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騾子胡福祥看到了太陽,看到了幾輪熾紅耀眼、上下跳動的太陽!那是一群太陽——是的,是一群,在他眼前猛烈地燃燒著,把刺眼的光芒,把無邊的熱力,把火辣辣的希冀一古腦地掀到他麵前,使他高興得想哭,想喊,想笑。


    太陽,他的太陽嗬!


    他睜不開眼,也不敢睜開眼;他怕是幻覺,他怕一睜開眼,他的太陽就沉沒了。可這又分明不是幻覺,他感到了太陽強大的熱力。他的臉頰、他**的胸脯、他的手掌都分明感覺到了這種熱力,這熱力使他的皮肉產生了一種輕微的灼痛;他那已習慣了黑暗的眼睛分明在承受著陽光的強烈刺激,他閉上眼睛,眼前依然是一片光明的天地,仿佛他的眼皮已變得有些透明了。


    他將背脊上的崔複春放到地下,神情恍惚地喃喃道:


    “老崔哥,太陽!我看到了太陽!一群!”


    躺在地下的崔複春喘息了一陣,顫巍巍地說話了:


    “不……不是太陽,是……是火……是……大火……”


    大火?不……不!不!三騾子無論如何不願相信,他壓抑著胸膛裏那顆心的狂跳,慢慢睜開了眼睛。


    果然,他麵前沒有什麽太陽,他麵前是一條劇烈燃燒的火巷!他眼中的太陽,是燒著了的煤壁,是燒著了的木頭棚腿,是燒著了的木頭橫梁!


    怪不得是一群太陽!


    他的神經出了點毛病,他被這漫長的黑暗折磨瘋了,一拐出黑巷子,一看到火光竟把它當作了太陽。


    他跌坐在崔複春身邊,一下子覺得筋疲力盡了,他像散了筋骨似的,緊貼著地麵躺倒了,生命的漿汁仿佛一下子就流光了,他恍惚中感到自己的軀體正在慢慢地風幹,最終將變成一條扭曲的幹鹹魚。


    也就在這時,他聽到了流水的聲音,聽到了一種像琴弦輕撥一般的流水聲,這聲音距他置身的地方並不遠。他“唿”地坐了起來,鷹一般的眼睛貪婪地四下搜索著,掃視著——


    他發現了一個水倉!


    天哪,不是一滴、兩滴水,而是一個水倉!


    水倉的位置在距他三步開外的大巷邊上,水倉裏的水位很高,水倉邊的排水泵基已被淹沒,前麵燃燒的火巷裏還不時地有水向水倉裏流,他聽到的就是火巷裏發出的流水聲。


    他撲了過去,幾乎是連滾帶爬,像一條狗似的;他的頭撞到了水泵的泵殼上,都沒覺著疼。他把頭沉到水麵上,不顧一切地喝了起來,仿佛要替代那台失去了作用的水泵,把整整一水倉水都吸到肚裏似的。


    他喝足了、喝飽了,這才想起崔複春,忙又爬到崔複春麵前,搖著他的身體道:


    “老崔哥,水!這裏有水!”


    沒有任何反應,崔複春昏了過去……


    他將濕淋淋的手放到崔複春的鼻孔下麵,隱隱覺出了崔複春微弱的唿吸——崔複春沒有死,他的心安定了一些。他再一次爬到水倉邊上,將自己身上的那件破爛肮髒的小褂剝了下來,全部浸到水裏,爾後,提著水淋淋的小褂,迴到了崔複春的身邊,擰出小褂上的水,在崔複春的臉上澆著。


    地下水很涼,崔複春被激醒了:


    “水?是水麽?我……我想喝……喝……”


    “好!好!老崔哥,你等著。”


    三騾子又跑到水倉邊,將小褂在水裏浸了一下,慌忙提過來,把水往崔複春的嘴裏擰。崔複春先是貪婪地喝著水,繼而,探起身子死死咬住了掛到他嘴邊的一縷布片,拚命咀嚼起來,仿佛咀嚼著一片菜葉、一塊肉皮。三騾子本能地將小褂向空中提了提,“吱啦”一聲,一截衣袖從小褂上撕了下來……


    饑餓!


    三騾子馬上想到了這兩個可怕的字眼!他也餓嗬,在黑暗中摸索的時候,他無意中找到過兩簇蘑菇,他悄悄地獨自吃了。


    他還吃過腐朽的坑木。


    他獨獨沒想到吃身上的小褂!


