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要黎明。第一迴我發覺,流水歡淌的聲音其實沒那麽悅耳,也沒那麽急切,它吵到了我的安寧。他馬上就要走了,馬上,他鞋裏的水全流進了我的肚子,他的眼皮開始跳動。為了表示感謝,我伸手擋住了他眼前的太陽。他閉著眼,卻笑了,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意而不說破。我背對著他,熱紅了雙頰,一隻手沒忍住,扯掉了幾片早熟的葉子。”


    “沒想到第二天他又來了。我的眼睛是夜的顏色,除了我的雙親和我,誰也摸不到它究竟在哪。我盯著他,他並不知道。他看著我的肚子,像一隻沒有家的狗,在求人收留。我又沒忍住朝他搖了葉子,那不是允許,也不是拒絕的意思。他很好地掌控了我的邊界,乖乖地捧張笑臉,挨著我躺下,睡在我生長的土上,臉衝著我唿氣吐氣。我想人類真是弱小得可憐,毛縷大的一點,唿吸起來像花粉,像蒲公英的種子,抖在身上,一陣癢癢。”


    “他一個月裏,要來十天。”


    “我十天的流水聲會聽不見,之外的二十天又震耳欲聾。”


    “有夜,他和我說起孤單。他說古往今來,也許強者都很孤單。”


    “我沒有開口,隻是又掉了幾片負擔太重的葉,這次是它們自願。它們離我的心太近,那時我的心好重,葉片難以負荷。”


    “有迴他告訴我,他很痛苦,他年歲已大,卻無人成家。他說做眾人追捧的首領沒意思,他想嚐迴熱烈的愛,想為誰大醉一場。”


    “我記下了。”


    “夏天到了,我長出了圓咕嚕的果核,它還沒發育完全,但他看見了,卻很驚喜,眼裏無端漏了觸碰的渴望。不等秋天雨送綿風,趁又一個夜,他睡倒在我身邊,我搖下一樹的鈴鐺果,在他四周圍成了圈。”


    “他醒來,很驚訝,但我感受得到他很開心。他是慣常會戴麵具的人,隻要在白日,情緒大都悶進心壺裏。可我能感受到,仿佛我與他之間有一條心流。”


    “有一迴,他帶傷而來,我見了很是焦急,可越焦急,越感到無力。曾經我引以為傲的身軀,抵擋住了多少狂風暴雨,如今顯得笨重,如今顯得累贅,如今拖累我想給予的心。”


    “我漸漸感到無力。我的依賴逐漸使我癲狂。他的世界不需要一個我的參與,我參與進去反倒多餘。我最好是一棵永遠不會說話的樹,盡管我已經拿一半的生命靈氣和野狐妖做了交易,我可能活不過他了,在他死去之前的某一個秋天,會先看到我枯萎的醜陋,我頹靡的光禿,然後是砍伐,然後是消失。”


    “他越來越成熟,話越來越少。他並不快樂,可他擁有的一切使他看起來如此沉穩,像暴雨之後的湖泊,他是顛倒的湖泊。別人都從下往上、從裏朝外看,於是隻看到打在皮上的雨滴,更多是悶穩、近似永恆的靜,流動也是沉靜。隻有我正常,隻有我從高往低看,於是我看見了在毫無波瀾的深流之上,是一麵時刻在經受捶打的鏡子。他的情緒被湖水包裹住,被鏡麵隔開,隔開兩個視角,隔開自我,也隔開一半的人性。他如果做樹,怕要勝我百倍。”


    “我再不敢開口。唯獨在流水聲刷刷而下的那二十天,我敢講話,敢唱歌,唱他給我哼過的牧歌。在他睜著眼思索的那些夜,他不會明白,近在咫尺的有個靈,多麽想告訴他,你是被愛的,你是永恆被愛的。”


    “直到有一次,我爭鬧著和流水比,誰的嗓子更脆,誰的聲音更大。沒想到,他意外地來了。我知道它們都是心疼我,所以守梢的小猴子也好,食草的兔子也罷,挖洞的小鼠讓道,風兒保持沉默,它們故意不給我一點提醒,故意互作配合,讓他走近,讓我繼續唱歌。”


    “而我隻會唱一首歌,隻有一個人教過我唱歌。他教的曲子我自己降調,他哼的詞,少的部分,我來補上。他怎麽會認為一棵樹沒有愛,不懂得愛呢?是的,也許它不懂。它做的時候並不問值不值得,也沒有應不應該。”


    他問它:“是你在唱歌嗎?”


    它嚇到,閉了嘴,再不敢迴答。


    他難得有些激動:“是你唱的嗎?你。”


    它有些懊悔,沒把自己的名字編進歌裏。


    他走近,摸著它的樹幹,粗糙的皮在柔軟的指上溜幾條印。他輕柔地唱起那首牧歌,完整而低沉。


    它知道,沒人能看得到它的笑。它慶幸,無人能看到。


    自那夜後,他再沒有來過了。來的都是別人。莫名有些人來給它們施肥、鬆土,有些人拎著桶,從河裏舀水來澆。


    “我終於飲下了我最開始的渴望,可我沒有感到緩解,我的周身清涼,可我好似被丟進火裏炙烤。我沒有想象中透徹的舒適,沒有寧靜的沐浴和歡快,我很渴,非常渴,我瀕臨死亡。”


    “我知道他再也叫不出我的名字了,我知道我的等待毫無意義。如一開始所預料的那樣,他是個天生冷靜的棋手。非常愛下棋,常用我攢起來的肥土,畫幾個交叉的十字棋局,自己設局又破局,可以玩一整夜不停。他就是擺棋的那個人,他設計了所有的棋。從外麵九死一生迴來的野豬告訴我,人類現在流行玩新的東西,在地上畫幾個十,用果子和石頭往裏頭丟東西。他們玩得不亦樂乎,不再整日鬧個不停,原定的遷徙已廢,抱怨收成的聲音漸小。我知道,一切都是他的功勞。”


    “而他永不會容忍什麽,過分的意外。我是意外,我還不過分,我會唱歌,我陪了他一百二十一天,我的肚子結實好靠,我沒有吐露他的秘密,所以我活了下來,我沒被砍倒,沒拿去燒柴。而有時候我不禁想,倘若我告訴了那些被他派來給我澆水施肥的人,他的模樣,我還會不會活得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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