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女子組三千米運動員馬上到檢閱處檢閱——”


    “請女子組三千米運動員馬上到檢閱處檢閱——”


    廣播響起時,肖顏看到了樹蔭下的女兒,和一個陌生男人,肖顏隻看得見他的側麵,輪廓如削,也是很硬朗的骨相,嘴角卻噙著一抹笑。兩人很要好的姿態,男人拿著莫北的手機,又接過她脫下來的衣服。


    莫北頭發被衣領扯亂了,他指著自己的頭說著話,大約是提醒了一句,莫北不是那麽精細的人,隨意抓了兩把,就跑開了。


    “那是誰呀?”肖顏知道杜曉坤也看見了,還是先於她看見的,遮遮掩掩想要她往別的地方看。


    杜曉坤不知道怎麽解釋,一猶豫反而讓肖顏明白了自己知情,頓時覺得頭大。


    他撓了撓頭:“朋友吧……我也不了解。”


    肖顏哦了聲,什麽也沒再說,轉眼看向操場。


    杜曉坤感到劫後餘生的僥幸,暗暗籲了口氣。


    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他一看,是潘主任的,他朝肖顏打了個手勢,往旁邊走了幾步。


    “潘主任?怎麽了?”


    “我在操場呢?有什麽事?”


    那頭慌慌張張地說了幾句,杜曉坤臉色一滯,朝操場看了眼,忙說道:“好好好,我馬上過來。”


    他掛了電話,走到肖顏身旁:“姐,我有點事先走開一下,你在這兒看啊,晚點我過來接你去吃飯……”


    肖顏看他急,忙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杜曉坤跑下斜坡,穿過人群來到檢閱處,男子組還有幾圈沒跑完,莫北在嘰嘰喳喳聊天的女生堆裏,百無聊賴地用腳尖蹭著地。


    他跑得太急,扯著莫北的胳膊還往前拽了一下,氣都沒喘勻,拉起她就往出走。


    莫北順從地跟著他一路小跑離開操場,走向圍牆的小門,周圍人少了,他才邊走邊對她說:“你們宿舍樓出了點事情,朱曦你認識嗎?”


    她點了下頭:“她怎麽了?”


    杜曉坤腳步停了一下,沉聲道:“她瘋了。”


    潘主任打電話時沒有離開太遠,他能聽見那頭歇斯底裏的嘶吼與尖叫,女孩子嗓音高厲,如同刀尖,直刺耳膜。


    “請女子組三千米運動員馬上到檢閱處檢閱——”


    廣播站第二次開始播報通知,廣播裏女聲清甜平穩,宿舍外婦女啼哭撕心裂肺。


    “曦曦——媽媽在呢!你有什麽事和媽媽好好說不行嗎?你不要做傻事啊……”


    “我沒有做傻事,”朱曦動了動嘴唇,輕輕地吐出一句話,突然瘋了似的地衝著門外的人大叫,“我沒有做傻事!你為什麽不相信我!你們為什麽不相信我!”


    陽台外,她的三個室友嚇得縮成一團擠在一起。


    她們細聲哭著,不論她們的相貌多麽好看,不論專業知識教與她們應當如何處理得聲音渾厚透亮有底氣,哭起來卻也是一樣的破爛崩壞。


    宿舍的門被一張床堵住了,櫃床與桌將門封閉得隻剩一個十多公分寬的缺口,截取了外麵痛心疾首的人臉,也是不全麵的。


    還有一部分惶恐藏在看不見的地方。


    以至於朱曦一聲嘶吼,朱媽媽的痛心疾首硬是出現了一個斷層,她僵著哭臉,嘴唇抖動著,近乎祈求道:“不是,媽媽相信你,你和媽媽迴去吧?”


    朱曦呆呆地,往前走了幾步,窗外又傳來廣播站催促女子組三千米的聲音。


    她突然停下腳步,麵部扭曲地朝著外麵大喊:“莫北呢!莫北呢!!”


    莫北剛上了三樓,就聽見這一聲喊,朱曦那頭無論用了多大的聲音,聲音穿過空氣,經由屋外的人群,又趟過他們的竊竊私語,到這,也隻剩一點微弱的嘶啞。


    她心中有種不好的預感,抬腳就往人群裏去,卻突然被後麵的人拉住了衣袖。


    唐頌自從知道兩人接觸會有不好的影響之後就刻意避免肢體碰觸,哪怕後來知道了自己隻有降噪的作用,也會有意避開。


    “你怎麽來了?”她問。


    唐頌朝人群示意了一下,有幾個穿著製服的。


    潘主任先看到了杜曉坤,忙走了過來:“杜老師,莫北來了嗎?”