    細想一下,小褂原本是可以吃的,小褂是棉布的,是棉花紡出的線織的;棉花和五穀雜糧一樣長在地上,五穀雜糧可以吃,棉花也可以吃!早年,在這塊土地還沒有開礦之前,他們家是種過棉花的;他記憶中最好的零嘴兒就是炒熟的棉籽,那棉籽香噴噴的、油光光的,好吃極了!不過,那時節,他從來沒想到過,他日後有一天會去吃小褂……


    現在,崔複春提醒了他,他也將小褂上的一塊布撕了下來,塞進了自己的嘴裏,死命地咀嚼起來。他想,這不壞,很不壞哩,至少,小褂吃進肚裏不會給他的生命造成危機,至少比吃麵矸子要安全得多——幾年以前,有一個窯工被埋進獨頭窩子裏,就是吃麵矸子吃死掉的……


    牙齒卻仿佛失去了往日的尖利,布片兒在嘴裏總是嚼不爛,迫使他的口腔不停地分泌出許多唾液,好幾迴那團成了球的布片被舌頭送到喉嚨眼上又縮了迴來……


    他實在咽不下去。


    他改變了方法,將塞到嘴裏的布撕得很小、很小,他不再費力地咀嚼,隻是象征性地嚼兩下,便和著口腔裏的唾液,硬吞了下去……


    這辦法是成功的,他吞掉了半個衣襟。


    崔複春竟也將一個衣袖吞掉了。


    “老崔哥,咱們還……還得走!要不,咱們不憋死在這裏,也……也得餓死在這裏!”


    “好!走……走吧!”


    三騾子彎下身子,將崔複春扶了起來,迎著火巷走去,他認定,主井井口就在火巷的另一端,隻要他們能走通這條火巷達到井口,生命就得救了!可這條火巷究竟有多長,火勢有多大,他不知道,他隻是憑著求生的本能想試一試。


    迎著火巷挪了不到十步,他便受不了了,他感到渾身灼熱,唿吸困難,仿佛大巷裏的風已不存在了,巷壁煤幫燃燒時散發出的煤氣充斥了每一寸空間。他先是感到頭昏眼花,繼而,竟支持不住自己的身軀,搖搖晃晃地要倒下去。


    他抬頭向火巷看了看,這才發現,他還沒有走進那條火巷,大火燃燒的地方距他至少還有十幾步,可他已經進不去了!他有一種預感:隻要他走進這條火巷,便再也出不來了,大火會燒死他,煤氣會熏死他;再說,他身邊還有另一條垂危的生命!


    火巷裏的火燒得很猛烈,支撐巷道的木頭大都燒完了,煤幫和底棚上的煤全燒紅了,從巷道裏側湧出的風加劇了火巷的燃燒,這條火巷簡直像一個沒有盡頭的橫放著的爐膛!


    是的,沒有盡頭。至少三騾子沒有看到火巷的盡頭,躥動的火苗和巷道裏的煙塵遮住了他的視線,使他無法窺測出這條火巷有多深。


    他卻還不死心,他將崔複春放倒在地下,想獨自去冒一下險,他還抱著一絲僥幸:也許,也許這條火巷並不深呢!


    為了穿過這條火巷,他又作了一些準備。他返迴頭,來到水倉邊上,將整個身子浸在水裏泡了一下,然後,又將那一半尚未被吃掉的小褂浸上水,捂住鼻子,向火巷衝去。


    這一次,他進入了火巷之中,他屏住氣穿過了兩架即將燒完的棚子,拚命睜大眼睛向火巷深處瞄了幾眼。


    然而,他卻什麽也沒看清,火巷仿佛根本沒有盡頭!


    令人窒息的煤氣和瘋狂的火焰迫使他退了迴來。在退到崔複春身邊時,他一聲不哼地將崔複春拖開了,一直拖到有風的水倉邊上。


    他又喝了一次水,然後,劇烈地喘息著,對崔複春道:


    “老崔哥,沒指望!這……這條巷子走不通,咱們還得往迴摸,設……設法從斜井上去!”


    崔複春卻沒應。


    三騾子又自顧自地道:


    “斜井離這兒挺遠,說不準咱們得餓死在路上!可不管咋說,咱們也得再……再掙一掙!若是……若是能有一盞燈可就好了……”


    崔複春還沒應。


    三騾子俯下身子看了一下,以為崔複春又昏過去了,忙又用水去淋崔複春的臉,不料,這迴卻沒淋醒。


    崔複春死了。


    三騾子猛然感到一陣淒冷,這麽一條頑強而倔強的生命竟然說死就死了,他有了一種上當的感覺。為了這條生命的存在他付出了那麽多的精力、那麽多的汗水——那是他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啊,而他竟欺騙了他,竟一聲不響地死了,又把他一人孤零零地拋在這黑暗的地下,這是多麽無情無義啊!早知他活不了,他根本不該救他!根本不該把自己寶貴的精力浪費到他身上!


