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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胤礽挪了一下椅子,靠近了胤祥,體貼地說道:“這幾個女子都不錯,又與你患難相處,可你待她們未免有點薄情了吧?”


    “薄情?我就是要拿她們開心兒,明兒就冊正了紫姑,叫她們再喊‘妾薄命’!”胤祥咬牙笑道:“吳王夫差倒是癡情人,一個西施,一個鄭旦就斷送了他!二爺,你我蒙此奇恥大辱,豈能在這些婆娘手裏再栽筋鬥?”


    胤礽上下審量胤祥,良久才鄭重說道:“吾弟真乃大丈夫!這一番囹圄之災得大於失!你能如此我真歡喜!有你和你四哥這樣的人,真是朝廷之大幸,胤礽之福!”胤祥道:“大家心裏亮堂,您請放心,四哥還是過去的四貝勒,我還是昔日的十三弟——您有什麽事,盡情吩咐就是了!”


    “那好!”胤礽斂了笑容,目中閃著寒光,湊近了胤祥,“知道鄭貴人麽?”胤祥點點頭,用詢問的目光盯著胤礽沒吱聲。胤礽額頭肌肉迅速抽搐了兩下,又道:“知道她為什麽被打到浣衣局麽!”


    胤祥從沒見過胤礽這樣鬼火一樣的目光,詫異地搖了搖頭。


    “實不相瞞!”胤礽陰狠地咬著牙,說道:“要不是她,我這次廢不了!”


    胤祥愕然立起身來,細細迴想在熱河狩獵那驚心動魄的幾日,他何等伶俐,立時便明白了“就是因為她”的意思。胤祥煩躁不安地踱了兩步,問道:“二哥,你明白說,要怎樣?”


    “要她——”胤礽拖長了聲音,從齒縫裏又迸出一個字:“死!”


    胤祥目光霍地一跳:胤禛方才說,胤礽釋放後變了性兒,他還不信,一霎兒工夫就得到了驗證!胤祥額上青筋暴起,繞室一周,倏然問道:“滅口?”


    “是!”胤礽眼中滿是殺氣,“這事隻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是胤禩他們知道,終究禍患無窮——連老四也不必叫他知道!”“我也不想知道。”胤祥冷冷說道,“你何必告訴我?”胤礽默想一陣,格格笑道:“我信得過你嘛!送佛還盼你送到西天!這事我苦思數日,若有半絲婦人之仁,非壞事不可。要有半點覬覦東宮之位的人,我也斷不肯托他!”


    胤祥被他咄咄逼人的目光掃得打了個寒噤。原本溫柔敦厚的一個人,竟變得如此殘忍絕情——剛剛兒還滿口憐花惜草,說自己“薄情”!胤祥緊皺眉頭盤算許久,突然一笑,說道:“想不到二哥經一番劫難,變得如此英睿果決!”


    “形勢逼人,不得不如此。”胤礽卻聽不出話中揶揄的意味,“她如今在浣衣局為奴,生不如死。與其活著兩人一齊完蛋,不如讓她保全體麵,我保全身份?十三弟,你須知我連蒼蠅也不肯輕易打死的,這是事出無奈!”


    一旦發現自己崇拜尊敬的人原來是個卑汙不堪的小醜,**的身份也就化作糞土。胤祥睨了一眼胤礽,見他兀自蹺足而坐,一臉的悲天憫人相,不由泛起一陣憎惡。許久才拿定了主意,胤祥歎道:“既然二哥挑明了,我也實話實說,這事有傷陰騭啊!浣衣局領事的是我門下,隻要舍得用工夫,殺她不難。但眼見你是太子了,將來聖上龍歸大海,焉知你不會再殺我滅口?”


    “這——”胤礽被這直透骨髓的話頂得怔住了,突然哈哈大笑,“……說你心直,原來心裏頭也是千門萬戶,別犯傻了,我真能有那一日,要殺的也隻是奸臣。連老大、老八,我也視為手足,豈肯為一個浣衣女奴難為你?”胤祥咧著嘴跟著幹笑,說道:“隻要你不叫我做七步詩,這點子小事包在兄弟身上了。隻是你性急不得,眼下皇上要穩定朝局,調了施世綸迴京任戶部尚書,派我和四哥清理刑部,連帶戶部,露頭的大案全都要重新處置,有什麽案查什麽案,這自然也衝著老八——我不能老往暢春園浣衣局跑。皇上今秋要南巡,大約那時你的太子位也複了,必定是你留守北京,我就好便宜行事了,你看怎麽樣?”


