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王商溯聽聞姬麟傳達的燕皇口諭,威嚴的麵容上恰到好處地流露出了一絲驚色。


    仿佛對燕皇口諭極為震驚。


    商憫瞬間從父王的表現中嗅出了不同尋常的氣息。


    城門樓上與父王相見,他帶著商憫去看遠遠到來的金門衛,那時不管是他還是趙素塵,似乎都對姬麟來訪的目的有十足的了解。


    姬麟來武國,其一是因為武王壽辰,而說到其二……趙素塵卻把目光投向了商憫,說明她確信姬麟來訪的目的與商憫有著莫大的關係。


    可現下,武王又做出驚訝的表情,像對燕皇口諭毫不知情。


    宴會上也有別國來使,他們臉上的神情也是萬分訝異。


    商憫臉色沉了下來,覺得這真是有意思極了。


    她姑且猜測,父親不該提前知道燕皇口諭的具體內容,但是他卻不知用什麽手段提前得到了消息,並且做出了應對。而且,根據父親先前的隻言片語,他在之前必定是跟自己的長女通過氣,好好商量過質子人選的。


    大殿內,一道道或明或暗的目光投向商憫,隱晦地打量她,揣測她臉上的表情。


    不管是武國的大臣還是他國的來賓,他們都想到了個中關竅,武王僅有一女一子,長女得其看重,但次子年僅四歲……這宿陽為質的擔子會落到誰頭上?


    方才商憫不受控製地顯露驚色,這副麵貌落到眾人眼中,不知又將被解讀出幾個含義。


    是姐弟不合?還是武王的兩個後代在如此稚齡便已開始了爭權奪利?


    商憫收斂情緒沉思少許,覺得自己適才的反應並無問題。


    十歲孩童,猝不及防聽聞這種消息,震驚惶恐無措都是正常的,如果她表現得波瀾不驚,反倒會引起懷疑和猜忌。


    王座之上,武王沉凝許久,開口道:“陛下之命,為臣者不敢不遵。隻是寡人膝下子嗣單薄,長女十歲,幼子四歲……寡人終究不忍兒女在如此稚齡去往宿陽,還請平南王給寡人些時間,待寡人考慮幾日人選,再給答複。”


    姬麟笑得和善,半是玩笑道:“武王兄哪裏話,陛下本意是請諸王侯子弟維係感情,自是不想做那逼骨肉分離的惡人,您考慮幾日是應該的。”


    他複又環視大殿,眼神精準無誤地落到了商憫身上,“這位便是憫公主吧?”


    商憫驟然被點名,沒有慌張,隻默默對姬麟屈身微微行了個小禮,以示尊老敬長。


    姬麟冠上明珠數量與她冠上數量同等,照理來說他們該是平級,但姬麟與武王同輩,出身燕皇族,哪怕無封地依舊地位尊崇,比商憫品級高出半級,所以她於情於理都該表現得恭敬些。


    “憫公主年紀小小,便有你父王當年幾分風範。”姬麟表麵慈和,隨後道,“在下記得,武王兄也是十歲那年便去了宿陽,十載後方迴武國繼任王位。一晃這麽多年過去了,往事如夢啊。”


    商憫謙遜地低頭,盡量用挑不出錯的話答道:“不及父王萬分之一。”


    “平南王好記性。”武王笑道,“王弟何必站著?請入席,宴會要開始了,今日要好好為你接風洗塵。”


    姬麟含笑在左側落座。武王起身高舉青銅酒樽,麵帶敬意朝宿陽的方向朗聲道:“敬燕皇陛下!大燕國土永固,陛下萬壽無疆!”


    姬麟亦舉起酒樽,與在場所有賓客齊聲道:“大燕國土永固,陛下萬壽無疆!”


    敬酒過後,嫋嫋樂聲與談笑的人聲充斥酒席。


    商憫的桌上沒有酒,隻有茶。菜品佳肴陸續被宮人侍者捧上酒席,她隨意挑了幾樣菜吃了幾口,點到為止,沒有多食。


    那平南王姬麟對她說出的話可謂錐心。


    他的意思是,你父王年幼時就獨自一人去往宿陽為質子,你身為女兒,有這樣的膽識氣魄嗎?若沒有,你豈不成了逃避責任的懦夫,如何比得上你的父王?如何有能耐繼承王位?


    商憫不認為她是過多解讀了姬麟的話。


    到了這種正式的“外交場合”,他人每一句話都不會是多餘的。就是這姬麟……他是習慣性地吐出錐心之言戳她和父王的痛處,還是有意盯上了她,激將她為質宿陽?


    另外,父王的態度暫未明朗,商憫不得不多做考慮。


    假設從前她與父王對質子人選有過商議和定論,那時,她是如何做抉擇的?


    父王也曾經做過質子,但他最終成功迴武國成了武王。


    父王還有個弟弟,是忠順公,商允和商元慈的父親,商憫該叫他叔父。


    長子商溯質燕,次子守國,次子竟然沒有對唾手可及的王位生出覬覦之心,還能做到老老實實地等長兄歸國?這是什麽兄友弟恭!


