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不遠處的一塊青石上突然出現了一道月白色的倩影,背對幽暗,身披晚霞,靜靜地看著遠處呈不雅姿勢躺在地上的李春水。


    自李春水入宗之後,糾結月餘,玉良還是決定見一見這個少年,歸根結底還是自己情根未斷,執念深重。十多年來始終不能從明竅圓滿破境歸元,怕也是這個緣由。或許自那件事後,二十餘年後重新聽聞他的消息,將是自己化去執念的契機。


    玉良麵色平靜,心中卻滿是詫異。本來以為李春水天賦不好,值守期間不努力修行,卻躺下偷懶,是個憊懶貨色,正待現身教訓一番,又細一感知發現這少年已是氣血中期了。


    青木不清楚,玉良可是對李春水知根知底。據知事府陳執事所言,這少年言行舉止成熟老練,卻隻有一星根骨,入宗之前未曾修行。現在看來,成熟老練似與這少年無關,資質低下也似與其無關。


    “莫不是找錯人了?張執事難道還敢欺瞞於我?”玉良皺了皺眉頭,若不是感知到李春水身上的玉牌信物,她都要忍不住迴身詢問了。


    “誰?”李春水手臂一震,迅速翻身而起,佩刀出鞘已重迴手上,刀尖斜向下垂,目光看向左前方,神識幅散開來。


    雖然之前並未在四周布下神識,但李春水強大的感知力還是讓他察覺到有生人靠近的氣息,這也是玉良沒有刻意隱匿氣息的緣故。


    緊接著李春水隻覺眼前一花,一位三十歲出頭,身著月白色流雲銀沙衣、發間碧玉纏枝釵的冷冽女子負手立於身前,雙肩發絲輕揚,身下衣擺飄飄,整個人仙氣盎然。


    李春水愣了愣神,並未在意她的長相,能現身於此地,應該是宗門中人,是女子又特意來找自己的,肯定不是仰慕自己的某位師姐……莫非是玉良長老?


    玉良也未開口說話,盯著李春水滿心震驚,神識?一月之內氣血中期,先天之下神識離體,偏偏隻是個一星根骨!


    又想到剛剛李春水的反應,可見警惕性極高,身上隱有殺氣,應是經常與人搏殺經驗豐富。想到這孩子以前可能的經曆,玉良又暗歎了口氣,莫名覺得有些心疼。


    李春水也是尷尬不已,對麵之人盯著自己不發一言,目光詭異,莫不是這玉良長老與李老道情感糾葛因愛生恨,想要拿自己泄憤?想到這裏李春水心裏有些忐忑。


    “你可是李春水?”玉良此時開口問道。


    “正是弟子,見過玉良長老!”李春水趕緊收刀入鞘,施了一禮。


    玉良暗自點頭微笑著說道:“心思倒是玲瓏剔透,你與李雲廣是何關係?”


    雖然自己認定了他們的關係,玉良還是習慣性地多問一句。


    “迴長老,李雲廣乃弟子祖父。”在未明白玉良長老與李老道的確切關係之前,李春水覺得還是態度恭謹一點為好。


    “祖……祖父?”玉良覺得自己思路有些淩亂,下意識問道:“那你父親是誰?”


    李春水不禁想伸手撓撓後腦勺,這玉良長老的態度貌似有些奇怪,這是跟李老道沒有溝通到位麽,心想我也想知道我父親是誰。


    “弟子是十七年前被祖父在南方河邊撿到的,不知生父是誰。”


    撿到的?玉良麵無表情,心中卻莫名其妙的鬆了一口氣。


    “他……你祖父如今在何處修行,傷勢可曾恢複?他讓你前來斷海宗,可有交代過什麽?”


    隻見李春水突然低下頭來,神色黯然:“祖父已於今年春在古漢國長春山過世,臨去前給我信物,讓我來斷海宗尋玉良長老!”


    過世……玉良腦中突兀轟鳴,氣勢突然失控般爆發開來,如洪流肆虐,地上土石四散,頭頂雲霧驀然一空,李春水仿佛被氣流擠壓,又似有刀氣鋪麵,頓時站立不穩目不能視,噔噔噔往後退去。


    之前的青木雖然境界更高,但當時主要是對李春水神魂意識壓迫,並未氣勢衝撞,所以李春水當時感覺海嘯滔天蔽日,身體卻能紋絲不動。


    此時正在武閣看書的青木仿佛感受到了什麽,抬頭往千靈峰看去,暗道玉良這丫頭搞什麽鬼!


    少頃,氣勢消散,天空雲霧重迴,李春水拍打著衣服走上前來,仍然心有餘悸。聽聞李老道的死訊玉良長老竟如此激動,甚至收攝不住氣勢,看來確是李老道的紅顏知己無疑了。


    玉良麵色無悲無喜,默不作聲走到溪澗崖前,望著遠方淡薄迷霧中即將隱沒的落日,嗓音有些低落沙啞道:“他葬在哪裏?”


    “長春山上。”


    “帶我去見他。”


    說完不等李春水答話,玉良一手抓著李春水的肩膀已是朝著山外飛掠而去。


    李春水隻覺得耳邊風聲唿嘯,眼前事物飛速後退,若不是玉良用真元護著,他恐怕連眼睛都睜不開。


    五日之後,玉良帶著李春水出現在望川城外長春山上。


    當初李春水獨去斷海宗,即便乘坐加持了動力陣法的渡海樓船,仍是耽擱將近一月的時間,如今玉良肉身遁法飛行,僅僅五日便兩地互易,而且中途還停留恢複了一次,可以稱得上日行萬裏了,這讓李春水對修行者的認知更加深刻,若不能飛天遁地,枉來此世一遭!


