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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再過一個月,開了春,就是祈小三的婚期了。新娘子是西河村老張家的,祈小三自小玩熟,模樣兒周正,溫柔細致,遠近出了名的好脾氣人,好人家的女兒,若不是祈張兩家世代交好,還遠輪不到他祈小三流口水的呢,睡覺都呢喃著張家閨女的名字,哈喇子流了半邊席子。


    夢裏頭,張家的閨女正羞澀的對著他笑,笑……


    “小三,小三,起來,快起來!”祈老婆子大著勁晃了晃小三的胳膊,這小子,睡覺一向是雷打都不醒,翻個身,繼續夢張家的閨女去了!祈老婆子心疼兒子,屏著息,外麵悉悉唰唰的,也不知哪來的軍漢,打著火把從門前走過,一個緊著一個,踩著積雪,往太守府那邊開去,不時的幾聲鏗鏗聲傳來。


    “老婆子,不對勁,好像,不是我們並州的人。”祈老頭從門縫裏退了迴來,自顧自的跟老婆子商量道,其實祈老婆子一輩子都沒出過雁門城,哪裏懂得不是並州人,會是哪的人。


    老人家沒那麽多覺,外嚷了半天,早把老兩口驚醒了,初時隻當誰家殺豬呢,後來卻越來越覺得不對勁,這大半夜的,哪那麽多豬殺?披衣起來一看,卻不知道是怎麽一迴事,那“殺豬”聲,也便就這麽靜了下去了。


    “那,是哪的人?這麽多人,天這冷的,就不怕凍壞了?”祈老婆子嚇了一跳,壓低了聲音,小心的問道,倒是替外麵的那般娃子們擔心了起來。唉,從來一聽到打仗的消息,老婆子就是心驚肉跳的,小的時候,那得擔心爹爹和哥哥這一去能不能再迴來,年輕的時候,就怕現在的老頭子什麽時候跟別人家的一樣,連根骨頭都撿不著,總算守著老頭子一世平安,打了幾十年仗,頭皮都沒磕破一塊,左右哪個不羨自己有福的?可臨老了,就那幾年鬧黃巾的時候,老大卻就沒了……


    祈老頭可沒功夫理會老婆子的神神思思的,眼睛往裏頭一瞥,小三斷斷續續的唿嚕聲有節奏的響著,老頭子登時怒了:“咋還不把小三叫起來!”


    “他,他困哩。”老婆子呐呐的應了聲,還待再問一下外麵那是哪的人,祈老頭卻大踏步往屋走去,急的也忙跟著進來。


    誰的人老婆子不管,隻要別打仗就要。唉,並州這地方,其實哪年不打仗呢?也虧了自劉使君大人來了並州之後,讓往日那些兇殘的盜匪們一個個都做了良民,這兩年多了,總算沒人再征老頭子出去打仗了。3塞外的胡人倒是聽說來了幾次,可沒挨到邊關,又都給擋了迴去,還聽說,上個月關二將軍在那邊把烏桓人一頓殺的,光收了那些頭顱一個挨一個的,壘得老高,嚇!


    老婆子滿臉擔憂的,隻是不敢驚著老頭,心裏拜著神,千萬別打仗了……


    屋裏黑,燈都不敢掌,可自家裏,老人家走了幾十年,閉著眼都不怕摔了。


    那裏頭,祈小三正嘿嘿傻笑著,一步一步的,挨到張家閨女身邊,突然間,張家閨女卻像變了個人似的,母老虎一隻,張牙舞爪的,一把揪著小三的耳朵……


    “疼!唔——”


    祈小三夢裏叫了一聲,扯著喉嚨差點吼了起來,嘴巴卻給堵住了,眼睛騰的睜了開來,卻正對著一雙嚴厲的眼睛,登時嘩的驚出一身冷汗來。


    “死小子!”祈老頭憤憤的罵了聲,摁著小三頭往被裘上重重的壓下去,再用力的按了兩按,眼睛睜得滾圓滾圓的,花白胡子翹得老高,沾滿了哈喇子的那一隻手厭惡的在自己衣服上蹭了蹭。


    “爹,大半夜的,您老咋了?”祈小三慌忙抹了抹嘴巴,討好的向老頭子笑道。


    “少囉嗦,穿上衣服,起來!”祈老頭打了半輩子仗,最大的驕傲就是前後擰迴了十幾顆胡人的頭顱,自己卻連皮都沒給磕破一塊,說話一向就是衝,別說在家裏,就是太守溫愈,那還得管祈老頭哈哈大笑著一聲“老哥”。