    這是一個騙局!


    生命的道路上處處是這種騙局!


    設若當初他硬下心腸,不帶崔複春一起上路,隻把他當作一具屍體,他也就不會被騙了!


    卻也是好事。崔複春死了,他從此以後,可以告慰自己的良心了,他可以輕裝上路了,他的肩上不用再背負起什麽道義上的重擔了。


    他將崔複春身上的半截破褲子扒了下來,揉成一團,夾在了自己多毛的腋下,又沿著那條來時的黑巷,向原路踉踉蹌蹌地摸迴去……


    卻摸迷了路。在一條小巷子裏,他昏倒了。


    最後一次分肉時,二牲口發了火,他又一次發現:肉被偷了!


    這是確鑿的。二牲口再傻也能看得出來。上一次分肉時,他疑疑惑惑地覺著肉被偷了,可他沒說,他找不到證據,他把肉在手上掂來掂去,最後,長長歎了口氣,終沒把他的懷疑講出來。這一迴卻不然。這一迴,肉被偷去了一小半,巴掌大的一塊肉上硬被誰撕下了兩大條,撕過的地方還有手指摳出的濕漉漉的印子。


    “我日你們祖宗,哪個王八蛋偷肉了?”


    “是胡工頭!”小兔子尖聲叫道。


    “二哥,是小兔子偷的!準是小兔子偷的!他一直走在你身後!”胡德齋也可憐巴巴地喊。


    二牲口借著微弱的燈光,看了看小兔子,又看了看胡德齋,半天沒有說話。


    “二哥,真是胡工頭!”


    “二哥,我……我怎麽敢呢!二哥……二哥,你可不能信這小東西的話!”


    二牲口的臉被憤怒和痛苦扭得變了形,他深凹在眼眶裏的兩隻眼睛裏放射出狼一般的兇光,牙齒咬得咯咯響。


    “二哥,揍胡工頭!揍他!”


    “二哥!二哥……”胡德齋跪下了,在地上爬,“二哥,真不是我呀!”


    二牲口猛地撲過去,對準胡德齋的臉就是一拳,拳頭落下,胡德齋立即殺豬一般地叫了起來:


    “哎喲,二哥,饒命!饒命!”


    “揍!二哥,使勁揍!”


    小兔子惡狠狠地在一旁煽動。


    二牲口又給了胡德齋一拳,胡德齋挨了這一拳之後,已顧不得討饒,野獸一般地哀號著,滾到了煤幫一側的水溝溝沿上。


    “揍得好!二哥,這點肉咱們兩個分吧!”小兔子討好地往二牲口身邊湊去。


    二牲口迎麵一個耳光,將小兔子打了一個踉蹌,歪倒在巷道中央的軌道上:


    “**養的,你也不是東西!”


    二牲口誰也不相信了。現實終於使他明白過來,人,究竟是什麽東西?人,這種兩腳動物說到底就是獸!人是從獸群中走出來的,即使一萬年之後也擺脫不掉野獸的本性,當他們的生命受到威脅的時候,他們會比任何野獸都更兇殘!


    二牲口將那塊不足四兩的肉在手上掂了掂,盤算著該如何處置它。他想:他應該自己吃掉它,小兔子和胡德齋都沒有權力再吃它,他們偷吃的已經夠多了!他這不是欺負他們,而是他們自己招惹的!但轉念想想,卻又覺得不妥。這畢竟是最後的一點食物了,以後,他們也許再也吃不到任何東西了,也許他們會一個個餓死在這黑暗的地下,他們會死得比他早,因為,這最後的一次食物他們沒吃到;而他憑著這塊肉,可將生命多維持幾天……


    這太殘忍了,也許他們這幾天就會走出這座墳穴,也許他們這幾天就會得救。如果他們因此而餓死,那就等於他扼殺了兩條性命。


    二牲口歎了口氣,將那塊已變了質的肉在斧刃上分割成三塊,然後,將最大的一塊遞給小兔子,將最小的一塊拋給了胡德齋。


    “吃吧!吃完以後,咱們一起餓死!”他惡狠狠地說著,接著便默不作聲地吃了起來。


    這使胡德齋和小兔子都感到意外,他們愣愣地看了看二牲口,沒講任何感激的或悔過的話,便忙不迭地狼吞虎咽起來。小兔子坐在鐵軌上吃,邊吃邊怯怯地偷看著二牲口;胡德齋幹脆就趴在溝沿上,像狗一樣地俯在地上吃,邊吃邊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音。