    胤礽點點頭,呷了一口茶起身道:“那就拜托了。須防老八,他耳目極廣,就連你在家中也得一步一小心。寧可不做,決不能讓他們再抓住把柄。”說罷便走。胤祥笑著送他出了二門,望著胤礽瀟灑的背影,“呸”地啐一口迴身便走。


    耳房裏隔窗望著的阿蘭不禁一怔,迴頭看時,喬姐也正在眺望,正好四目!相對,都避閃開了。


    康熙四十八年三月初九,胤礽複位東宮的詔諭重頒天下。一廢一立,恰恰一百七十天。這半年間,大阿哥胤禔翻身落馬一蹶不振,三阿哥如驚弓之鳥,十三阿哥險遭不測,四阿哥胤禛待人處事格外小心,落了個孝悌名聲。受刺激最大的還屬八阿哥胤禩,乍喜乍驚、乍歡乍悲,像打擺子似的,熱時好似坐在蒸籠裏,冷時又像臥在冰淩上,每天與胤禟、胤、胤並王鴻緒、阿靈阿、揆敘一幹人日卜鵲噪、夜參星鬥,苦苦折騰半年,賠進去一個佟國維,捎帶了一個馬齊,依舊是鏡花水月。朝命一下,大學士溫達、李光地為特簡正使,左都禦史穆和倫為副使,率著手持黃鉞節的儀仗隊浩浩蕩蕩來到毓慶宮宣旨,加冠授冊,祭天地、告太廟、拜社稷,熱鬧得如鼎沸之油。八爺府卻像死絕了人一樣冷冷清清,淒涼陰慘。也虧了胤禩和胤禟、胤,尚能咬牙忍疼,強打精神,隨班朝賀,在眾人麵前挺直腰板兒裝得若無其事。那胤卻生性裝不來假笑,告了病,在家摔杯打盞,尋太監家仆不是,整日毛板子劈啪山響,打得雞飛狗跳,人人都怕見他。


    這日胤把家中長隨統統叫了來,指著院裏一株老檜,說“礙眼”,命人鋸掉。自綽了一把椅子,坐在一旁瞧著。何柱兒從外頭進來,胤沒好氣地問道:“你不在八爺府挺屍,來我這裏有什麽屌事?”


    “迴十爺話,”何柱兒原瞧準了胤禩穩當太子,自願跳槽去了廉王府,沒想到竟跳進火坑裏,這些日子也似滾油煎心,因見胤擰眉斜眼,賠笑道:“九爺請爺過去呢!八爺、十四爺都在那等著,說請爺過去賞牡丹。”胤一愣,將杯子一摜,拔腳便走。


    胤禟府確實在賞牡丹。新從洛陽運來的一色十二個大瓷甕,什麽重樓、疊翠、魏紫、姚黃、二喬、金釵……齊整擺在院裏大合歡樹陰下,有的含苞未放,有的蕊瓣半開,也有的怒放如盌,剛淋了水,鮮靈靈、顫巍巍十分精神。胤禩、胤禟、胤、王鴻緒都穿著便服,搖著扇子細細玩賞。阿靈阿臉色蒼白,坐在廊下石階上發呆。旁邊還有個五十多歲的老頭。胤想了半天才想起是任伯安。胤遠遠見他過來,招手兒笑道:“十哥,老悶在屋裏有什麽趣兒?這是九哥從洛陽弄來的,要分送我們,你也來挑幾盆!”


    “我要這黃子做用?”胤哪有這種閑情逸致?看著任伯安說道:“又是你這老王八,拿牡丹花溜須拍馬?”任伯安忙打千兒請安,笑道:“倒叫十爺猜準了,奴才到洛陽進貨,順便捎迴來孝敬爺的。”胤撲扇了一下扇子,說道:“你八成是見四爺、十三爺又到刑部清理案件,施世綸這老雜毛又迴來了,沉不住氣,搗騰這些花草來撞木鍾的吧?這馬屁在我這裏拍不響,這些花我一樣也看不中。”


    胤轉臉笑謂任伯安:“你迴去吧,用不著怕。四爺最謹慎,沒有把柄不會抓人。倒是你那個雜貨鋪,該盤就盤了吧!”


