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


    昨日一場秋雨下過,牢房裏麵竟也不顯那麽潮濕。


    陽光透過窗戶照射進來,倒是驅散了天牢這許多濕氣。


    “啊嗚~~!”


    林煜伸著懶腰爬起來:“現在什麽時辰了?”


    “先生,現在已經日上三竿了。”於謙有些無奈。


    “那還早,我再眯一會兒……”


    眼見林煜又要翻身再睡,於謙眼皮一抽,忍不住勸教道:“一日之計在於晨,先生如此荒廢,對身心也無益。而且昨日課程,先生您也還沒講明白……”


    於謙的話還在說,林煜剛閉上的眼睛卻是已經慢慢睜開。


    依他之前的經驗,要是自己一直不起來,對方能逼逼半天。


    算了算了,他講課本就是想多留點東西在這大明。


    而且,好酒好肉也不是白吃的,前麵又翹課翹了好幾天,權當最後這幾天給兩個“學生”補補課。


    起歸起了,林煜卻沒從草床坐起來,還是半靠著躺在那裏,眼睛剛好能看到坐著準備聽講的二人。


    “昨天我們講到哪兒了?”


    朱瞻基略微迴憶了一下,迴答:“昨日林先生講到,要解決王朝因土地兼並,而逐漸走向崩潰的問題,就要將賦役與稅收合並,從而攤派入畝,按畝計稅。如此,百姓就可不必再服沉苛勞役,就能徹底革除千年以來留下的弊症,解決土地兼並惡化的問題。”


    林煜點頭:“總結的差不多,但有一點你說錯了,至少不全對。土地兼並的問題,實際上還是不能真正解決。”


    朱瞻基不由一愣,迴過神來卻也不覺詫異,隻稍一思考後問道:“先生說攤賦入畝,還是不能真正解決王朝的土地兼並,是不是因為這個政策本身也有著什麽漏洞可鑽?”


    在經過幾天的講課下來,現在的朱瞻基已經差不多熟悉了林煜的講課風格,漸漸也能抓住話裏話外的關鍵點。


    再加上,遇事不決,可問先生。


    反正任何問題在林先生這裏,肯定都是有解決辦法的。


    林煜有些欣慰,這麽多天講課下來,總算也會開竅了。


    “不錯,有進步,知道從問題本身入手了。在迴答之前,還是先問你們兩個問題吧!”


    “第一,大明如今的賦稅征收是怎麽樣的?第二,大明的賦稅征收模式,有著什麽樣的弊端?”


    這兩個問題都不是很難,一旁的於謙很快做出迴答。


    “我朝全國賦役征課,多以裏甲製為主,通常都經由地方保甲人員代辦征解後,再集中解繳入庫。若說其中有何弊端,那或許是容易滋生貪腐?”


    林煜輕搖頭:“說的對,卻又不全對,你忽略了一個比較關鍵的點。那就是,本朝大明目前采取的賦稅征收方式,實際是以糧食穀粟為主,也就是實物稅。”


    “這有什麽問題嗎?”朱瞻基疑惑問道。


    林煜說:“有沒有問題先不管,說的再明白點,從秦漢到唐初,各朝的稅法或許略有不同,但在收稅上,卻都始終離不開‘糧食’二字。”


    於謙遲疑片刻說道:“糧食為國家之本,若無糧食則國朝難以維係。”


    林煜笑道:“這話說的很到位,糧食為國之根本。可實際上,從晚唐改革後的兩稅法開始,雖還是繳納實物稅不變,但賬冊記錄卻已經開始折色計算。”


    “到了兩宋時期,甚至出現了折色、實物並行征稅。蒙元則要更進一步,除積糧仍為穀粟實物,其餘科差皆以折鈔(元朝比明朝還早應用寶鈔)。”


    朱瞻基顯然沒怎麽關注這些曆史細節,對此頗為意外:“為何會出現這種差異?”


    他本能覺得這些差異點,可能對“攤賦入畝”來說很重要,甚至幹脆就是補充。


    林煜起身坐直,神色變得格外認真:“很簡單,因為純粹征收糧食穀粟,不光對百姓負擔極大,而且還會帶來嚴重的非正常損耗。”


    “非正常損耗?”


    朱瞻基一愣,損耗他能理解,就如漕運也會有損耗。


    可非正常損耗又是什麽意思?


    林煜沒有直接迴答,隻是轉而問道:“你們有聽過淋尖踢斛嗎?”


    斛是計量單位,明朝一斛等於60斤。


    可“淋尖踢斛”他們卻是完全沒聽過,隻是憑借對林煜神色變化的觀察,察覺這應該不是什麽好東西。


    林煜也不等兩人迴答,接著詳細解釋道:“所謂淋尖踢斛,說的就是在稅吏征稅時,為了貪汙稅米,往往會故意用腳去踢稱量的斛,使斛麵堆尖灑落。”


    “灑出來的糧食不允許百姓收迴,算是損耗,百姓再把斛中餘下的糧食拿去稱重,不夠的話就要自掏腰包補齊。”


    “許多地方的官吏,甚至還專門為此琢磨出了一套腿法。比如如何一腿下去,能讓灑出來的穀子糧食最多,卻不踢翻斛麵……”


    聽完林煜的解讀,朱瞻基總算明白,啥叫“淋尖踢斛”,啥叫非正常損耗了。


    饒是經曆過了“堡宗”問題,養氣功夫得到提升的朱瞻基,此刻也是真的被氣到了。


    “如此貪腐行徑,應當嚴厲徹查,將這些國朝社鼠全部揪出來。”


    “揪出來以後呢?”


    “按律嚴判,以儆效尤。”


    朱瞻基顯然沒有被怒氣衝昏頭腦,沒去說什麽全哢嚓了的衝動話。


    “我不是說你做的不對,但這樣終究隻是治標不治本。”


    林煜搖頭說道:“按《大明律》嚴判,這些人起碼一大半都活不下來,甚至還要剝皮楦草。”


    “長期高壓政策的管理,一旦朝廷出現寬鬆,必會引發官吏的報複性貪汙,從而迅速讓吏治腐朽。”


    林煜不是在為貪官說話,朱元璋對待貪官的手段確實很過癮,但過癮之後留下來的就是高壓統治與過猶不及了。


    這是很現實的問題。


    “林先生的意思是,就不管了?”


    朱瞻基有些發懵,他印象裏的林煜可是為民請命,應該不會為殘害百姓的貪官說話才對。


    “注意我說的,是治標不治本。”


    於謙聽了許久,此刻卻是聽明白了,適時的問道:“那麽到底該如何才能治本?”


    林煜一笑:“問的好,賦稅的非正常損耗,究其根本都在於征收的是糧食實物。”


    “那為什麽,賦稅的征解一定要是以糧食為主的實物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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