    肉已變質發臭,纖維組織也鬆散了,咀嚼起來並不費事,不一會兒工夫,三人都將自己手中的肉吃完了。


    他們又手拉手地上了路。盡管他們相互猜疑、相互仇恨、相互警惕,可卻還得在一起共同生存,共同尋找脫險的道路。


    在他們三個人中,二牲口年歲最大,下窯的時間最長,對窯下的道路摸得最熟,自然成了具有絕對權威的領導者。他領著胡德齋和小兔子摸過了一段段巷道,在他的感覺中,至少有六七天時間在這摸索之中過去了,如果感覺和經驗沒有欺騙他的話,那麽他們應該到達主井附近的巷道了,距主井井口的位置也不太遠了。倘或真是這樣,他們就不會餓死在這座地獄裏,他們會在這兩三天內繞開著火的地段,靠近井口,爬上井去。


    他們已不再指望地麵人員的搭救,從一片片屍體上爬過去時,他們已明白了這場災難有多麽嚴重,在長時間的期待與希望化作絕望的煙雲之後,他們已懂得了:要得救隻有靠他們自己!


    他們固執地向前摸索著……


    就在這一天,他們在大井主巷道的一條支巷裏和三騾子胡福祥會合了;也就是在這一天,他們發現了那匹救命的馬。


    最先發現三騾子胡福祥的,是小兔子。當時,走在最前麵的二牲口已踩著三騾子的身體摸了過去——他以為又是一具屍體,根本沒有注意。不料,身後的小兔子卻驚叫起來:


    “二哥,停停,有人!腳下有人!”


    小兔子叫喊時,分明感覺到一隻大手在抓他的腿。


    走在最後麵的胡德齋也跟著喊了起來:


    “是……是有一個活人哩!”


    三人停下腳步,把油燈又一次點亮了,二牲口這才清楚地看見,三騾子胡福祥正側臥在一根棚腿旁的幹煤渣上,嘴角抽顫著想說什麽。


    “三騾子!是三騾子!”胡德齋驚叫起來。


    “帶……帶……帶上我!”三騾子臉扭曲得變了形,聲音微弱,像蚊子哼。


    三人圍著三騾子坐下了。


    他們要決定如何安排這條垂危的生命。


    很長、很長時間,三人都沒說一句話。


    三騾子掙紮著要坐起來,二牲口上前扶住了他,讓他倚在自己懷裏。


    又沉默了一會兒,二牲口才歎口氣問:


    “咋辦呢?”


    三騾子覺出了氣氛不對,眼睛直直地盯著胡德齋,乞求道:


    “四叔,帶……帶上我……我吧!”


    身為三騾子遠房四叔的胡德齋根本不敢看三騾子的眼睛,怯怯地把頭轉向了一邊。


    小兔子的態度很明確:


    “二哥,不帶!咱們不能帶他,他反正要死的,我們不能被他拖累死!”


    三騾子眼裏湧出了淚,他**著道:


    “我……我……我是下來救你們的……”


    二牲口怔了一下,轉而問胡德齋:


    “胡工頭,你說呢?”


    胡德齋想了想:


    “我……我說……我說不帶!我……我們背不動他!”


    “噢?你也這麽說?”


    二牲口放開懷裏的三騾子,手扶煤幫站了起來,繼而,又把胡德齋從地上拖了起來:


    “蹲下,來,蹲在這裏!”


    “二……二哥,幹什麽?”


    二牲口沒有迴答,上前抱住三騾子,將三騾子的身體壓到了胡德齋背上,以不容反駁的口吻命令道:


    “站起來,走!”


    “二哥,不行嗬!我……我自己都走不動了!”


    二牲口上前就是一個耳光,打畢之後,惡狠狠地罵道:


    “混賬王八蛋,見死不救!你他媽的還算什麽人?他姓胡,是你們胡家的人,你不背,誰背?”


    “二哥!”


    “背起來——”二牲口又朝他身上狠狠地踢了兩腳。


    胡德齋無奈,掙紮著想站起來,可卻真的站不起來。二牲口上前托住三騾子的臀部,硬幫著胡德齋立起了身子。


    趴在胡德齋肩上,三騾子眼裏流出了淚,他也學著胡德齋和小兔子的樣,感激地向二牲口喊了一聲“二哥”。


    二牲口拍拍三騾子的肩頭道:


    “騾子兄弟,有你二哥在,誰也不敢甩掉你。誰敢使壞,老子就掐死誰!走!”


