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是上麵給壓力,一邊是百姓不懂青苗法。


    常平製度又被青苗法取代,無法再像之前那樣,對百姓形成引導參考依據。


    如此,也就導致百姓本來不想,也不需要借貸,卻被逼著借貸。


    地方官吏或為了政績考核,或為了升官發財,或幹脆就是官紳勾結,魚肉百姓……


    總之,就是百姓不借也得借。


    借了到期就得還錢交稅,交不起就賣兒鬻女,抄家流放。


    這合理嗎?


    這很明顯不合理!


    但不合理也沒有辦法,廟堂的諸公你來我往,要考慮的事情可太多了。


    哪有閑工夫管下麵的屁民死活?


    王安石變法,變到最後,反而成了後人批判,北宋滅亡的“罪魁禍首”。


    夏原吉同樣也在擔心,林煜提出的“士紳一體納糧”,會與王安石變法結局一樣。


    法再好,執行出現問題,那也是白搭。


    尤其士紳一體納糧,必然會激起士紳的強烈反彈。


    可能新法還是能推行下去,但暗箱操作之下轉嫁給百姓。


    正如洪武皇帝的兩稅法……


    夏原吉眉頭緊鎖,思索著如何提醒。


    於謙卻是很直接,也知道林煜的性子,不喜歡拐彎抹角,開口便問道:“林先生,士紳一體納糧固然很好,但若是執行不下去,那又該當如何?須知臨川王文公(王安石諡號“文”)昔年,也是沒能落成青苗法……”


    林煜聽罷,倒是一點不感到驚訝頭疼,緩緩張口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擔心當年王安石變法都做不成的事情,這比王安石變法還要劇烈的士紳一體納糧,會不會更加做不成?”


    於謙點點頭,這正是他所擔心的。


    王安石都做不成的事情,本朝的洪武皇帝以為自己做成了。


    可現在聽了林煜的講課,於謙也知道了,連驅逐胡虜,開國大明的洪武皇帝,實際也沒能辦成這件事。


    那到底還有什麽辦法能夠解決問題?


    於謙滿心疑惑,但他相信林先生肯定有辦法。


    夏原吉也願意相信。


    迎著二人期待的目光,林煜沒讓他們久等,接著說道:“要解決你所說的這個問題,實際隻需要簡單剖析一下當年王安石變法的細則。”


    “王安石變法失敗,是因為朝堂上在行黨爭,而王安石又因為黨爭,牽扯了太多精力,也急需變法挽迴新黨威望權力,所以便選擇了急於求成,給下麵的基層執行官吏施加重壓。”


    “一如王安石執政掌權期間,對黃河引水采取的暴力手段,最終引發黃河決口大改道,死者巨萬。”


    夏原吉輕捋胡須,說道:“黨爭的確禍國害民,王文公所處時期也確實殊為不易了。”


    林煜說:“黨爭隻能算王安石變法失敗的其中一個因素,核心原因還是在於基層官吏的執行太過於激進,為了完成政績考評,往往強行推動。”


    “隻是,單純依靠官員來強推,為什麽會讓青苗法帶來如此巨大的危害?”


    於謙愣了一瞬,還沒反應過來。


    夏原吉迴答:“因為皇權不下鄉。”


    皇權不下鄉,皇權隻是在基層設置了保甲胥吏,與地方士紳爭奪權力。


    這導致皇權在地方極為不穩定。


    這個不穩定體現在社會的各個方麵,從稅收到徭役,再到朝廷律令的下達,全都要靠保甲。


    以保甲為代表的胥吏權力很大,一旦與地方士紳勾結,就很容易做到欺上瞞下,魚肉鄉裏。


    “保甲胥吏古來已久,即便換了多少王朝春秋,保甲胥吏也還是那一套,朝廷要做事征稅,就得往地方下令,地方要做事,就得靠保甲胥吏輔助推進,沒有哪朝可以避免。”


    “也正是因此,太祖高皇帝曾於《大誥》中對胥吏嚴刑峻法,便是防止胥吏倚仗手中權力,橫行鄉裏,虐民害民。”


    對夏原吉的迴複,林煜沒有直接否決,而是笑了笑說道。


    “胥吏對封建王朝的確是必要的,因為這是讓封建王朝對地方基層形成統治的根基,最早的胥吏還是出自於始皇帝。”


    “隻不過……”


    林煜忽然間話風一轉:“既然胥吏對朝廷治民理政,控製鄉裏如此重要,那麽為何曆朝的胥吏都是免費打工仔呢?”


    沒錯,古代胥吏說不好聽的,全都是免費牛馬。


    不止是明朝不願意發給胥吏俸祿薪錢,往前曆朝都同樣既要用胥吏,也不給胥吏半分俸祿銀子。


    哪怕到了清朝,直到雍正改革以前,清朝也是完全不給胥吏俸祿的,連飯錢餐補費都沒有,有些還得自備辦公紙筆。


    “因為古往今來都是如此……”


    夏原吉下意識迴答的話還沒說完,林煜卻是冷笑著說:“古往今來就可以認為是對的?那我問你,假如你現在是個胥吏,朝廷要你幹這幹那的不說,還不給工錢,逢年過節還要給官府送錢送糧,而你的家庭也不寬裕,請問你該怎麽才能活下去,並湊齊上麵要求的賦稅和孝敬錢?”


    此話一出,夏原吉沉默了。


    於謙同樣沉默片刻,隨即開口說道:“兩個字——貪汙!”


    “對,就是貪汙。”


    林煜笑了,笑得“花枝亂顫”。


    但夏原吉還是眉頭緊鎖,就這麽雙眼凝視著林煜的眼睛。


    直到看得兩眼發幹了,林煜方才意味深長的說道:“貪汙成了胥吏們生存下去的必然手段,不貪汙就沒法彌補做胥吏的損失,而且地方官府也知道這樣做不對,所以對胥吏的敲詐勒索,往往都會當做沒看見。”


    “久而久之,胥吏的上行下效,貪汙瀆職幾乎就成了行業潛規則。”


    “有些胥吏幹脆以此發家,用了幾十年的時間就躋身地方士紳之列。”


    跟胥吏的貪汙還有一套,那就是大明官場最大的潛規則“漂沒”。


    什麽叫“漂沒”呢?


    就是朝廷撥款下到地方,各級官員會按照品級,一人“拿(貪)”一些貼補家用。


    真正到了地方,能十之存一,就算官老爺們心善,稍微收著點手了。


    大明的吏治腐敗,既可以總結為官吏的貪婪,也可以總結為朱元璋太摳門(有一說一,確實摳了點……)。


    雖然雍正用事實證明,皇帝不摳門,官員該貪還是貪。


    清朝官員俸祿與明朝官員俸祿相差不大,但雍正設計的養廉銀,最高可以達到官員俸祿的百倍之多。


    結果呢……


    三年清知縣,十萬雪花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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