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府兵製與唐朝兩稅法?”


    林煜夾著筷子比劃說道:“說白了,大明現行的衛所製與兩稅法,實際就是脫胎於唐朝的府兵製,與唐中後期為了改革而推行的兩稅法。”


    “而太祖身邊也是有能臣的,他們分析總結了府兵製與兩稅法的弊端,從中針對性進行了修改,這才逐步建立起了如今較為完備的衛所製與兩稅法。”


    “衛所軍戶製度的確立,也確保了大明可以寓兵於農,即養兵百萬,而不耗朝廷一粒米。就連兩稅法也改為通過魚鱗冊、黃冊並行征收,修複了自唐宋元三朝以來,兩稅法的漏洞弊病。”


    朱瞻基疑惑道:“這有什麽不對嗎?”


    林煜搖頭晃腦說道:“對是對的,但太祖與他身邊的能臣,全都算錯了,或者說是算漏了一筆賬。”


    朱瞻基一驚:“算漏了一筆賬?”


    倒是於謙心中似有所悟,目光灼灼的看著林煜,等著他的迴答。


    林煜接著說道:“的確算漏了,太祖與他的能臣都忘了,負責屯墾的衛所軍戶,他們也是百姓。既然是百姓,那就會吃飯,會生孩子,換言之,就是衛所軍戶的人口不是一成不變的。”


    於謙忽地接話道:“但劃分給衛所的土地,都是固定不變的。”


    林煜一笑:“說的沒錯,老餘,你這次倒是腦子轉的挺快。”


    朱瞻基本來還沒怎麽聽懂,一聽於謙接話的後一句,腦袋裏好像有什麽猛然間炸開,他似乎也明白了點什麽。


    林煜又繼續說道:“太祖定立的衛所軍戶製,看似可以寓兵於農,不花錢也能養兵百萬。可他忘了,衛所軍戶本身就是世襲,一人為軍戶,則全家都是軍戶。”


    “軍戶不能轉換職業,隨著時間的推移,衛所的軍戶數量就會變得越來越多。”


    “而朝廷批給衛所的屯田,也會越來越不夠分。”


    “這還不是重點,真正重點在於,土地的兼並,也會侵吞衛所的大量屯田。”


    “軍戶無田可耕,就會形成逃亡,即便有不逃亡的,軍戶衛所也會迅速廢弛,直至不堪一用。”


    朱瞻基皺眉問道:“土地兼並是什麽?”


    別說作為天家子孫的他了,就連於謙也是初次聽說土地兼並的說法。


    林煜嘖了嘖說道:“說到土地兼並……簡單舉個例子就是,在大明某縣的一處鄉村,村裏頭有位德高望重的地主老爺,他看上了村民張三家的土地。”


    “可他德高望重,不能明著來啊!所以,他就給衙門送禮,也不用驚動縣太爺,直接讓衙門的稅吏對張三家提前征稅,使其一時交不上來就行。”


    “而地主這個時候,就趁機給張三借貸,幫其交上稅銀。而張三的錢都被稅吏刮空了,來年必定還不上借貸,那就隻能把土地抵押給地主。”


    “如此,一來二去,稅吏得到了賄銀,也幫衙門收上了賦稅,地主也得到了土地,張三反而背上一身負債,還要去給地主幹活佃耕。就這還要感謝地主,救了他一命,沒有被官府抓去。”


    於謙滿臉凝重:“土地兼並,自此而始。”


    朱瞻基也聽懂了,實在是林煜舉得例子太通俗易懂:“這不就是巧取豪奪,貪汙受賄?”


    林煜冷笑:“你說對了,土地兼並就是巧取豪奪。要不是巧取豪奪,地主老爺怎能坐擁良田千頃?汝可聞諺雲破家縣令、滅門刺史乎?”


    “破家縣令,滅門刺史……”於謙喃喃道,“我曾經對此方麵的卷宗有過了解,自洪武年間開始,我大明邊關的諸衛所,便有大量軍戶逃亡的現象。


    太祖高皇帝雖然嚴令禁止,卻依舊無法改變這個現狀,最終隻能於邊境放棄原定蠶食草原的戰略,改為保守性屯墾,不再增築草原衛所。”


    朱瞻基皺眉說道:“所以,就是因為土地兼並,讓原本屬於衛所軍戶們的土地,都被上官給兼並侵吞,軍戶們無田可耕,從而大量逃亡?”


    林煜說道:“可以這麽說,畢竟衛所軍戶說是我大明軍隊,實則就是朝廷與衛所軍官的奴隸。他們就與天下的賤籍一般,不可轉換職業,一人軍戶,全家軍戶。


    半路逃跑者,一旦被抓到,都是死罪。朝廷也不給他們發放俸祿,隻能讓他們一輩子在衛所的軍田上,幹活開墾到死,形同豬狗。”


    “如此好欺負的對象,換作你當他們的衛所軍官,你會不去兼並他們的地產?反正上官和朝廷要的隻是衛所能在戰時拉出青壯充軍,平時誰會去管軍戶們的死活?”


    “而且,衛所的軍官與軍戶本質一樣,他們的官職都被朝廷定死,不能升遷,失去了上升渠道,在地方又如同土皇帝。那自然也就再無顧忌,可著勁的壓榨軍戶,沒了仕途,那就追求財路。”


    “軍戶們在軍官的壓榨下,要麽艱難求生,要麽就舉家逃亡。無論求生逃亡與否,對衛所軍官來說其實都不吃虧。因為軍戶逃亡,軍官可以吃空額,軍戶不逃亡,那就是軍官的免費奴隸。”


    “太祖爺雖然考慮到了唐朝府兵製的弊端,並對之進行了修改,但不論如何修改,最終二者的結果都是殊途同歸。”


    “不出百年時間,大明全國的衛所,將會與唐中期的府兵製一樣,由內到外徹底糜爛。”


    朱瞻基沉默半晌,說道:“所以,這就是先生此前所說,百年以後大明長城邊關的另一大隱患……”


    “唐時的府兵,我大明的衛所……終究還是殊途同歸。”於謙亦是忍不住歎息道。


    事實上,林煜說的已經算是相當保守,正如於謙剛剛說的,從洪武中期開始,衛所製就已經漸漸開始出現問題。


    而到了宣德末期,衛所軍屯的糧食收入,甚至不足洪武初年的十分之一,原本不費朝廷一粒糧米,養兵百萬的衛所軍戶,在此時已然名存實亡。


    “太祖開創衛所軍戶,本意是為朝廷降低養兵帶來的軍費支出,同時在北方邊境實施步步為營,逐步蠶食草原的戰略。”


    林煜說道:“可實際操作起來的結果就是,衛所軍屯反而要比北元更快的速度自我瓦解。”


    “這不是說太祖爺的戰略眼光不行,而是他忽略了土地兼並的問題,明初天下之所以土地兼並沒那麽嚴重,純粹是因為戰爭對各方勢力地主進行了大洗牌。”


    “可隨著天下承平日久,新興權貴地主階級的崛起,不可避免就會帶來新的土地兼並。而且太祖定下的衛所軍戶本質上就是僵化的,隨著時間的推移,問題也隻會越來越突出。”


    “而且最重要的一點……還是我先前說的那句話,皇帝便是萬惡之源,隻要皇帝還存在,那土地兼並的問題就永遠不會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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