    走了不到十步,胡德齋“撲通”一聲栽倒了。


    “二哥,你……你掐死我……我吧!我……我背……背不動!”


    二牲口沒辦法了,隻好自己背。他讓胡德齋走在最前麵探路,讓小兔子托著三騾子的身子跟在後麵,又向前走了百十步。


    就在這時,他們四人幾乎同時聽到前麵黑暗的巷道裏傳來了一陣馬的嘶鳴聲。


    他們停住了腳步。


    他們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是馬在叫!”小兔子最先喊了起來。


    “是馬!是馬!”胡德齋也欣喜地道。


    “你……你們都聽見了!”二牲口還是不太相信。


    “聽見了!你聽,你聽,二哥,它又叫了,又叫了,二哥,說不準就是我的大白馬呢!”


    果然,隱藏在黑暗中的那匹看不見蹤影的馬又嘶叫了起來,聲音清晰而悠長,使巷道裏的空氣都微微顫動起來。


    根據聲音判斷,這匹幸免於難的馬距他們並不遠。


    這是一個生命的奇跡!在整個礦井經曆了這麽一場嚴重的災難之後,居然還有一匹馬活了下來!


    二牲口把背在身上的三騾子放了下來,抹了抹額上、臉上的虛汗,激動得牙齒打顫,渾身發抖,他夢囈般地道:


    “打……打死它!咱們打死它!”


    這個主意幾乎是四人同時想到的,連躺在地上的三騾子也想到了。此刻,這匹馬在他們的眼裏不再成其為馬,而是一堆肉,一堆活動著的肉,一堆可以充饑的肉,他們日後一段時間的生命能否維持將取決於這堆肉的存在與否!


    “打!打!”


    “快!拿斧頭,找……找棍!”


    “石塊也行,用石塊砸!”


    “我……我也來和……你們……一起打!”


    躺在地上的三騾子竟也扶著煤幫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幾乎沒有受傷,完全是被餓倒的;他相信,隻要能飽飽地吃上一頓馬肉,他就不會死,他就能活下去!他就是不要人背、不要人扶,也能從這裏走出去!


    “二哥,咋個打法?你說!”


    胡德齋從煤幫上取下一塊又濕又重的木板,緊緊抓在手裏,準備和那匹看不見的馬決一死戰。


    小兔子也在黑暗中四處尋找武器。


    二牲口卻沒說話。最初的一陣激動過去之後,他突然想到:要在這黑暗的地下把這匹活馬變成馬肉,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首先,麵前這條巷道他們並不摸底,不知它的前方通向哪裏,假如前方是通向另一條巷道的,那馬受了驚嚇之後,撒腿跑了,馬肉便不存在了。其次,他很懷疑他們四個人的力量是否能對付得了這匹活著的馬,他們四人現在已筋疲力盡,而那匹馬卻似乎活得挺不錯,他從它的嘶鳴中分明感覺到一種旺盛的生命力。馬和人不同,馬在井下可以啃巷道木,吃支撐煤窩子的秫秸垛,它活得比人要輕鬆得多。


    這是需要認真對待的。在這種惡劣的條件下對付這匹精力旺盛的馬,並不亞於對付一頭兇惡的老虎;搞得不好,馬發了瘋,他們有可能被它撞死、踩死。


    “夥計們,不能亂來!咱們得穩著點!”二牲口拿起油燈,掂了掂輕飄飄的油燈,劃著洋火,點亮了燈:


    “燈油隻有一點了,咱們也甭指望在路上再拾上個油壺,咱們既要穩當,也要利索!”


    在和胡德齋會合之後,二牲口曾經在屍體堆裏找到過兩把油燈的燈壺和一包洋火,這才將光明之火保留到現在。


    “我是這樣想的,咱們先悄悄靠近那匹馬,盡量把它引到跟前,牽住韁繩,然後再動手。咱們現在就動手是不行的,那會把馬嚇跑!”