    莫北往前走了一步:“我在這裏。”


    “來來來!裏麵的同學你認識嗎?”潘主任說著就要伸手拉她過去,唐頌卻突然走了一點,推著她的背往前走,避開了他伸過來的手,潘主任沒心情關注這些,語速極快地說道,“裏麵的女生一直要找你,你們是不是有什麽過節?你勸勸她,勸勸她,別讓她傷了人……”


    莫北低聲嗯了下,人群給他們讓開路,讓他們走到了門口,被床擋住了進門的路。


    朱曦捂著臉無聲地抖著肩,唐頌猛得皺起眉,一把將就要講話的莫北拉到一旁。


    莫北被拉了個趔趄,忙用手撐著牆,疑惑地問:“怎麽了?”


    唐頌卻不說話,從口袋裏摸了出什麽東西往她手裏塞,硬邦邦手掌長短的長條,她低頭瞥了眼,居然是把美工刀。


    莫北迷惑地看向他,還沒來得及說話,旁邊突然躥出來個人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臂,女人尖厲的聲音響了起來。


    “你要幹什麽?你要殺人嗎?你拿出來!你拿出來……”


    唐頌朝旁邊的警察使了個眼神,他們忙把朱媽媽拉開了,朱媽媽嘴裏哭罵著,又掙又跳,卻還是沒能掙脫出來,最後隻能徒勞地哭:“曦曦,曦曦啊……”


    “別聽她的,”唐頌開口替她把歪斜的領口拉正,輕聲說,“什麽殺人,你頂多是毀壞遺體。”


    “啊?”


    “小瞎子,那麽大的屍斑,你看不見嗎?”


    抱歉,那不是皮疹嗎?


    莫北的心逐漸下沉,冷著臉轉過身走到門前。


    朱曦依然捂著臉,雙肩不斷顫動,外麵一片嘈雜,竟也驚動不了她。


    莫北把美工刀放在口袋裏,抬起手,輕輕地在卡著門的衣櫃上敲了三下。


    如同那夜朱曦敲開她的門。


    朱曦抖動的動作突然僵止,她慢慢從手掌裏抬起臉,看向縫隙中的莫北,臉上沒有半分淚跡,她突然笑了起來,姣甜的嗬嗬了幾聲,聽得旁人生出一臂的雞皮疙瘩。


    “你來啦。”


    她快速走過來,單手握住一邊鐵杆,也沒見多用力,輕易地就將沉重的櫃床拉開了一條能通過的大小。


    莫北走了進去,門無風自動,嘭得在身後關上了。


    門外的人們聽見裏麵幾聲細細的尖叫,頓時慌亂了起來。唐頌對著緊閉的門用力吸了口氣,用力攥了下拳頭,隨即轉身叮囑在場的警察維護秩序安撫情緒。


    “你好。”身後突然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唐頌迴過頭。


    這是個非常年輕的女人。


    年輕,指代她確實到了一定的年紀,身上有些經曆世事地沉穩,又有種超脫世俗的淡然,使得她即使皮肉開始鬆弛,卻也不見老態。


    她不是非常像莫北,不論溫軟的五官,還是溫婉的氣質。


    但唐頌就是馬上把她倆聯係在了一起。


    “你好。”他迴了一句,心裏逐漸感到慌亂,他害怕莫北一直保存的秘密,就在此暴露。


    而肖顏,分明是來遞台階的,如果被她發現了,莫北該怎麽辦……


    “我是莫北的媽媽,”肖顏笑著說道,又問,“我來的事情,可以請你保密嗎?”


