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的細微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閉合。


    馬盛忽然歎了口氣,抬頭向蘇朗問道:“此招何名?”


    嗯?不打了?蘇朗一邊揉散手臂上的淤腫,一邊迴答:“落辰。”


    “可是斬落星辰之意?端的是好氣魄。”馬盛揚了揚眉:“罷了……吾子建鵬有錯在先,周全與建州各斷去一臂在後,都是生骨丹可以修複的傷勢。你我兩方皆無損失,就此揭過,如何?”


    他目光複雜,隱隱流露出幾分惜才之意。


    就這麽罷手了?蘇朗與堂中四人都是麵露驚訝。


    藏在暗中的馮獅更是目瞪口呆:


    “老夫風塵仆仆趕過來盯梢,連露麵的機會都沒有?不行,可不能白跑一趟!”


    馬盛對蘇朗點頭致意,正要化作流光離開,忽聞一聲“馬道友且慢!”


    這一刻,前者的飛遁勢頭於半空硬生生止住!


    “道域……”馬盛複雜地看了蘇朗一眼:“我隻猜到你還有底牌未出。未曾想到,你的底牌竟是道宮修士!”


    金章捕頭竟是道宮修士嘛……蘇朗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他確實不知道這一點。


    荀幼菱與周全表情麻木。要知道,清風宗掌門齊言也才築基巔峰的修為!若非旁人都被築基怒火嚇散,此刻街上空空蕩蕩,道宮顯聖不知會掀起多大的波瀾。


    “是哪位前輩?”馬盛向四方抱拳道。


    道域不可侵,故他的精神力被禁錮於肉身之中,隻在體表留下薄薄的一層。事實上,哪怕沒有道域的限製,馬盛也察覺不到道宮修士的蹤跡。


    馮獅緩緩從空氣中浮現出來。


    “原來是七玄門金章馮捕頭。”馬盛微變了臉色。


    馮獅嗬嗬笑著:“馬道友,見到本官,你的臉色不太好啊?”


    他雖笑容滿麵,眸中卻閃著精光,像極了盯住獵物的雄獅。


    馬盛苦笑道:“既然馮捕頭在此,恐怕馬府裏外已經受到七玄門執事搜查了罷?”


    “倒還算明白。”馮獅正要再問,在其麵前倏地浮現出一點金光。


    十裏傳音符。蘇朗立刻認出了這點金光。


    馮獅伸指點在其上,沉思一會,向蘇朗傳音道:


    “沒有發現伏屍教的痕跡。隻是其下人主動道出了一件怪事。據言,二公子過世後,半夜馬府的草叢裏常有影子晃動,伴隨窸窣之聲。第二天起來,總能嗅到陣陣奇怪的臭味。因有築基境界的家主坐鎮,倒沒有人感到害怕。”


    “二公子過世之後。”蘇朗默默重複,與馮獅一同看向馬盛。


    “看來,馮捕頭與蘇少俠已是有所猜測。”馬盛哀歎傳音:“畢竟家醜,還望二位在知曉後不要外揚。”


    馮獅與蘇朗對視一眼。前者揮手撤去了自身道域對馬盛的禁錮。


    “請隨我來。”馬盛擺出請的手勢。


    蘇朗給了堂中四人一個安心的眼神,旋即被馮獅攬住肩膀,原地消散。


    荀幼菱咕噥道:“道宮修士撐腰……這麽說,日後我行走江湖,是不是可以借師兄之名狐假虎威了?”


    寧瀾無語地瞄了她一瞄。


    馬府內,三道身影浮現,未驚動他人。


    馮獅依舊攬著蘇朗的肩膀,使後者無語地想著:這勾肩搭背的樣子,活像是江湖上的二流子……


    馬盛領著二者來到後院一間香堂中。


    其內供奉三清神像,元始居中,道德靈寶分居於側。其前各置小爐,香火繚繞。


    他點燃三炷香,以特定順序依次拜禮。


    神像背後傳來機關啟動的聲音。


    “於三清祖師背後開辟密室,你還真是膽大。”馮獅感慨道。


    “不如此,如何瞞得過七玄門捕快。”馬盛無奈地笑笑。


    三人進了密室。氣溫驟冷,使蘇朗打了個哆嗦。


    正中擺著一口透明的棺槨,冰氣氤氳其間,恍若仙境。


    然而,棺槨中青麵獠牙的屍身顯然破壞了這種意境。


    “千年寒冰打造的棺槨,恐值得上千粒四轉納靈丹了罷?”馮獅捋了捋胡子。


    千粒四品補氣丹藥……蘇朗暗暗咂舌。這口棺槨,值得上一件築基法寶了。


    “犬子月前結束遊曆。歸府初時尚無異狀,不久後屍毒突發,神智混亂……鄙人救治不得,隻好四處問求,尋了這口寒冰棺槨,將其置於其內,以減緩屍毒的侵蝕。”


    說到這裏,馬盛眼眶漸紅,聲音顫抖:“天命不可為。犬子死後,化作起屍。吾不忍毀其身,隻好將它安置於此,日夜看守……”


    這麽說來,馬府夜裏的異動,實是二公子屍身出來吸食月精所造成的。


    “你可知道,我輩養屍,功德散盡,此生修為恐再無精進。”馮獅輕聲道。


    馬盛再拜:“自是知曉,然鄙人無悔。犬子化屍以來,靈光尚存半分,從未有傷天害理之事。還望捕頭手下留情,放它一馬。”


    蘇朗默默看著馮獅。


    正道之人見此邪物,本就會除之以後快。何況馮獅乃公門中人,更會受到律令和民意的限製。


    邪物終是隱患。若讓人知曉他見隱患而不除,天下當如何看?