    “對!二哥,現在不能硬幹,一硬幹準完蛋!得先試著抓住韁繩!”小兔子道。


    “胡工頭、三騾子,你們兩個跟在兔子後麵,防備馬迎麵跑出去,我先悄悄摸到馬的後頭,斷掉它的後路。”說畢,二牲口將手上的油燈遞給了小兔子,自己急速地貼著巷道一側的煤幫向裏摸去。


    待二牲口走了好久,小兔子才端燈向前走,胡德齋和三騾子緊緊跟在後麵。


    越走越近,漸漸地,小兔子借著燈光看見了那匹馬,那是一匹高大的棗紅色的馬,它正驚恐不安地立在大巷正中的鐵道上甩著前蹄,它那帶著白斑的腦袋正對著油燈的燈火,鼻子裏不時地噴出一道道熱氣,燈光顯然沒起到好的作用,它對燈光似乎已經不習慣了,似乎感到恐懼,在小兔子距它隻有十步遠的時候,它竟掉轉身子,準備往迴跑。


    就在這時,裏麵黑暗的巷道裏響起了一陣鋼鐵與巷壁撞擊的聲音。緊接著二牲口的大嗓門響了起來:


    “我……我扛倒了一輛煤車,把路堵……堵住了!你們那邊注意,別讓馬從你們那頭跑了!”


    小兔子、胡德齋和三騾子馬上緊張起來,他們實在無法保證馬不從他們身邊衝過去,他們幾乎是赤手空拳,根本沒法和衝到麵前的馬搏鬥。假如馬衝過來時,他們抓不住拖在地上的韁繩,馬就非跑掉不可。


    急中生智,小兔子道:


    “停住,別往前走了!咱們也趕快想辦法把身後的路堵起來!快!胡工頭,快想法搞塌兩架棚子!”


    好主意!


    胡德齋眼睛一亮,把手中的濕木頭往三騾子手上一塞:


    “你們看好馬,我去放棚子!”


    巷道裏的棚子經過一場劇烈的爆炸,大都歪歪斜斜,胡德齋不太費力便把兩架歪斜的棚子放倒了,棚頂上還嘩啦啦地冒落了一大堆矸石、煤塊。


    巷道兩端都被堵死了,命運決定了這一匹棗紅馬、這四個瀕臨死亡的人要在這段不到五十米的窄小的生存空間裏進行一場殊死的搏鬥!


    棗紅馬警覺起來。


    無論是棚子倒塌時發出的轟隆隆的巨響聲,還是端著油燈漸漸向它逼進的人們,都使它感到了一種實實在在的威脅,它迎著小兔子他們跑了幾步,待看清麵前已經無路可走之後,便靈活地轉過身子,向著二牲口迎麵衝去。


    二牲口怕它會越過橫在地上的煤車逃脫,一下子爬到煤車上,用身子擋住了巷道頂棚和煤車之間的空隙,嘴裏發出一種野獸般的嚇人的吼聲:


    “口口口口口口!”


    棗紅馬被這吼聲嚇住了,在距煤車隻有兩三步的地方停住了腳步。它看看那盞使它恐懼的燈並沒有跟上來,遂又扭頭往迴跑。


    見棗紅馬迴過了頭,二牲口鬆了口氣,慌忙操起手中的斧子,也劈啪一陣,砍翻了一架懸在煤車上的棚子。


    這一下才徹底保險了,棗紅馬即使插上翅膀,也休想從這段巷道裏飛出去了!二牲口認為,這匹棗紅馬至少有一半已變成了馬肉。


    他不急了,他覺著他和他的夥伴們已經基本上掌握了這匹馬的命運;把它打死,使它完全變成馬肉,僅僅是個時間問題了。


    他決定歇一歇。


    他拖著疲憊不堪的腿,搖搖晃晃地迎著掌燈的小兔子走去,走過警覺的棗紅馬身邊時,棗紅馬一躍,幾乎是從他頭上跨過去了。他吃了一驚,卻沒顧多想。


    “好了!夥……夥計們,先歇歇吧!歇夠了,再打……打馬,反正它逃不掉了!”


    四個人都依著煤幫坐下了。他們悄悄商量著該如何對付麵前的這匹馬。而偏偏在這時候,燈盞裏的殘油燃完了,燈芯上那顆豆大的火苗拚命向上掙了幾下,便由熾黃變成了淡藍色,繼而,完全熄滅了。


    這無疑又給這場即將開始的人馬之戰增加了困難。雙方都在暗處,彼此看不見,尋找目標和準確地命中目標,便成了一件極不容易的事。在黑暗之中,人勢必要失去自己的優勢,因為就他們每一個人來說,以個人的力量是抵擋不住馬的衝撞的。他們一心想把這匹活生生的馬變成馬肉,而那匹馬也完全可能把他們四個人變成屍體!它能撞死他們、踢死他們、踩死他們!


    這將是一場慘烈的、緊張的搏鬥!


    他們必須調動人類生活的全部經驗,集中人類進化過程中積累起來的全部智慧,來進行這場殊死的搏鬥,他們一定要把麵前這匹馬變成馬肉,而決不能讓這匹馬把他們變成屍體!