    君王之後,同樣有繼承權的一母同胞兩兄弟,沒有因為王位大打出手你死我活,難不成這位忠順公叔父是視權勢如糞土的聖人?


    商憫不敢小瞧人心險惡。


    古往今來,兄弟相殘的慘劇她知道不少,父子相殘的慘劇同樣有很多。商憫沒見過弟弟謙兒,也不知這孩子秉性如何,現在他們兩個年紀都小,武王又正值壯齡,同室操戈的慘劇似乎離他們很遠。


    但商憫如何敢去賭王族親情?


    商憫能約束己身欲望,承諾隻要弟弟不動歪心思她就不會拿他怎麽樣,可誰能向她保證弟弟長大後不會生出不該有的心思?誰都不能!就連商謙自己也不能,因為人是會變的,也是會說謊的。


    她心情越想越沉重。


    賓客觥籌交錯,樂聲靡靡入耳,眾人推杯換盞,口中吐出的話語或恭維或試探。


    宴會本就是這樣的場合,使者往來,帶去一國主君遞給另一國主君的話,大臣敬酒,言語中都是巧妙的暗示和討好。


    置身於俗世權力巔峰的一群人在這座宮殿中匯聚,他們各有各的目的,施展著各自的手段,麵容上帶著虛偽客套的麵具,一幕幕恍若戲劇。


    宴會開始不過一刻鍾,商憫便體會到了生在帝王家的可怕。


    她目光四顧,看向正與姬麟交談的父王,又看向忙著與同僚敬酒的趙素塵。不遠處商允正和一個年齡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少女說話,他們二人是同席,那少女想必就是商元慈,忠順公的長女,商允的親姐。


    楊靖之充當親衛守護武王左右,巡視宴席,不苟言笑。座席角落,薑雁鳴也在,他身邊都是薑國的來使,在宴會上顯得有些拘謹,沒幾個人與他們攀談,大抵是由於薑國是個地窄兵弱的小國。


    一個個麵孔從商憫眼前閃過,她卻垂下眼,發覺自己在這宴會上居然無事可做……亦無人可以交談。


    帝王之家,無人可信,無人可依?


    商憫抿唇,不再去想。


    宴會持續了大半個時辰,總算快結束了。


    商憫又看一眼與姬麟相談甚歡的父王,低調地帶著侍女雨霏從側門出了大殿,先一步離席了。


    大殿內地熱暖烘烘的,一出來寒風驟起,讓人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商憫運轉真氣,驅散寒意,思量片刻道:“謙兒住何處?”


    “公子謙在融梨院。”雨霏答道。


    “王後住何處?”商憫又問。


    雨霏早知商憫記憶有差,不疑有他直接答道:“王後娘娘住重華殿。”


    “先帶我去重華殿。”商憫吩咐。


    雨霏麵露難色,“這……奴婢不能帶公主去。”


    “為何?這王宮之中,竟有本公主去不得的地方嗎?”商憫語氣平平道,“作為晚輩,本公主迴宮理應去重華殿拜見長輩,有何不妥?”


    “公主誤會了,是王上吩咐,王後娘娘養病,不得探望。”雨霏慌忙解釋,“娘娘已經病了好幾天了,怕過了病氣給公主。”


    商憫眉頭輕蹙,“罷了……先去融梨院。”


    “天色已晚,公子謙怕是歇息了。”雨霏聲音越說越小,最後在商憫的目光逼視下垂首,“奴婢這就帶您去。”


    商憫一刻不停,當即就向融梨院走去。


    一路上宮人掌燈,燈火映得她的麵孔忽明忽暗。


    半刻鍾後,商憫站在了融梨院的宮門前,牌匾上三個字遒勁有力。她心想:“這個世界也有孔融讓梨的典故嗎?”


    “牌匾是王上親手所賜。”雨霏見商憫視線在牌匾上逗留,於是出言解釋,“奴婢聽說,這牌匾的典故表示謙讓之意。”


    商憫心下奇怪。典故之事暫且不提,融梨確實有謙讓之意,但是弟弟謙兒的名字也是“謙”,這是何意?父王想讓次子學會謙遜敬長的品德?


    宮人推開宮門,與商憫行禮,商憫抬手壓下他們的聲音:“不必通報。”


    她抬腳走進院內,徑直來到了商謙的寢殿。


    他竟然還沒有入睡,正在寢殿側麵的書房點燈讀一本書,讀得極為認真,連商憫到了都未曾發覺。


    觀其神色,他比一般孩童早熟不少。哪怕麵相稚嫩,依然能看出他眉眼間與她、與父王都有不少相似之處。


    商憫默默盯著他,直到他不經意一抬頭瞥見不該出現在此處的人影,不禁驚叫出聲,不慎打翻了桌上精美的燈台。


    燈台直墜,眼看就要砸到地麵,商憫伸腳勾住燈台使了個巧勁向上一踢,燈台的底座便穩穩落入了她手中。


    商憫抬手將燈台放置原位,看著商謙從座椅上跳下來,跟老鼠見了貓似的慌忙行禮,用又小又弱的聲音喊了一句:“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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