    當然,上次李春水是走水路,路線曲折,此次玉良是在陸地上空直線橫穿,且兩點之間的直線上也並沒有高階妖物存在的險地。


    李春水怔怔地望著破舊的長春觀出神,因無人修整,門前石階已是雜草叢生,一旁苔蘚厚重。


    恍然如夢,李春水仿佛覺得李老道那句讓自己在家好生等著的話就在昨日剛剛說過,過幾天他自會迴觀,給自己帶迴夢寐以求的武修功法。


    山道兩旁的紫蝶花越是繁盛,此時卻襯托的觀前氣氛越是悲涼。


    李春水咬咬嘴唇,沒管一邊的玉良長老,徑自推開老舊的木門進入院內。除了厚厚的一層枯葉,其餘一切如舊,“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這裏就是我跟爺爺曾經生活的地方,沒什麽好看的,去後山吧!”李春水心情異常低落,轉身走去。


    玉良依然背負雙手,抿著嘴唇不發一言,隻是不自覺間袖袍裏的拳頭越來越緊。


    “祖父李雲廣之墓!”


    看著月桂樹下一座簡陋的孤墳,玉良的眼眸中似有水霧生發。突然間,李春水仿佛感受到一種塵封已久卻又刻骨銘心的感情在玉良身上油然而生。


    早知驚鴻一場,何必情深以往。


    天之驕子又怎樣,才華橫溢又怎樣,最後還不是落得塚中枯骨。


    “跟我說說他是怎麽死的。”玉良忍住情緒緩緩開口。


    李春水歎了口氣,將前後緣由講了一遍,隻是刪去了自身穿越的經曆。


    “賀,蒙,山!”玉良一字一字地緩慢說出,並沒有憤怒,並沒有咬牙切齒,隻是氣息愈發冰冷,仿佛越是平淡,此恨越重。這一點,確實和李春水的性子頗為相似。


    “我會為爺爺報仇!”李春水的話語古井無波,仿佛隻是在陳述一個將來必然的結果。


    看了他一眼,玉良同時也震驚於他的資質問題,一方麵驚訝於那種似乎從未出現過的無屬性靈根,另一方麵她確認李春水入宗之後的嚐試肯定成功了,那麽李春水現在的資質有多強?八星?九星?


    “或許,他將來真的能突破到幾千年未有的聖尊境界……”玉良心中暗道。


    “爺爺從未對弟子提過他的恩怨來曆,還請長老告知!”李春水對玉良深施一禮。


    玉良將視線移開,看著遠處的穀川河奔流不息,逝者如斯,眼中滿是悵然。


    “他曾是太乙門的七星靈根雷屬天才,太乙門前任門主張風湖的關門弟子……”


    幾十年前,李雲廣年輕時確實驚才絕豔,七星雷屬性靈根,三年築基,五年結丹,不到四十歲已是結丹後期,與真武劍宗的陸千帆並稱東離州修行界的“法武雙絕”,世人皆猜測他們二人會在五十歲前打破天人之隔,成為東離州最年輕的第四境修行者。蓋壓一代法修,風頭一時無兩,乃是太乙門內定的下任門主。


    玉良與李雲廣相識極早,當時剛入明竅期的玉良外出任務時偶然發現上古星劍門的一處殘存遺跡,在探索之時被魔道三門之人偷襲重傷,即將淪為爐鼎之時被路過的李雲廣所救,雷法之下宵小灰飛煙滅。


    自此玉良對李雲廣暗自傾心,將探索遺跡所得的一塊青白玉牌贈與李雲廣。之後二人曾多次結伴曆練闖蕩修行界,玉良對李雲廣情愫深種。


    可惜天意弄人,李雲廣卻在那時愛上了一個叫林夕月的女子,西南千年世家林家的叛逃弟子,結丹期修為。據說林夕月無意中發現家族族老與魔道三門勾結的證據,經過一番波折,李雲廣與林夕月一起將此事公之於眾。見事情敗露,在武法各派發難之前,林家索性直接倒向了魔門。


    玉良黯然神傷,卻也是個直率的性子,不屑於學小女人爭風吃醋,獨身離開,暗誓永不相見。李雲廣無可奈何,明知落花有意,卻不會違背自己的本心。


    然而不管之前的林家如何,林夕月畢竟是出身現今的魔道林家,賀蒙山覬覦門主之位,偽造證據謊稱林夕月是魔門奸細,設下陷阱引幾位長老前去擊殺。李雲廣誓死維護,一人獨戰五大長老,卻失手擊殺了一位,而後被趕來的一位太上長老一道五雷轟頂打成重傷,連帶著林夕月也屍骨無存,李雲廣哪怕激發秘法自創神識也未能護得分毫。


    自此李雲廣意誌消沉,一蹶不振,對太乙門徹底失望,黯然離開。若不是中途遇到得知消息放心不下的玉良,深受重創的李雲廣或許早就被賀蒙山埋伏擊殺於荒山野嶺了。


    哀莫大於心死。最終玉良隻能眼睜睜看著李雲廣默默消失於視線之中,二十多年杳無音訊。


    十年前,曾經與李雲廣並稱的陸千帆成功破境歸元,人稱“風雪神劍”。而李雲廣,如今卻默默無聞地被埋這長春山上,李春水不禁感歎“世事無常,造化弄人”。


    玉良平靜地講完,迎著微涼的清風,二人久久無言。


    李春水突然想起來前世聽過的一首歌:“紅塵來呀來去呀去,都是一場夢。紅塵來呀來去呀去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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