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作壽宴那夜,不知自何方起的風,吹的人心都格外變的涼,如媖到底還是強撐著精神起來梳妝,又著自己朱紅色宮袍,起初守在一旁服侍的隻有成妧一人。


    成妧端著藥碗隻默默的立在那銅鏡邊上,望著鏡子人,心頭格外荒涼。


    如媖自鏡中瞧見成妧的模樣,手指拂過那一排做工精巧的絹花,又挑選起珠釵,穿著一身牡丹夾纈做的襦裙。


    “到底是朱顏辭鏡,”如媖輕歎一聲,“比不得你們女孩子家現如今的嬌俏。”


    言罷,隻轉過頭來略微有些羨慕的看向成妧,自這一句話之後,便隨著那些梳頭官人侍弄,再不開口說上一句話,似乎倦怠極了,就連步攆來接時都是半垂著眼眸。


    成妧陪著一道,自己也是渾渾噩噩,也說不上來何處不大對勁,隻覺得周圍的一切瞧上上去越加富麗堂皇,那些等候著舉著燈籠的宮人也是那般沉默不語,似乎遠遠不知何處傳來歌謠,似是一首離別之曲。


    成妧隻在如媖離開的時候,為如媖才披上一件大撆,卻被如媖伸手推開,隻在一旁的宮人手上取過一串通紅的珊瑚手釧,隨意的戴在了手腕上。


    “這大撆看樣子便是極為笨重的,”如媖不許成妧為自己披上,“蠢笨了一世,難不成到了如今還不由著我自己一次麽?”如此便隻著了一身藕色半袖薄紗外衫,隨著那寒風而去。


    成妧立在那風口上,隱隱約約心頭上一動,似是想起很久之前遠在成府的時候,被成珩看著抄字帖時抄到的一句詩。


    掌上珊瑚憐不得,卻教移作上陽花。


    整個家裏頭最喜珊瑚這般鮮紅的,隻有如媖一人,當時成珩亦是念及至此,久久不言語,半餉之後才匆匆翻過一頁。


    成珩早已步入朝堂,比不得她們久在後院,自然是知曉諸多她們並不大明白的事情。


    如媖走過之後,整個殿內突然便變得安靜下來,成妧有些愴然,隻迴自己的房內尋靜姝,靜姝隻抱著膝蓋坐在自己的榻上,背對著眾人,晚膳放在桌子上隻一口未動。


    “五姐姐,”成妧勸道,“你再這麽下去,隻怕沒等好好照顧大姐姐,你自己先趴下了。”


    靜姝隻閉著眼不搭理,卻在這時,王氏突然自外間迴來,帶著寒夜的風,隻吹的案幾上的燭光都微微一閃。


    那光影落在她眉目間,顯得格外猙獰,王氏隻一麵脫下自己的大撆,又放下手爐道:“我說這六宮裏頭,今天夜裏如何聽得見那麽遠的樂聲,方才打開門一瞧,整個六宮長街上竟是空無一人,我自巷子這頭都瞧得見那頭,這宮裏頭的人手也不知道到底都去了何處。”


    靜姝隻當做王氏變著法子逗自己開口說話,隻別過臉去橫豎不理會。


    倒是成妧頓時一緊,立刻站起身問道:“二嬸,你說長街上今夜一個人都沒有?就連侍衛也都沒有麽?今日可是太後作壽,六宮如何一個侍衛都不曾有?”


    王氏登時也變了臉色,此時也不怎麽算作是看到個趣事,隻是這裏不似旁處,是皇城帝宮,無人之巔,這裏任何一個風吹草動隻怕落到他們這些螻蟻身上都是擔待不起,是會掉腦袋的,渾身便哆嗦起來。


    “小環!”王氏起身朝著江憬外間喊到,那小環是之前成府上為如媖添置的人手,倒還算是個可靠的人,故此王氏在宮裏頭信不過旁人隻可用她,那丫頭隻聽到聲音慌忙火急的自外間走進來,“才人拖著病身,現下實在放心不下,你且去禦前打聽打聽,瞧瞧那頭是如何光景,再過來迴我的話。”


    那小環隻滿口答應,轉身便要出去,成妧尤嫌不夠補充道:“你去的路上和迴來的路上,且先別著急,緩緩的走著看一看六宮各處的境況,是否同著我這頭一般。”


    那小環隻稱道:“是,奴婢記下了。”這才悄悄提著一盞宮燈自那外頭閃躲出去。


    過了許久小環才打探迴來,隻道:“今夜或許人手都是分派到了禦前,太後君上那宮裏頭四處圍的似鐵桶一般,竟是一點消息也透露不出來,那頭侍衛圍的裏三層外三層倒是不必擔憂才人安危。”


    成妧想起今日那江憬說的話,似是有些提點,隻道:“四周空無一人,布防看似鬆懈唯獨隻有君上太後跟前鐵桶一般,這才是怪事!”


    王氏倒是有些糊塗,隻覺得成妧這話無從說起,隻問道:“這又是如何道理?”


    成妧咬牙道:“四周空無一人,如若有賊人偷襲而來,如何布防?君上那頭嚴嚴實實,如若圍著他的從一開始便不是他方而是敵方,豈不是自一開始便已經是被人包圍在那團團一處了?”