    然而,人類生活的經驗和智慧在這裏已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了,他們已完全陷入了野人一般的境地:他們四人中隻有一把斧頭;他們沒有光明的護佑,沒有生命的保障,他們不知道戰鬥的結局將是個什麽樣子,可他們得幹、得拚!為了活下去,他們別無選擇!


    瘋狂的念頭使他們變得野蠻起來,時光也仿佛一下子倒退了幾千年、幾萬年,他們準備像他們的祖先那樣,為了生存的權利,進行一次蠻荒時代的格殺。


    在二牲口的帶領下,他們全立了起來,手拉手站成一排,把整個巷道完全堵死,然後,小心翼翼地向前摸,一邊摸,一邊留心地傾聽著麵前的聲音,判斷著那匹棗紅馬所在的位置。


    斧頭牢牢攥在二牲口手上,二牲口的手緊張得直冒汗,身邊的胡德齋也渾身發抖,胸腔裏不時地發出濃重而急迫的喘息聲。他們兩人走在巷道當中,如果馬衝過來,他們所遭的危險要比走在兩側的小兔子和三騾子大得多。


    五步……


    十步……


    十五步……


    走到第十五步時,他們都聽到了馬的喘息聲,根據聲音來判斷,那馬距他們也就是十步左右了,二牲口大喊一聲:


    “打!”


    手裏握著矸石的小兔子和三騾子馬上將矸石砸了出去,二牲口和胡德齋也閃到巷道旁邊,胡亂找些煤塊、矸石向裏麵砸。


    一陣劈裏啪啦的響聲。


    顯然有幾塊矸石擊中了那匹馬,那馬兒嘶叫起來,在巷道裏瘋狂地跳了一陣,繼而,疾風一般地從他們身邊躍了過去,它那甩起的後蹄在小兔子肩上擦了一下,險些擊中了他的腦袋。


    “馬跑過去了,快……快,往迴堵!”


    四個人轉過身子,又並排向迴摸。


    就在向迴摸的時候,二牲口的喉嚨裏咕咕嚕嚕響了一陣,繼而,發出了一種陰森可怕的怪獸般地叫聲:


    “口口口口口口……”


    這怪獸般的叫聲立即傳染了小兔子、胡德齋和三騾子,他們也不約而同地嚎叫起來:


    “口口口口口口……”


    馬被驚住了,“踏踏踏”,一直往巷道的頂端跑,直到跑到被堵死的巷道盡頭,才示威似的嘶叫起來。


    二牲口們還在吼叫,按照一個節奏,急促而有力地吼叫,這四個絕望的男人胸腔裏發出的聲音比那馬的嘶叫要可怕得多!


    馬也不示弱,拚足勁繼續嘶叫。嘶叫時,兩隻前蹄還不時地刨著地,發出“撲哧、撲哧”的聲音。


    愚蠢的馬上了人的當,它用自己的叫聲說明了自己所在的位置。


    二牲口們漸漸放低了吼聲,急速逼近了馬,然後,又各自貼著煤幫,找足了合適的矸石,兇狠地對著馬猛砸了一陣。


    馬又一次被擊中了。它又叫又跳,再一次迎著撲麵投來的矸石,衝向了巷道的另一端。


    反反複複進行了七八個迴合的較量,馬一會兒被堵到巷道這一頭,一會兒又被堵到巷道那一頭,身上至少挨了十幾塊矸石,可依然精力旺盛、沒有被打敗的跡象,而二牲口們卻已累得不行了,打到最後,矸石扔出去也沒有多少分量了……


    這是人類的悲哀。經過幾萬年文明進化的人類,在自己早已馴服了的牲口麵前竟然失去了駕馭的能力,竟然會變得這麽軟弱無能!


    一時間,二牲口幾乎絕望了,他甚至不相信他們能夠打死這匹馬!


    “能!二哥!咱們能打死它!”胡德齋這時反倒沒喪失信心,他想了一下說,“我覺著這樣打不行!咱們還是得動動腦子,想想別的辦法才是!”


    誰也沒有想出什麽好辦法。


    難道就在這兒等死麽?難道四個男人竟然對付不了一匹馬麽?不!不行!得拚!哪怕四個人拚死兩個,也比全餓死在地下強!


    二牲口狠狠地將斧頭劈進身邊的木頭棚腿上,忽地站了起來:


    “走,還是用矸石打……”


    卻不料,一句話剛說完,那根被劈了一斧頭的棚腿晃了晃,幾塊碎矸石落了下來,有一塊恰巧砸在胡德齋腰上,胡德齋叫了起來。


    這意外的一擊,啟發了胡德齋。胡德齋叫了幾聲之後,踉蹌著站起來,上氣不接下氣地道:


    “二哥!有……有了……有主意了!咱們……咱們怎麽早沒想到啊!”