    後者沉默許久,方吐出長歎:“也罷。此事我便當沒有看見過。若日後讓我知曉它為惡一方,必使其形神俱滅,追馬家上下之罪。你可知曉?”


    馬盛鬆了一口氣:“謝過馮捕頭,也謝過蘇少俠。”


    “在下沒有做什麽,馬前輩客氣了。”


    蘇朗搖了搖頭。他心中忽得生出幾絲迷茫:公理與酌情、正道與邪道,其中種種,孰黑孰白,是好是壞?


    他伸出手,輕輕觸摸著千年寒冰棺槨。


    心海中一絲靈光閃過。


    絲絲縷縷道韻在他的周身浮現出來。


    雖沒有觸發“道悟”的狀態,蘇朗依舊觸摸到了一條新的大道——極冰之道。


    “這都能悟道?”馮獅的輕聲難掩驚詫。


    馬盛向馮捕頭傳音道:“還好鄙人及時消除了打殺的念頭。此子,或許正是吾道百年大興的領路之人……”


    馮獅讚同地點點頭:“傳聞,神都許家老祖晚年於茫茫中看見未來數百年的軌跡。留下‘吾道或因天選而興’等寥寥數語後,詭異失蹤。數百年來,世人對‘天選之人’多有猜測。依老夫看,各大宗門雖人才輩出,蘇朗未必就當不得這‘天選者’。”


    一刻鍾後,蘇朗悟道完畢,心中感悟甚多。


    隻見馬盛猶豫片刻,開口道:“蘇少俠,此事希望是老夫多慮了。寧瀾那女子,來曆詭異,手段無形,你還需多加注意。”


    對寧瀾,蘇朗也多有考慮。照理說,自家二哥死了,馮建鵬心情悲痛,又怎會到處拈花惹草?


    馬建州和馬盛的出手還情有可原。但作為挑事者的馮建鵬,為人再是紈絝,也該於這等時候收住心性罷?


    莫不是寧瀾施展了什麽手段?可她自身無半點修為波動,又能做什麽呢?


    蘇朗心中默然,對馬盛抱拳:“在下會注意的。”


    馮獅忽地記起一事,詢問道:“馬道友,既然二公子是受屍毒而亡,應是與伏屍教有許些關聯。你可有此邪教的線索痕跡?”


    馬盛此時已平複了心境。他略作思考,迴答道:“犬子遊曆江湖,蹤跡遍布萬裏。我本欲追查真相,實是無處可尋。”


    馮獅悄悄向蘇朗傳音道:“你可有想法?”


    蘇朗微微點頭。


    馮獅心中落定,對馬盛哈哈笑道:“伏屍教之事,便由我七玄門新任的紫綬捕頭接手。馬道友大可放心。”


    “紫綬捕頭?不知是何方道友接任?”馬盛一臉疑惑。


    本地築基修士,夠得上紫綬門檻的,端是一個沒有。


    馮獅大力拍著蘇朗的肩膀:“便是這位!”


    蘇朗揉著自己的肩膀,心中誹謗:這老家夥,下手真重!


    馬盛呆了呆,旋即苦笑道:“蘇少俠任紫綬,當是完全夠格。隻是……不服老不行了。”


    蘇朗正色道:“馬前輩,在下欲指出您話語中的兩點缺處。”


    “蘇少俠請講。”


    “第一,非是天命不可為。吾輩修士本就是為了掌控命運而修煉,不願做那隨波逐流之浮葉。鬥敗了,便起來再鬥。”


    “所言極是。”馮獅撫須而笑。


    “第二,非是服老。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馮捕頭尚老當益壯,前輩也應砥礪再行。”


    道宮修士,有千年壽命。馮獅已是年逾七百。與之相比,馬盛仍是壯年。


    “所言極……等等,你個臭小子,竟然編排老夫?”馮獅怒瞪著他。


    馬盛嘴角多出了一絲弧度。在家中老二死後,他似乎是第一次感覺心境如此平和輕鬆。


    賓客盡歡,各自散去。


    蘇朗迴到清風分堂,夜色已是深了。


    他本以為堂中眾人已是睡下,卻偶然瞥見正廳有一絲光亮。


    “這麽晚了,是誰?”蘇朗輕輕推門。


    在火苗的後麵,安靜地坐著一個恬淡的女子。


    她目色專注,細心地刻著手中的木雕,並沒有注意到蘇朗的到來。


    天地之間,一片黑暗,隻剩下一人、一物、一盞油燈而已。


    寧瀾,果真不普通。


    蘇朗沒有出聲,輕輕坐在她的身邊,於火光裏看著木屑一點點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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