    任伯安在京師蹚得開,一是靠了胤禩、胤禟兩座山,更要緊的是,處心積慮二十多年,密建了百官的官箴冊,幾乎一人一個檔案,藏在公主墳北的雜貨鋪裏。被胤一語點破,任伯安吃了一驚。抬頭看胤禩時,胤禩毫無表情,隻胤禟微微頷首,便知他們兄弟已經通了氣,一顆心放下來,躬身說道:“爺說的是,這就迴去處置,遷到齊化門外老當鋪,和八爺對門兒。”說罷見眾人無話,匆匆去了。


    “老十,”兄弟四個走進書房,隔窗賞花,胤禩落座,說道:“我聽說你這些天發瘋,在府裏天天打人,這可不成啊!打死奴才固然不叫你償命,也有幹例禁!”胤端起酒,歎道:“八哥說的倒好,這口氣那麽容易咽的?人家往死裏掐我,我不掐把自己的奴才,難道憋死不成?”說著從後擺裏掏摸出一個小包,打開了,說道:“你們認得這物件麽?”阿靈阿渾身一顫:“水莽草!十爺您……”


    “對了,又名斷腸草!”胤收起包兒,陰森森一笑,“別看我粗,心裏明白著呢!什麽時候善撲營來拿我,我就嚼吃了它!”連這個“二百五”也動了真情,說出的話動人心扉,眾人無不黯然歎息。


    胤禩滿臉戚容,半晌才道:“其誌可悲,其心可憫哪!誰料是這種結局來著!我原也想死,後來想,未免太便宜了胤礽、老四和老十三!如今看來,我們還沒到那一步。我得瞪眼看著胤礽是怎樣登極,怎樣做皇上!人心在我這邊,有這一條就有指望!”


    “咱們這迴是挨了一悶棍。”胤禟道,“可迴頭冷靜想想:咱們吃什麽虧了?”


    究竟吃了什麽虧?幾個人都沒想過。掂量起來,太子原本就是胤礽,不能算吃虧;胤禔兩麵三刀,本不是自己一夥,拿掉了等於去一政敵;經過這一折騰嚇退了胤祉的覬覦之心,豈不是好事。說受懲處,除了胤禔,就是胤祥,餘下的連根汗毛也沒掉,隻好似到口的肥肉又掉了,有點遺憾罷了。


    “九爺這話有醍醐灌頂之效!”王鴻緒是今日“賞牡丹會”的倡議人,聽胤禟一語反詰,知道火候已到,將辮子向椅後一甩,朗聲說道,“我們根本沒吃虧,隻是欲速不達,沒討大便宜,自己覺得吃虧罷了。這次朝野傾動,都知八爺人心所向,萬歲雖然沒有采納眾議,總不會看不見!聽說又要晉八爺親王,這就是好兆頭!”


    阿靈阿突然抖起精神,眉頭一挑道:“上書房馬齊是我們的人;張廷玉手無實權,模棱兩可;九門提督隆科多是佟家人,八爺一個條子,叫他胤礽三更死,他就活不到五更!”


    胤禩目光一閃,良久才說道:“談得太深了吧?我可無意做永樂皇帝!諸臣工都推薦我,原出我的意料,更沒想到自己會上了火爐子,烤得如此難受!現在皇上既然指了胤礽仍當太子,等著瞧罷。他有德,我就輔佐,他無德,那天也不容他久居屍位——我束發受教,魘鎮的事我不幹,也不信。更不信一個有道的君子會魘得與母妃通奸!現放著一個鄭春華還在,將來好便好,不好時,這就是人證!一股腦兒翻出來,有熱鬧看呢!”眾人品著胤禩話意,不由莞爾而笑。胤起身笑道:“看來這**倒成了寶貝!得防著胤礽殺人滅口。可惜浣衣局掌權的不是我們的人,得想個法子買通了,把這婆娘弄出來養著才好!”當下眾人又說了些沒要緊的風話,方才各自散了。


