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華縣,近郊荷院。


    時值盛夏,天氣悶熱得要人命,一絲風也沒有。


    “鍾伯!”


    “屍體已運到公廨,曲縣尉催你趕緊過去!”


    穿著深色袍服長靴,襆頭緊束,腰跨佩劍的中年衙役快步踏入小院,嘴裏焦急嚷著。


    正躺在樹上啃餅的初九聽到鍾淰來活兒了。


    立馬想溜。


    她嘴裏叼著蒸餅,正準備一躍翻出院牆。


    就聽到一聲怒吼。


    “九兒,別跟個猴一樣上躥下跳,東西帶上,馬上跟我走。”


    鍾淰沒有猶豫,起身抬腳就跟上衙役,二人一陣風般飛速跑出小院。


    “嘿!”


    初九瞪眼張嘴,伸手快速接過嘴邊掉下的蒸餅,難以置信看著鍾淰衝出去的身影,死老頭,還挺矯健呢?!


    “死老頭!”


    “我都說了不陪你驗屍了!”


    “自己的東西自己拿!”


    “喂喂喂!”


    “那麽大一對耳朵長著,隻招風不聽人話是不是!”


    眼看著鍾淰的身影越跑越遠,初九大膽咆哮表達自己的不滿。


    卻見遠處的男人猛一迴頭,甚至可以看到他那對耳朵機靈豎起,眉目卻猙獰含怒。


    同樣咆哮迴複。


    “再廢話,我斷你吃食零花!”


    初九“....”


    “來了來了,好爹爹!!”


    初九大聲迴複,生怕隔遠了老頭子耳背,覺得她態度不端正。


    掌握著她命脈的人,說起話來是挺硬氣。


    初九無奈跑迴主屋,將角落裏幹淨的木箱拿起背在右肩,一口氣把甜甜的蒸餅吃完,又掏出自己鼓搗特製的麵巾遮住鼻下半張臉,隻露出如同紫葡萄般靈動的眼眸。


    哎喲,這口小甜餅,差點沒把她噎死。


    那打餅子的小美男定然是暗戀她無疑。


    到了公廨。


    她就開始後悔。


    自己猛吃的每一口小甜餅。


    都化作了公廨後門。


    每一聲嘔吐。


    甜甜的蒸餅吐出來是酸苦的。


    不甜甜。


    就怪老頭子吹胡子瞪眼當著眾人麵,把她麵巾一把掀飛。


    怒罵。


    “你一個要當仵作的人,若是不感知屍身氣味,如何能得出正確的驗屍結論,荒唐!”


    初九愣了須臾,愧疚中帶著羞澀。


    瞅了一眼難得一見的廣華縣父母官們,雙腳利落狂奔。


    一口氣跑到公廨後門,把著門口那棵老樹,吐的頭昏腦漲。


    剛剛她沒反應過來。


    忘記反駁老頭子了。


    誰要當仵作?!


    她?!她本人說的??


    她什麽時候!說了自己要當仵作?!


    他才是滿嘴荒唐!


    純純造謠!


    雖說是這麽想。


    但礙於老頭子在正事上向來嚴肅,初九也沒敢過於耽誤。


    胸膛微微起伏,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死者為大。


    方才捧著紙和筆,埋著腦袋扭到了鍾淰身後。


    鍾淰淡淡瞥了初九一眼。


    神情冷素。


    “記。”


    \"舌出齊唇吻。\"


    “頸部拇指粗麻繩勒痕...”


    鍾淰眼睛直勾勾盯著屍體,犀利的眼眸自上而下,手隨眼動,動作熟撚。


    老頭子在驗屍時沉著冷靜的模樣。


    讓初九不由看得愣神。


    這死狀可怖,屍身氣味因失禁刺鼻,老頭子卻從不在意...


    “...至後頸部,未交合。”


    “項,背,腰,臀部及四肢後側屍斑見紫紅屍斑。”


    “背部血墜,死亡超三個時辰。”


    “二便失禁,兩腳皆汙。”


    “身體各處未見兵刃,木棒等損傷痕跡。”


    鍾淰將屍體衣領稍作整理後,方才緩緩取下手套,朝著不遠處朗然而立的左縣令,曲縣尉莊重行禮。


    “二位大人,初步判定,此人死亡原因為他殺縊死。”


    二人點頭,且互相看了對方一眼。


    這鍾仵作不愧是廣華縣的老仵作。


    的確是有本事,這麽短時間內,就給出了死亡原因。


    知道原因,再去探破案件,無疑輕鬆許多...