    “可以請你保密嗎?”朱曦流不出眼淚,眼神卻無比絕望,“我不想這樣的,我控製不住自己了。”


    “沒關係,”莫北低頭看著她,“不是什麽大事,你不用怕。”


    朱曦依然神情呆滯的,卻突然落下一顆眼淚,她幹澀的淚腺不知為什麽,重新開始工作,她哭了起來,比此前的歇斯底裏更多了些悲苦與無奈:“我好害怕……他們都討厭我,我好害怕……”


    她哭著哭著,突然又仇恨地瞪著莫北,咬牙切齒地說:“我很討厭你。”


    莫北沒有說話,她隻是靜靜地看著朱曦,然後輕輕地揉了揉她的頭發。


    “我很討厭你,你就像另一個我,我很想很想卻怎麽也做不到的自己,我那麽努力那麽努力了,看到你,我還是會覺得我的過往都是白費力氣,連我自己都覺得我很差勁了,在別人眼裏,我不就是一團爛泥,他們討厭我也不冤枉。”朱曦仰著頭,努力地使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能使人憎惡一點,她說著討厭莫北,卻恨的是自己,“你這樣的人,好就是好,不好也是好,別人看見的隻有你優秀的地方,你不好也是人非聖賢,我這樣的人,我這樣的……不好就是不好,好也是不好,沒人知道我想要什麽,沒人知道我喜歡什麽,沒人知道我不喜歡吃魚……”


    吃魚。


    她隻是多吃了兩筷子,爸爸就以為她喜歡吃,每次做了魚,都要她吃完不許剩。


    ——你愛吃就都吃了,留著下一頓就不好了。


    “說得好像我是一個垃圾桶一樣!”


    “我什麽都做了,為什麽不喜歡我?我什麽都會,為什麽不喜歡我?為什麽不看我?”


    “你很好。”


    莫北突然說,硬是打斷了她抱怨的話,她不敢置信地看向莫北,懷疑那話裏的真實性。


    莫北接著說道:“我不會安慰人,但你很好,你很善良,知道對錯,如果是我,我會覺得她們活該。”


    她眼神緩緩滑過陽台外的幾個女生,使得她們更緊密地貼在一起瑟瑟發抖,卻連哭都不敢再哭了。


    “這樣嗎?”朱曦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所以你要搬走?她們傷害了你,你才要搬走嗎?”


    莫北搖了搖頭:“我傷害了她們,所以我得離開了,你呢?”


    “我……我也……”朱曦輕輕地發出聲音,不由自主地轉頭看向她的室友們,門外,朱媽媽的哭聲一層疊著一層,她流著淚,褪去癲狂,無助地哭著,“我也傷害了他們,我也……”


    莫北往前走了一點,輕輕把她抱進懷裏,溫熱的體溫無邊無垠。


    “好孩子,都結束了。”她從嗓子裏發出裹著糖沙一樣暖和的聲音,讓人微醺。


    朱曦的身體重重地墜落在莫北的臂彎裏。


    “開始吧。”莫北朝著虛無的空氣說道。


    她把朱曦抱起,放到了床上,抬了下手,擋著門的床,落在地上的東西,刹那間迴歸了原位。


    躲在陽台外的女生們眼神裏有過瞬間的茫然,又重新陷入另一種恐慌裏。


    她拉著被子蓋住朱曦的腹部,跳下床來,拉開抽屜從裏麵拿出一個藥盒與一張紙。


    紙是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寫了幾行字,很少的幾行,疏疏地布在紙張上。


    恰如朱曦一貫的性格,寡言少語,透著一股澀然。


    她將略有些皺的紙放在桌上用力捋了捋,用藥盒壓著,轉身離開了宿舍。


    門外的人蜂湧而至,有人負責安慰悲痛欲絕的喪女母親,有人負責安慰被嚇壞的室友,有人將走入絕境的遺體從床上搬了下來。


    有人看到了桌角的藥和簡短的遺書,匆匆看了一眼,不忍心立馬交給痛苦的母親,將它暫時藏了起來。


    你好:


    你好……


    我……你應該知道我是誰。


    你應該知道我是誰了。


    真難得,隻有在此刻你才知道我是誰。


    你又是誰呢?我的朋友還是家人,或者發現我的人。


    我在桌上留了藥盒和酒瓶。


    我覺得我此生……到此刻止,雖然很短但也有資格稱作是此生,我此生不算太混蛋。


    我付出過親情,也付出過友情,也許太含蓄,但我付出了,我做到了我能做的一切。


    我希望有一句認可,比如,她呀,還行吧。


    好了……


    好了。


    這本本子會和藥盒與酒放在一起。


    明天會有人來,希望能發現我。


    我不想臭在被窩裏才讓人知道。


    好了……


    希望我今晚閉上眼睛,就不要再睜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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