    王氏麵色嚇得煞白,支支吾吾半日,成妧說的太過於驚心,豈是她一屆後院婦人所能夠了解的,隻道:“這……這未免太過於危言聳聽,似這般宮防驟變,我們這運氣隻怕也遇不上吧。”


    那小環又道:“似乎還聽到一件並不算十分要緊的事……隻聽說,皇後娘娘席間一高興,想起勇毅侯府三姑娘尚未婚配,又想起那母家嫡親侄子吳小公爺尚且未娶妻,求了君上恩典,作下了這門親事。”


    “什麽?”成妧隻抬眸道,心中大為撼動,這般枉顧人心,胡亂指派的親事,懷璋安能夠答應,“現如今,那三姑娘還在席間麽?”


    小環隻麵色略有些尷尬道:“似是身體不適,已經退下了,大抵是害臊吧。”


    靜姝也是在這時抬起頭來,見成妧一時有些接受不住,隻道:“說起葉懷璋,我早便聽說過一些風言風語,隻聽說她因自小養在內宮,太後娘娘身邊,自來同內宮宦官走的,相近,舊年也曾經因太後宮中一位內官同著君上長帝姬青鶴帝姬起過爭執,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小環亦道:“迴那不過是好些年之前的事,那個時候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隻聽說那一次是當著長街,底下宮人侍從的麵前鬧得難看,還去了皇後跟前,似是自那時起隱隱約約有了些言語,不過近些年也不知自何時起,叫外頭那些言官諫台所知,屢屢有些奏表言及內官同朝中貴女之事,意有所指……隻怕皇後亦是由此而動。”


    那九州清宴之上,勇毅侯瞧著底下列席的文官默默的閉上了嘴,緩慢的站起來朝著君上遙遙一拜,很是感激。


    “三娘,”阿父喚道,“還不快謝過君上。”


    懷璋穿著一襲華麗的衣裙,發髻上那支步搖緩慢的晃動,隔著人群她抬眸看向太後身邊站在光影之後的少年,她是眸子如同最熾熱的驕陽,把人灼燒得發燙,阿父又輕聲喚了她一句,她始終未曾彎下膝蓋來感恩。


    那天夜裏,懷璋沒同家人一起出宮,可是姑奶奶卻也沒留她過夜,派了人來送懷璋出宮,車駕行到朱雀門前,突然停住了。


    懷璋一把掀開簾子,才瞧見來送她的人,三姑娘一雙眼睛腫得睜不開,她看著站在一邊上的人,道:“你上來!”


    那少年不妨懷璋會拉開簾子,他已經許久不曾送過她了,當下定定的望著她,一言不發。


    “哥哥,”懷璋尾音有些顫抖,“你上來。”


    顧言輕輕伸出手緩緩的拂過她的麵上,像平常一般,他說,三娘,迴去吧。


    “我不怕死,”懷璋咬咬唇,“我曉得哥哥也是願意同我在一處的,如果……我們現在就可以走,什麽家世門楣,什麽富貴滔天……”


    她看著他,道,隻要你往前一步,同我一起,哪怕前邊千刀萬剮,萬箭穿心,哪怕五馬分屍,哪怕哪怕……餘生寥寥隻剩今日一瞬,我也要同你死在一處。


    “別傻了。”顧言輕輕皺起眉頭,他的眼眸驀然升起悲涼,活到如今,他卻不知同他在一起有什麽好,世人說什麽,托付中饋,綿延子嗣,他沒有家可以托付給她,她也永遠不可能子孫滿堂,他們的人生一眼就能望到頭。


    他的生命在他六歲時被父親買到宮裏來,就到頭了,這樣徹骨的悲切,他何必帶她一起。


    “我六歲時,在洗衣房,洗到雙手腫的不能彎曲,被年紀大的內監擦在地上,那些尖銳的石頭從我的臉上磨礪而過,”顧言從來沒有提起過,“那天冬天,下了好大雪,我在長街上跪了三日,是太後娘娘,賜予我第一件冬衣……三娘,你想想生養你的父母,你想想在宮裏為整個家族支撐著的太後,太後年紀上來了,和你一走了之,何其簡單,可是那年大娘走過後,太後已經從那年開始夜夜不能安寢……還有前朝,言官手上那隻筆,千秋萬世,都會……記得的。懷璋,我們不能……”


    兩行清淚,低落到他麵前的衣襟上,他輕輕道:“我不能讓你和我一起,受這樣的苦楚。你該有更好的作為,天下女子,都會視你為表率!”


    他抬起頭看著她的臉,卻隻是看著。


    半餉,他退後一步,退到朱雀門前,未曾踏出一步,朝著她緩緩跪下,三叩首,道:“奴才,恭送三姑娘。”


    “顧言,”懷璋隻覺得自己手腳緩慢變得冰涼不像是自己的,“我小的時候,你不是講,隻要我一哭,你就會來到我身邊嗎……為什麽,我哭了,你現在轉身就要走呢。”


    少年把頭重重的埋在地上,長長久久,一直到那姑娘離開,他也未曾抬起頭。


    整個帝宮,似乎一瞬間,沒了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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