    一個縣裏,有經驗豐富的好仵作,的確可以在處理案件上,提供極大幫助。


    鍾淰作為廣華縣的仵作,也常常去到州裏其他縣幫忙驗屍,畢竟這青州地方偏僻,承仵作之業人家,可謂是少之又少。


    就連這鍾淰,也是十年前,才到廣華縣定居。


    從此之後,偏遠的廣華縣,反倒是比其他相對繁榮的縣先有了仵作。


    初九在記錄上完美落筆。


    寫完。


    她要收工了。


    立刻馬上!


    她一個弱女子,幹娘都說過,是要被捧在手心上疼愛的小公主。


    她知道,雖然幹娘以公主來做形容說出去是大逆不道了些。


    但幹娘又解釋過。


    這公主指的可不單是帝王之女,被家人寵溺的乖女兒,亦可這般形容。


    幹爹。


    也就是死老頭子。


    鍾淰。


    隻要是幹娘的話,那必是句句有迴複。


    當著幹娘的麵,死老頭子笑容和藹。


    “是啊,初九是咱家們的小公主呢...”


    背著幹娘,死老頭子吹胡子瞪眼。


    “字寫這麽醜,撒把米,雞都比你啄得好看!”


    幹娘喝多了會指著月亮,告訴初九,那上麵可荒涼了,沒有桂樹,更沒有仙人...


    幹娘嘴裏偶爾說出來的話,即便是她也常常覺得離經叛道。


    但幹娘說她來自一個很和平,美麗,卻又迴不去的國家...


    初九迷茫瞪著大眼睛。


    這當今天下三分,大頤王朝,南榮王朝與北禦王朝鼎足。


    哪有幹娘所說的所謂國家呢?


    說起來。


    老頭子為何待幹娘如此愛惜。


    全因在眾人嘲諷他是賤職,身上陰氣重,隻有圍觀中的幹娘站出來,意氣風發指著他說。


    “少年俊美,又以仵作之業養家,這般有本事之人,哪裏輪得到你們這些大小渾蛋們指責糟踐!”


    老頭子當下就對這個性子特別,又能說出這樣一番話的漂亮姑娘有了好感。


    後麵幹娘偷偷告訴她。


    幹娘純粹是因為看老頭子年輕時麵若冠玉,俊秀溫潤。


    當然,也有肯定他本事的意思,但排在那張俊臉後麵,略顯得微不足道了些...


    初九把仵作記錄小心遞給鍾淰。


    聲音如同蚊蠅。


    “爹,初九汗毛疼,哦不,胸口肚子疼,想先迴家了。”


    鍾淰垂眸看著排行整齊,仔細,字跡娟秀的記錄。


    平淡看了她一眼,那眼底的失望很淺,所以初九假裝看不見。


    在今天這個時機,想起了幹娘。


    初九有些頹然。


    自打幹娘去世後,幹爹變得更沉默,常常出去很久都不會迴來。


    初九都在想,是不是老頭子不想要她了,哪天就真的不迴來了,把她一個人丟在荷院?


    .....


    夕陽西下,但暑熱依然灼人啊。


    從公廨沒精打采跑迴荷院。


    初九就蹲在院門口等鍾淰,啃著隔壁王大嬸送來的西瓜,先前剛吐了一場,總感覺胃裏空蕩蕩的。


    她不喜等人。


    所以平日鍾淰在忙的時候,她也刻意把自己弄得很忙。


    東華街上瞅一眼,書鋪有沒有新進的話本。


    西華街上看一看,酥餅鋪的小帥老板今日是否在打餅子。


    南華街去聽一聽,茶堂的說書先生講神都故事。


    北華街....


    北華街就算了,那邊住著廣華縣的有錢人家,她這個人,用幹娘教的話來說,仇富。


    她這小身板往北華街一站。


    就不太像富貴人家的小姐。


    平白得來兩個白眼。


    委屈自己。


    但今日不同,她去了公廨後,沒啥心情閑逛,隻得在荷院沒精打采等待鍾淰歸來。


    大老遠就看到胖乎乎的王大嬸連滾帶爬往這邊跑。


    初九鼓著腮幫子,嘴裏蹦蹦往外吐著西瓜子,咋了,王大嬸終於是放棄雙腿直立行走了?發現當個球兒跑得更快些?


    想是這麽想。


    初九還是放下瓜,小手在衣服兩側隨意一擦,有點禮貌但不多地跑著去迎。


    “王嬸,您慢點,一會跑摔了,我家老頭子不得罵死我,扣我一個月零花啊!”


    卻見王大嬸腳步一頓,圓臉悲傷。


    “初九。”


    “聽說老鍾頭死了。”


    “街坊們聽到要喊你去認屍,我這趕緊來叫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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