小姐險些叫出聲來,“神醫無名!”


    “是我。”神醫無名說。


    傅招娣的記憶裏立刻就湧現出來關於神醫無名的種種。相傳他十五歲就出來行醫,二十歲就無病不可治,而且治病極其挑剔,凡是他看不上的,就算跪下來求他,甚至死在他麵前,他也決不會出手。


    就沒得個醫德,用張仲景《大醫精誠》裏的話來說,這種人就是含靈巨賊,不配為蒼生大醫!


    而傅薇,連含靈巨賊都不配當,隻能當個含靈小賊啦。


    傅薇忍不住多看了神醫無名幾眼。多新鮮呐,一個活的亦正亦邪的神醫呢!果然藝術都是來自於生活的。


    周掌櫃的腿抖了起來。


    神醫無名怎麽來了?他聽說神醫無名是個再挑剔不過的人,藥稍微差一點都不許用,他這三七可是摻了假貨的啊!


    神醫無名單刀直入:“就是你說——這濟生藥鋪用了假的三七?”


    “是我。”傅薇道。她環視一周,將假三七擎在手裏,給每個人都看了一圈,“你們說,是不是假貨?”


    “這……”一個矮胖的郎中急的滿頭冒汗。周掌櫃拚命給他使眼色,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那胖郎中“這”、“那”了半天,眼一閉,心一橫,也不管神醫無名就站在眼前——況且他是真是假也還不一定呢,道:“三七就是這個樣子,想必是你看錯了。”


    “是嗎?”神醫無名問道,“我聽說真的三七,即使在身上劃一刀,塗上藥末立刻就能止血,不如——”無名對周掌櫃微微一笑,“既然是你賣的藥,你就自己來試試吧。”


    謔,傅薇目瞪口呆。可真狠啊,這家夥。三七當然沒那麽神,擱21世紀,有些人還天天用呢,就雲南白藥牙膏裏加的那玩意。可無名這話一說,就算是殺了周掌櫃,他也得挨那一刀再認下假藥的罪名啊。


    果然,周掌櫃臉色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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