    太子廢而複立,遍天下人人皆知,隻是對浣衣局的賤奴和幽閉的宮人照例從不宣旨,她們依舊蒙在鼓裏。鄭春華被貶在此,已近十個月,這地方處在暢春園東北,環境卻也幽靜,每日由蘇拉太監督著,浣洗衣物帳幔,幹不完的粗活,飲食既不好,動輒又得挨訓受罰。她一個弱質蒲柳,倒硬挺了過來。鄭春華當日發落下來,口傳諭旨也隻一句話:“著鄭春華至浣衣局當差”,太監們既不知她身犯何罪,也不知她能否起複迴宮。過了七月七,康熙皇帝南巡,浣衣局領事太監文潤木召集宮人傳話,命眾人將宮中所用褥、被、枕、帳、紗幕、氈毯清洗潔淨,迴鑾時要一切齊備。又指著一大堆衣物道,“這是毓慶宮的物件,趁著天熱好洗,不要混了,這是太子爺的東西。”


    “太子!”鄭春華仿佛被電擊了一下,臉“刷”地白了,半晌才問道:“文公公,哪個阿哥是太子?”文潤木已得著胤的話,叫好生照料鄭春華,扯著公鴨嗓一笑,說道:“就是二爺唄!二爺已經複位了——這些活計不用你幹,你依舊在西配房隻管收疊洗幹了的東西。你身子單弱,缺什麽東西找我,黑心廚子做的飯不中吃,你以後就搭在我的夥上去。”


    後頭的話鄭春華都沒聽見,她腳步虛軟,駕雲似地迴到西配間。看著十幾個忙著疊衣服的宮女,說了句:“我有點頭暈,先歇息了。”便踅迴下房,把草褥子理理,窸窸窣窣取出一個小紙包。打開了看時,是雪白如粉的藥,約有一小匙——那是早就預備好的上好砒霜——撫弄著藥包,心裏翻騰了許久,將砒霜倒進碗裏,兌了茶水,用調羹慢慢攪動。


    這是一隻美麗的手,皓腕如玉,削蔥一樣的指尖細膩得柔荑一般。此刻卻在毫不遲疑地調製死亡……眼看著那些霧狀的**漸漸融化了,鄭春華理了一下頭發,將身上衣裳扯平整,將碗放在床頭小桌下,半躺了下去。又從懷中取出一隻金紐扣——那是胤礽和她**時遺落在她房裏的,自囚禁以來,她一直貼身藏著——把玩著,臉上忽然露出一絲古怪的笑容,訥訥道:“總算到時候兒了。”


    “什麽到時候了?”文潤木一腳跨了進來,嗬嗬笑道,“鄭家的,聽說您身子不好,要不要尋個郎中來?前日十四爺親口對我說,您沒大罪,叫我好生照應。這不,十三爺也看您來了。我瞧呀,您災星退了!”說著便見胤祥揮著扇子,一晃一晃地走了進來。文潤木忙道,“爺,鄭主兒在這屋。請進!”一邊忙著倒茶,一邊口中笑道:“萬歲爺出巡。老大的排場,我想著您得一程子才得來呢……這裏什麽好的也沒有,怎麽侍候爺呢?”


    胤祥“嗯”了一聲,注視著發呆的鄭春華,笑道:“都是些虛熱鬧,送主子出了正陽門,我就退了下來,不失禮就算盡了孝道。我賞了文七十四一處宅子,你迴去看了沒有?”


    “見了!三進三出,臥磚到頂的宅院。這是在北京,要到外州外府,人家看著就是鄉宦了!”文潤木忙道,“我要過去磕頭謝賞,我爹擋住了,要給爺立個長生牌。爹也不叫。老頭子說了,報恩不在這上頭。我們文家能有今日,是由祖上的庇蔭才遇上了十三爺。不出死力給十三爺賣命,下輩子也還不清爺這個恩債!”胤祥點頭暗忖,怪不得四哥從不受別人薦的人,一律自己物色,若早就這樣辦,我府裏也會針插不進水潑不入!遂笑道:“我能指望你們報個什麽恩?隻要你有了這片心,天不辜負你,我也不虧待你——我是奉了太子爺的命過來給鄭主兒傳句話。你有事隻管忙,待會兒過來,我還有話說。”文潤木忙打千兒答應著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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