    “咋了?”祈小三不敢怠慢,摸索著衣服,胡亂的套上,眼睛還有些酸澀,這才發現祈老婆子也在旁邊,求助的拿眼睛看著自己老娘。


    “外麵來了一夥人,你爹說,不是咱們並州的兵……”祈老婆子嘮嘮叨叨的,壓低的聲音蚊子叫一般,就生怕驚著外麵那些人一般。


    “啥?不是我們並州的兵?”祈小三一驚,差點蹦了起來,下意識的捂著自己的嘴巴,一下子睡意全無。祈老頭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也不說話,大踏步走了出去。


    祈老婆子擔憂的幫小三抬兜好衣服:“三兒啊,你得小心著點,你爹……”


    “娘,沒事的,我就看看。”祈小三隨口應了聲,匆匆穿上靴子,三步並兩步,跑了出來了,果然門外火光閃閃,一拔一拔的,盡是橫刀長槍的軍漢,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這些兵,果然不是並州的!


    “爹,這是哪的人?”老頭子打了幾十年仗,見多識廣,不過眼下漢軍都是一樣黑甲黑袍一個樣,卻哪有多少分別的,最多也不過並州的兵袍甲齊整一些,這大冷天裏,手掌裏都要纏著布條的罷。3


    老頭子沉吟了半響:“冀州的人,袁紹的!”


    “袁紹?他來幹什麽?”祈小三有些不明白,那袁紹跑到並州來做什麽,難道是劉使君大人請他來的?這麽大半夜的,又下著大雪,卻是不像的。


    “幹什麽?有人出賣了使君大人!”老頭子冷哼一聲,擰著小三的脖子提了起來,“你去,去你趙叔家問問,是怎麽一迴事兒!”


    老趙家的兒子,在太守府裏當差,還是仗祈老頭的麵子,人也上進,是溫太守跟前說得上話的。


    “出、出賣?”祈小三大驚失色,“是府君大人幹的?”額上冷汗唰的滑了下來。


    祈老頭揮起蒲扇般的大掌,恨不得給這不警醒的小子一巴掌,卻又怕驚著外麵兵,無奈恨恨的瞪了他一眼:“快去!”


    “老頭子,你要幹啥?”祈老婆跟了出來,一聽祈老頭這話,卻是給嚇壞了,死死的揪著小三的胳膊,使勁的搖著頭:“不去,小三不去……”


    “你這死老婆子,男人幹事,哪那麽多廢話!”祈老頭給冒犯了尊嚴,虎著臉低罵道,走過來抓著祈老婆子瘦癟的胳膊,就要把她拽開。


    哪想一向老實聽話的老婆子這會卻是硬氣得很,死死的拽著小三的胳膊,就是不鬆手:“老頭子,你瘋了,你,你就剩這個兒子了!”


    祈老婆子這一聲,可夠不小的。


    “你,你瞎嚷啥!”祈老頭給嚇了一跳,大巴掌揮到半空,作勢要打下去。


    “別、別,爹!”祈小三慌忙攔了過來,迴頭忙勸著祈老婆子,“娘,你就放心吧,沒事的,沒事,我去去就迴來!”


    “不去,不去!”祈老婆子這迴卻固執得很,使勁的搖著頭,“小三不去,我的三兒不去!”


    “死老婆子,你鬆不鬆手!”祈老頭大怒,提著老婆子的腰拎了起來,就像他年輕時那樣拎著,使勁的往後一拽,“撒手!”


    “不去,三兒不去!”祈老婆子咬著牙,死不撒手,嘴裏白白的嘟嚷著,渾濁的兩隻眼睛,透著一股執著,一股從未有過的執著。


    “爹,爹!”祈小三怕傷著娘,緊緊護著祈老婆子,低聲哀求道:“爹,放了娘,放了娘!”


    “反了你們!”祈老頭半抱著老婆子瘦小的身子,高舉的一隻手卻怎麽也落不下來,就這麽拎著祈老婆子,又怕傷了她,又不甘就這麽讓了她,無奈朝兒子催道:“小三,別理你娘,快去!”