    “什麽主意?快……快說!”


    “咱們可以放……放倒幾架棚子,造成冒頂,用冒落的大矸石砸死馬!”


    委實是好主意!


    四個人又一次振作起來,準備將這一計劃付諸實施。


    他們擦著洋火,找到巷道一端的幾架險棚,把險棚下的幾個窩子都扒空了,讓棚腿隻小半邊抵著地,一捅即可放倒。


    這又耗去了他們許多時間和力氣。


    他們又開始吼叫著趕馬,把馬從巷道的另一端往這一端逼。馬畢竟是馬,它在製造陰謀方麵比人類要遜色得多了,它沒意識到巷道的這一端已布上了特殊的陷阱,隻是老老實實地退縮到巷道的盡頭,置身於兩架險棚之下。


    胡德齋為自己這一主意的成功激動了,在黑暗中奪過二牲口手中的斧子,就要去放棚腿。


    二牲**代了一聲:


    “小心!”


    胡德齋沒有作聲,他眼前隻聳著一堆誘人的馬肉。他順著煤幫摸著了前麵那個懸空的棚腿,一斧頭將它劈倒了。


    與此同時,在大巷另一側的小兔子捅倒了一個棚子的棚腿。


    轟隆隆一陣巨響,煤灰、岩粉夾雜著大大小小的矸石一下子冒落下來。胡德齋本能地想往後躲,卻不料,身子未及抽出,一塊巨大的矸石便轟轟然墜落下來,他慘叫一聲,整個身體便被那塊巨大的矸石壓實了……


    胡德齋的慘叫沒有任何人聽見,矸石冒落的聲音,棗紅馬嘶叫的聲音,將他的聲音淹沒了——自然,那當口,狩獵者們更關心的是麵前的獵物。


    胡德齋死了。


    他不是死於簡單的冒頂,而是死於戰爭,死於人和馬的慘烈決戰!


    這個胡家的工頭臨死之前,終於給幸存的同伴們留下了一個寶貴記憶,他不僅僅是一個隻會打人的工頭,也不僅僅是一個隻會偷肉吃的畜生;他也是人,也是一個有用的人,他給他們留下了一個絕妙的主意,他為他們日後的生存作出了自己的一份貢獻。


    有幸活下去的人們是應該記住他的……


    馬卻沒有死。盡管頂板冒落得很嚴重,盡管它的後腿幾乎全被冒落的矸石壓住了,可它卻沒死!它依然昂著驕傲的頭,冷冷對著製造陰謀的殘忍的敵人們發出一聲聲微弱的嘶鳴。


    二牲口劃著了一根洋火,從冒落的棚梁空隙處看到了它的眼睛,它的眼睛濕漉漉的,眼球裏映著洋火發出的亮光,它已完全不能動了。


    他們開始用木頭捅、用矸石砸,折騰了好一陣子,二牲口估摸著它已差不多死了,遂又劃著一根洋火看了一下。


    它的腦袋依然高昂著,一隻眼的眼角流著血,鼻子上的皮被捅破了,可依然噴出白生生的熱氣……


    不知咋的,二牲口眼裏滾出了淚,他閉起眼睛,那滾熱的淚便在他滿是岩粉煤灰的臉上流,他渾身抽顫著,又抓起一塊矸石向馬的頭上拋去……


    馬撕人心肺地慘叫起來……


    馬的慘叫聲終於平息下去之後,二牲口又劃著了第三根洋火——


    馬的一隻眼已經被砸瞎了,破碎的眼球帶著猩紅的血墜出了眼窩,可它竟活著!它的脖子硬硬地挺著,脖子上的青筋凸暴暴地現著,抖顫的,流血的鼻孔裏、嘴裏依然在吐著熱氣……


    這是一條多麽頑強的生命嗬!


    二牲口和他的同伴們全被驚呆了!


    二牲口再也不讓小兔子和三騾子用矸石去砸,他讓小兔子劃著洋火照著亮,自己從倒塌的棚梁的空隙中鑽進了大半個身子,他伸出粗糙而抖顫的手,去撫摸馬的頭、馬的脖子。他的手是那麽輕柔、那麽深情,仿佛不是撫摸著一匹即將咽氣的馬,而是撫摸著自己淘氣而倔強的兒子。在他的撫摸中,馬的脖子突然一軟,沉重的、滿是血汙的腦袋終於垂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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