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夭最近心情不太好。


    起初她還沒注意到,這幾天眼見白鈺和薛吟霜走得越來越近,一股悶氣是越憋越旺。


    每次她看見他們二人肩並著肩走在一起有說有笑,她都忍不住想擠到中間去。但不可否認的是,白鈺和薛吟霜二人站在一起,確實是渾然一對神仙眷侶的模樣。


    男的豐神俊朗,女的飄然出塵,相比之下,夭夭覺得自己常穿的那身紅裙土得像抹布。


    平心而論,她對薛吟霜的人格、儀態、為人處世都是十分欣賞的,否則她也不會短短數日就和她成為體己好友。但,要她將自己“帶出來”的人拱手想讓,她卻萬分不情願。她滿肚子牢騷不知道向誰發,思來想去,偌大一個柳州,除了白鈺和薛吟霜,也隻有芍藥勉強能說得上話了。


    夭夭從來不走正門。


    她翻進窗戶的時候,芍藥正撕扯著一張薛濤箋。


    夭夭的出現嚇了芍藥一跳。


    “有賊——啊,是花姑娘!”芍藥將那張紛亂的紙隨手丟下,上前給夭夭行了個禮,“花姑娘,怎麽不走正門?”


    夭夭吹了聲口哨:“你剛剛在撕什麽?”


    “沒什麽,一個登徒子罷了。”芍藥搖搖頭,將李北枝之事複述了一遍。


    “他說,現在去求他還來得及。”


    “呸!衣冠禽獸!”夭夭輕啐一口,“我來中州了才知道,壞人也可以很好看的!像白鈺那樣的老實人真的太少了!”


    芍藥聽到夭夭後半句話心裏咯噔一下,但沒有接,隻問道:“哦?花姑娘不是中州人?”


    “算是吧,我爹娘都是中州人,但我自幼在西漠長大,這次來中州,是為了找我失散的妹妹。”


    “花姑娘還有妹妹啊!她吉人天相一定會沒事的!像我們戲團本都是無根浮萍,幸好遇到了老師。”


    夭夭沒有說話,她心知希望已是渺茫。


    芍藥見她情緒不佳,心中不忍,找了些話題岔開她的情緒。


    “老師說他找到我的時候,我正被幾個漢子兜在籠子裏售賣。他身上銀兩不多,傾其所有也隻能買下其中一個。他挑中了我。那時橋邊有一束芍藥,於是我便叫做芍藥。”


    “杜鵑的話,她被丟在樹下,正好有一隻杜鵑鳥兒停在她的繈褓上。”


    ……


    芍藥說得越多,夭夭反倒越不開心。


    “為什麽,那麽多的父母會願意拋下自己的親生骨肉呢……”


    ……


    “走啦,謝謝你啊芍藥!”夭夭從窗戶裏跳了出去。芍藥嚇了一跳,連忙往窗外望去,哪還有人影子在!


    “還有,你若是喜歡那個大蘿卜,要去跟他說,別到時候後悔!”遙遙傳來她的聲音。


    芍藥這下是真慌了。她關上窗,久久聆聽自己的心跳。


    扈江蘺今年五十來歲,是柳州最大的絲綢商人,平日裏不是在蠶場打轉兒,就是和生意上的朋友觥籌交錯。今日,是一批供給陸家的頂級絲綢交貨日子。陸家是他合作最久的客戶之一,按理他該親自盯著。但是,他現在正端著一隻建盞,靠著太師椅,坐在一個不大的露台上,饒有興趣地盯著不遠處一塊小場子。


    無他,隻因聽戲兒便是他為數不多的愛好之一。眾多戲曲名家中,他偏偏喜歡芍藥這個還欠些火候的小花旦兒,凡芍藥的新戲他是必定到場,以致圈裏人給他起了個諢號叫“藥癡兒”。他也不在意,反而有些引以為傲的樣子。


    此刻,扈江蘺身邊還有好幾個和他一樣衣冠楚楚的中年人。他們正高聲談論著什麽。


    “聽說,這次演梁山伯的白鈺,是個新角兒?”


    “扈老板您可別說,這新人來頭可不小!人家是天宮出來的仙人!”


    “喲!天宮出來的還肯做伶優這種活計?腦子壞了吧?”


    “你說話可小心些!這位白公子,可是整個枚州的大恩人!我小舅子的朋友是墨家的弟子。他說啊,這位白鈺白公子,就是那位點化枚州千年蛇妖、消去洪水的上仙!他還施法保佑枚州百年風調雨順,你這話要是讓枚州人聽到,非得活扒了你!”


    “我這嘴兒!是得管管!您可別跟人說!迴頭請您幾位喝茶!”


    “不說不說,看戲!看戲!仙人演的戲,這輩子能見著幾迴!好好看戲!”


    正巧,清亮的簫聲帶著月琴響了起來,幾人當即斂聲,將視線轉向戲台子。


    率先出場的,是芍藥扮的旦角兒祝英台,她一出場,就引來一片叫好聲。


    “嘖嘖嘖!芍藥姑娘真是越發水靈了!我去年在廣陵看她演的穆桂英還是個半大的丫頭呢!”扈江蘺讚歎。


    “嗬!你可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別說你這油腦肥腸的模樣,就是來個翩翩的公子哥兒人也不一定看得上!”有人打趣兒,他們關係極好,開這樣的玩笑不算過分。


    “去去去!你是狗吃了二鍋頭看誰都是老鼠!我對芍藥姑娘是單純的仰慕!”扈江蘺作勢要潑茶。


    “停停停,梁山伯要上來了,看戲,看戲!”那人笑著討饒。


    台後,柳萬枝捏了一把汗。


    “昨晚白公子的燈亮到快醜時,今日可不要出什麽岔子喲!”


    隨著白鈺一嗓子唱了出來,她的心漸漸放下了。雖然白鈺的吐字氣息有些不到位,動作也有些稚嫩,但好歹沒有差錯,不是名家不太能看得出問題。


    “老扈,這白公子可以啊!第一次上台就能中規中矩!”梨園裏有個不成文的規定,但凡有新人演主角兒的戲,是不能叫倒好的。


    扈江蘺搔著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不行啊!”


    “喲!扈老板看出什麽門道來了?”


    “你們看,這梁山伯和祝英台對詞兒的時候,眼神是飄的。這一飄,情就沒了!再看祝英台,就算跟別人對戲的時候,眼睛也總瞥著梁山伯,這就有情了!”嚴格來講,眼神不是戲曲好看與否的重要標準,純粹看演員個人情緒和發揮。烏泱泱的大場子裏,也很少有人會注意到演員的眼睛。當然,扈江蘺這種老戲客不在此列。


    經他一提點,眾人也都注意到了。


    “這梁山伯,究竟在看什麽呢?”


    “這馬文才,忒不是個東西!”雲間,夭夭灌了一口酒,將酒葫蘆狠狠砸了下去。


    薛吟霜微微一笑,沒有說話,隻望著戲台子。


    “我怎麽感覺,大蘿卜在看我們?”


    “嘭!”一個在人群外擠不進去的小孩子被身後傳來的異響嚇了一跳。他扯了扯他娘親的衣角。


    “娘,有東西從天上掉下裏了。”


    “別說話!”他娘親狠狠拍了拍他的手。她正伸著脖子往台上看,眼淚已經在眼眶裏打轉兒了。


    “梁兄——”祝英台撲倒在梁山伯墳塋前,淒婉的簫聲響起。不知是誰起了個頭,悠悠的啜泣竟傳遍了擠滿上萬人的場子。


    扈江蘺刷地收起折扇,一打手:“好!”


    隨後,他哈哈一笑,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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