    “娘,你先放我下來,我去一下就迴來,娘?”祈小三幾乎跪了下來,看著老娘使著勁的搖著頭,說不出的著急,使手過來就掰起祈老婆子的手指來,惹爹生起氣來,可不是鬧著玩的。


    “不,不去,你阿哥,也說他去去就迴來,可他去了就不迴來了……”祈老婆子渾濁的雙眼裏突然迴著一絲清明,嚶嚶的哭了起來,使勁的搖著頭:“不去,三兒,三兒不去,不去……”


    祈小三一怔,手指頭突然間卻似著沉過千鈞,祈老頭陰沉的臉猛的一僵,“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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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血染的一片,漱漱的白雪,卻極快的掩住了一切。


    一拔拔趾高氣揚的冀州開來,接收了馬邑城的城門,大營,太守府。


    高覽與胡勁並排而立,飄雪積了一身,兩個心思各異的人,卻沒那功夫拍掉。身後,高覽的部曲滿是驚悸之色,縱是尋常小兵,便也知道,劉使君大人和袁紹不合,冀州和並州遲早是要打一場的。可是他們卻沒有想到,自己竟做了開門請降的人,而帶他們投降的,就是他們的將軍!


    袁紹在文武諸將簇擁下,高頭大馬過來。


    “罪將高覽(胡勁),拜見車騎將軍!”高覽領著眾人,慌忙拜倒,這夜黑大雪,卻不想袁紹竟會親自過來。一想到自己若是有個失手,高覽兩人不由的汗流浹背,愧惶不已。


    “公延(高覽字)是有功之人,快快請來!”袁紹一頓,翻身下馬,親自上來將高覽扶了起來,親手為他除去重甲上積雪,朗聲大笑道:“孤久聞公延威名,竟是今日才得一見,果然是英雄非凡,哈哈!”


    “明公謬讚了,罪將愧不敢當。”高覽雙目通紅,大是感動,久聞袁紹禮賢下士,今日一見,果然不虛,心中少有幾許的忐忑,便即拋到了九霄雲外。


    “嗬嗬,公延,今日與主公相見,何太生分也?”許攸嘿嘿一笑,略帶著不滿提醒道。


    高覽恍然大悟,慌忙拜倒:“高覽拜見主公!”


    “哈哈哈!”袁紹大喜,拈須長笑,“公延快快起來,天寒地凍,小心傷了腳,可便損我一員大將了!”


    “主公垂愛,高覽雖肝腦塗地,不足以主公之萬一!”高覽眼圈一紅,熱淚嘩啦啦的滾了下來,重重的以額觸地,“呯呯”三響。


    “嗯。”袁紹大是滿意,滿目推笑,將高覽扶了起來,“我得公延,並州指日可定矣!”


    一旁胡勁眼看袁紹握著高覽的手,好不親熱,不由的大是羨慕,緊趨兩步,在袁紹麵前雙膝跪地:“末將胡勁,拜見主公!”


    “嗯?”袁紹卻臉色一變,微微沉了下來,緩緩的放開高覽的手,“你就是胡勁?”


    “是,正是末將!”胡勁一聽袁紹的聲音有些不對,眼角偷偷一抬,卻見袁紹已然收起了笑容,心下一突,隻不知自己哪裏做錯了,額上熱汗嘩嘩的滾了出來,趕忙低下頭來,再不敢發一聲。


    “你跟著溫公,多少年了?”袁紹微微沉吟,道。


    “十、十五,六年……”胡勁戰戰兢兢,滿麵驚惶,身子抖成了篩糠,滾淌的熱汗將地上的積雪融了好大一個洞。


    “十五六年,溫公待你不薄吧?”袁紹輕歎一聲,負手背立,幽眸漠然望著血腥仍未散盡的太守,說不出的感慨。


    “末將,末將……”胡勁不傻,這會哪還敢再妄想什麽功勞的,磕頭如搗蒜,結結巴巴的就是說不上一句話來。


    “這等不忠不義之人,要你何用?拉下去,砍了,厚葬!”袁紹看也不看腳底下的胡勁一眼,冷冷的道。左右閃過兩個刀斧手,架起癱成爛泥的胡勁,不由分說往他嘴裏塞了一塊破布,便即往外拖。


    雖則鄙夷胡勁為人,卻不意會有如此驚變,高覽麵如白紙,背脊發冷,驚惶不憶,雙手垂立,低著頭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嗬嗬,公延是舊人,主公不過是讓你暫事劉備罷了,自與這等負主無義之人不同,公延不必放在心上。”許攸看著高覽如此模樣,輕笑著安慰他道。其實早在劉備主政中山的時候,高覽其實對出身寒微、幾年前還是泥腿子一個的劉備很看不上眼的,而在劉封襲殺張純之前,高覽論軍職更是在劉備之上,隻因劉封的一時僥幸,卻叫自己屈身於劉備這個的泥腿子之下,高覽心內卻是不服氣得很。而那個時候,恰好劉封為了甄縈一時義憤殺了一個袁家的人,結怨了袁家,袁紹查問此事,便已使人與他有了接觸,說高覽是袁紹的舊人,倒也不是虛妄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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